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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

孙犁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2-9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

孙犁  

页数:

342  

字数:

260000  

Tag标签:

无  

内容概要

在新中国六十年的历史上,几代作家在不同的时期创作了数以万计的长篇小说。我们作为新中国成立最早、规模最大、门类最全的专业文学出版社,素有“新中国文学出版事业从这里开始”之誉,长篇小说出版资源非常丰富。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之际,我们从业已出版的长篇小说中遴选出部分优秀作品,汇集成“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一次性推出。这些书目的选择,兼顾历史评价、专家意见、读者喜好,以及题材和思想艺术风格的丰富性,它们集中展示了新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伟大成就和发展变化,从文学的角度折射出中国特别是新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风貌。入选作品大都经过了时间淘洗,是可以流传的上乘之作。阅读或收藏,均富有价值。

章节摘录

  一  一九三七年春夏两季,冀中平原大旱。五月,滹沱河底晒干了,热风卷着黄沙,吹干河滩上蔓延生长的红色的水柳。三棱草和别的杂色的小花,在夜间开放,白天就枯焦。农民们说:不要看眼下这么旱,定然是个水涝之年。可是一直到六月初,还没落下透雨,从北平、保定一带回家歇伏的买卖人,把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带到乡村。  河北子午镇的农民,中午躺在村北大堤埝的树阴凉里歇晌。在堤埝拐角一棵大榆树下面,有两个年轻妇女对着怀纺线。从她们的长相和穿着上看,好像姐妹俩,小的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七八。姐姐脸儿有些黄瘦,眉眼带些愁苦;可是,过多的希望,过早的热情,已经在妹妹的神情举动里,充分地流露出来。  她们头顶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叫得焦躁刺耳,沙沙的黏虫屎,掉到地面上来。  远处有一辆小轿车,在高的矮的、黄的绿的庄稼中间,红色的托泥和车脚一闪一闪。两个乌头大骡子,在中午燥热的太阳光里,甩着尾巴跑着。  两个妇女侧着身子看,姐姐说:“又有人回家了!”  “我看是不是俺姐夫?”妹妹站起身来。  “你就不想念咱爹?”姐姐说。  “我谁也想,可是想不回来!”妹妹提着脚跟,仔细看了一会儿,赶紧坐下拧起纺车来,嘟囔着说:  “真败兴!那是大班的车,到保(定)府去接少当家的,死着回来了。咱的人,一个也不回来,今年不知道能回来一个也不?”  轿车跑到村边,从她们眼前赶进了寨门。大把式老常从前辕跳下来,摇着带红缨的长苗鞭,笑着打了个招呼。少当家的露着一只穿着黑色丝袜子的脚,也从车里探出头来望了她们一眼。她们低着头。  这姐妹两个姓吴,大的叫秋分,小的叫春儿。大的已经出嫁,婆家是五龙堂。  五龙堂是紧靠滹沱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河从西南上滚滚流来,到了这个地方,突然拘挛儿一下,转了一个死弯。五龙堂的居民,在河流转角的地方,打起高堤,钉上桩木,这是滹沱河有名的一段险堤。  大水好多次冲平了这小小的村庄,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个深坑;或是一滚黄沙,淤平村里最高的房顶。小村庄并没叫大水征服,每逢堤埝出险,一声锣响,全村的男女老少,立时全站到堤埝上来。他们用一切力量和物料堵塞险口,他们摘下门窗,拆下梁木砖瓦,女人们抬来箱柜桌椅,抱来被褥炕席。传说有一年,一切力量用尽了,一切东西用光了,口子还是堵不住,有五个青年人跳进大流里去,平身躺下,招呼着人们在他们的身上填压泥土,填塞住水流。  他们救了这一带村庄的生命财产,人民替他们修了一座大庙,就叫五龙堂。年代久了,就成了村庄的名字。  这小村庄站立在平原上,实际是生活在风险的海里。人民的生活很苦,多少年来,人口和住户增加得很少。。  每年大水冲了房,不等水撤完,他们就互助着打甓烧砖,刨树拉锯,盖起新房来。房基打得更坚实,墙垒得更厚,房盖得比冲毁的更高。他们的房没有院墙和陪衬,都是孤零零的一座北屋,远处看去,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塔。台阶非常高,从院子走到屋里,好像I-楼一样。  秋分的公爹叫高四海,现在有六十岁年纪了。这一带村庄喜好乐器,老头儿从光着屁股就学吹大管,不久成了一把好手。他吹起大管,十里以外的行人,都能听到。在滹沱河夜晚航行的船夫们,听着他的大管,会忘记旅程的艰难。他的大管能夺过一台大戏的观众,能使一棚僧道对坛的音乐,像战败的画眉一样,耷翅低头,不敢吱声。  这老人不只是一个音乐家,还是有名的热情人,村庄活动的组织家。  十年以前,这里曾有一次农民的暴动,暴动从高阳、蠡县开始,各个村庄都打出了红旗,集在田野里开会。红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现,热情又鲜明。高四海和他十八岁的儿子庆山,十七岁刚过门的儿媳秋分全参加了。因为勇敢,庆山成了一个领袖。  可是只有几天的工夫,暴动很快地失败了。一个炎热的日子,暴动的农民退到河堤上来,把红旗插在五龙堂的庙顶。农民做了最后的抵抗,庆山胸部受了伤。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个知己,把他和本村一个叫高翔的中学生装在一只小船的底舱,逃了出去。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送庆山出走的只有两个人。年老的父亲,扳着船舱的小窗户说:  “走吧!出去了哪里也是活路,叫他们等着吧!”  他用力帮着推开小船,就回去了。他还要帮着那些农民,那些一起斗争过、现在失败了的同志们,葬埋战死在田野里的难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岁的女孩子秋分,当父亲和庆山说话的时候,她站在远远的堤坡上。从西山上来的黑云,遮盖住半个天的星星,谁也看不见她。当小船快要开到河心了,她才跑下去,把怀里的一个小包裹,像投梭一样,扔进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舱里的庆山,摸到了这个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声。  秋分没有说话,她只是傍着小船在河边上走,雨过来了,紧密的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河水啪啪的响。西北风吹送着小船,一个亮闪,接着一声暴雷。亮闪照得清清楚楚,她卷起裤脚,把带来的一条破口袋折成一个三角风帽披在头上,一直遮到大腿,跟着小船跑了十里路。  风雨锤炼着革命的种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嘱咐它等待来年春天,风云再起的时候……  庆山出去,十年没有音信,死活不知。和他一块逃走的那个学生,在上海工厂里被捕,去年解到北平来坐狱,才捎来一个口信,说庆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只有四亩地,全躺在河滩上,每年闹好了,收点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垒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凉棚,开茶馆卖大碗面。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渡口。  秋分擀面,公公拉风箱。老人从村里远远挑来甜水,卖给客人,又求过往的帆船,从正定带些便宜的大砟,这样赚出两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围,都种上菜,小屋有个向南开的小窗,晚上把灯放在窗台上,就是船家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面栽了一架丝瓜,长大的丝瓜从浓密的叶子里垂下来,打到地面。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莲,叫它们站在河流的旁边,辗转思念着远方的行人……  每年春夏两季,河底干了,摆渡闲了,秋分就告诉公公不要忘记给望日莲和丝瓜浇水,回到子午镇,来帮着妹妹纺线织布。子午镇和五龙堂隔河相望,却不常犯水,村东村北都是好胶泥地,很多种成了水浇园子,一年两三季收成,和五龙堂的白沙碱地旱涝不收的情形,恰恰相反。  子午镇的几家地主都是姓田,田大瞎子(那年暴动,他跟着县单的保卫团追剿农民,打伤了一只眼睛)在村里号称“大班”,当着村长。他眼下种着三四顷好园子地,雇着四五个大小长工。在正村北有一所大庄基,连场隔院。左边是住宅,前后三进院子,都是这几年里新盖的,一色的洋灰灌浆,磨砖对缝,远远望去,就像平地上起了一座恶山。右边是场院,里面是长工屋,牲口棚,磨房碾房,猪圈鸡窝。土墙周围,栽种着白杨、垂柳、桃、杏、香椿,堆垛着陈年的麦秸、秫秸、高粱茬子。五六匹大骡子在树阴凉里拴着,三五个青石大碌碡在场院里滚着。  小做活的芒种和打杂的老温,在柳树下面铡草,切碎的草屑,从铡刀口飞起来,不久就落成大堆。一只毛腿老母鸡在草堆旁边找食,红着脸慌张地叫了几声,丢出一个热蛋,叫碎草掩埋了。  轿车赶到梢门口,老常打了几声焦脆的鞭花,进了场院,把鞭子往车卒上一插。少当家田耀武拍拍衣裳下来,老常帮着往里院搬行李。芒种放下铡刀跑过来,把牲口卸下,牵到外面井台上去打滚饮水,老温卷着长套。  田耀武的母亲,穿着一身白夏布出来,到车跟前探身看了看,有没有丢下儿子的东西,告诉老温:“不要摘套,明儿还得去接人家佩钟哩!没见过当媳妇的这么尊贵,不请不接就不回来!”  说着,又到东墙根鸡窝里摸了摸,回头看见芒种牵着牲口进来就问:  “叫你歇晌看着鸡,把蛋都丢到哪里去了?”  “天热!”芒种赶紧说,“它们在窝里卧不住,净去找凉快地方,看也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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