红楼梦(上下)
2000-5
人民文学出版社
[清] 曹雪芹,[清] 高鹗
俞平伯 校,启功 注
无
作家出版社在1953年建社初期,最早出版的图书中就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四部古典名著。作为建国以后出版最早、也最有影响的名著之一,作家社版的这四部古典名著曾受到广大读者的肯定和欢迎,印行量巨大。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作家出版社没能继续出版这四部古典名著。今年是作家出版社建社50周年。从去年起,我们开始了重新出版四部古典名著普及本的工作。在众多专家、学者的积极支持和亲自参与下,我们从繁多的版本中,选择了最能体现四部古典名著精髓的版本,精心校注,使这四部书终于得以重新出版,以此献给50年来一直支持作家出版社的广大读者。作家出版社2003年8月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写于清乾隆时。前八十回为曹雪芹作,后四十回一般认为系高鹗所续。小说内容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背景,以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着重描写在贾家荣、宁二府由盛到衰的过程中,贾宝玉和一群红楼女子为中心的许多人物的悲剧命运。
曹雪芹(1715—1764),清代小说家。原名沾,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托内兄如海酬训教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朗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书评《红楼梦》是十八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巨著,不仅是中国文学之林的珍奇瑰宝,而且也是世界文学海洋中的一颗璀璨明珠。本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而又最复杂的作品,它描绘的社会现实,波及封建社会的官场、家族、意识形态等诸多方面,它描叙的爱情悲剧,不知使多少读者为之一掬同情之泪。或许正是它的主题的多样性、复杂性成就了它永久的艺术魅力,使之卓然屹立于世界艺术之林而万古长新。本《红楼梦》由享誉学界的红学专家俞平伯先生校点,启功作注,是现在社会上最新的《红楼梦》版本。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长篇小说。写于清乾隆时。一百二十回。前八十回曹雪芹作,后四十回一般认为系高鹗所续。本书内容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背景,以爱情故事为主要线索,着重描写在贾家荣、宁二府由盛到衰的过程中,以贾宝玉和一群红楼女子为中心的许多人物在封建体制和封建家族遏制下的悲剧命运。作品揭露了封建贵族集团内部的荒淫腐败、互相倾轧,暴露他们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压迫剥削,歌颂贵族家庭中具有一定觉醒意识的青年和某些奴婢的反抗行为,对封建礼教等传统思想进行了鞭挞。作品语言优美生动,善于刻画人物,塑造了诸如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薛宝钗、尤三姐、晴雯等许多富有典型性格的艺术形象,尤其是为了表现对人性美的追求,前所未有地描绘出美丽聪慧、活泼动人的女性群像。规模宏大、结构谨严,具有高度思想性和卓越的艺术成就,达到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中现实主义的高峰。其中虽然笼罩着宿命的伤感和悲凉,但也未曾放弃对美的理想的追求。
无
看许多评论,说宝钗在贾府“赖着不走”,是为了实施“金玉良缘”计划,说白了,就是赤裸裸的要嫁给贾宝玉。这观点,我实在不敢赞同,现在只略记一记宝钗何时令我不解,何时令我仰慕,留待日后反思。
怨宝钗之一:她撞到小红和坠儿在亭子里说私密话,怕人家知道她听见了,忙假装来找颦儿。论理,贾家姐妹那么多,她又不单单和黛玉尤其好,那时黛玉还不怎么理她呢。就算是要拿个人来当做借口,为什么偏偏是黛玉?想叫人说她是无心也难。
怨宝钗之二:金钏儿投井,她赶至王夫人处宽慰王夫人,几句话把王夫人的罪责抹得一干二净,不可谓不冷血无情。虽说她此时可能并不知晓金钏儿为何而死,但此后连贾珠都已知道了金钏儿系贾宝玉干系才被逐,说她毫不知情,只是后生晚辈怕长辈忧心所说的体面话,也未必妥当。
怨宝钗之三:香菱学诗,纵使她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且不愿做人师父,过分显露才情。然她那样体恤疼人的人,为何偏偏不心疼香菱呢?
有怨宝钗,自然也钦宝钗,正是有了这些钦宝钗之处,才让我不愿意相信,宝钗不是为了与贾府结亲而不择手段的世俗功利之人。
钦宝钗之一:袭人找湘云做针线活,独独宝钗提出来说,史湘云在家各种遭遇与辛苦,并主动提出帮助。若宝钗只知奉承和目的,湘云已是失势之人,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钦宝钗之二:劝黛玉时,说起男人读书,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蹋了”。深以为这几句话才见宝钗胸襟,后面又写到她的螃蟹咏讽谤贪官污吏,我还没看到那里。
钦宝钗之三:劝宝玉学习仕途经济。若宝钗真是有心讨宝玉欢心,以她的冰雪聪明,不会看不出宝玉不爱仕途经济之论,她若想假装如黛玉般纤尘不染也并不困难。但是她没有,她坚持了自己所谓的正确,不管是否受到大家的“深受封建思想荼毒”的批评,至少我觉得并不虚伪。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开头宝钗到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没闹矛盾
第十二回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回末林如海病,黛玉回家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黛玉奔丧回来,宝玉将北静王给的串送黛玉,黛玉不要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封额
宝玉身上物被小厮抢去,黛玉因荷包被抢生气,两人{闹},宝玉陪错,和
第十九回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湘云来,宝和宝钗一同来探望,黛{醋},宝玉陪错,和。湘云戏说“林姐夫”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宝玉早上来探望,黛玉湘云起床。中午黛玉悄来,看宝玉南华经笔记,写了评语,悄去。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听戏湘云黛玉闹矛盾,宝玉黛玉{恼},黛玉消来,又看到宝玉,又看到宝玉心得,悄带走与湘云宝钗看,自和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搬入大观园。宝玉看《西厢记》,被黛玉发现,拿去自看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宝玉被贾环烫,黛玉小探。黛玉被凤姐说做宝玉媳妇
第二十六回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宝玉来探黛玉。被薛蟠骗走。黛玉回访,晴雯不让进,加上又看到宝钗出来,{恼}
第二十七回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宝玉来探黛玉,黛玉不理他就出门。黛玉哭葬花吟。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宝玉陪错,宝黛上次误会终消除
第二十九回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张道士提亲,黛玉{恼},宝玉砸玉,黛玉铰穗子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宝玉陪错,和。宝玉看龄官画蔷淋雨,回来不小心踢了袭人一脚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宝黛为上回宝玉湘云麒麟一事释疑。宝玉回屋错抱袭人一把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宝玉挨板子打后送黛玉旧帕子
一、的确有人告密。
认为的确有人告密有两个理由:1、王夫人掌握的信息量很大,可谓证据确凿;2、“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作者还指出了告密者来自“本处”,也就是王夫人那边的人,因为和大观园中的人相处不和睦而告密。
二、成为告密者的条件。
1、从王夫人掌握的信息量来看,单单在王夫人那边,没法得知宝玉日常生活中所说的原话。因而告密者一定长期和宝玉近距离接触,否则无从搜集到这些资料。和宝玉能够长期近距离接触的人,实际上并不多,从撵坠儿的那段可以看出,一般的年长妇女根本见不到宝玉。能够见到宝玉的就是乳母李嬷嬷,但是她并不能时时见到宝玉。而且,有身份的长辈有教训宝玉的权力,所以很难想象宝玉在长辈面前会孟浪地说出不该说的话,宝玉尚且如此,丫头们更是如此。事后宝玉诘问袭人的话中也说,这些话都是“背地里”说的。所以我假定,这个告密者首先必须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是宝玉房里的丫头,有一定的身份。
2、告密者必须深得王夫人的信任。宝玉平素所说的话都是礼法不容,也是惊世骇俗的。疏不间亲,如果告密者和王夫人没有一定的交情,见不到王夫人,也说不上话,更别提告密了。因而告密者一定是有来头的,是有名有姓的角色。所以很多人据此怀疑,告密者就是得到王夫人信任的袭人。
但是,袭人远不是王夫人的心腹,作者提到的“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也说明告密者绝不可能是袭人。如果这样的话,告密者是谁呢?如果袭人尚且不能得到王夫人的充分信任,因而充当耳报神的功能,其他人就更不行了。在王夫人对袭人的态度、给予袭人的待遇方面,能够看出袭人已经是最得宠的一个了。
线索似乎就此断了。从条件1看来告密的一定是房里丫头,而从条件2看来最有能力去告密的丫头没有告密。1和2之间似乎存在一对矛盾,这是建立在告密者仅有一人的基础上的。假如我们推翻这个假设,猜测告密者实际并非一人,又会怎样?掌握这些闲话的人,和使坏利用了这些闲话的人,假如并非一人,那么他们会是谁呢?
三、告密者的动机。
告密的动机作者简略交代为“和园中不睦”。鉴于前文中已经出现了金钏事件,可以料想,这个告密者和被告密的人不是一般的不睦,争执吵嘴这么简单。这个人告诉王夫人的信息,都是可以几乎置人于死地的“大事”,就算被告密的人不投井,怕是一辈子也回不到大观园来了。由此看来告密者和被告密者之间的关系可以称之为不共戴天。种下如此深刻的仇恨,必须是长期积怨,或者有利益冲突。长期积怨的人之间必须长期接触,而宝玉的丫头们,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丫头们,如晴雯,并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和外人接触。这些尊贵的丫环不仅不能见外面的大夫,而且她们去的地方,有一半是别人到不了的。因而我认为,这种仇恨的根源很可能来自利益冲突。
四、告密者的手段。
在大观园中,被视作重大过错的除了男女关系,还有一条就是赌博。看看贾母对赌博者的处分“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这个处罚很严厉,和置人于死地也没什么两样了,相比之下王夫人惯行的打一下、撵出去,处罚力度就弱了。我们从探春治家的片段可以看出,赌博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族中是一种普遍现象,上了年纪的家人几乎都痴迷于此。大观园内的宝玉乳母李嬷嬷,就因为赌输了拿袭人出气。如果告密者连背后的私话都知道,不知道大规模的赌博几乎不可能。因而,这个告密者要告倒的绝非年长女性,而就是针对宝玉房中的丫头们。
五、何种利益。
大观园内部,丫环们把和宝玉接触视作一种利益。如佳蕙、五儿,都想通过得到宝玉的宠爱而上位。但是这种利益并不那么牢固。比如晴雯是最得宝玉宠爱的,但是在王夫人面前,或者说礼教制度面前,宝玉作为靠山几乎不堪一击。而且在宝玉身边,也并非人人都把和宝玉的接触看做一种利益。比如说红玉和佳蕙的一段对话,红玉看到了这种宠爱带来的好处是短暂的、不牢靠的,认为佳蕙不懂自己的想法。宝玉身边都有人能看到这一点,就不要提大观园外面的人了。如果说并不是人人都把情爱纠葛看得比天还大,那么大观园外面的利益纠纷有可能是什么性质的呢?
在贾府之中作为一个仆妇,最上等的出路就是成为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但是这种出路往往不是通过个人努力就能够获得的。赖大家至少从婆婆赖嬷嬷那一代起,就在贾府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林之孝家的实权最大,她掌握了一项非常重要的权力——人事任免权。犯错的人都交给她处理,谁年纪大了该发配出去,也是她开单子。因此秦显女人想要在厨房管事,就一定要给她送礼。掌握了人事任免权,就意味着可以扶植亲信、排除异己,还意味着唾手可得、送上门来的金钱利益。不过,整本红楼梦没有确凿证据表明,林之孝家的到底是谁的陪房,何以拥有如此显贵的地位,她的权力比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大得多了。
如果不能依靠出身,成为权倾一时的仆佣,那么次一等也要像柳家的、秦显女人那样会钻营,能在小范围内获得某种权力。相反,作为一个仆人,仅仅想巴结上某个男性,成为姨娘,在宁荣二府的制度管制下,并不是很好的出路,我们已经看到赵姨娘、周姨娘,论体面远远比不上管家大娘子们。因而,大观园外的佣人们,眼睛未必盯着哪个女孩子“勾搭”上了宝玉,她们真正会去关心的,一定是更为实际的利益。不过,有人在大观园的小辈主子身边也有一定的好处。首先,服侍小主人是一份收入高、相对体面的工作(参见袭人等的工资)。其次,这种工作也会带来一定的话语权,秦显女人谋求升职失败后,作者着重点出司棋,说连她都“气了个倒仰,无计可施”,可见这些小主人身边的仆人也能说得上几句好话,是有门路的,否则就没必要专门点出司棋了。
总之,大观园外部的人和园内的人产生如此之深的仇恨,和男女之情也许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出于更实际的利益需要。
六、我的假设。
因为这次告密而倒霉的几个人,一个是晴雯,一个是芳官,一个是柳五儿,还有一个是佳蕙(四儿)。这几个人中,只有芳官和园外的人有较多接触,也结下了不少仇恨。其他几个人,从她们的工作性质上来讲,应该没有机会和园外的人有太多接触,招惹是非。最值得注意的当然还是晴雯,她性格要强,行事举止容易惹人非议,但我们同时还要注意到她是赖大买进来送给贾母,又从贾母手里转给宝玉的。按照老太太屋里的猫狗都要敬三分的这种制度,她从出身来历上来说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就算性格要强一点,也不能说是多么不合体统。她和赖大家的关系,文中有如下交代:“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什么是不忘旧?这句话值得琢磨琢磨。赖大家已经有了地位和金钱,除了晴雯的尊重和感恩,恐怕还能让他们在接近重要人物(贾母、宝玉)的地方,有一个可靠的传声筒。
林之孝家的专门负责给仆人们安排工作,她自己的女儿在贾宝玉身边,做了一个外围的丫环。以红玉的伶俐和俏丽,被宝玉看见之后得到提拔,应该不是难事。但红玉却没有这样做,这不能说完全是因为心里有了贾芸的结果,因为她在遇到贾芸之前,也没有想要接近宝玉的意思。这其中是否有林之孝家的教育、安排或支持,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很有可能会有关系。可以推想,正如晴雯和赖大家的关系一样,林之孝家的也需要一个可靠的人,能够帮他们知道点怡红院这边的消息。这种工作只需要成为外围丫环就可以了,如果和宝玉关系过密,最终成为姨娘,如前文所说,是得不到什么实惠的。不过红玉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工作,很快就投靠了凤姐。
怡红院中另外一个有意思的人是坠儿。在查抄之前,她就因为偷窃被逐出了,而她的偷窃案是非常可疑的,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一个老年仆佣宋妈作为人证,就人赃并获了;赃物是不是从坠儿身上搜出的,还不知道。宝玉很叹息,坠儿这么一个伶俐人,竟然做出这样的丑事。但实际上,坠儿如果真的偷了平儿的镯子,只能证明她非常愚蠢。第一、要偷也要偷迎春的,偷到平儿头上,简直就是找死。第二、在平儿洗手的时候偷去她的镯子,作案时间非常短,平儿随时可能洗完手看见。宝玉屋子里也该有不少宝贝,为什么偏偏去偷别人的,而且还偷能干的平儿?要知道,坠儿这个人并不是一个糊涂人,红玉和贾芸的私事就是找她商量的。红玉没有把这件事倾诉给佳蕙听,却讲给坠儿听了,还让她帮忙,坠儿绝非那种冒失、不谨慎的人。
刚烈的金钏被逐出贾府之后,选择了投井自杀,而伶俐的坠儿,却从此在下文消失了。这也是很不正常的,况且她和负责安排工作的林之孝的女儿——林红玉,私交可谓不错,更何况她还知道红玉的隐私。这个隐私虽然不是勾引宝玉,但是恐怕也是很致命的。要知道,坠儿被逐出的官方原因是“使唤不动”这样的小事。她为什么不去向红玉询问自己被逐出的真正原因呢?基于种种反常之处,我提出这样假设:坠儿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红玉的隐私,被诬陷逐出了大观园。人人都知道坠儿被逐出的真正原因是偷窃,但唯有坠儿不知道自己被逐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没有反驳的机会。假如坠儿因为偷窃被逐的原因摆到台面上来,坠儿就可以提供不在场证明,或者是为自己辩解。
无论上面的假设是否成立,坠儿都可以找和自己私人关系不错的红玉帮忙,想办法过一段时间再回到大观园。然而,也许红玉并不想让她回来,尤其在她们以为两个人的谈话被多心又爱刻薄人的林黛玉听到之后。退一步讲,假如镯子真的是坠儿偷的,说明她急需用钱,狗急跳墙,假如坠儿没有偷镯子,她冤屈无比,肯定会报复。总而言之,这个伶俐的坠儿,很难咽下这口气,于是她以最极端、最强烈的方式,向整个怡红院报复,向没有帮自己说好话的贾宝玉报复——把怡红院所有丫环的隐私,包括红玉的隐私,都在管事的人面前抖落了出来。坠儿的汇报过程,也许并不是私下的,可能有几个人都能听到。我们注意到,红玉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十回。
坠儿当然很希望向最主要的主人,比如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去汇报这些事情,但是她被驱逐之后很可能无法进贾府,就算她能进贾府,平时作为一个二等丫环,也没机会和这些人讲话。因此,她或许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某个管家娘子,这些消息最终都会汇报给贾府人事部主管——林之孝家的。可以想象,林之孝家的听到这些消息,一定首先会为女儿的问题感到震惊、恐慌。事情比较大,她没法把这些汇报压下来,况且或许偏激的坠儿正在竭尽所能地散布这些消息。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也许也是坠儿说的,或者这种小事是老婆子们说出去的。
林之孝家的想来想去,消息已经传播开了,不能压下去,倒不如自己先给捅出来。我们已经说过,晴雯是赖大的人,眼里没有把林之孝两口子多么当回事。柳五儿的妈柳家的,原来是梨香院杂役,是靠趋奉芳官她们几个上位的。林之孝家的不仅没有必要保护这些人,而且说不定还很讨厌这伙人。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把怡红院中的讨厌鬼清除出去,换上自己的人呢?于是,她一五一十地把除了女儿的私事之外的话,都告诉了王夫人。也只有她这种身份的人,才能有机会见到王夫人,向王夫人密报。和贾宝玉的私生活相比,有一万个贾芸勾搭丫环,王夫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四儿最无辜,也成了一个牺牲品。
林之孝家的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是在母女天性面前,她选择了牺牲别人的女儿,换来自己女儿的平安。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问题。关于晴雯的被逐,十行之内,宝玉的态度出现了相互矛盾之处。前面说:“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后面说:“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以及:“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他知道晴雯保不住、又觉得这是第一件大事,进了屋又觉得无甚大事,这又是为什么呢?
第四十三回 刘姥姥村头讲趣闻 王板儿知恩当图报
话说当日刘姥姥刚带着整车东西从大观园出来,同乡里就传开了。有羡慕者只恨自己没个大户攀亲的,也有暗地里忿忿不平,说他老刘婆凭的就让人家招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知道呢。当下几个半老婆子聚在村头老榆树下等着马车。
日近当午刘姥姥的马车终于到了,众人急忙围上去。刘姥姥这里甚是懊恼,一来正心疼车费,二来所谓家财不外露,这样招摇过市也着实让老婆子心惊肉跳。众人拦下马车欲看个究竟,刘姥慌忙拉上门帘,有几个大声嚷起:“老刘你这次进大观园必定得了不少好东西吧,怎的咱们看一看都不成?”刘姥姥连忙赔笑:“要说园子里的确是满地的金银财宝,奶奶们也是菩萨心肠,阿弥陀佛,凭的老婆子却不敢要,只带了些衣裳细软稻米谷子回来好过个年罢了。”
众人自是不信又知他脾气便不多问,却要听听大观园里的景儿。刘姥姥这才来了兴致:“要说那园子啊,真是不看不知道,这一瞧才知道比那画儿贴上画的还要强十倍。”当下添油加醋的讲起来:锦隔里的屏风、桌椅都是平生见都没见过的;从一个亭子到另一个亭子竟要坐船,地方真比咱这整个村子还要大。各位姐儿的屋子也都去了,“有的书架上磊满了书,当真以为是哪位哥儿的书房呢,可是咱这乡下大字不识一个丫头们不能比的“。“窗户上糊的纱,阿弥陀佛,叫什么”烟罗“,红的好比晚霞偏偏又像烟雾一样薄,阿弥陀佛,想他做衣裳都可惜呢!”“ 有小姐闺房阔朗,有的就素净,老太太当下就吩咐人添几样玩物,乖乖,都是咱听都没听过的宝贝。”
说到吃膳,各式的雕漆几,样式是想也想不到的;还有镶金的筷子“比那铁锹还沉那”;吃酒的木套杯一个套一个,大的似小盆子,极小的都有两个杯子大,上面镂空雕着山水人物,像极了真人,众人无不称奇。又说到茄子竟吃出肉味,众人忙问做法,刘姥姥哪里记得住,只说少来十只鸡配他,众人皆唏嘘。又说到酒令,一时兴起连“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也讲了。众人也都笑弯了笑。有好事当下挑拨:“老刘婆,你这是让人家当了篾片相公取笑啦!”。又讲起到栊翠庵吃茶,喝的竟是旧年的雨水。说着拿出那成窑五彩小盖钟于众人看。其中早就有人嫌忌,说话也更加刻薄“莫不是你用了人家嫌脏才舎于你的吧。”刘姥姥却也不恼,众人又说闹一阵这才散去。
板儿虽说年纪尚小,却也懂了几分人事,被众人如此取消自是气恼,当下就问起:“姥姥,奶奶们果真是嫌咱们脏,拿咱们取吗?”刘姥姥登时气起:“下作黄子,昨儿那一巴掌是白打了你呀。园子里奶奶们待你如何?怎听得几个姑婆子挑拨就昏了头呢!”说着抬手又要打,板儿忙讨饶。刘姥姥这才气消又怜他年小,乃细细讲于他听:“姑娘们拿姥姥作乐,无非是哄老太太开心,末了姑奶奶还亲自给赔了不是又送了这么些东西,咱乡下人本就命贱,姥姥虽不认字,道理还是明白的,受了人家的恩就当记着人家的好。小崽子你记着,日后若人家有用的到咱的地方,你定当尽心效力才是。”板儿似懂非懂的记下了,又问到:”奶奶们哪里用的到咱么呢?“刘姥姥兀自抬头看天,晌午还好好的,这会子竟然起了风转眼就要变天了,乃叹了口气:”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以后的事儿谁能说的准呢?。“
刘姥姥回乡议贾府
话说这一日,刘姥姥辞别鸳鸯和凤姐儿,带着大大小小数个包袱,坐车回了乡下。还未进村,就恰巧遇上了村东的赵婶。赵婶看见刘姥姥回来了先是一愣,然后满脸堆笑地打招呼:“刘婶儿进了趟城立马就不一样了,整个人都往后倒了十岁,再进几趟怕是连狗儿都不认得你这姥姥了。”刘姥姥也是满脸堆笑道,“赵婶儿就是会拿我开玩笑,我哪里比得上赵婶儿啊。板儿怎么不问好?”说着刘姥姥搡了板儿一下,可是板儿只顾着往姥姥身后躲。无奈之下,刘姥姥只得赔笑说“进了趟城,这孩子反倒是越发的怕人了”。
马车在村口停了下来。刘姥姥和板儿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往家走。幸而是傍晚,大人们都在做饭,街上罕有人围观。只是一群顽皮的孩子在不断地招呼着板儿。到了家,放下包袱,早有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吃罢晚饭去休息不提。
次日晌午,刘姥姥坐在门口搓着苞米,却见陆陆续续有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找话。人越聚越多,刘姥姥看看这些婆子和孩子们的神情,便明白了个七八分。但是她们不问,她也不说,也是接着话茬儿往下聊。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到说:“他刘婶,你去了两回城,这城里到底是怎么个好啊?”
刘姥姥憨憨一笑道:“我去的这贾府啊,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我也是沾了姑爷他祖上的光,攀的这一门勉强的亲戚。”话刚起了个头,围观的孩子就起哄道:“姥姥我们可是要听故事的。”刘姥姥不慌不忙地往下讲:“要说这贾府啊,就是一个豪华啊。人家可是不像咱们这么抠门。那些个顶好看的纱咱都不舍得用,可是人家呢,眼都不眨地拿去做了帐子,还送了我两匹。人家贾府里头可都是顶大顶大的房子,一看就威武。那些个柜子比咱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估计屋子里头留个梯子就是为方便开柜顶。”
“人家吃的都特殊。”刘姥姥回想着,“那个鸡蛋巧得很,敢情儿人家城里的鸡都比咱们的俊。”刘姥姥拿手比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圆,“那姑奶奶跟我说,这蛋别看小,一个可值一两银子!我这一惊,结果手一抖筷子没拿住,就掉了。也不知道这蛋是让谁给捡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连个响儿都没听着就没了。”边说着边惋惜地咂咂嘴。周围的人也在想着那“一两银子一个”的蛋,不住地咂嘴,感叹贾府的富贵。
“他们还叫我喝酒。我就想着,喝就喝吧,只是我怕手拙万一打了人家的杯子我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所以就让他们拿木头杯子来。可是没想到啊,我的天老爷,”刘姥姥一拍巴掌,吓了周围人一跳,“好家伙,人家一拿拿了十个大木头杯,还说什么‘要喝就喝一套’。幸亏老太太和夫人求情我就喝了一杯。这十个杯子能摞成一摞,就像个大树根一样。姑奶奶问我是什么材质。咱们庄户人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木头吗?这不就是咱们这到处都能见到的杨木嘛。可是人家贾府是谁啊,那可是当今一顶一的大家,人家怎么可能稀罕用咱们这里这样的贱东西。我就猜,八成是黄松。”刘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搓完的苞米棒子逗弄着小孩。听着的人们也都点头,觉得刘姥姥的猜测是正确的。
刘姥姥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拿着笸箩对众人道,“天儿也不早了,我得回去做饭了。咱们明儿个再说吧。”只听得一片哀怨之声,但是人群渐渐散去。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红楼梦》第一回交代此书缘起,说女娲补天所剩之石,因自己无材可用,便“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后被这一僧一道,携入红尘,于是才有了这“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这一僧一道,每每如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反反复复,在书中出现多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接着,书中又说“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明明是个道人在访道求仙,后来却因了这部《石头记》,而成了一位“情僧”,佛道合一,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