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2003-9
鲁迅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鲁迅
无
说明《朝花夕拾》共10篇。前5篇写于北京,后5篇写于厦门。这些"回忆的记事"(《三闲集〈自选集〉自序》),记录了作者从幼年到青年时期的生活道路和经历,生动地描绘了清末民初的生活画面,成为研究鲁迅早期思想和生活以至当时社会状况的重要文献。这些篇章,往事与现实纠结,叙述与议论交织,情感深挚,笔调隽永,是中国现代散文中的经典作品。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增田涉见到鲁迅,问研究中国文学应该读什么书,鲁迅即以《朝花夕拾》相赠。鲁迅1934年4月11日写信给想翻译此书的增田涉说:"《朝花夕拾》如有出版处所,译出来也好,但其中有关中国风俗和琐事太多,不多加注释恐不易看懂,注释一多,读起来又乏味了。"各篇最初以"旧事重提"为总题,陆续发表于《莽原》半月刊。1927年7月,鲁迅在广州重新加以编订,并添写《小引》和《后记》,改名《朝花夕拾》,于1928年9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封面为陶元庆所绘。1929年2月再版。1932年9月第3版有未名社和上海北新书局两个版本。此次校订以鲁迅生前校定的版本为底本,并参校其他版本,注释力求简要。鲁迅时代某些词句和标点符号与现行用法不一致者,仍其旧,不做改动。
本书灵活地运用了多种写作手法,巧妙地把叙述、描写、议论、抒情糅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同时又充分发挥各种手法的作用,将散文中蕴蓄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百草园的景致,简洁的语言,活泼的形式,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构成了一幅极有情趣的风景画,再现了那个令人神往的童年的乐园。
鲁迅 (1881-1936) , 中国现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鲁迅一生创作的作品很多,生前出版有小说集、散文集、杂文集等。
小引狗·猫·鼠阿长与《山海经》《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父亲的病琐记藤野先生范爱农后记
书摘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干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巳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撤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吊烈士,骂满洲;此后便有入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学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一。”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爱农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留学的同乡。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 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被害的马宗汉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神户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马虎子”应作 “麻胡子”,是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胡”应作 “祜”,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济翁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 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 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日:麻祜来!稚童语 不正,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蕃中皆畏惮, 其国婴儿啼者,以■怖之则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 胁云:薛尹来!咸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远辽来 之明证乎?”(原注:麻祜庙在睢阳。■方节度李丕即其 后。丕为重建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现今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看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因为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材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见过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卅孝图》——原书有注云:“■读如习。”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如此麻烦— —即其一。我所反对的“郭巨埋儿”,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问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儿 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训。……炳窃不自量,妄 为编辑。凡矫枉过正而刻意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 之不诡于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先生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图》,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自 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投炉埋儿为忍心害 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 迹。尽孝无定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 之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异, 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日: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然乎?……”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于这一位“纪常郑绩”先生的意思,我却还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说:这些事现在可以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书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们相信,通过阅读这套版本权威、选目完善、经典实用的丛书,不仅有助于中小学生的课内外学习与考试升学,还能提高学生的科学和人文素质,为广大中小学生语文素养的全面提高和终身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朝花夕拾》是鲁迅的回忆散文集,是现代回忆散文的典范之作,很值得读者阅读收藏。为了帮助学生和读者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时在《朝花夕拾》前面附上一篇导读文章,深入浅出地介绍《朝花夕拾》的有关情况,而且在书的内容中配有详细的注释。我们相信,它一定会得到中小学生朋友们的喜爱,成为中小学生家庭的必备藏书。
由鲁迅最早的藏书想起鲁迅最早的藏书,是一部木刻绘图《山海经》:四本小小的书,纸张很黄,刻印都十分粗拙,图像差到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都是长方形。可是年幼的鲁迅如获至宝: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怪物,远古神话世界的奇烈想象透过粗鄙的纸页喷薄而来,让心智初开的少年惊慕不已。几十年后,念及不知何时散佚的这最初的收藏,早已年过不惑的鲁迅在一册思忆儿时故乡生活的集子里写道,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这四本小书仅仅是一个起点。鲁迅的藏书单上随后添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点石斋从画》和《诗画舫》,又有了冠冕堂皇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画的是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此外,《山海经》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红色的字,比早先那部精致许多。少年鲁迅不仅多方搜罗,更炮制自家品牌的绘本:用一种“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描摹,是他在三味书屋最愉快的消遣,尤其当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鲁迅日后自谦地说,比如《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各有一大本,后来卖给一个阔绰的同窗。用学界近年流行的一个观点来看,鲁迅自启蒙时代便表现出一种对“视觉文化”的偏爱。这种偏爱亦伴随他负笈东瀛,最突出的例证之一(“之一”二字或可删去),便是如今广为人知的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的故事:一段日俄战争期间的时事幻灯片,给俄国人做侦探的中国人被日本人捕获枪毙,一群中国人围观;影片之外,仙台医学院课堂里唯一的中国人自觉来到人生的转捩点。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耳熟能详的典故,在周蕾Primitive Passions一书中获得了一种新的解读:鲁迅显然对给他带来巨大刺激的这种新兴媒介的本质认识不足,周蕾指出,不然他怎么会在亲身体验了视觉影像的深刻震撼之后,反讽地做出投身文学的决定?作为电影领域的学者,周蕾的这一观察是敏锐而独到的。然而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在于,文化研究多着眼于照片、电影、海报、月份牌及宣传广告等,其由此构建的“视觉文化”的概念,是否同样适用于或者说足够驾驭另一类从制造年代到性质都极为不同的视像文本,如绘图《西游记》、《玉历钞传》甚至《山海经》?关于鲁迅最早的藏书的故事收录于《朝花夕拾》。无论鲁迅如何被后世的文学史家塑造成一位鲜明而彻底的新文化的播种者与旧文化的掘墓人,一个读过其主要文学作品(包括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及片段日记书信的细致而诚实的读者,多少都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这位中国现代文学之父对巍巍五千载文明传统的复调而暧昧的态度;尤其在他追忆儿时江浙岁月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里,更让人一窥在新旧世界嬗替之际,最后一代为传统文化余晖所浸润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成长轨迹。与那个曾被无节制地神化英雄化经典化的鲁迅相比,我想,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个正值盛年却自囚于幽僻的绍兴会馆一宿接一宿抄古碑抄佛经,那个重写中国小说史并对上古的神话寓言和宋以前的志怪传奇情有独钟,那个在支持新文学运动的同时始终没有间断文言诗的创作,以及那个在四十岁上忆及故乡迎神赛会上的勾魂无常,亲切地称道其人情味够得上做一个“真正的朋友”的鲁迅。李欧梵在《铁屋中的呐喊》一书中谈到,概括地说,鲁迅在传统文化上的口味是在所谓的“大传统”(the great tradition)之外的,他的偏好更趋向于中国文化里的“反传统”(counter-tradition),即与自孔孟到朱熹王阳明的儒家正统构成对立或保持疏离的思维与情感方式。举例来说,在小说文类里,鲁迅尤为唐以前、即宋明理学发端以前的作品所吸引,在诗人中他最倾心的是以瑰奇的想象和澎湃的灵魂诉求著称的屈原,以散文而言他推崇魏晋古风远胜唐宋八大家,以阅史而言他对野史杂说的兴味比对正史浓厚得多。李欧梵以传统─反传统为轴丈量鲁迅相对于中华文明传统的定位,这种两极对立的视角本身便带有现代文学领域里根深蒂固的割裂与对抗的思维模式的烙印。然而针对“大传统”,还有另一种另类的可能,即“小传统”(the little tradition)。自我身份意识清醒的、诉诸理智的“大传统”以文字书写为载体,通过在文史、思想与艺术上的不断构建表达出社会与文明总体的外露的理想;而未必自觉的、不倚赖思辩和书写的“小传统”寄身于不识字的阶层,并在代代相传的民间信仰与行为惯式里滋衍不息──鲁迅的第一套藏书在更大意义上正是后者的一个缩影。更典型的是,这套绘图《山海经》不是从书店寻获的,而是鲁迅幼年的乳母,一个连自身名姓都未留下的下层女性在告假返乡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她这么告诉鲁迅。长妈妈显然没有受过教育;然而在《朝花夕拾》另一处,鲁迅说,即便不识字如阿长,一看《二十四孝图》的图画也能滔滔讲出一段事迹。YING2011-01-05 08:53:15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