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
2004-5
人民文学出版社
徐小斌
346
无
在接受各种采访,被问到“迄今为止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时,我从来不装腔作势地说什么“是下一部”,而是毫不犹豫地回答:“《羽蛇》。” 这原因有很多,首先,因为别的作品是用笔写的,用脑写的,甚至用心写的,但是,《羽蛇》,是用血写的。它使我长期以来敝帚自珍的健康身体亮起了多个红灯,写《羽蛇》的前后我的身体判若两人:对它的字斟句酌与反复锤炼,使我一直很好的眼睛出了差错,甚至使我的心电图上出现了可怕的S—T段改变。 还因为写《羽蛇》耗去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而构思则更早,可以说,这是我一生想写的一部书,当它完成之后,我甚至在很长时间内都惶惶不可终日,“找不着北”! 还因为它对于“母亲”以及其他神圣的字眼进行了迄今为止最为大胆的颠覆。也许这会被某些狭义的女性主义者认为是丧失女性立场,但我认为,当“母性”一旦成为“母权”,它就变得与父权一样可憎,甚至更为可憎。 还因为它写了五代女人的历史。特别是真实地毫不媚俗地记录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这就给我们应该是十分熟悉了的著名的健忘机制提供了一种个人的备忘录。 更因为它的时乖运蹇——这部令我耗尽心力与库存的作品受到了冷遇。尽管有著名批评家戴锦华、季红真、陈晓明、马相武、谢有顺、贺桂梅、李敬泽等人精彩的评论文章,也尽管有文坛知音们的高度评价,如“本世纪末中国最好的小说”,“中国女性文学的创纪录者”,“1998年最佳长篇”之类的民间桂冠,(持此种说法的包括我从未谋面的诗人沈奇等人,在此我要向他们表示由衷的谢意)但是,由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它命定地站在了被宠爱的社会语 境之外,落落寡合,遗世孤立。为此,我更深地珍爱它。 2003年,台湾省联经出版社把《羽蛇》作为重点图书隆重推出,经过一位美丽的女诗人、认真负责的编辑颜艾琳小姐之手,《羽蛇》以更加妖娆凄美的姿态问世,北美多维网及加拿大《星星周刊》立即做出了反应,在连篇累牍的评论中,有一位批评家毫不含糊地说:《羽蛇》是属于世界的。这句话如同一道电光,烛亮了我黯淡已久的心。 《羽蛇》讲了一个血缘的故事,一个母与女的故事,也许还有更多。一个敏感、重情、真实、极易受伤的女孩,一个深爱着自己母亲的女孩,在一天忽然发现,妈妈不爱她!于是女孩避开人群走向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因为太静,她听到了一种冥冥中的耳语,从六岁到十三岁期间,她的行为一直受那神秘的耳语左右,以至于她的许多行为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不合情理。后来她明白了,她被母亲抛弃的结果是被神接纳了,一个孩子,一个未经污染不谙世事的心灵,与神祗离得很近。 许多年之后,女孩变成了女人。女孩变成女人之后就被神抛弃了。女人被母亲与神双重抛弃的结果,是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但是我们终于懂得,每一个现代人都是终生的流浪者。如同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我们懂得了这个道理,但是付出了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代价。 ……
《羽蛇》小说从清朝末年开始,讲述了一个家族五代女人曲折跌宕的命运故事。五代性格迥然的女人在时空的沧海桑田中,在血脉的传承中,自我复制、变异和追求。小说采用了多种叙述手法,情节奇异神秘,语言如诗如画,想象天马行空,以独特的视角揭示了女性生活的独特精神内涵。
徐小斌,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学院,现在北京某单位供职。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 自1981年发表小说,至今已有三百余万字作品出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海火》、《敦煌遗梦》、《德龄公主》;小说集《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迷幻花园》、《双鱼星座》等;散文随笔集《世纪末风景》、《蔷薇的感官》、《出错的纸牌》等;另有《徐小斌文集》出版。 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部分部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在海外发地。
序言 开场白或皇后群体 第一章 神界的黄昏 第二章 缺席审判 第三章 阴爻 第四章 圆广 第五章 嘉年华 第六章 落角 第七章 戏剧 第八章 广场 第九章 月亮画展 第十章 碑林 第十一章 引渡 第十二章 终结与终结者 附录1 附录2 附录3
世纪末中叶的暮春时节,防寒服大红大绿的色块还没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脑外科医院的手术病房在下午三点一刻缓缓洞开,一辆平车如同划过水面那么静悄悄地飘了出来。护士小姐在前面高举着输液瓶,后面依次是护士长,实习医生,助理医生和主刀医生。 那个名叫羽蛇的女人显然还没从全麻状态中醒来,我们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线看到她苍白中带点青黄的脸。她的头部缠着大面积的绷带,这使她略带青黄的脸显出一丝鬼气。她不漂亮,惟一的优点是眼睫毛很长,现在她闭着眼睛,那睫毛便覆盖着整个青黑色的眼窝,一直达到苍黄的双颊。 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特别是在当时下午迷蒙的光线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像是一团柔黄清凉的水,随时可以变形,缩小或扩大,聚拢或流散。 自然,她和我那幅关于羽蛇的画毫无关系。 这时,在当时那迷蒙的光线笼罩下,几个坐在长椅上的人聚拢过去,他们被光线勾勒成一个个剔空的人形。我注意到只有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人没动,那好像是个年轻人,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男孩。 第一个走过去的是那个叫做若木的女人。七十五岁的若木穿着绣金剔云头的黑色丝绵马甲。纤细秀弱如一片云竹,那一种飘散出来的片香把周围的年轻女人衬得污浊不堪。那是一种贵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脉里,难得被人偷走的。 若木的雪白皮肤属于三十年代或更早一些的女性,现在这种真正的雪白已经失传了。这是那种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的白。所以护士小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头晕。若木的脸没有一根皱纹。但是有两个冰凉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肤之外的饰物,看上去十分不协调。鼻子略呈鹰钩状,桃叶形的嘴唇永远像是涂过绛色的唇膏,深红发亮。这同样是没落贵族的标志。先天的营养后天根本无法替代。可以想见若木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面部的线条精致而刻板,与羽蛇那轮廓不清的脸恰成对比。她虽已年逾古稀但依然美得咄咄逼人。尽管不长皱纹的老人脸永远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里明显呈现出关切的神情,她的一双手交叉上举拦住了年岁最大的那个医生。她的手一举起来便吓了那个医生一跳,他以为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白色骨殖。 手术是成功的。空前的成功。主刀医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脑胚叶。精美的手术刀在如头发一般纷乱的神经网络里穿行,竟然没有碰伤一根神经。手术的决定是在病人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属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儿的脑胚叶而维护女儿的心理健康,并使女儿永远成为一个正常人。 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七十五岁的美妇人便是羽蛇的母亲,现在她凝视着尚在沉睡的女儿,慈母的泪慢慢渗出来,如雪天的泉水一样温暖。 梅花照例在子夜时分给若木送上一杯香茗。她分明看到若木藏在葡萄架下的黑暗中向自己狞笑。那笑容镶嵌在若木惨白的脸上,让梅花看了胆战心惊。 若木慢慢地品了一口茶走回自己的房间。若木示意梅花关上房门。梅花关上房门之后若木就坐在了正中的椅子上。若木拿起纯金的挖耳勺,一下一下地掏着耳屎。梅花听见静极了的房间里响起“当—当—当”的声音,她闹不清那是钟摆还是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尊贵的若木小姐忽然向她莞尔一笑:梅花,跪下,我要审你呢。 本已是心惊胆战的梅花软绵绵地扑咚跪在地上。梅花太年轻了,年轻到把自己内心的情欲冲动当做罪恶的地步。梅花满面通红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若木又是微微一笑,若木的笑容停留在梅花起伏不已的胸部。若木说梅花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你好像该出嫁了。 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使血肉丰腴的梅花一下子僵成了一个木桩。梅花因血液不再回流而变得四肢冰冷。梅花毫不犹豫地不断把自己美丽的前额磕向坚硬的洋灰地梅花说小姐我死也不嫁人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 若木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慢慢地掏着耳屎。法文原版的《曼浓·兰斯科》就那么翻卷着放在一边。若木绝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贵族小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打麻将抽鸦片都与她无缘,钱家二少爷的事也早已烟消云散。现在若木小姐静如止水每天的生活不过是一日三餐、看书、品茗与坐禅。若木的名声如同那根纯金挖耳勺一般掷地有声。面对这样一位仪态万方知书识礼的大小姐梅花只有高山仰止的分。但这时若木轻启朱唇只说了两个字:假话。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把美丽多情的侍女梅花击毙了。 若木边掏耳屎边悠悠地说: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我看,你跟当差的老张挺合适…… 梅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片片地碎了,剧痛使她泪如雨下。前额已经磕破了,鲜血把刘海儿粘成一绺绺的,她大睁双眼,满脸是泪和汗构成的液体:小姐,看在我那次救您一命的分上!…… 梅花永远不知道,正是这句话断送了自己最后的希望。梅花少女的生命便是在那一刻结束的。她看到小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拉了一下铃。两分钟之后,四十六岁的给老爷当差的老张便出现在小姐的闺房里。 梅花如同疯了似的大哭大闹。梅花在最后的挣扎中嘶喊着少爷天成的名字。梅花的努力只换来了若木加倍的厌恶。若木一生中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当然也并不十分爱弟弟,但她懂得阶级的差异和维护家族的荣誉。她毫不怀疑弟弟应当娶一位国色天香的千金小姐,而绝不是眼前这个下贱的丫头梅花。梅花与弟弟天成的眉来眼去使若木丧失了最后一点慈悲心。自从与钱家二少爷分手之后,若木更加心如铁石。若木对此感到骄傲。 羽攒足了全身的气力叫了一声:“妈妈。”羽叫了妈妈之后,忽然觉得这个词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这个词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它不过是一个和任何其他词一样的词,所以羽觉得自己叫妈妈的声音非常空洞和虚飘。 若木淡淡地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是若木心里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减退。她看见了小女儿就想起了过去,想起她在四十岁那一年本来曾经有了一个儿子,可是因为眼前这个古怪的瘦丫头,她的一切辛苦都白费了,她的命运被完全改写了。 陆尘急忙找出话来:“那天你不见了,我和你妈妈真着急啊!谁也想不到你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有几百里路呢,你那时才六七岁,是怎么找到的呀?” 羽看看父亲没有回答。实在想不起是怎么找到金乌的了,那对于她来说似乎已经是两世前的事了。 陆尘又问:“金乌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她?学费花了多少?生活费她管,我们已经很感谢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学生,不能让人家太破费。” 这时若木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绫说:“怪不得你爸爸跟我们没有话,原来都留着跟心尖儿上的人说呢!” 一颗橡皮子弹准确地的打中了羽。羽本来就很难做出什么欢乐的表情,过去的一切,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伤口太深了,何况羽,从来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在所有的关键时刻,总是很笨,总是事与愿违。 若木又看了羽一眼,悠悠地说:“你回来了,很好。如果不是那个婊子走了,你还不会回来吧?可怜我们这些年,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也太狠了,你怎么就下得了手?!我家三代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就生出你这样的东西?!……” 久违了的哼哼唧唧的哭声像利剑一样直刺入她的神经,她久已麻木的神经一下子复苏了,那尘封了的一切突然都现出狰狞的本相,接下来父亲就要怒吼了,然后是拳脚交加。她下意识地靠住桌子,那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但是面对父母的那一侧脸颊却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她的姿势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父亲陆尘只是沉沉地哼了一声。父亲老了,嘴角两旁的纹路更加深了。那两道纹像是苦纹,好像聚集了深深的苦难。父亲的眼睛显得特别混浊,好像总有游移不定的泪水。羽清晰地听见父亲说:“算了,孩子刚回来……”但是这句话的回声消失在母亲若木歇斯底里的哭声里,若木忽然自己往自己脸上抽着耳光,边哭边说:“我该死!都是我该死!我怎么就忘了她是你最心爱的女儿呢?!……我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挣不了钱的家庭妇女,人也老了,哪比得上你的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那么招人喜欢呢?!……”陆尘气得发抖,颤声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是当妈妈的说的话吗?难道羽不是你的女儿?……”若木高举一双白色骨殖一般的手:“你们看看,你们当小辈的都看看,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对我的!陆尘,我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我跪在地上给你的三公主磕头吗?……” 羽抓起自己的小包向门口冲去,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几乎抓不住小包,但是五十多岁的若木比她敏捷得多,若木飞快堵在门口跪在地上:“我的三公主,我的小姑奶奶,”她涕泪交流地向地上叩着脑袋:“你饶了我吧,你可别走啊!你要是走了,你父亲这口饭我就吃不上了啊……”
《羽蛇》蔚为壮观的百年时间跨度,巨大的历史画卷,与浮雕般地突现其上的五代众多女人的故事,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九十年代女性写作中一个创记录者。毫无疑问,《羽蛇》是徐小斌写作中最为着力并伤筋动骨的巨作,《羽蛇》的真正意义也许要到许多年之后才真正显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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