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上的舞蹈
2008-3
浙江文艺
范培松
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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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人在本质上都是诗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依据海德格尔对人的本质、对诗的精神的理解,人生其实也就是感受和体验生命本源的过程,生命的最高境界是聆听我们内心的声音。然而,在现代化的社会中,情感和心灵常漂浮在城市的荒原,每个人都成了迷失自己、找不到家的异乡人。我们也逐渐忘记了心的归宿,很少追根溯源去关怀我们内心的需求,只有当它疼痛的时候,当它任性乖戾的时候,才感觉到它的痉挛,它的搏动。 诗意的心灵并不是要凌空于大地之上,以逃避尘世的羁绊,相反,正是在紧贴工
《麦芒上的舞蹈》呈现给读者的,是一道道爱的盛筵,同时,也展示了痛的深广,它阐释了心灵的全部丰富和复杂,爱、恨、疼痛和撕裂。对生命本身的热爱,是一切爱之本源,也是《麦芒上的舞蹈》的重心所在。《麦芒上的舞蹈》所选录的文章,主要是以情以爱去体验生命,从心灵的质地,从灵魂的深度,彰显生命本身的高贵与纯真。因为爱的缘故,我们在《麦芒上的舞蹈》里相遇,在生命的世界里,不再分离。
范培松,笔名艾袁,男,1943年7月10日出生,汉族,江苏宜兴人。中共党员。1965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历任苏州大学教师及中文系副主任、主任、讲师、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大学文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苏州作家协会主席。1965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散文天地》、《散文写作教程》、《悬念的技巧》、《报告文学春秋》、《中国现代散文史》、《二十世纪中国散文批评史》,主编《写作教程》、《文学艺术学例》、《文学写作教程》、《中外典故引用辞典》、《中国散文通典》等。
第一辑 红酥手没有人知道我爱你白色之恋与红色之爱钻石和雪花爱情密码不死鸟终极之爱红酥手第二辑 在维纳斯脚下哭泣天格尔(节选)穿过时空的爱恋拖鞋志约定第九十九封信美丽不需要结尾在维纳斯脚下哭泣第三辑 黄粱美梦棣花街的记忆阿姆斯特丹——在凡·高的呼吸中中街上的细廊柱本名季黄粱美梦走路拾零另一场约会(又一章)第四辑 无以名状的痛痛用痛感想象无以名状的痛游戏草葬尖叫的爱情朝着谷里飞奔第五辑 无言之爱秋天的怀念祖父的早晨临别赠言无言之爱病中的红娘只因那是儿子的电话父亲二题第六辑 灾难的礼物在岁月的呼吸里醒着史铁生:敬重病痛四十年前的爱情洗脚的感觉春天最深切的怀念灾难的礼物心烛第七辑 给爱一个容器给爱一个容器我家对面的窗户爱我更多,好吗?爱情原来是一朵花爱的寄托今夜,我是你的新年爱情不风流第八辑 雪山的长夜把回想留给未来雪山的长夜被风吹过香水母爱的级别爱是幸福的痛
没人知道我爱你 早晨雾湿的树林里,我看到了我从前的爱人。他清瘦干净的样子,正疾步向我走来。他白色的衬衣和明亮的眼睛都在雨后的秋风和绿树间闪动。 我忍不住大声地喊他.他却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正提着一兜在市场上买来的核桃,与一些过去的熟人在一起。我用力地砸开一只核桃,让里面盘曲着的玛瑙般的果仁显露出来。我再剥去果仁上的薄皮一一地递给身边的熟人们品尝。但他们都说这核桃好苦呀,苦得不能吃。 我疑惑这核桃怎么会苦呢.它们是今年刚刚成熟的新鲜果实,应该有一种阳光晒过的清香哪。 我放下核桃,再去寻找我的爱人。 他也许一直没有看到我。已经隐入了密密的树林。我离开我的熟人,向前追去。我爱人的老父亲正站在他刚才出现过的地方,也是清瘦干净的样子。只是头上飘动着稀疏花白的头发。老人站在那里,像我一样唤着我爱人的名字,只是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还喃喃地正向他诉说着一些我听不清楚的话语。他的脸上布满了年老的驱之不尽的忧伤和悲哀。 他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吧,应该是一位力不从心需要安度晚年的老人了。他从前很少关心自己的家人,现在,他要寻找他们,要回到他们的身边来。他曾经是我居住过的城市里一位受人敬重的要人。我的爱人曾经是那座城市里的一位王子,身边围满了各种善于奉迎却心怀个人目的的人。 只是我的爱人有着看透一切的秉性,他像秋天的云朵一样淡泊清高,他始终需要着身边的一些真性情的朋友。一起去理解那些人类自古以来的精神。 我们在大院里的银杏树下互相看到了对方,很快就成了高谈阔论的对手。我们总是在深入的谈论和争辩中,感受着对方的心底和思想。我们以各自的自尊与清高,掩饰着温柔的内心。这种友情里包含得已经很多。它比爱情还要真挚和深广。我们之间也许有过爱情,一个年轻的男孩与一个年轻的女孩之间的互相倾心与爱慕。 我们之间也许有过在一起生活的向往,但是现实已经像河流一样阻隔了我们,我们没有去寻找渡船,因为我们彼此给予和得到的那一些,也许已经远远地比另一种生活要更为重要,更好。 我们从来没有过身体的走近。我甚至没有举手为他理一理前额的头发,他也没有温情地拉一拉我的手。在我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娶了一个美丽温和的女孩,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但是一个人怎么不可以同时有两个或者三个爱人呢。只要是我们真心地相爱。我们可以有一个爱人生活在身边,另一个爱人生活在记忆里,而再一个爱人则生活在我们想象的世界里。 我们经常深情但是骄傲地相望着,像两棵不会走近也不会远去的树木。我爱人的母亲已经早去了。她一直少言寡语地隐在显贵的后面,抚养着自己的儿女。我曾经住在他们家的隔壁。暮色来临或者是突然下雨的时候,她经常帮我收起晒过太阳之后又洒满了月光的被子。儿女都成人之后,她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的神情突然忧郁起来。一生中,她自己带孩子的时间太多了,孩子们的生活’装满了她的空间,她自己的生命只是孩子们使用过了的一张壳,一幢房屋。孩子们年幼的时候,很多家庭里的事情她只能自己与自己商量着办法,自己去解决。有一天,她无声地走出了家门,也许是想去看望她的孩子,她走在路上的时候,一辆疾驶的汽车迎面撞倒了她。 我的爱人因为母亲的离去而分外痛苦,他对人生的理解由此沉重起来,看待社会的目光也有些茫然和冷漠。他跟随父亲来到了大城市,但是他很快地就厌倦了大城市。他又回到了我们都非常熟悉的那座城市里,就像一个游荡在外的人又回到了他童年的出生地。 他一直渴望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一生中,为当地的人做一些重要的事情。他竭尽了全力,但是这个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在周围的大多数人都不想这么做的时候,一两个想这样做的人,就会陷入复杂恶劣的环境,就会白白地消耗理想和能力。并且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永远也做不完,一个人做不完,一代代的人都做不完。 很长的时候里,他都有些忧郁不快。他的身上一定也遗传了母亲身上的一些特质。他经常去看望母亲,母亲不仅是他的一位亲人,母亲也是一个生存的概念.像是他能够看到的天空和大地,像是所有生命的来源与去处.他想从中领悟出一些更为深远的事物。 我们已经生活在不同的两座城市。五月里,他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了几件他想做的事情和正在做的事情。他想在每一个乡镇都建一处文化娱乐场所.让人们在农闲的时候有一些交流和学习的场所,让人们多读一些人文的书籍.而不只是在衣食上富足。他还想把当地的土产、风情都编成书,让游人们多一些了解。 “我很想去看你,我有时间一定去看你。我爱你。”他最后这样说。这是他唯一一次这样说,在我们所有的交往里从来都没有使用过这个词语。他说得让我怀疑是我没有听清楚。这么多年了,我们真的应该走近了,应该抛去所有的形式走到一起。我们甚至应该结婚,要一个孩子。我们可以选择一处贫瘠的乡村,生活在一起。我们要成为真正的爱人,在长满庄稼的田野上,在一问简朴的土屋里,在散发着清香的山菊花的旁边。但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此后再也没有来。 他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过于劳累了。 七月的时候,他的汽车在驶过一座桥梁的时候突然翻到了河里。 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给我打过的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生命的世界里每天都发生着什么,事物的背后到底都隐藏了些什么。 很多的世事,就像很多的人生一样,生了又去了,只记载在一些相关人的心里,它们也许已经不需要说出来。让其他的人知道。它们很快也会过去的。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才是爱人?我有时在想这个问题。我就要四十岁的时候,给周围的年轻女孩介绍男朋友,她们先问我: 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 有住房吗? 有学历吗? 她们反复地核实和比较这些条件。认为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之后,才能有人生的幸福。她们从来不问在相同的地域和气候里会不会长出差别很大的生物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人完全一样,就像我从前的爱人,我现在的爱人,我所有的爱人,我永远的爱人。爱人,是那些能够相亲相爱的生命,是那些即使丧失了身体的功能也能够用心灵相爱的人,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都能够生长出来的入,也是能够把什么条件都变成幸福的理由的人。他们会在心里一直深爱着对方,但不肯只为了自己轻易地说出来,他们会为了对方的生活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和幸福。 他们就是认为有一些事物不在正常生活的范围里。 我想着我从前的爱人,感觉着他一直隐在心里的爱和后来突然说出来的爱。爱人,我的爱人,我深爱的人,但是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实用的或者是贵重的,它们都不属于我。我也很少喜欢它们。有的人总想悄悄地拿走一些公用的或者是别人的东西,我捡过几次没有什么标记的钱,却都还给了失主。我总是不喜欢那些已经属于了别人的东西,就是人家硬要给,我也不肯要。我只喜欢我自己的那一份,有的时候,甚至我自己的那一份我也不想要。我喜欢的东西一直很少,我一直是个穷人.但我自以为是富人。 我喜欢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我只是很想走近我从前的爱人,我不想失去他。 我向前面的山坡走去,秋风正从那里长长地吹过,淡淡的雾气里也许有我的爱人。刚才那位老人站立的地方有一潭清水,水边低矮丛生的灌木丛里有一处处起伏的坟墓,坟墓的上面长满了野草。“你能带我去那儿吗?”我指着前面的灌木丛对一位熟人说。他就是刚才说我的核桃苦的人。“你不能去,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他告诉我。 “我只是想去看看。” “你不能去!”他斩钉截铁地说,把我狠狠地向后推去。我跌倒在身后的水泥地上,跌得很疼,跌出了眼泪。我的爱人消失了,我眼前的景物也突然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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