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短篇小说
2011-5
春风文艺
贺绍俊 编
无
2010年的短篇小说从数量上说仍然是高产的,从质量上说似乎让我们很难有自信说出特别硬气的话。也许这符合文学创作的常态。它能够在一个相对的高度上平稳地滑行,这就是很让人欣慰的事情了。相对的高度,自然是相对于以往的年份而言的。因此,翻检2010年的短篇小说,既不会让我们惊喜异常,也不会让我们大失所望。或许它还蕴藏着一个未来的惊喜。 …… 对小说的解读往往是多余的,因为每一个读者从小说中获得的东西不一样,我的序言已经太冗长了。但最后还想说一句的是,如果你不是热衷于读故事的话,那么你最好多读短篇小说,在短篇小说中,你更多地会感受到小说艺术的意蕴。也许这本书中的短篇小说就会给你很多的欣喜。
《2010年短篇小说》(作者贺绍俊)是“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系列中的一本。 《2010年短篇小说》收录了《白草地》、《奔跑在世界之外》、《逃脱术》、《香草营》、《天气很好》、《1956年的债务》、《赤裸着晚餐》、《守候》、《开门》、《火车开往C城》、《接头地点》、《我希望我是美丽的》、《师公》、《金宝》等短篇小说。
序:蕴藏着一个未来的惊喜到处都很干净呦呦鹿鸣天籁之音滋味与颜色白草地奔跑在世界之外逃脱术香草营天气很好1956年的债务赤裸着晚餐守候开门火车开往C城接头地点我希望我是美丽的师公金宝小荟的菜园海鲜啊海鲜,怎么那么鲜啊月色是谁枕边的灯盏
猪呀,羊呀,鸡呀,都没有了,狗、猫、兔子、扁嘴子等,也没有了。没有了好,没有了就干净了。没有了家畜家禽,连野生野长的屎壳郎也不见了。以前,这里的屎壳郎很多,起码比村里的人口多。小孩子随便对着地上的洞眼滋一泡热尿,不一会儿,便有一只屎壳郎,顶着一头泥浆,从浑浊的尿水里爬出来。穿一身黑色制服的屎壳郎,被识字的人说成是村街上的清洁工。清洁工起床很早,每天天还不亮,清洁工们便每人推一只粪球,撅着屁股在街面上穿梭忙碌。清洁工是一种美化性的说法,其实屎壳郎是靠粪便生存。家畜家禽是生物链上的一环,它们的粪便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这两环中断了,处在下游的屎壳郎失去了生活来源,自然断子绝孙,踪迹难觅。这样好,街面上干净得连清洁工都用不着了。 一个地方干净不干净,鸟说了不算,刁钻的检查团说了不算。谁说了算呢?风说了算。风检查哪里干净与否,不是用眼,是用嘴。它鼓起嘴巴一吹,尘埃、草毛缨子、枯叶、鸡毛等,一切脏东西无处藏身,就会飞起来。春来风多,等于风很勤快,很负责,一会儿就把卫生检查一遍。风扫来荡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风通过吹气检查的结果,对该地方的卫生状况表示满意。可以说,街面明光如镜,不见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就算达到了卫生标准,标准里并不包括诸如噪音、异味等非物质性的东西。然而,这里没有了鸡鸣狗叫,连噪音都没有了。这里没有烟熏火燎,无人放臭屁,空气中连异味都没有了。因地面干净无比,仿佛这里的天空也很干净,你想找一星半点云彩的渣子都找不到。如果卫生达标的满分是一百分,风宁愿给这个地方打二百分。风甚至有些惊奇,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恐怕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吧!这样的真干净让见多识广的风都有些害怕了。 前两年,这地方大搞过除“四害”运动和爱国卫生运动。“四害”包括麻雀(后来换成臭虫)、老鼠、蚊子、苍蝇。人们用棍子戳,用弹弓崩,用开水灌,用毒药喷,把害虫除得够戗。在爱国卫生运动方面,人们不仅把街面打扫干净,还用箩头盛上石灰,利用箩头底部的缝隙,在街面的地上蹴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儿来。这地方如此干净,难道上述两项运动真的发挥了作用,收到了持久性的实效?不是,什么运动都是一阵风,只能管一阵子。真正的原因,是人们揭不开锅了,没吃的了。这真是一条独特的经验,想让某个地方干净起来,不必搞这运动那运动,只要把那个地方吃的东西断掉就行了。没吃的是一净,得到的效果是百净。 洪长海以前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老婆用粗白棉布给他做一件半袖汗衫,他从白穿到黄,从黄穿到黑,一夏天都不带洗一回的。老婆杨看梅让他脱下来洗洗吧,他说不用洗,洗得勤,烂得快。他还说:你看骡子洗衣服吗?哪头骡子不是一身衣服穿到底!洪长海吃东西也不讲究。从地里拔出一棵大葱,葱白上还沾着泥,他用手把泥擦一下,就一口一口吃起来。他借用当地流行的说法,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您别说,洪长海壮得像一头驴子一样,能跑能咬,能踢能跳,一年到头,很少生病。洪长海现在变得干净起来,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吃也不喝,不吭也不动。并不是因为他生了病,是生生饿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吃不喝,是因为大食堂断炊了,从食堂里再也领不出一口吃的和一口喝的。他不吭不动,是想省些气力,把一口气保持得稍稍长一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多活半天是半天。说他变得干净起来,并不是说他表面有多干净,是指他的肚子干净了,肠子干净了,肚肠里空空的,已没什么可拉的,也没什么可撒的。洪长海好比是一盏油灯,该往灯盏子里添油了,家里却无油可添,灯头越变越小,眼看着就要熄灭。若是一盏真的油灯,灯头熄灭后,往灯盏子里添上油,灯头可以重新被点燃。洪长海这盏“灯”若是熄灭,就再也添不进油去了,再也不能点燃了,将是永久性的熄灭。 杨看梅不想让丈夫洪长海死,她一直守在丈夫身边。她问丈夫:他爹,你渴不渴?我去给你舀点水喝吧?她不能给丈夫加油,只能添水,她想用水代替油。丈夫的眼皮颤动了一会儿,然后把眼角处的眼皮睁开一点,从眼角那里看了她一眼。丈夫的目-’光不但不温柔,好像还有点尖锐,不像是临死的人的眼里发出来的。丈夫这一看,杨看梅突然明白过来,饿死的人与病死的人不同,饿死的人在临死之前不喝水。肚里没本儿,难咽清水儿,给饿得临死的人喂水,临死的人只会死得快些。杨看梅不再提让丈夫喝水的话,她说:他爹,他爹,你可不能死呀,你要是死了,你这一窝孩子,我可给你养不活。就算你舍得了我,你怎么舍得下你的这些孩子呢!这一次洪长海没有再睁眼,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会儿,从眼角那里滚出一滴泪来。他的泪珠又瘦又小,一点儿都不饱满,像是过了挂果期的树结出的果子。他的泪珠一点儿都不透明,不晶莹,好像水分不够,有些浑浊。这不奇怪,人饿到一定程度,连眼泪也会发生变异啊! 再瘦小的泪珠也是眼泪,也是从伤心处流出来的。杨看梅看见丈夫流泪,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哭着说:他爹,你想躲清净,那可不行。你不能这样狠心,不能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他们家有五个孩子,孩子们听见娘哭,都哭了。杨看梅自己哭,却不许孩子们哭,她说:哭什么哭,都给我憋住!你们的爹还没死呢,还不到哭的时候。我们把你们养这么大,该用着你们的时候了,你们就知道哭。去,想办法给你爹弄点儿吃的回来! 孩子们把泪珠子挂起来,不敢再哭。可是,娘命他们出去给爹弄吃的,这把他们难住了。缸也净,锅也净,天也净,地也净,眼下最难办的事就是弄吃的,到哪里才能弄到一口吃的呢!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才能弄到吃的。 大女儿叫金米,大儿子叫金豆。金米十三,金豆十岁。杨看梅点了金米金豆的将,说:你俩出去,看能不能给你爹找口吃的。你爹要是饿死了,你们也活不成。 从节气上讲,立春是过了,但春天并没有真正立起来。天气还很冷,水塘里结的冰还没有化开。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的,风刮过来时是清风,到这里还是清风,风里一点内容都没有增加。风只会搜身,搜完地的身、坟的身,又搜人的身。风从人的领口袖口那里搜过去,一直搜遍人的全身。金米和金豆从村里往村外走,尽管姐弟俩都抱着膀子,还是被寒风搜得直打哆嗦。金米记得,村子西边有一棵柿树,他们要去看看,柿树的皮还有没有,要是有的话,他们打算剥一点柿树皮,拿回家给爹吃。村子里边没有树了,前年大炼钢铁时,把村里的树都伐光了。不管是几百年的古树,还是未成年的小树,几天之内都送进了炉膛。村外除了有一棵柿树,还有为数不多的柳树、榆树。金米知道,那些柳树和榆树的树皮都被人剥光了,剥得像露着白色的骨头。而柿树的树皮比较粗糙,又苦又涩,不一定被人剥光。然而他们远远地就看见,那棵柿树的树皮也被人剥光了。他们不甘心似的,只管向柿树走去。他们从下看到上,柿树树干的树皮剥得一点都不剩。不但树干的树皮被剥光了,连一些小枝也被剥得露着白条。金米说:完了,咱们来晚了。金豆要把光光的树干摸一下,金米不让他摸,金米说:这棵柿树肯定活不成了。 地里种的有麦子,麦苗下面的麦白可以吃。金米和金豆可不敢掐麦白。前两天后半夜,有人偷偷到地里掐麦白。队里干部知道了,汇报到公社。公社派人给这个村的社员开会,说再发现谁偷掐麦白,就把谁窖起来!这村有一个挺大的地窖,是窖红薯用的。如今红薯没有了,地窖成了空窖。所谓把人窖起来,就是把人投到地窖里去。一旦把谁窖起来,并封上窖口,恐怕再想活着出来就难了。金米和金豆都曾趴在地窖口向地窖里看过,知道地窖的阴森可怕,他们可不愿意被人窖起来。 他们看见一只老鸹,落在麦地里,老鸹在麦垄间一淘一淘,像是在淘吃什么东西。他们跑过去,老鸹飞走了。他们在麦垄间瞅了瞅,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骂了老鸹,认为老鸹是骗人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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