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人生
2012-7
上海译文出版社
[美] 卢克·莱恩哈特
426
245000
陈正宇
无
“风格即其人”,理查德·尼克松曾这么说,并用自己的一生写作无趣的文字以折磨读者。 但如果其人不一怎么办?文字的风格是要随着在写自传的人变化呢,还是随着他笔下的人而变化?文学评论家们说,每一章的风格应该要和笔下的人物相协调。这项训喻相当有道理,因此我们必须坚持不懈地违背它才行。让哈姆雷特去演喜剧,让丘吉尔去描写家长里短的琐事,或者让爱因斯坦去写爱情故事,只有这样才行。好了,不要再为风格废话了。如果我下面的章节刚好出现风格和主题相协调的情况,那也只是巧合。并且我希望,这种情况越少越好。 一场精心营造的混乱——这就是我想写的自传。我打算按正常的时间顺序来写作,好像如今很少有人敢这么写了。但是我的风格将是百变的,全由骰子的智慧决定。忽喜,忽怒,忽褒,忽贬。我会从第一人称叙述一下转到第三人称叙述:我会用第一人称全知视角,这种叙述视角通常只在第三人称叙事时使用。当叙述我的生活史时,我是乐于做到失真或离题的,因为善于圆谎乃是天赐之才。但考虑到掷骰者的真实生活比我最好的虚构更引人人胜,所以本书决定以真实描写为主。 我和每一个作自传的人一样,为了一个谦卑的目的而讲述自己的生活:那就是向全世界证明我是个伟大的人。当然,和其他人一样,我也将失败。“要成为伟大,即意味着要被误解”,猫王曾这么说过。他说得很对。我要讲一个人怎样凭着直觉,努力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实现自我,但别人却会因此断定我疯了。疯就疯吧。要是没人说我疯,我还怕是自己失败了呢。
卢克·莱恩哈特是一名精神分析医师,他的生活正如每一个小有成就的中产阶级一样,“单调,重复,琐碎,强迫,紊乱,心烦”。他发现所谓的心理治疗只不过是让病人的生活“从不堪忍受的了无生趣变成可以忍受的了无生趣”,而“生活有如一片乏味的海洋,零星点缀着欢乐的岛屿,而一过三十岁,就再难看见陆地”。百无聊赖的人生让他开始多次考虑自杀的问题。他会在大桥上来回踱步,会在地铁轨道旁徘徊,会望着毒药“是的宁”发呆,更偷偷买了把手枪,随时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突发奇想,通过骰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骰子的带领下,他开始了一系列打破习惯的行为,不断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线。最后,生活变成了一场角色扮演的狂欢,为了试验 人类灵魂的可塑性,他得不断拓宽自己的“戏路”,最后甚至抛妻弃子,众叛亲离,却在所不惜……
也许,惟有将这部自始至终都沿着疯狂的轨迹高速运转的黑色荒诞剧放在那个凯鲁亚克风行的年代,放在那个嬉皮士流行的年代,放在那个西方年轻人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年代里看,才能解读出个中三味。忠实跟随骰子,永远服从手里滚出的“选项”,彻底放弃自我,在随遇而安里寻找生命的真谛,真的是人生和社会的终极出路吗?小说的荒诞走向和暧昧结局使这个问题不可能有简单的答案。
卢克·莱恩哈特(Luke Rhinehart,1932—),原名乔治?科克罗夫特(George
Cockcroft),美国作家。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先后取得文学硕士学位和心理学博士学位,随后在大学从事教研工作,直到1970年才正式成为全职作家。到目前为止,卢克?莱恩哈特共著有八部长篇小说小说,《骰子人生》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此外,他还创作过十个影视剧本,大部分都改自他的小说。卢克?莱恩哈特的小说大多探讨有关自身、幻象、自由和机遇等的问题,他尤其关注的是当代西方社会抑制大众自主性和创造力的形成机制。《骰子人生》在问世之后的三十年里,不仅在文学史上创造了一个另类的奇迹,小说中的“骰子”和“掷骰哲学”也成为一个被其他艺术表现形式(如戏剧、摇滚歌词)反复提及的符号,成为现代西方文化的重要典故之一。这部小说在过去数年间经历了一个神奇的重生过程,在世界范围内的销售总量超过以前的总和。
译者陈正宇,香港城市大学翻译专业研究生,发表过多个短篇小说的翻译,这是他第一次担纲一部长篇的翻译工作。
我是个大个子,有着拳击运动员的大手,橡树般的大腿,坚毅的下巴,并且还戴了一副大大的厚眼镜。我身高6英尺4英寸,体重近230镑。我长得有点像卡拉克·肯特,只不过脱下西装以后,我的速度也就比我老婆快一点点,力量也就比体型小我一半的人大一点点,而且完全没法一步就从一个建筑物跳跃到另一个建筑物——你让我跳多少步都不行啊。 在运动方面,无论大大小小什么体育项目,我都表现得格外平庸。我玩扑克时够胆,但是水平也够烂。玩股票我很小心,倒是玩得还行。我娶了一位漂亮老婆,她以前是拉拉队队长,还做过摇滚歌手。我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算不上神经病,但也不怎么正常。我是个有着很深宗教情结的人,我写过一部很优美的色情小说,叫《玛雅之舞》,并且我现在不是,也从来不是一个犹太人。 我知道,作为读者,你们的工作是设法从我所说的这一切中提炼出一个可信的、协调的人物模板来,但是恐怕我还要加上这么几点:我平时是个无神论者,我心血来潮的时候捐过几千美金的善款,我是个间歇性革命者,时不时地反抗美国政府、纽约市政府、布朗克斯以及斯卡斯代尔区政府,并且我仍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共和党员。如你们所知,是我创办了那些臭名昭著的“掷骰中心”,用以进行人类行为研究实验——《变态心理学期刊》称之为“令人发指”、“伤风败俗”,以及“让人大开眼界”;《纽约时报》称之为“严重误人子弟并且腐败堕落”;《时代周刊》称之为“臭阴沟”;《常青树评论杂志》称之为“美妙无比,其乐无穷”。我既是个忠诚的丈夫,也是多个女人的奸夫,并且还是个实验性的同性恋者;我既是个能干且饱受赞誉的精神分析师,也是唯一一个被纽约精神科医生协会(PANY)及美国医学协会同时除名的医生(理由是“行为不当”及“可能无法胜任工作”)。我被全国上下数以千计的“掷骰人”崇拜和赞美,但两次作为病人被送进精神病院,一次入狱,现在则是处于逃亡状态,并且我希望,如果骰子许可的话,保持逃亡状态至少到我完成这本305页的自传。 我首先是个精神科医生,但不管是作为精神科医生还是作为掷骰者,我都热衷于改变人的性格——我自己的,别人的,所有人的。我要让人感受到自由,激扬和喜悦。我要让人们重新感受生活所能带给我们的感动——当我们第一次在黎明时分赤着脚感受脚下的土地,看着阳光洒在远山树丛间,地平线上光影斑驳闪烁;当一个少女第一次凑上双唇接受恋人的亲吻;当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现,整个的一生在瞬间被重新审视。 生活有如一片乏味的海洋,零星点缀着欢乐的岛屿,而一过三十岁,就再难看见陆地。我们至多是在厌倦了一片沙洲后,流浪到下一片沙洲,但很快又将对所见的每一粒沙子都熟得烂透。 当我和同事们提起这个“问题”时,他们告诉我,就常人而言,欢乐的枯竭同肉体的衰退一样,再正常不过,并且二者大体上是同样的生理变化机制的结果。他们提醒我,不要忘了心理学研究的目的正在于减轻痛苦,增强活力,使个人融入社会,帮助人们认识和接受自我;并非一定要改变自我的习惯、价值标准或个人兴趣,只要能让他们不再用理想化的眼光看待自己,能如实接受自己就行。 对我来说,心理治疗的目标显然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也是这么追求着的。然而,在我“成功地”接受了精神分析后,我在“一般般好”的妻子和家人的陪伴下,过了七年“一般般幸福”的生活,取得了“一般般大”的成功,就在我三十二岁生日临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想要自杀了。不只想自杀,我还想杀人。 我会在昆斯伯勒大桥上来回踱步,望着河水沉思。我会重读加缪,他认为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选择自杀是合理的。我常站在离地铁轨道仅三英寸的站台边缘摇晃。一到周一早上,我就会盯着橱架上的士的宁瓶子发呆。我会几个小时地做白日梦,想象着一场核浩劫将曼哈顿的街道都化为灰烬,想象着压路机不小心把我的老婆压成了肉酱,想象着出租车载着我的竞争对手爱克斯坦医生直接开进了东河里,想象着帮我们家带小孩的小姑娘(她才十几岁)痛苦地惨叫,我正开垦着她那块处女地…… 自杀、刺杀、毒杀、灭杀或者强奸某人的欲望在精神病学领域一般被认为是“不健康的”,是坏的,是邪恶的。更确切地说,是罪。当你想要自杀的时候,你要做的是认识并“接受它”,但看在耶稣的份上,不是让你真的去自杀。如果你想要和幼女性交,你应该接受你的欲望,可连她的一根大脚趾都不要碰。如果你恨你的父亲,没关系,但别拿木棍重击那个混蛋。理解你自己,接受你自己,但是不要做你自己。 这是个保守的规条,用以确保帮助病人避免暴力、激情、以及奇怪的行为,以让其过上长久、体面、不温不火的痛苦生活。事实上,这个规条的目的是让每个人都像心理医生一样活着。这个想法让我恶心。 这些琐碎的想法是我在初次陷入莫名的抑郁后的几个星期里渐渐产生的。我之所以抑郁,表面上是因为我的一部“著作”写到一半写不下去了,但实际上这是我灵魂长期堵塞而造成的全面便秘的结果。每天早餐后,我记得我都会在第一个预约病人来之前,坐在我的大橡木桌旁,怀着嘲讽之情温习过往的成就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我会摘下眼镜,在不戴眼镜所看到的近乎超现实的朦胧世界以及自身思绪的双重作用下,我会夸张地喊道:“瞎眼!瞎眼!瞎眼!”,并且用我那大得像拳击手套的拳头夸张地锤着桌子。 在我的整个求学生涯里我都是一个杰出的好学生,我积累着学术荣誉,如同我儿子拉里积累口香糖里的棒球明星卡一样。还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就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关于心理治疗的论文,这是篇反响良好但毫无价值的文章,题目叫“神经官能紧张的心理机制”。当我坐在我的大橡木桌旁回想往事时,我所有发表过的文章看起来都和别人的文章一样好:好个屁。我在治疗病人方面与我的同事们取得了一样的成就——毫无成就。我所能期望的最多不过是让病人从自我焦虑和内心冲突中解脱:让他的生活从不堪忍受的了无生趣变成可以忍受的了无生趣。要是我的病人有什么未开发的创造力或发明能力,我的精神分析法可没法将它们挖掘出来。精神分析就像是一剂昂贵、起效慢并且靠不住的镇定剂。如果迷幻药真的具有阿尔伯特和利里宣称的功效,所有的心理医生都要在一夜间失业。这个想法让我高兴。 在我愤世嫉俗的间隙,我也会偶尔对未来做做白日梦。我希望什么?我想把自己之前做的事情都做得出类拔萃:写出广受赞誉的文章和著作;好好栽培我的孩子们,让他们不再犯我犯过的错误;遇见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并与之结成终生的灵魂伴侣。但很不幸,正因为这些梦想都是可以实现的,我才感到了绝望。 ……
《骰子人生》犹如一座黑色喜剧的游乐场,里面充满坐过山车似的惊险刺激和穿越隧道时的疲乏躁动;它也是关于爱的,疯狂的影象全都倒映在内心扭曲的哈哈镜上。 ——《时代周刊》 这是七十年代早期最时髦的小说。它是一本令人难忘的书……几乎趋于完美……充满愉悦,文思巧妙……单是开头的三十页就概括出了当代的无政府主义。 ——伦敦《Time Out》杂志 一部优秀的小说……动人,机智而且充溢优美的喜剧感。 ——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橙》作者) 才华横溢……非常像《第二十二条军规》……其中有关性的调侃格外有趣。 ——《休斯顿邮报》 诙谐的、无所顾忌的智慧喷发……在无政府主义的边缘欢呼雀跃。意志真空——莱恩哈特巧妙地对这种时代弊病作出了诊断。 ——《生活》杂志
无
精神分裂式革命——卢克•莱恩哈特的《骰子人生》(刘荻)
2013-01-07
近两年来,中文推特和其他一些地方的疯子数量剧增。一些原本古怪而有创造力的好玩家伙现在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不再有创造力,也不再好玩了;一些本来心态平和而有行动能力的网友现在也成了只会破口大骂的妄人。看到网上这些神经病,作为心理系毕业生,鄙人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给他们做做心理咨询:请您躺在沙发上……放松……
现在有了卢克•莱恩哈特的《骰子人生》。本书主角是一位施行“非指导疗法”(也就是马斯洛/罗杰斯的人本主义/存在主义疗法)的心理医生。他事业有成,却感到生活“单调,重复,琐碎,强迫,紊乱,心烦”。他发现所谓的心理治疗只不过是让病人的生活“从不堪忍受的了无生趣变成可以忍受的了无生趣”……为此他发明了“掷骰疗法”,用骰子来决定自己的一举一动,以此来摧毁自己的“自我”,让自己“精神分裂”,变得前后矛盾、不稳定、不一致、不靠谱,让“自我”所不能接受的“子人格”(这里引用了朱建军老师的术语)都能够得到表达的机会。他还创立了“掷骰中心”,把这种疗法推广到了全世界……
消灭专制独裁的“自我”,把受“自我”压制的子人格解放出来,使其能够自由表达,这一过程是革命性的。这是一场精神分裂式的革命:病人的人格结构从“舆论一律”的专制社会变成了众声喧哗的无政府社会,精神分裂也因此而具有了革命的意义。也许我们应该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精神分裂。
然而,革命前的专制社会固然是死气沉沉、缺乏活力和创造力的,革命之后的无政府状态也存在着诸多的危险:病人可能会去强奸、杀人、自杀,还可能被送入精神病院,至少也会无法适应社会。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来说,贸然摧毁长期存在且运行良好的习惯和制度总会面临极大的风险。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时,我们才能意识到它的价值所在,可是为时已晚。一片混乱的无政府状态也许并不是我们想要的。
而且如前所述,根据笔者的经验,精神彻底分裂之后的状态并不是一个人最有创造力的状态:有些人会变得偏执,这就像是少数极端分子推翻合法政府建立极端主义政权之后的情形;也有些人会变得失去行动和创造的能力,就像一个陷入长期内战的失败国家。
复杂系统理论告诉我们:稳定有序只是死水一潭,而失去一切结构的混沌状态也绝非最美妙,真正有趣的状态位于“混沌边缘”,即介于混沌与有序之间的“相变状态”。复杂系统要想保持生命力,就要长期保持在相变状态,也就是“稳定于非稳态”。社会这一复杂系统也是在处于相变状态时最具活力,最好的社会就是那些能够长期保持在相变状态、在稳定与变革之间取得平衡的社会。
根据这一理论,笔者提出如下假说:一个人最有创造力的状态是介于正常与疯狂之间的“疯狂边缘”状态。按照笔者的假说,如果你是一个在各方面都过于“正常”的人,那么不妨采用“掷骰疗法”让自己更疯一点。但是千万别越过那道线,疯狂应该恰到好处地保持在最有创造力但不偏执的水平上。
一
英国《每日电讯报》在2008年的时候刊发过一篇文章,评选出了50本最佳“邪典之书”(cult book),其中就包括卢克·莱恩哈特的这本《掷骰者》。何谓“邪典”?据文章的执笔者萨姆·莱斯(Sam Leith)所说,所谓的“邪典”,就是会让有些人读了以后爱不释手,视为精神图腾的书;是那些会让人大脑抽筋的书;是那些读后如同吸食了迷幻药的书;是让你想去浪迹天涯的书;让你变成和平主义者的书;让你想重回青春期的书;是读了以后,主人公会渗入你的血液,在你的灵魂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的书。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掷骰者》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小说的主人公卢克·莱恩哈特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精神分析师,在成为“掷骰者”之前,他的生活正如每一个小有成就的中产阶级一样,“单调,重复,琐碎,强迫,紊乱,心烦”。作为精神分析师,他希望可以帮助病人摆脱痛苦,重拾欢乐。然而,他发现所谓的心理治疗只不过是让病人的生活“从不堪忍受的了无生趣变成可以忍受的了无生趣”。生活始终有如一潭死水。或者如书中所说,“生活有如一片乏味的海洋,零星点缀着欢乐的岛屿,而一过三十岁,就再难看见陆地”。百无聊赖的人生让他开始多次考虑自杀的问题。他会在大桥上来回踱步,会在地铁轨道旁徘徊,会望着毒药“是的宁”发呆,更偷偷买了把手枪,随时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突发奇想,通过骰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掷骰生活的理念很简单,用八个字即可概括:写下选项,掷骰决定。掷骰者只有一条诫命:凡是骰子决定的事,就是不可抗拒的命令。由于写下的选项并不总是掷骰者想做的,敢做的,或者习惯做的,因此每一次掷骰子,都是对自己行为模式和心理模式的一次突破。掷骰者的终极目标是变成一个没有自我限定的人,通过摧毁“主导自我”,而成为一个彻底实现多重自我的自由人。在主人公莱恩哈特医生看来,这才是拯救人类脱离痛苦、解放自我之道。
在骰子的带领下,他开始了一系列打破习惯的行为,并不断突破自己的心理底线。最后,生活变成了一场角色扮演的狂欢,他不停地从一个角色变换到另一个角色,如他所说,为了试验人类灵魂的可塑性,他得不断拓宽自己的“戏路”。他“扮演”过记者,白痴,大学教授,同性恋剧作家,在逃犯,色情狂,耶稣⋯在骰子的指引下,他装疯卖傻,无所不为,最后弄得抛妻弃子,众叛亲离。可是他在所不惜。因为他认为他所做的事“是一个重大发现,也许这就是心理治疗界寻找了几个世纪的东西”。他对他的同事,同时也是他当时的心理治疗师杰克·埃克斯坦说道,“我知道在发展掷骰理论的过程中,我的一些所作所为不仅给他人,也给我自己造成了伤害,但考虑到这一切都是出于达到我如今的精神境界的需要,也就情有可原了”。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生命、自由和幸福权利的正当追求”。
在自己获得“拯救”之后,他更想要把骰子的“福音”带给更多为自我所困的人。他先是在自己的病人中施行掷骰疗法,让他们通过掷骰子来改变惯有的行为模式,突破心理的障碍,以达到精神和自我的双重崩溃(或者说,解脱)。而后他更是寻找到志同道合的投资者,开始在全国各地兴建掷骰中心(即所谓的“百变环境实验中心”),将掷骰治疗变成一项全国性的运动。在掷骰中心里,所有的人都将失去“自我”这一观念,一个人再没有确定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角色扮演,除了暴力之外,再无任何禁忌。莱恩哈特医生希望通过掷骰中心的生活,让人们被社会所压抑的心灵得到真正的释放,从此踏上掷骰者的成道之路。最后,掷骰运动在全国各地引发了近似宗教的狂热,席卷全国⋯⋯
二
小说作者卢克·莱恩哈特,真名乔治·柯克洛夫特(George Cockcroft),1932年生于美国。在从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后,他开始在大学里任教。除了教授心理学之外,他也教授禅宗哲学及西方文学。在给学生授课的过程中,他产生了通过掷骰子来决定人生的这个想法,于是便开始进行掷骰者的生活实践。之后他决定以此为素材,进行《掷骰者》的创作。小说于1971年在美国出版,之后曾在多个国家被禁。但随着近几年来这本小说的再版,《掷骰者》一书又开始吸引了大量当代读者,特别是年轻读者的注意,并在二十一世纪掀起了新一轮的掷骰热。据说小说出版后,莱恩哈特辞去了大学的教职,开始专心写作,并成为了所谓“掷骰教”的领袖人物(正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他也有不少的狂热追随者)。之后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有人说他曾在地中海的一艘帆船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并给人教授英语,也有人说他去了一个苏菲派的旧营地,在湖边修行。而世人所知道的他最后的通讯地址是在纽约市的迦南镇,一个叫卢克山的地方。
在《掷骰者》出版后,他又先后出版了《真足女》(Matari,1975)、《厄哈德书》(The Book of Est, 1976)、《漫漫归途》(Long Voyage Back, 1983)、《异想之旅》(Adventures of Whim,1986)、《寻找掷骰者》(The Search for the Dice Man, 1993)、《掷骰经》(The Book of the Die,2000)、《裸身对世界:一个有爱的色情故事》(Naked Before the World:A Lovely Pornographic Love Story, 2008)、《耶稣附身乔治》(Jesus Invades George, 2008)等书。在2007年初,网上曾流传出一段视频,画面中已七十多岁的卢克·莱恩哈特头戴一顶牛仔帽,目光刚毅,对着镜头,他仍旧是在劝告世人要小心社会给我们布下的陷阱,不要被对自我的定义所缚,鼓励人们通过掷骰子,去实现我们体内的多重个性,以此获得心理的超脱。
三
好了,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写译后记,我的文笔很差,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写才好。编辑黄昱宁老师让我在译后记里介绍一下这本书的背景信息什么的,上面的两千字勉强算是交差了。现在,我想说些作为本书译者的话。首先,我想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本书。我始终认为,作为一个译者,他的使命就在于把自己读到的外文好书通过自己的译笔与中文读者分享。对我来说,这是我投身文学翻译界的最大动力。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译的第一本小说就是一本让我非常喜欢的书。其次,我想说我确实花了很多的心血在这本书的翻译上。当黄昱宁老师在2010年三月份最初找我译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是个大四的学生,只在《外国文艺》杂志上发表过一个短篇译作,并没有翻译长篇小说的经验。大四毕业后,我便在家全心翻译这本书,前后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把这本书翻译完。虽然我知道有不少译者花了很长的时间还是译出了很差的作品,但是我觉得至少我在翻译时认真求解的态度也算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当然,每次我拿起译稿再读的时候,还是会发现很多的地方翻译得不尽如人意。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有时候我还是太拘泥于原文了,导致译文在表达上不够自然。希望读者朋友们读到不顺畅的地方不要骂我,因为我也不容易。如果这本书卖得好以后能重印的话,我还是很乐意再花时间把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再重译一次,真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想感谢几个人。我知道这不是获奖感言,也不是作者前言,译者不好把自己太当回事。但是,我还是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下自己的感谢。首先,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带我入行的译者前辈孙仲旭老师。在我徘徊在文学翻译圈外不知如何入门的时候,正是孙老师给我指了条路,并帮我推荐了译稿给《外国文艺》杂志。可以说,如果没有孙老师的帮助,我很难这么顺利地走上这条路。另外,我还要特别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两位编辑李玉瑶老师和黄昱宁老师的信任。感谢李玉瑶老师让我第一次在《外国文艺》杂志上发表了短篇译作,从此开始走上文学翻译的道路。感谢黄昱宁老师在我还是大四学生的时候便能将一本长篇小说的翻译交给我,让我有机会第一次翻译长篇小说。你们的信任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另外,感谢所有在翻译过程中给过我帮助的朋友,这里就不一一点名了,回头请大家吃肯德基。
四
骰子与你们同在。
——2012年2月28日,于香港九龙塘。
【注1:正式出版的译后记编辑老师有删改,并且加入了一些补充内容,此处为原版。】
【注2:原书名译为《掷骰者》,出版时被改为《骰子人生》】
对于我这种“三观”已毁的重口味读者,初读《骰子人生》(The Dice Man)的快感是迅猛而熟悉的。卢克·莱恩哈特(Luke Rhinehart)是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的科班出身,调侃起那些装神弄鬼的心理医生,全奔胯下的命门而去,稳准狠急,像极了戴维·洛奇(David Lodge)《小世界》(Small World)中对英语系教授们的戏谑。在作者的笔下,纽约的执业精神分析师成了一群言必称“肛欲性格”或“童年虐恋”的弗洛伊德主义者。其实,在小说所处的六十年代,精神分析这个行当还有十几年的好光景,只是莱恩哈特早已敏锐地觉察到,以牵强附会的隐喻-转喻法则去解析人类心理无意识的做法,实际上和中世纪的“放血疗法”并无二致。(例如,主人公在接受神经官能症治疗时,被问到水和湖泊会让他联想到什么。他随口说是“塔霍湖”,结果医生立刻告诉他,这说明了一种在浴缸里被父亲从肛门插入的意象,因为“塔霍”在印第安语里是“大酋长父亲”之意。虽然主人公一再辩解父亲早亡,而且从不在浴缸里洗澡,甚至自己也不知道“塔霍”的本意,但精神分析师依然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其精神失常完全是因为童年时对于父亲的同性乱伦之爱。)
大概也是对弗洛伊德这种“生殖器决定论”失望透顶,莱恩哈特本人在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之后,反而跑到大学里教起了禅宗和西方文学。据说,以扔骰子来决定人生,就是作者在禅宗课堂上的突发奇想,结果扔了几把后一发不可收拾,索性辞职写“掷骰教”小说。显然,在拜“偶然性”为上帝之后,主人公的人生就不再是由童年的“小鸡鸡”决定的,而是可以按照骰子的神秘安排,在未来的时刻成为任何人!不过,很难说这是对人性最充分的解放,还是最极致的奴役,因为成为“掷骰教”教徒(diceple)的首要原则,就是必须绝对服从骰子的结果。不难想象,一旦彻底放下人的自由意志,那么“亚伯拉罕杀子”之类的任务也不必成为什么悬置道德的信仰考验了。主人公第一次扔骰子得到的命令,就是去强奸楼下的女邻居,结果对方不仅半推半就,而且后来还成为了固定的性伴侣。此后,骰子开出的游戏任务愈发刁钻,从成为耶稣到成为同性恋者再到杀人犯,主人公勇往直前,全无败绩。
虽然小说里不乏一些戏仿《圣经》的“骰子教”经文,偶尔也有一些关于自由意志和偶然性的哲学讨论,但读者看完书后第一反应往往不是去反思这本书的文学题旨,而是想去找副骰子来试试(不瞒各位,我合上书立刻去淘宝商城搜了“骰子”,结果看见卖得最火的是对骰,一个六面印着“舔、吸、吹、捏、咬、打”,另一个印着什么请容我在此略过)。这其实是一种可疑的阅读反应。毕竟同样作为“邪典小说”(cult fiction),人们看完《搏击俱乐部》(Fight Club),想到的第一件事应该不是去找地方打黑拳、玩自虐吧?事实上,小说中的“骰子教”并非全然虚构,莱恩哈特这个精神分析学界的叛逃者不仅对骰子人生身体力行,而且也确实在读者拥趸中招来了一些门徒(譬如《生活大爆炸》中某一集里的“谢耳朵”),按照骰子设计的命运轨迹寻找自我突破。甚至在莱恩哈特的后期创作中,他依然恋恋不忘这个“掷骰子者”的主题,写了多部关于此类题材的续作。
然而,就真正的文学成就和地位而言,《骰子人生》不仅无法媲美同样以反智主义和性笑话为噱头的戴维·洛奇的“学院三部曲”,也远比不上同样充满荒诞色彩的《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甚至和诲淫诲毒的老嬉皮亨特·汤普森(Hunter S. Thompson)或“邪典小说”后辈查克·帕拉纽克(Chuck Palahniuk)比起来,这本书也似乎更受小说研究界的轻视。难道这是因为小说家不能掷骰子?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上说,作为作者的莱恩哈特在小说之内并没有“掷骰子”,因为这部作品有着森严的布局。它以假托回忆录的方式开篇,中间熟练地穿插着大学创意写作班里必然会传授的叙事视角转换和文类拼贴嬉戏,情节发展更是准循着电脑游戏升级打怪兽的“由易到难”原则,直到最后主人公立志传播“骰子教”和杀人犯法的高潮。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莱恩哈特确实不应该在小说之外效仿主人公“掷骰子”。这倒不是说小说家的个人生活方式会如何影响到小说的质量,而是说好的小说家应该与笔下人物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我们接受弗洛伊德的假定,把作家写作视为一种欲望的投射,那么完全可以认为《丛林野兽》(The Beast in the Jungle)中的约翰·马丘(John Marcher)其实是亨利·詹姆斯本人的替身,或者詹姆斯·乔伊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死者》(The Dead)中的盖布里埃尔(Gabriel)的原型。但这些伟大作家非常清楚,在小说中模糊虚构与真实,只是为了作用于读者的审美体验;如果作家自己深陷在自己虚构的真实中无法自拔,那将无法以超然的态度来处理笔下的人物,其创作也难以成为佳作。
莱恩哈特虽然通过第一人称的叙述声音,不时对主人公加以自我解嘲,但他仍然未能真正跳出“掷骰子者”的自我幻象去经营写作。小说开篇以心理学的无趣来反衬骰子实验的有趣,以极大的夸张来将骰子教徒皈依前后的反差做漫画式书写,接下来几乎就是重复表现小说人物在执行不同骰子任务时的滑稽百态。就比方说挠痒,这个部位本来是很痒的,起初挠得也很舒坦,但如果不停地挠下去,谁也消受不了。《骰子人生》失败之处,或许也正在于此。它以五百页的篇幅,讲述了一个可能在冯内古特那里两百页就能讲完的故事——譬如,同样是关于自由意志之死的《时震》(Timequake)。
其实,“邪典小说”在题材和语言上的颠覆性,应该只是小说家的手段,而非目的。对于挑剔的读者而言,高度程式化的小说叙事无论多么夸张荒诞,最后也免不了审美疲劳。而对于另一些乐此不疲的读者,最后则可能会选择拿起骰子,按照这本畅销书的宣传语那样,让小说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文学的伟大使命并不是去教给你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而是向读者提出一些伟大的问题。即使是优秀的“邪典小说”,它也不能只是不断冒犯你的常识和感官,并仅此而已。好的邪性,应该是一种在光与暗的交汇处闪烁的“亦正亦邪”。
载于2012年10月24日 《纽约时报中文网》
刊于《ELLEMEN》(2012/9)
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Word文档并掷出一枚骰子。骰子空翻三周半后落地、站稳。是“三”。选项三:在截稿日前一天就完成书评。这可不像我。我如同大部分撰稿人一样,总是在截稿日当晚、甚至纽约时间的当晚才动笔写。但这一次,我要顺服骰子的意志。这一次,我是一个掷骰者。我立刻开始在空白的Word文档里写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任何人”。
“太初有机缘,机缘与神同在,机缘就是神。这机缘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机缘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有一个人,是从机缘那里差来的,名叫卢克。”——在《骰子人生》的一开头,作者卢克·莱恩哈特便以一段戏仿《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的《掷骰经》引文将读者直接带入那个异质的偶然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由骰子主宰的:你可以决定六个选项的内容,但必须执行骰子的结果。
当小说展开,主人公、纽约精神科医生卢克·莱恩哈特——他的职业是“将不堪忍受的了无生趣变成可以忍受的了无生趣”,与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带着完全的镇静、高贵和优雅”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P41)——由着骰子的指引下楼诱奸同事老婆艾琳时,这个虚构世界的大门向读者打开了:那是一个混沌的、无政府主义般的疯狂世界。在那儿,人们不再是单调、稳定、前后一致的,单一自我作为“意义上的阑尾”被割除,被“正常人格”所压制的“少数冲动”得以释放,人们扮演多种角色,形成不稳定的多重自我,变得比原先更加多元、幸福而有创造力——或简而言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任何人,或至少,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比自己以为能成为的人还要多得多的人”(P426)。这宗教般的思想不仅是卢克创造的心理疗法,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他开设掷骰中心,收纳学徒,并在骰子要求他杀害弗兰克之时把情节推向交杂着疯癫与荒诞的高潮。
《骰子人生》的大部分章节是卢克·莱恩哈特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叙事基调——照他自己的说法——“就像狂躁抑郁症患者的情绪一样变幻无常”,因为“哪些事该写,哪些事不该写,哪些需要详写,哪些需要略写,几乎都是随意决定的”(P277),因此“逻辑混乱、心血来潮、离题和失败都是不要紧的”,但至少“意外和多元:这两样书里是不缺的”(P278)。但这段第52节中的话与其说是狡猾的免责声明,不如说是一种贯穿全书的叙事策略。《骰子人生》始终保持着一种直截了当的简约风格,对材料的处理也轻重有当,读来畅快淋漓,丝毫不输Page-turner式的类型小说;而另一方面,全书的文本又的确是多元的——有对于《圣经》等经典文本的戏仿,有错置甚至捏造的名人名言,有排版构建的空白纸页,有病例、录音记录、新闻报道、粉丝来信、警方问讯记录、经文和诗篇、电视节目等等——这些杂糅的、风格各异的文本既是叙事节奏有效的调节器,也是掷骰人生在纷繁复杂的当代生活中的映像与回应。
《骰子人生》最大的优点是将一本可能成为严肃的、全然知识分子式的枯燥文学小说写成了一本妙趣横生的、充满有趣性实验及对话、挑战俗常观念及道德界限的Cult喜剧——行文中那些尖锐的、施虐般的讽刺与仿佛是库特·冯内古特与伍迪·艾伦合体的黑色幽默是全书最大的成功之处,它放大了作者对于沉闷乏味的中产阶级生活的质疑,也呼应着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在革命年代盛行欧美的嬉皮之风(“道德与理智都无法抑制我们对新奇的渴望。暴动、革命、灾难:多么振奋人心啊。”P136),它令《骰子人生》变成了一本黑色幽默版的《在路上》,也为全书的心理探险提供了一张自嘲般的壁纸。
《骰子人生》写于1971年,卢克·莱恩哈特是乔治·科克罗夫特的化名。小说颇有些自传成分:乔治自青春期起就一直过着秘密的掷骰生活,直到33岁在教授一堂有关自由的课程时才向学生公开阐述他的掷骰理论。小说的出版过程同样传奇:当时乔治正与友人合写一本以性与毒品为主题的畅销书,友人偶遇一位创业中的英国出版人,顺带提及乔治写了四年但仅有开头部分的《骰子人生》,谁知出版人相中的恰恰是后者,并称之“几乎是大师之作”。然而有趣的是,小说于1970年代出版后并未获得多大反响,反而到了21世纪初才藉由互联网红了起来,英国《每日电讯报》更将之列为“史上五十佳Cult经典”之一。作者乔治在接受采访时称:“这整个过程是渐进的,在哪个特定时间看都不显得奇怪。只有现在当我们回头看时,才觉得这不仅奇怪,而且像个奇迹。”
by黄昱宁
楼下是妻子的闺蜜,身边是一个疑似美满的中产家庭所能拥有的一切,墙上挂着正在俯视众生的弗洛伊德肖像——“他严肃多产理性且沉稳,是一个理智之人所能追求的完美典型”,卢克·莱恩哈特(Luke Rhin-hart)清晰地感到有一股“没有预谋没有目标的”怒火从体内升腾。他清楚地记得壁炉上传来电子钟的嗡嗡声,一阵雾号声从东河一直穿透到房间里来,接着恐惧将他的动脉从心脏里扯出打了个结系在腹部,他在椅子旁的一张小桌上看到一张扑克牌,翻开牌,下面躺着一颗骰子。
骰子掷出一,他就要下楼去骚扰那个早就跟他眉来眼去的女人。在这里他用了一个极端的字眼——“强奸”。如果卢克·莱恩哈特不是一位早已经混出道的精神科医生,那么这个桥段似乎理应通往一部类似于《夫妇们》(约翰·厄普代克)那样剖析“通奸社会”(《时代周刊》语)的小说。然而,莱恩哈特偏偏是个正在被各种无法治愈的心理病人逼疯的医生,骰子握在他手里,便不仅是一场外遇的敲门砖——它替他掷出了手中的“第一捧雪”,然后是第二捧第三捧……读几十页,我们就可以预见到那将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大雪球,“黑色”意味浓重的大雪球。
《骰子人生》(The Dice Man)在问世之初(1971),挑战了相当一部分读者的耐受力。它被几个国家列为禁书是可想而知的,这决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莱恩哈特历经各色性冒险、逃出疯人院甚至策动谋杀(尽管它们展开的方式都是滑稽变形、超越其通常定义范畴的),更因为整个故事都基于一个颠覆性强烈的动机:莱恩哈特将所有宗教、伦理、行为规范抛诸脑后,一切行动听命于骰子,这难道不是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不是最危险的意识形态?有读者这样形容:“这本书你在读到一半的时候,就需要掷个骰子来决定,是否要读完它。”
在沉溺于“掷骰哲学”之前,主人公莱恩哈特的学术成果之一就是论文《道家、禅宗和精神分析》。表面上,寄情于骰子似乎是现代人面对选择极大丰富时无所适从的表现。实际上,小说想要表达的意思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个体的自由度和活性被牢牢限制在资本社会大机器的固定位置上,所以所谓的“选择极大丰富”恰恰只是“别无选择”的障眼法。为了打破这一潭看起来已然制度森严的死水,莱恩哈特用一枚骰子的六个面,将人生轨迹从单一直线分出多条岔路来,它隐秘的核心在于:选项是掷骰者自己拟定的,它以某种“未必那么巧吧”的轻松假象为掷骰者的心理提供庇护,让他们敢于挖掘出那些平时想也不敢想的隐秘愿望,那些疯狂的、不容于凡俗人生的或激烈或无聊(那是对必须“有意义”的反动)的行为,都成了在暗室中被漏进来的光线陡然照亮的胶片,于是,曝光,战栗,毁灭……
时至今日,提炼《骰子人生》的主题,对任何一个略微涉足过后现代文艺批评的人而言,都没什么难度。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的意志真空需要文艺家们用怀疑和颠覆来填补,连一度被世人奉为救命稻草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也必须经过嘲笑的洗礼,“我们肯定错了。所有的心理治疗都是令人生厌的灾难。我们一定犯了最根本性的错误,使得我们所有的想法都遭到毒害。多年以后,人们回头看我们现在的这些心理治疗理论,会像我们如今看待十九世纪的放血疗法一样。”对精神分析的幻灭是导致莱恩哈特掷出第一枚骰子的直接动力,这在当时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意义。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部小说会安排形形色色的性游戏贯穿始终,因为弗洛伊德的主要学说都建立在对人类性心理和性活动的重新定义之上——以随机行为瓦解“性”本身的病理学意义,或许也就抽掉了精神分析学架构中最核心的那块积木?
踩着凯鲁亚克、金斯堡的步伐,莱恩哈特在“破”的同时似乎也在“立”。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掷骰从个人行为演变成了近乎癔症的集体狂潮,甚至出现了纲领性文件——《掷骰经》。《掷骰经》的文本完全戏仿《圣经》:“太初有机缘,机缘与神同在,机缘就是神……有一个人,是从机缘那里差来的,名叫卢克……”(仿《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经文原为“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如此这般虔诚地去圣渎神的表情教人忍俊不禁——先定格这个表情,再拉一个广角,我们轻易便能看到映衬在背后的是后现代的荒芜困境。不过,掷骰哲学的本质是将一切交付“机缘”——某种比上帝更飘渺更无法遵循的东西,如是,则小说的主旨又被悬置在了“重建”与“空无”之间。后半部越来越肆无忌惮的狂欢,尤其是那场记满了糊涂账的谋杀案,都使得作者的态度趋向于暧昧。从那方小小的六面体中滚出的“随遇而安”,真的能通往内心的平静?真的是人生和社会的终极出路?
我们在小说中的几个不甚显眼的段落里,隐约看到“掷骰疗法”的真实疗效,临床数据的惊悚与叙事调子的乐观形成饶有趣味的对照:“在另外两百十七个接受掷骰治疗超过两个月的病人中,有一百二十四个仍在极乐与崩溃之间徘徊;有九十个已经达到了稳定的极乐状态;还有三个死了,不过他们可以说是因公殉职。”相应地,莱恩哈特在沿着骰子指引的方向抛妻弃子之后也有过一番独白,不无忧伤地挑破了掷骰游戏所带来的虚假亢奋:“面对着几乎绝对的自由,原本已被骰子解决的‘无聊’的问题又再次出现。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已经够无聊了,但我发现我在快活城(纽约)的街上、酒吧和旅馆里遇到的那些普通人更无聊。骰子已经带我走得太远了,我开始像所罗门那样感到,很难在日光之下再找到什么新鲜事了。”上述两点,在界定作者是否有意在文本中渗透自省意味,辨别《掷骰经》中“倡导”的原则是否等同于作者的真实价值观,以及追溯“骰子哲学”本身在小说的末尾是否也在经历着某种程度上的幻灭,都是重要的参考值。最后一个参考值来自小说作者本人——将近四十年之后,回望这位同样名叫卢克?莱恩哈特的前精神科医生的人生轨迹,也许是引领我们“走进”《骰子人生》抑或最终“走出”《骰子人生》的捷径。
“质朴而简单的程度”,这样的措辞可能是直到二十一世纪才有资格与cult文化和谐相处的。要知道,曾盛赞过《骰子人生》的安东尼?伯吉斯本人,就曾抱怨过他的代表作《发条橙》当初发表时被出版商执意删去最后一章——本来,在他预设的结局里,随着年龄增长,亚历克斯逐渐放弃暴力并且最后结婚生子。显然,出版商认为这样的结局不够酷,嬉皮士的姿态应该叛逆到底,如此这般才嵌得进cult这个当时刚刚勃兴的文化概念。
《发条橙》与《骰子人生》都被英国《每日电讯报》列进了2008年评选的“史上五十佳cult经典”,与《钟形罩》、《麦田(微博)守望者》、《塞莱斯廷预言》和《五号屠宰场》等共享着某种神秘的、连评委们也无法精确定义的特质。到底什么是“cult”?目前使用最多的汉译“邪典”只能算权宜之计,勉强搭上“邪教”的便车。实际上,“cult”一词的基本义是教徒式的狂热崇拜和迷信,考量“cult”一词挪用于文化产品时的含义亦应更多地从受众角度衡量。也就是说,凡是那种能引起特定受众狂热崇拜、能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反复研读进而倒背如流、如痴如醉的作品,无论是“正”是“邪”(度量这两个主观性强烈的概念远不如观察受众的数量和反应有可操作性),都可以算在广义的“cult”里。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类似于“迷众制作”的说法才更客观、更符合“cult”的真实要义。
《骰子人生》这部被奉为cult范式的作品自问世以来所走过的轨迹,也就愈发显出其清晰的“缩影”价值。时至七十年代,出版商对“聚集迷恋群体”的特殊文本的商业价值的认识已日渐清晰:“迷恋群体”可能散布在各种genre(类型文学)的受众中,却又是他们之中敏感性最强、忠实度最高的那些人。他们就是所谓的“文青”。文青的口味固然挑剔,但这些个体刻意追求特立独行的姿态却构成了他们显著的共性:一旦对此了解透彻,就能精确地点中他们的穴位,这远比漫无目的地凭空放枪要经济高效。另外,他们自身也有着较强的复制能力和复制欲望,是天生就适合传递“口碑”和制造“迷众”效应的群落。同时,文青们随着时代演进而变化的阅读需求又反作用于作家的创作意图。从《骰子人生》中出现的大量“金句”——那些仿佛信手篡改、张冠李戴、戏仿腔调十足的“名人名言”——就可以看出,它的作者显然要比塞林格具有更强的“cult自觉意识”。或许可以这样说,“cult”发展到《骰子人生》诞生的那一代,已经开始从“浑然天成”渐渐滑向“刻意为之”。
较为激进的左翼批评家完全可以将“cult”视为资本的阴谋,它把生来就反对资本的东西用资本收购并迅即进入复制流程,成为一个依靠反资本的形式和姿态来牟取资本的商品。在这个拗口的“阴谋”的算计之下,《骰子人生》甫问世时受到的追捧乃是反射了嬉皮风退潮前的灿烂余晖,而它在本世纪初经历的第二轮走红则是顺应了那些“在互联网聊天室时代成长起来的、习惯于角色扮演的新一代群体”的需求;相应地,掷骰行为本身也从“叛逆”演变成了潮人们热衷于消费的“生活方式”(lifestyle),这文本外的乾坤大挪移是对文本最绝妙的反讽。
当然,我们大可不必这样绝望地看问题——毕竟,一旦遵循此种逻辑,几乎所有作品的根本属性都只能是“产品”,都构成资本阴谋的一部分。即便真是“阴谋”,一部能够在40年里始终不被市场抛弃的作品仍然是值得研究和玩味的——它必然有那么一些溢出商业框架外的文本价值,经得起反复解构。当作者在小说开头部分就声明他的叙述视角和情节顺序将由骰子来决定、因此自己也不知道通往何方时,他究竟是在掩饰小说结构上可能出现的弊病,还是因为多少预见到了这个文本也终将被消费的宿命,所以事先就尽情地嘲笑“叙述”本身的困境?没有标准答案不要紧,我们让骰子决定。
本文刊于经济观察报-书评版 2012年6月4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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筛子即是人生。读完这本书,我不知道到底是筛子在主宰人生,还是人生在操控筛子。初读这本书,你会带着好奇去读,看看一个随身揣几个筛子来过活的人生将会是如何的精彩。然而慢慢的,你就需要在这份好奇上家几分勇气,去面对作者布下的层层迷筛阵。就像是误入了一场赌博,原本只是以为玩玩而已,不料却一不小心玩儿大了。
读这本书的心情是矛盾的,书中露骨的情色描写对大多数人都有极大的杀伤力,让你不禁怀疑这本书的意义所在;然而,又欲罢不能,总想看看那个迷阵到底要怎么才算到头。你会不禁随着作者的行事风格来读书,每每好戏上演,总是不等作者张口,心里就默念“用筛子啊!”
毫无疑问,这本书并非只想给个刺激那么简单。他用近乎无厘头的手法描写了人类虚无,无所寄托的盲目状态。你可以让筛子来主宰你的人生,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随心所欲,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也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但是离开筛子,你可悲的发现,你连自己都不是了......
这个说的非常好啊 。。。我很久不看书了,感觉看那些书浪费时间,都是屁话。看小说,感觉浪费时间,都是臆想。看自然科学,肤浅,都是谣言;社科空泛,都是废话。。。。羡慕下楼主,多读读你的评论吧
化化不閒
YOUYONG!
求肯德基。
非常棒\(^o^)/
辛苦了><
谢谢喜欢!:-D
我就是刚从nytimes看了这个评论然后来标记这本书的 结果看到这个评论在这里了已经
我就想帮助一下lz
骰tou 子
当初我打这个字也郁闷了很久
怎么能搞到这本书?
回楼上,中文版预计七月底即可上市,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英文版卓越网上好像有卖。
色子才念SHAI
shai 和 tou 都是骰 多音字 多年前的新华字典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