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2009-1
人民文学
杰拉德·伍德沃德
215
无
在英国,阅读小说的时尚至少风行了整个十九世纪。坐在壁炉边,阅读小说,如痴如醉。这一时尚造就了狄更斯、萨克雷、特罗洛普和爱略特这样伟大的小说家,也就造就了英国小说的传统。为了传承这个传统,英国的小说创作历久不衰,至今仍然领先于世界。英国文化协会每年能够向全世界推出一本“新写作”,是个证明。 在中国,阅读小说曾经很时尚,作者可以一夜成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大体如此。如今,写作还在进行,阅读小说却不再时尚。探究原因,当然还是我们的现代小说传统薄弱所致。可以理解,因为中国现代小说,是西风东进的结果。自由写作历史很短。因此,经常借鉴西方人怎样把文学写作发扬光大,是很有意义的。 英国文化协会一年一度由专家选辑的“新写作”,为我们提供了便利条件。“新写作”里包括长篇选载、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我们先拿短篇小说做尝试,因为这个体裁篇幅较小,紧跟时代,更具创新性。 因此,我们新近与英国文化协会合作,通力推出一个“新英语,新写作”的英汉对照读物系列,首批四种,每种十万字,单独成书;力争篇篇新颖,译文上佳,为中国作者和读者接近最新的西方文学精品,做一点贡献。
奶、摇曳生姿的传奇、一个有灵魂的人、迷雾中、向火车挥手、看看你、探望时间、字字珠玑、平面地球。在中国,阅读小说曾经很时尚,作者可以一夜成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大体如此。如今,写作还在进行,阅读小说却不再时尚。探究原因,当然还是我们的现代小说传统薄弱所致。可以理解,因为中国现代小说,是西风东进的结果。自由写作历史很短。因此,经常借鉴西方人怎样把文学写作发扬光大,是很有意义的。
奶 摇曳生姿的传奇 一个有灵魂的人 迷雾中 向火车挥手 看看你 探望时间 字字珠玑 平面地球
奶 1 这很可能是一番大事业的起步阶段。 店面位于米尔维路和棉花街交接一角的黄金地段,一边是公交站,另一边是市场,中间是过往的交通人流。一到高峰期,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双层公交巴士摇晃着驶进一个黄色停车区,一打开车门,一大群乘客拥了下来。他们又累又渴,从公交站出来,就会从我透明的店面经过。 我做过一番统计。交通高峰期每小时会有一千个人来往。不可避免地他们会受到诱惑。谁不会呢?我有一百只干净清洁的玻璃杯闪闪发亮,一百只饰有凹槽的高脚杯,科林斯式的杯口,翠绿染色的威尼斯玻璃。店内有最高档的咖啡吧设计——镶着胡桃木薄板的座椅制作统一,嵌合进铬钢框架里;粘着玳瑁粉色福米卡塑料贴面的圆桌,每一张桌子上摆放一只烟色玻璃花瓶,花瓶里插有一小截几乎以假乱真的毛莨嫩枝。地板上铺着紫罗兰的油毡,墙壁上贴着薄荷绿的陶片,上面凹雕着奶牛的图案。在离地面三点五英寸的高度陶片过渡到黑色的墙裙,再往上便是粉色的灰泥,涂着灰泥的墙壁上挂着一系列列支敦士登流行艺术的圆点油画,上面绘有奶牛、草地、水果、圆顶小屋、蜜蜂和装着牛奶的品脱瓶。店后面是我的备餐室——钢筋和玻璃结构,装着配套的粉色设备,突出展示装满新鲜切片水果的冰凉双层蒸锅,装着巧克力细末的细长柱形罐子,里面有稀释的蜂蜜的玻璃瓶,桂皮摇动器,装了多香果香料的炉形小罐,以及盛奶油的大罐,每种都用若干只备用。然而,中心装饰品却是我的斯科韦弗斯一本迈斯特牛乳搅拌装置——有盛牛奶的玻璃储存器,像露天游乐场的镜子一样闪闪发亮的铬壶,还有三个分头、速度五倍的碳轴环状电动搅拌器,每种设备也不止一样。 现在我仔细打量着小店,再过一小时就是隆重的开业典礼,我觉得自己正在见证它少女纯真的最后时刻。那些没人坐过的椅子。那一尘不染的地板。这一切将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做不到完全一样了。未来的年月里这些一尘不染的表面将会慢慢累积起顾客使用过的痕迹、斑点、刮痕和污渍,即使最干净清洁的顾客也不例外。可是不管怎样都不会变得肮脏、寒酸、陈旧或破败不堪。也永远不会显得老气。 它会作为母店,在相邻的城镇上开张一系列分店。两年内我会先在曼彻斯特开第一家分店,然后是利物浦,接着是利兹。我的店会像可爱的流行病一样席卷整个英格兰北部,然后向南部蔓延。正如我一开始说的,这一切有可能发展成一番大事业。一个商业帝国。 商业帝国的建立往往源自一个通常非常简单的点子。我的点子就是——高质奶昔。面向的主顾包括奶昔美食家,以及那些有鉴赏力的客人,他们厌恶海滨散步场所卖的粉色糊状物,嫌恶汉堡包店做成泥状的泡泡糖,或油腻的汤匙上沾着的含有过多糖分的草莓泡沫。我推出的奶昔是对奶昔的重新考量。它们精选品质最佳的牛奶(全脂、半脂或脱脂),真正的水果颗粒(草莓、树莓、香蕉、黑醋栗、猕猴桃、甜瓜、芒果以及其他应时的无核水果),又加入石楠花蜜增加甜味,添加各种香料调味,然后倒入奶油增加稠度。最后再从众多材料中选择一种加以装饰(摩卡、茴香、碾碎的丁香、白色巧克力叶片、新鲜的薄荷、蜂蜜花、切碎的开心果)。每杯奶昔都是应顾客的要求专门调制而成,都是分寸玻璃杯中一次美食体验,一次隆重庆典,一次节日盛宴。我重新研发了奶昔。 这就是我的点子。很简单的点子。简单得几乎不能称之为点子。老实说它甚至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不是玛丽想出来的。她是我的前妻。在我向她提出这个点子的那天,她离我而去。 2 “你要干吗?”她说,声音低沉危险,鼻子因为厌恶皱在一起。她当时正抱着西奥多。他挥着一只灯芯绒青蛙轻轻地敲打她的头。我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正在重新研发奶昔。我打算重新设想这种制作简单的饮料,然后把它改造成九十年代的品牌饮料。这将是前所未有的创举;调制优质、专业、高级的奶昔。面向成年人……” 玛丽一把抓住西奥多的青蛙向我扔来。我任由它打中我。 “你怎么可以?”她的声音嘶嘶作响,只是碍于西奥多在场才没有尖叫出来。“奶昔。你怎么可以?” “你说什么呢?我这都是为了我们自己。你就可以不用上作了……” “这都是她的主意,是吗?” “谁的?” “珍妮特。那头奶牛。” “不是……” 西奥多从嘴里吐出一颗树莓。玛丽把吐在她通红脸蛋上的口水擦干净。我们的婚姻在那一瞬间就此结束了。我在为我的商业帝国打基础的时候忽略掉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我的妻子玛丽,我甜美的前妻对那种简单少量、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物质——牛奶的讨厌、憎恨、排斥和害怕超过对其他任何东西的感受。大多数人看来无害无辜的液体在玛丽眼里却是幽灵、疾病、腐败。没有人能解释这一点,玛丽尤其不能。我们总是猜测她小时候有过一段和牛奶相关的不愉快的经历,虽然她并不能记起来。她说对了,是珍妮特。是她的点子。珍妮特,那头奶牛。我好奇玛丽是否在我们婚姻关系的最后几秒钟内开了一个玩笑。你瞧,珍妮特,就住在牛舍里。 3 玛丽和我是在艺术学校认识的。我发现她有牛奶恐惧症是在第一次邀请她到我简陋的学生宿舍的时候,当时我递给她一杯滚烫的加了糖和牛奶的肉色茶水。她死死地盯着马克杯,就像盯着热气沸腾的深渊似的,水蒸气一触到脸就条件反射地往后退。 “我可以要一杯不加奶的茶吗?”她说,声音因为自控而紧绷。她接着讲述自己只要一想到牛奶就会觉得恐惧。她从来没有喝过牛奶。和牛奶共处一室也仅仅是她能容忍的极限。一想到要喝它就会觉得恶心。甚至碰碰它的想法也很恐怖。有一次,一个笨手笨脚的喝茶的客人不小心把一小杯茶水洒到她身上,她不得不冲回家淋浴。我大笑起来,觉得她的神经质很新潮,古怪得可爱,对牛奶的恐惧也像她的艺术一样别出心裁。 之后,在那个英格兰北部闷热的午后她解开穿着的白色丝绸衬衫的鱼形珠母纽扣露出一对宝贝——一对坚挺的卵形乳房,上面各自缀着一颗鲑粉色乳头,我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都要如饥似渴地吸啜它们。 那时候她的腿还很细长,就像蜘蛛一样不甚灵活,那是她身体上残留的最后一个儿时的痕迹。我们做了爱,手忙脚乱的,洋相百出,之后我泡了成千杯中第一杯红茶。 这很快成了惯例。两杯茶——我的加奶,玛丽的不加。在咖啡店里点咖啡也会机械地说:“两杯咖啡——一杯不加奶。”大概每年有一次她对牛奶的态度都会成为我们一段简短戏谑的对话的主题,对白如下: ——你怎么能不喜欢牛奶呢,不是没什么味道吗? ——很恶心。 ——怎么会恶心呢?闻起来也没有味道啊。 ——闻起来有血腥味。 ——你妈妈被奶牛吓过吗? ——我没问过她。 ——要不就是送奶的人? ——我不这么想。 ——可是你喜欢奶酪、酸奶、黄油…… ——我也讨厌奶油、牛奶冻、奶油布丁…… ——可你也喜欢冰淇淋啊…… ——如果是奶制品就没问题,关键是看有没有掺着牛奶,有没有那种让人讨厌的可怕的奶质…… 接着她就会表演一系列戏剧性的呕吐动作,把舌头伸得老长,拼命吐出无形的秽物。 我们都会大笑不止。 4 可是我在玛丽眼里变得越来越不成器。我们从艺术学校毕业后,我成了一颗短暂崛起的新星——新世代画廊、白教堂开放画廊、约翰·摩尔画廊竞相招收我,然后我被考克街画廊招到旗下。我的作品的宽幅彩照出现在光纸印刷的杂志上。我的介绍刊登在周日报纸上。我的画作开始卖到四位数,接着卖到五位数。 我渐渐闯出名声,成为画污水处理场的艺术家。污水处理工厂和净化工厂也有涉猎。对我而言它们是界限分明的迷人小领地,里面充满椭圆形、平行四边形、正方体和棱锥体。我着迷于它们分明的界限。我绘制的污水处理场有的采用野兽派大红大绿的色彩,有的上面生活着成群的斑马和长颈鹿,有的成为肉体欢愉的场所,有的抽象难懂,有的飘浮在空中。我的画迷对我的污水处理场画作热烈追捧。对我的评论也是热情洋溢: 他将垃圾处理场视作自然更新和身体复活的场所,也是处理死亡物质、创造生命河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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