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圣伯夫
2007-6
上海译文出版社
[法] 马塞尔·普鲁斯特
324
王道乾
无
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惟一内容。智力以过去时间的名义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也未必就是那种东西。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逝去,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就像有些民间传说所说死者的灵魂那种情形一样。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之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我们是通过那个对象来认识生命的那个时刻的,我们把它从中召唤出来,它才能从那里得到解放。它所隐藏于其中的对象——或称之为感觉,因为对象是通过感觉和我们发生关系的——我们很可能不再与之相遇。因此,我们一生中有许多时间可能就此永远不复再现。因为,这样的对象是如此微不足道,在世界上又不知它在何处,它出现在我们行进的路上,机会又是那样难得一见!在我一生的途中,我曾在乡间一处住所度过许多夏季。我不时在怀念这些夏季,我之所想,也并不一定是原有的那些夏日。对我来说,它们很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永远消逝了。就像任何失而复现的情况一样,它们的失而复现,全凭一个偶然机会出现。有一天傍晚,天在下雪,寒冷异常,我从外面回到家中,我在房间里坐在灯下准备看书,但一下又不能暖和过来,这时,我的上了年纪的女厨建议我喝一杯热茶,我一向是不大喝茶的。完全出于偶然,她还顺便给我拿来几片烤面包。我把烤面包放到茶水里浸一浸,我把浸过茶的面包放到嘴里,我嘴里感到它软软的浸过茶的味道,突然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心绪出现,感到有天竺葵、香橙的甘芳,感到一种特异的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动也不敢动,惟恐在我身上发生那不可理解的一切因此而消失;由于我不停地专注于这一小片造成这许多奇妙感受、浸过茶水的面包,突然之间,我的记忆被封闭起来的隔板受到震动被突破了,我刚才说我在乡下住所度过的那些夏天,一下涌现在我的意识之中,连同那些夏天的清晨也一一连绵复现,还有其间连续不断的幸福时刻。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每天清晨起床,穿好衣服,走下楼去,到我刚刚醒来的外祖父的房间,去喝为他准备的早茶。外祖父总是取一块面包干,放到他的茶里蘸一蘸,然后拿给我吃。但是,这样一些夏季的清晨早已成为过去,而茶水泡软的面包干的感觉,却成了那逝去的时间——对智力来说,已成为死去的时间——躲藏隐匿之所在。如果在这个冬夜,我不是因为下雪回到家里感到寒冷,我的年老的女厨没有提出给我喝茶,肯定我是永远不会与那些已经逝去的时间再度相遇,逝去的时间所以复活,原来有约在先,按照某种神奇的约定,与这次喝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连。
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惟一内容。智力以过去的名义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也未必就是那种东西。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逝去,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就像有些民间传说所说死者的灵魂那种情形一样。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之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我们是通过那个对象来认识生命的那个时刻的,我们把它从中召唤出来,它才能从那里得到解放。它所隐藏于其中的对象——或称之为感觉,因为对象是通过感觉和我们发生关系的——我们很可能不再与之相遇。因此,我们一生中有许多时间可能就此永远不复再现。因为,这样的对象是如此微不足道,在世界上又不知它在何处,它出现在我们行进的路上,机会又是那样难得一见!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一八七一年出生于巴黎,九岁突发哮喘,自此成终生疾患。中学时经常写稿,出入沙龙。大学结识柏格森,深受其思想影响。九十年代起发表大量文章,开始小说创作。一八九五年获文学学士学位。一九。六年起基本闭门不出,一九一三年小说《追寻失去的时间》第一卷出版,直至一九二七年即普鲁斯特逝世五年后七卷出齐。 普鲁斯特被誉为二十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
序言一 睡眠二 房间三 昼日四 伯爵夫人五 《费加罗报》上的文章六 露台上的阳光七 和妈妈的谈话八 圣伯夫的方法九 热拉尔·德·奈瓦尔一0 圣伯夫与波德莱尔一一 圣伯夫与巴尔扎克一二 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巴尔扎克一三 被诅咒的族类一四 人的名姓一五 重返盖尔芒特一六 结语附录译者附言原编者序言原编者说明普鲁斯特年表
我曾见到这类人当中一个人,他那独特的面貌,似乎向我们表明可能有某种未曾有的吉兆出现。他面貌的那种美,正因为独特才使幸运出现的可能性增大。任何一个人仿佛都在向我们展示一种未知的理想。所以看到我们不认识的但又希望看到的面容出现在我们面前,也就是看到我们渴望去生活的那种新生活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在街转角的地方消失不见了,我们希望再见到它们,我们站在那里,我们在想:生活,比我们想要经历的生活不知要多多少,这件事本身对于我们作为一个人就更加富有意义。一个未曾见过的面容从我们面前走过,那就像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未曾去过的新地域的迷人魅力一样。我看到它的名字,可是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如果我们没有出门,我们是在家里,也无妨,因为我们知道它就在那里,我们有理由要求更多更丰富的生活。我从窗口看外面的现实世界,每一个小时,我都感到生活中的可能性就在我身边,生活的可能性还包括有种种不同的幸福的可能性,不同的幸福的可能性是不可数计的。美丽的少女,只要有她在,这就是对现实性的保证,对幸福的多重形态的保证。各种各样的幸福,可惜我们并不全部了解!有这样一种幸福,就是要你去追索,就像追求这样一位金发少女,追求她那鲜洁欢跃,让那冷如冰霜的脸上庄重的目光认出你,让那颀长身躯就站在那里,去理解她那鹰钩鼻、严峻目光、高高白白的前额发出的命令和法规。至少让她告诉我们一些新的生活之道……
书评: 作为曾经名噪一时的权威批评家,圣伯夫所贬低和否定的法国诗人、作家中有不少人,诸如波德莱尔、福楼拜、巴尔扎克、斯丹达尔、奈瓦尔等等,都被时间证明为代表法国19世纪文学成就的经典作家。历史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尽管我们可以像普鲁斯特那样追究圣伯夫社会考证学式批评方法上的致命弱点,但埋没如此多的一流作家和诗人的确令人震惊和困惑不解!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但我在这里并不想描述或追究存在于法国文坛之外的“圣伯夫现象”,尤其处在近距离观测状态中,明眼人似乎更是一望便知,不用我再来唠叨。事实上,普鲁斯特对“圣伯夫现象”中的非文学性因素并不感兴趣。从法国文学史角度看,对于一种文学批评范式的代表,并对19世纪法国文学批评产生重要影响的圣伯夫式批评理论,为什么历史选择普鲁斯特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经历过写作失败且患有哮喘症,敏感而脆弱的年轻人来加以批判和清算?相比之下,被丹纳称誉为“杰出发明家”,并留下几十卷理论文字的圣伯夫的确是异常强大的,它像尘埃和雾混合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也许,历史只能选择或借助像普鲁斯特和卡夫卡那种正在哮喘的“肺”来呼吸:它无疑提供了一种新的尺度、新的气体。而痴肥者则目光呆滞、打着饱嗝并捂住失灵的鼻子。 一般而言,人们只知开创一代风气的作为小说家的普鲁斯特,而对作为批评家的普鲁斯特却知之甚少。事实上,普鲁斯特的文学批评与他的小说同等重要。这不仅因为有关《驳圣伯夫》一书的大量笔记写于《追忆似水年华》之前,并且在其中透露出这部小说的构思和轮廓,更因为《驳圣伯夫》表述了年轻的普鲁斯特对文学写作的本质构成、源泉、特征、方式的独到思考。这种思考在批判圣伯夫的批评模式中为法国新批评派开了先河,而对巴尔扎克、波德莱尔、奈瓦尔的重新评价使普鲁斯特据此融合他们在真实、幻想、非理性等方面的优势,并提出一系列关于感觉、印象、情感、回忆、欲望,以及时空互置切换的处理方式的见解和技巧,从而开始了他对逝去时间的追寻、再造和沉思,这如同有关玛德莱娜点心的记忆复活于一杯茶的浸泡之中。离开了这种批判性的、包容性的思考,离开了对本国和异国(如罗斯金等)文学传统的切入与再植,同时找到当下的历史机缘与多种写作脉动相互交结、融合的基点,普鲁斯特将难以在某一个向度上达到前所未有的文学高度。在没有找到自己写作的基点之前,普鲁斯特出版的《欢乐与时日》和未写完便放弃的小说《让·桑特伊》,尽管其中题材与《追忆似水年华》相似相近,但只能使他成为平庸的或者一般性的作家。由此可见,《驳圣伯夫》对于普鲁斯特写作的重要的转折性意义,也就是作为批评家的胆略和识见对于作为小说家的普鲁斯特写作的开启性意义。 从另一个角度说,写作的自觉必然带来文体的自觉:文学边界的位移与拓展以及文学样式之边线的模糊。明确、单一的文学样式对他都不适用了,因为既往作家都无法为他提供解决办法。对他而言,文学样式“就是感受或真实可能体现的形式”。 普鲁斯特的写作因之获得开放的生长的边缘性。这也就是造成《追忆似水年华》既是一部卓越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的内在原因。同样,《驳圣伯夫》也出现文化归属上的困难:法洛瓦认为它已超越于一切文学类别,既不是论文也不是小说,而是一部艺术作品,其中包含着“关于一部书的梦”和“关于一本书的观念”。而我觉得它是散文、小说和论文的混合形式。作者真正沉湎于文学写作本身,因而并不在乎别的什么:那几十本笔记本直到他死后才被整理出版,这与他没有看到他一生唯一的多卷小说完全出齐一样。历史借助那哮喘的“肺”呼吸,但不幸的是,这日渐衰弱的“肺”并不能支撑多久。这使我想到鲁迅那同样哮喘的“肺”,对于中国现代文化与历史的不可替代之意义。当然,鲁迅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历史语境。 值得注意的是,普鲁斯特的写作恰恰是在他力量衰竭走下坡路的时刻真正起步的。他封闭于不能见客的房间,进行呼吸道烟熏法,服用麻醉剂;母亲的死使他的精神遭受重创;小说《让·桑特伊》的写作又走进了死胡同,等等。《驳圣伯夫》的写作正是他的文学生命重新起搏的动力之源。这与圣伯夫的情形相反:圣伯夫一贯自我感觉良好、高高在上,把持着进入“经典”之门,连波德莱尔也不得不向他“进贡”香料和蜜糕。看来,“圣伯夫不是因为文章写得不好才是一个坏作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作家,对文学的意义和作家应担负的任务完全弄错,所以他才写得不好”。后人的这一判断,我想还是有道理的。
无
某些人,不吃透,完全译不了,译出来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普鲁斯特也是一个例子。
比较王道乾与沈志明二先生《驳圣伯夫》译本,特别说明问题。王先生优美从容,以我所见,关键处却有把握不好转了向的地方,也应该有刻意隐晦的地方,比如普鲁斯特描写手淫的那篇,男生细读一定知道。沈译文如其人,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句子有点急促,不过该把握思想精髓处,确实把握到了。
王先生译本,与我们对普鲁斯特的想象太过相像,这可能并不好。好像普鲁斯特本人完全就是一块絮絮叨叨的玛德兰蛋糕哪。
沈先生译本让我对普鲁斯特有新发现,那里面有着起伏和变化哪,并不是一个语气从一而终的。这根本不是一腻腻歪歪的病人。据说他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写作,体力或许透支,精神上强得很。
普鲁斯特对上流社会熟悉得很,也看得很透,时时还很尖刻。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我们对西方作家太过敬畏,以为是隔不几年天上就掉下来的奇才,敏感、孤独和病态。普鲁斯特是这样,尼采,本雅明,克尔凯郭尔,乔伊斯全是这样。其实他们都是西方思想史上一连串的蚂蚱里面不肯规规矩矩排队的突出的那几个,本质都是蚂蚱,各怀才华,各有怀抱罢了。每个人都对传统吃得很透,所以才能反拨。
照着本来的文体、语气、节奏译吧,别太天外飞仙,不用在奇幻上再加奇幻了。
譬喻,我对这个特别有感觉。沈先生译本里,譬喻是上升和华彩,字字句句带着念头和思索,不单是为了譬喻而譬喻。王先生那里就太平了,仿佛是可有可无的絮叨,看不出来为什么要有这一句。
没有哪个磨难是只摧残人而不成就人的。病榻也可以是伟大的缪斯或情人,她为日夜相伴而回赠于普鲁斯特的,是在现实及其心灵故园间自由往返的能力。
普鲁斯特谙熟这样的游戏:通过碰触物体解开封印,释放和复活亡灵一般禁锢其中的往昔。如此,在此刻之外有另一种时刻,活着之外还有别样的生活。
普鲁斯特独占这一切,端在《一天上午的回忆》。而《追忆似水年华》见证到魔法的纯熟,从容和优裕。
普鲁斯特让我们患上和他一样不可救药的思乡愁、怀旧病:浸过茶的烤面包散发天竺葵和橘树的香气,通往童年永远明媚的清晨;发亮的不平的铺路方石,指示在威尼斯的某天,河上轻舟曾穿越了婆娑的阴影;一种卧姿召唤来过去的房间,有潋滟池塘相伴的古堡,出游和登山……
是的,让人感到活着,除了呼吸,还有回忆;回忆是超现实的时刻,真实从来而永远蕴藏其间。
普鲁斯特不是似水年华之流上,载沉载浮的悠闲舟子,他是平常的一天上午,把自己和舟子同时入画的画师,绘出了一瞬即永恒的精神史。
“应当早起,并且让心充满事务和饰物。”
这个句子是写给自己看的,我确实是在八点醒来,饰物很香,而事中有土壤,我的花园就这么葳蕤起来。清早我扶着木头楼梯,花园里诸多白银,还有星星的尸骸,都在丁丁当当地唤我出门,不过,我是连黄昏都不为所动的。我就这么站着嗅着,桑椹的清香蕴结出法则,我应当早起,应当到园子里去画一张画,再做一些早餐用的牛肉吐司,然后我应当把藏刀擦亮。
外祖母来了,从林荫中来,她身穿镶淡色褶边的棉衬衫,带来鸟雀两声鸣叫间令人忐忑和开怀的悬停。我不记得昨晚如何入睡,月亮如何入睡,总之剑鞘是从墙上拿下来了。才养了一周的紫堇死了,我的仓鼠都不肯碰她,那么这一天又是以埋葬开始。
早茶应当幽淡,但不是幽或者淡的意思,我是贫穷的。那么多人籍别人的激情说话,话语是百家镜,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面祈福的镜子,这里借一点红色,那里借一些切分音,再向东方借一段飞鸟展开翅翼的姿势。这许多调子。太阳是明大义的,所以镜子就只能是怆白的。
这当儿我读到索德格朗的两行诗,她说,美丽的姐妹,高高攀上最坚硬的岩石,我们全都是女战士,女英雄,女骑手。看见这样的句子,没法不觉得pathetic, 为什么辛苦加三个一样的前缀,难道“我们”的完整必须通过对“他们”的否定来完成?他们并不具备造就或毁坏的能力,谁都不具备,W不是一对乳房,O也不是臀;W是更智慧(wiser),O是无处不在(omnipresent). 朔日和望日的夜里,光亮汩汩地涌入我们的心胸,但是光潮退去,黑暗依旧宜人。习俗教我们去爱,温柔地爱,易受伤害地爱,外柔内刚地爱,背来他并且背来对附带责任的骄傲,背来别人镜子里自己的荣耀。小说这么说,教育这么说,language police挥舞旗帜勒令人们去掉诸如-tress或-trix这样的词缀,不过是从反面这么说;当然,有多少语言卫士明白自己的初衷?索德格朗也不明白,不过她是诗人,诗人不要明白,诗人是在航行中。
她接着说,哦,地狱多么美妙,在地狱中没有人讲起死亡。那么这是个奥斯丁式的地狱。勃朗特姐妹的地狱里则充满了嚎哭的灵魂,它们把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它们偶尔也咬紧下唇,但它们不会缄口不语,“我苦”,“我疼”,“我失去——”,造访这一种地狱时,比起羊毛护耳套,维吉尔的引路反而显得无关痛痒。
奥斯丁不一样,她可不想革新什么,也不想颠覆什么,她静静地牵动木棒,棉线另一头的达西伍德先生们,贝内特太太们,露茜们和夏绿蒂们就神采奕奕地跳起舞来,而她似乎还腾出了一只手,轻轻把自己嘴角的笑纹抹平。她站得是那么的远,人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地狱之间仿佛是药剂师和他成千上万的漏斗中的一只的关系。 在这首关于地狱的诗最后诗人写道:地狱不可改变,永世长存。这也是奥斯丁女士对人与人之间天赋与秉性的差异的看法,对不朽的小丑与自私者的看法。
在艺术领域,并不存在什么创始者、前驱之类,普鲁斯特如是说,因为“一切皆在个人之中”(Tout est dans l’individu)。果真如此吗?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镜子的世界里。就好像花园的郁金香丛中立着一位袭泽西衫的夫人,她石英色的眸子和轻薄的嘴唇拗执地向空中半敞着,我却不知道是她模仿了那些雍容的骨朵的身姿,还是骨朵们模仿了她半悲悯半自怜的眼神。
2006-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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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衷是书评,不知怎么写成了这样
算是向《驳圣驳夫》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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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专栏0703:《一天上午能回忆什么》
黑蓝专栏0703
一天上午能回忆什么
赵松
从时间,或者从生命本身的角度来说,普鲁斯特与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他是个做折返运动的人。别人在生命的时间里基本上是单向的,与时间的方向相同的,而他不是,他在抵达了某个恰当的点上的时候,就忽然转过头来,向过去跑了去,但他不是回到历史记忆意义上的那个过去,而是把过去当成了未来,通过自己的文字,去做一次重新构建与发现。这样的转折,显然指的就是那套漫长的《追寻逝去的时光》,一座前所未有文字大教堂,里面回荡的不是神甫诵解经书的声音,而是他个人的“创世纪”,这个雄心勃勃的哮喘病患者面对奔涌而至的时间,重新深入过去记忆的黑暗丛林,使很多事物重新焕发出光亮,好像它们从末存在过似的,当然,它们也确实就是新的,毫不费力地就离开了过去的时间,变成了另一种现在时的存在。而这个转折的出现,其实是有先兆的。它就是那本被称为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评论,而是“作品”的《一天上午的回忆》。
对于那些想读一读普鲁斯特的那七卷伟大著作,而又望而却步的人们来说,这本小书是个不错的临时愿望寄托处。它不沉重,甚至可以拿着它,纵谈普鲁斯特式的时间观念,以及对文学神圣性的洞察与苛刻,这本书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就是《驳圣伯夫》,显然,如果你读过之后就会发现,他就是想把这个曾经让波德莱尔都低声下气的专门以写评论著名的老家伙身上的绅士服饰剥得光光的,他不厌其烦地把这老头说过写过的傻话都拿到一起给你看,拿着他的手术刀式的笔尖挑起来,告诉你其中的虚伪精神以及错误的评判角度,还有陈辞滥调。你知道他是苛刻的,但又不能不被他的敏锐言辞所打动,你慢慢发现他不仅仅是在为那些被误解的大师们辩护,而是在毫不客气地扭转一种大家都习惯了的评论方式的方向。原本给人以绅士庄重印象的圣伯夫式评论,在普鲁斯特式的聚光灯转向后的照射下,转眼间就变得如此不堪入目,似乎圣伯夫犯的是不可原谅的道德上的错误,而不只是评论上的一家之言。这就是普鲁斯特的厉害之处。他是如此之锋利,但你在阅读的过程中总能宽容这种隐约有些刻薄的气息,因为他的主要气质还是内敛而柔软的,甚至隐含着某种因过敏而来的脆弱的味道,而他那弥漫式的缓慢流动的文字,可以令你不知不觉地就沉湎其中,好像里边包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让人食之成瘾的却又不会致命的毒素。
“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智力以过去时间的名义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也未必就是那种东西。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逝去,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就像有些民间传说所说死者的灵魂那种情形一样。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之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我们是通过那个对象来认识生命的那个时刻的,我们把它从中召唤出来,它才能从那里得到解放。”普鲁斯特在这本书的序言开始段落这样写道。从全书的角度来说,这段文字值得特别注意。这里涉及的几个关键的概念,是需要琢磨的。比如“智力”。或许在那时普鲁斯特的个人辞典里指的是日常理解吧,那种常识的范畴里知识性的思考。还有“印象”。这是感觉与记忆共同的产物,而不是凭空想象。没有凭白无故发生的印象,只有在感觉与具体“事物本身”发生某种关系的时候,在记忆中才会有印象产生。通过对这几个概念的运用,普鲁斯特使“感觉”的重要性达到了超越和“摆脱智力”的程度。因为“智力”所能把握住的只不过是那些平常的事物,而不是那种独特的可以使记忆鲜活地寄存其中的事物,它无力“召回过去的印象感受作为艺术的内容”。只有感觉才能重新发现那些特殊的事物,并且能引燃那些已处于黑暗中的火药般的记忆存在,变成灿烂无比的焰火,从而照亮那些早已逝去的时间,使之变成新的现在时的现实。如果没有这种摆脱了智力的感觉,那么即使我们拥有的记忆在理论上保持着那种日常的有效性,也仍旧不能改变过去是一个失去的幽暗世界。
另外,普鲁斯特说的是“摆脱智力”,而不是抛弃智力,那么显然他并不是要把“智力”逐出艺术的殿堂,就像不能因为艺术家的存在而把那些不懂艺术的人都逐出社会一样。他要做的是把感觉的放置于至高的层次上,而将“智力”放置于相对“低下的层次”上。因为他很清楚的是,“不过,出于智力的真理即使不如前面所说感受力的秘密那么值得重视,但也有其值得重视的方面。一位作家只能是诗人。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在我们这个并不完善的世界,以及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艺术杰作,也不过是伟大才智遇难沉船漂散在水上的一些残留物,即使是这样,将散见于外的情感之珍宝借助智力的网络紧密连结在一起的仍然是他们。如果人们相信,在这一重要问题上,人们没有认识到他的时间中那些最为美好的时刻,那么,破除怠惰迟钝,感到有必要说出他亲历的时间,这样的时刻必将到来。……我在开始谈到智力所处这种低下层次的性质,对于艺术家来说,也许是最为重大的问题。”在这里他强调了“智力”的组织网络作用。而这种作用对于感觉印象里的过去时间的重现,显然是有着不可轻视的作用的。然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推一下再拉一把智力,“而智力这种低下层次的地位,依然需要智力给以确立。因为,如果说智力不配享有崇高的主冠的话,那么,也只有智力才能颁布这样的命令。如果智力在效能的等级层次上居于次要地位,那么,也只有智力能够宣告本能处在首要地位。”在指出智力的功能性意义的基础上,他实际上要引出有条线索,一条是对圣伯夫批评方法的批判,一条是对这种感觉触发式的追寻过去时间的文学尝试。
不难看出,在这本小书的写作过程中,他是压抑着某种兴奋的。因为他意识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式,因为他以前的那些写作尝试都没有让他感受到过这种强烈的冲动力,以前的他只能算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仿作者。无疑,这种冲动于他其实意味着一种发现。而且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克制中通过不张扬的描述才能使这种方法慢慢呈现出来它大致的样子。他花了七章不多的篇幅体会了一番这种对“逝去的时光”的重现手法。他就像一个天才的乐队指挥家和作曲家似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组建起自己的乐团了,甚至已经摸到了几个主要乐器,他的手指在克制中随意地抡动出几个似乎不很规范的旋律,而事实上它们已经开始透露出未来的交响曲篇章里的一些重要因素和构成方法了。在这些篇章里,他毫无顾忌地展现了自己的敏感、细腻还有脆弱,并在那些片断式的小规模的追寻过去的时光过程中展示着自己独特的角度与方式。由这些片断引发的更大规模的想象与重现,仿佛洪流般发出的强烈涛声已经在近处回荡了,而他,却在这里点到为止,心里却就此隐匿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他发现的其实是一种方法,一种使过去重现――不,不仅仅如此,而是用那些重新发现的过去碎片重建一个崭新的现在时的世界――的方法。这种方法一旦成形,就必然有另外一面,那就是观念层面的,方法论层面的,对某些旧有观念与方法的批判,任何新的创作都暗藏新的评论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创新都是对旧有成规的最有力的批判。在这里普鲁斯特来了个声东击西。用一个小说式的东西预言一个新小说的出现,不管怎么说都有些不明智,不如用批判圣伯夫的方法来预言一种新小说的出现那样更有意思,当然,也正因为是批判的,所以这预言反而显得更隐晦了,更容易被人们忽略。普鲁斯特母亲给他的那句话是有智慧的,当时他正急着想向她透露关于圣伯夫的文章的内容。母亲是这样回答他的:“就当我不知道,就去写吧。”
当普鲁斯特用《圣伯夫的方法》为作名目来开始批判的时候,应该能够意识到,其实换个角度看,从这些批判文章中同样可以推论出一篇《普鲁斯特的方法》。当然,在批判圣伯夫的过程中,他的那些方法是隐藏在下面的,就像一条地下河似的,暗自流动着。事实上,现在看来,圣伯夫在文学评论上所持的观点,更近似于一个社会学家,而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评论家,或者说他更适合去当一个传记作家,因为他是如此关注作家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与逸事、种族血统、家庭环境、早期教育还有社交等等琐事,以至于把作品本身放在不那么重要的位置上,这实在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在当时,以这种方法做评论的圣伯夫先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权威。这里面最为关键的一点,不是别的,正是对作品作为一种存在体的独立性的忽视,是对以及作者自我与其日常自我的明显差别的忽视。普鲁斯特这样写道:“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而不是我们表现在日常习惯、社会、我们种种恶癖中的那个‘自我’的产物……这另一个自我,如果我们试图了解他,只有在我们内心深处设法使他再现,才可能真正同他接近。我们心灵的这种努力是任何东西都不可能驱散的。”这种说法是很耐人寻味的。因为在日常生活状态下,人们是那么容易忽略那“另一个自我”的存在。人们常常搞不清楚哪个“自我”是“日常自我”,哪个“自我”是“作者自我”,人们总是习惯于用“日常视角”去分析和判断一个作者的创作秘密,因为角度的错误,所以人们才会有日常层面的对作者的无尽苛责或纵容。在这个章节里还有一点很值得注意的是,普鲁斯特还特别强调了文学与科学的最大不同以及作家的真正处境,“在艺术领域(至少按科学的本义而言),并不存在什么创始者、先驱之类。因为一切皆在个人之中,任何个人都是以个人为基点去进行艺术或文学求索的;前人的作品并不像科学领域那样构成为既定的真理由后继者加以利用。在今天,一个天才作家必须一切从头开始,全面创建。他并不一定比荷马更为先进。”这种观点无异于是给那些持发展进步观念的文艺批评家们泼了桶冷水。如果说这种观点还有些大而化之的意思,那么针对圣伯夫那种谈话式的文风,普鲁斯特对文学工作的定义则要更具体深入一些:“文学工作是在孤独状态下,让对他人说的同时也是对我们自己说的话语都沉默下来,这类话语尽管为我们所独有,但其中并没有我们自己,我们就是用这种话语判断事物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需要面对自己,全力倾听、努力表达我们心灵的真实的声音,而不是谈话!”
为了更深入地批驳圣伯夫的观念和理论,普鲁斯特精心选择了自己喜爱的三位天才作家:奈瓦尔、波德莱尔和巴尔扎克,作为证明圣伯夫批评之错误的例证。当一个人获得了某种权威地位的时候,如果他同时又是个自以为是的人,那么就会时不时的说些看似轻松而不失尖锐的蠢话。圣伯夫在评价奈瓦尔时就是这样的情况:“热拉尔-德-奈瓦尔,像是往来于巴黎、慕尼黑之间的旅行推销员……”尽管普鲁斯特也认为奈瓦尔的小说中“智力还是过多了”,但他还是对奈瓦尔的文字在气氛、色调、梦幻般的回忆等方式的分析,发现了这位天才作家与自己追求的方向的某种亲缘因素。这样的启发式文字比比皆是,“这些地名不是对现实时间的回忆形成的,而是出自这种新鲜感带来的欢欣,而其基质却是焦虑不安,这种欢欣主浊那种所谓‘奇妙的疯魔’……”,“任何感觉敏锐的人都能从梦幻留给我们的某种锋利尖点获得启示,‘因为没有比无限更尖锐锋利的了’”,“气氛并不在字词之中,也不是字词可以表达的,气氛存在于字里行间,像尚蒂伊的晨雾一样。”“就是这许多值得人们祝福的上午,某种失眠开掘出来的上午时间,在一次旅行令人神志纷乱震荡中产生的这种时间,这是我们真正有血有肉的沉醉,罕见的机遇,它们像奇迹一般始终把那种种令人激动的色彩保留下来,梦的魔力就把这种种色彩纳入我们的记忆,就像收存在神奇的洞穴中,在那特有的气氛下再放出神奇缤纷的色彩。”“如果我们试图通过分析我们的印象,以寻求印象的主观性,那样,我们就使形象和画面消散泯灭了。由于失望,我们借助那种叫作无从解释的梦,借助火车时刻表、旅行家的记述、商人的姓氏以及一个村镇的街道名称、巴赞先生的笔记(其中每一种树木都有名称),来给我们的幻想增加养料……”
如果说在奈瓦尔那里圣伯夫的评论还只是流露出某种轻率自负的愚蠢习气的话,那到在波德莱尔这里,圣伯夫的文学评论方面的陈词滥调及其庸俗而自以为是的本性则可以说是一览无余地呈现了出来,什么“可爱的小伙子,波德莱尔游乐场,受到重视,让人看见……”等等等等。以至于在写不到三页的时候,普鲁斯特就忍不住这样写道:“对于圣伯夫,不知多少次人们忍不住要骂出口:老混蛋、恶棍!”这种激烈的言辞出现在文学评论文章里,多少让人惊讶得想笑,但又不能不说声痛快之至。由此亦可见文风温和敏感细腻的普鲁斯特也有金刚怒目式的一面。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脾气不好,而是因为圣伯夫实在是聒噪的太过庸俗了,更让普鲁斯特觉得难过的是,波德莱尔本人在面对圣伯夫这种庸俗的时候竟然表现出那种怯懦和谨慎局促的状态,目的只是想得到圣伯夫大叔的一篇差不多的评论,而伯夫大叔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他。痛痛快快地揭批完了圣伯夫大叔之后,普鲁斯特跟在奈瓦尔那篇里一样,掉头就转向了对波德莱尔作品的深入评述中去了。他要用自己深入精辟的解析,取代圣伯夫的那种庸俗评论,以展示他所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评论是什么状态的。他清晰而冷静地转述了波德莱尔在日常生活中悲惨的状态:“他一直到死都是在愤怒之中:当他躺在床上,瘫痪不起,在痛苦中煎熬,他曾经怀着激情热爱过的女黑人又来找他要钱,这时他因失语症说话已经含混不清,只能急躁狂乱地说出几个字句,像是在骂人,他是在咒神侮教,诅咒曾经给他治病后来又离去的修道院长。”然后普鲁斯特笔锋一转,通过波德莱尔晚年的样貌特征,概括出这样一种令人惊叹的观点:“实质上世界上只有一个诗人,从开天辟地之始,他的生命断断续续与人类的生命一样久长,只是在这个世纪,经历了痛苦而残酷的时间进程,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波德莱尔的一生,经历了宁静而勤奋的时间过程,我们说这就是雨果的一生,经历了飘荡而又无邪的时间历程,这就是热拉尔-德-奈瓦尔……”在这篇文字的最后结尾处,普鲁斯特的陈述近乎宗教布道辞一般庄重:“人的生命唱出的歌,有时是相互抵触的,在一部如此伟大的作品中,这又是很自然的,这一切都包容在‘神秘的深沉的统一’之中,生命之歌又相互连通相互融合,这样,各个部分彼此可以相互认知,在我们心中,只要接受了它们,它们就能相互体认,‘相互应和’”。
对巴尔扎克重新认识,在普鲁斯特的写作进程中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因为在这个时候,普鲁斯特才终于透过巴尔扎克作品粗糙表层、庸俗笔调,看到并理解了其力量博大、包罗万象、充满激情与活力的本质与多层次的结构,还有那“没有风格”的风格。而在此之前,普鲁斯特在文字上应该是那种异常挑剔的,甚至可以说有着某种文字洁癖,而这对他的气质性格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了。巴尔扎克这个曾令他轻视的作家,最终却给他以最有力的启发。现在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如果没有对巴尔扎克这类力量型作家的重新认识,而仍旧秉承其一贯细腻敏感而精致的文风,普鲁斯特如何可能写出那么庞大的一部小说杰作呢?估计写不到一半就早已哄然倒塌了,因为任何一个有经验写作者都清楚,单是细腻精致的风格是不可能造就博大的作品的。事实上,把福楼拜跟普鲁斯特联系在一起是容易的。而把巴尔扎克与普鲁斯特联系在一起常相当不容易,因为表面上看他们太不一样了。不过这又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写作上的重大影响,可能往往就发生在表面上看风貌大不相同的作家之间。从这个意义上说,理解巴尔扎克的风格对于理解普鲁斯特的风格有着异常重要的旁通作用。“风格是转化改造工作的鲜明表征,是作家的思想对真实性所发挥的作用,对巴尔扎克来说,就风格本义而言,他是没有风格的。”之后,普鲁斯特又精辟地概括比照了福楼拜与巴尔扎克在风格上的本质不同:“福楼拜的风格,真实整体的各个局部整合为同一实体,各个侧面广阔展开,具有单一的光泽,其中绝不带有任何不纯的东西。各个侧面因此都有折光性能。任何事物都可以呈现,是映现,是决不会歪曲完整均质的实体的。任何不同的东西都在其中被转化并加以吸收。在巴尔扎克则不同,风格所未完形的各种成份同时并存,还没有被融合转化吸收,风格并不能暗示、反映什么,风格只是解释。风格借助最有力的形象进行解释,但不是将形象连同余下的一切融合起来,是形象使人理解他所要说的内涵……事实上,形象之美,其中是有思想的,不论思想是多么微不足道。”尤其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点,就是激情的价值,他这样分析道:“阅读巴尔扎克的作品,我们还会不断感受到那种激情,几乎可以说,那种激情需要给以满足,只有杰出的文学才能缓解我们精神上的这种激情。”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普鲁斯特疾病缠身的那十几年写作最后的巨著的历程中,除了对文学本身的信仰以外,还有令人震惊的持续的激情在支持着他向前推进。虽然如此,他还是非常清楚巴尔扎克的缺陷与不足,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巴尔扎克独特的风格与方法的发现,他甚至挺喜欢巴尔扎克有些时候的粗野思维:“巴尔扎克说:‘荷马……与缪斯姘居共处。’”他为圣伯夫因此言辞而恼怒感到开心。“那种玩玩文学艺术的观念是什么也创造不出来的。”这话看似说针对圣伯夫之类的人的,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说给他自己的。因为通过巴尔扎克,他很清楚地知道,唯有博大的力量、鲜活的形象与持久的激情才能保证他去完成那座关于时间与记忆的小说大教堂的建筑工程。
关于这本小书,其实可以说、值得说的东西太多了。从某种意义讲,它就是那部《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原始密码本。它几乎透露了关于那部漫长巨著的各种消息,只不过它们是细微的,有意隐藏的,留下过多空白的。对照着去读这两件作品,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尽管也是不容易完成的事,从中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一些秘密,关于作品。我们可以拿《一天上午的回忆》里“睡眠”那章,与《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开篇相比照着来阅读。“睡眠”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
“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一天清晨度过的时间的记忆,我总想把它固定下来,当时我是在病中,彻夜难眠,到第二天早晨才上床睡下,睡眠是在白天。不过当时那个时间与我相距不远,我希望看到那个时间再返转来,但是到了今天,那个时间倒像是另一个人曾经在其中生活过似的,就在这样一个时间过程中,我在晚上十点钟睡下,睡去以后,几次短暂醒来,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我经常是一关灯就很快入睡,仿佛来不及对自己说我睡了就睡去了。同样,半小时过后,一想到应该是我睡去的时间,反而把我唤醒了:我真想把我以为还拿在手上的报纸丢开,说‘时间到了,关灯,睡觉’,可是我又感到奇怪,黑暗布满在我四周,也许我的眼睛,同样我的知觉思维一时还难以适应,对我的知觉思维来说,这种黑暗仿佛就是某种无缘无故出现的无从理解的东西,就真像是黑暗那种东西似的。……我又重新打开灯,看看是几点钟:午夜还不到。我听到远处火车驶去,汽笛长鸣,汽笛声勾划出空漠田野的空间广度,途中旅人在这月光洒遍的黑夜里正匆匆向着下一个车站奔驰,正在往自己的记忆中铭刻与刚刚分手的友人相聚时的欢愉,返程回家的喜悦。”
而《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开头段落是这样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得挺早。有时,刚吹灭蜡烛,眼皮就合上了,甚至没来及转一下念头:‘我要睡着了。’但过了半小时,我突然想起这是该睡觉的时候呀,于是就醒了。我想把自以为还拿在手里的书放下,把烛火吹掉。方才睡着的那会儿,脑子里仍然不停地想着刚读过的故事,不过想的东西都有点特别。我觉得书里讲的就是我自己:教堂啊,四重奏啊,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之争啊,都是在讲我的事情。刚醒来的几秒钟,脑子里还是这么在想;这个想法和我的正常神志并不抵触,但像层雾翳似的遮在眼睛上,让我无从觉察烛火灭了。而后它变得费解起来,就像前世里的种种思绪、念头,经过灵魂转世变得无法理解了。书里的内容跟我脱离了关系,我可以关注其中的内容,也可以不去管它们。视力一恢复,我惊讶地发现周围是一片黑暗,这使我的眼睛感到温柔而惬意,而心灵也许更感到如此。因为对心灵而言,这片黑暗仿佛是一件没有来由、无从了解的东西,一件确确实实看不透的东西。我心想,现在不知是几点钟了;我听见从不算很遥远的远方传来火车鸣笛声,犹如森林中一只鸟儿的鸣啭,凸显了距离感。眼前展现出一片空旷的乡间景象,其中的旅客正匆匆赶往临近的火车站;独在异乡作客,迥非寻常的行止,记忆犹新的晤谈,夜的静谧中浮现脑际的灯下告别,归程前方等待着的温馨和亲情,这一切都使他心绪难以平静,这条小路因此也将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之中。”
2007年3月14日星期三
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看了Lz对焚舟记的导读,这篇好多年前的书评更感觉像是英式的,对英语作家的致敬
这篇评论十分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