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裳水珮
2012-11
长江文艺出版社
范晓燕
324
我不擅诗，但常被某些诗句震击，最乐意向诗人鼓掌。有一次还花费自己整月的工资，买来一堆民间油印诗刊，在朋友圈广为散发并为之大吹大擂。这是八十年代初的事。自那以后，我大概仍算得上半个诗读者，一般来说，既为不少诗坛新作而一再惊喜，也为某些诗作的泡沫化而渐生困惑。比如有些诗的情感造作(想必那家伙只是冲着镜子开发灵感)，有些诗的意象枯涩(想必那家伙正操着一本词典狂找奇词怪语)，有些诗人笔下语言的肥肥大大松松垮垮(比写一张借条或收条更不需要用心似的)——白话诗就是这样一种口腔随处排泄么？据说旧体诗容易束缚人的思想感情，当然是事实。为文造情或以辞害意的四言八句，乃至文言政策体、格律口号体，实为一大流弊。不过，把诗体革命理解为信口开河，理解为随意分行的大白话，理解为自由排列的词汇表，放任无拘、恣意胡为、捡进篮子都是菜，则可能是受制于末流译诗的误导，出自于对西洋现代诗的误解。事实上，把译诗当作原诗很不靠谱。大多数西洋诗原作也是讲求声韵效果的，其精美处若未能呈现于译作，只能赖译者，或翻译本身的严重局限。 文学毕竟是文学，不可缺少一种形式美——或者说是一种积蕴并融化在形式中的“潜内容”，即文本中文化、历史、哲学、道德之全部隐形信号，乃至耳膜、血流、神经的生理所需。在这一方面，中国汉文学的形式美源远流长，其声韵经验至为丰饶和深厚。作为数千年来百炼千锤的美学遗产，且不说粘对、骈偶、词曲制式，光是汉字四声、五声乃至九声(如粤语)的声调乐感，较之于拉丁语系与日尔曼语系的两声结构，就曾让不少西洋人士惊羡。这有什么不好呢？有什么丢人吗？莫非这些东西一度被某些酸腐文人误用为枷锁，就得被今人一股脑地避之不及和弃之若蔽屣？其实，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写小说、写理论、写新闻、写公文，写广告或招牌，甚至一个民间草民开口说话，都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讲求语感和语趣，包括词句的品相与搭配，包括用语的节奏与旋律，难道一个诗人写诗，写文学中的文学，倒是必须口腔随处排泄？ 因一次访学的机会，与范晓燕久别重逢，谈及以上感想，竟获得她的赞同，让我快慰与欣喜。后来，她由此坚定了写诗之志，更令我意外。她长期从事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教学，又有现代诗词写作实践，所写诗作既得古法，又多新意，自成一体，多彩多姿，一再用“新古代”和“旧现代”的文字幻境，把读者引向电子世纪的烟波细雨，都市岁月的绿荷黄鹂，刚刚飘出超市或汽车的伊人裙裾，又投入开发或销售的霞染江天……这些白话新诗，墨迹自由而轻快，但字里行间又不时闪现出李清照式的缠绕，进发出辛弃疾式的铿锵，常给人不知今夕何夕之疑。诗人呼吸着现代的炫丽、拥挤、忙碌、浮嚣、富饶、厌倦、凉薄以及零乱，却又深怀一个千年长梦，总是把想象托付给日月山川，凝定于一滴春雨或一片落叶。这种瞬时与永恒的自我精神紧张(tension)，未直露于作者的宣言，却始终深隐于诗体的某种古今交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古典诗体美学的一种现代复活吗？至少，不失为汉诗进化的宝贵探索之一吧？ 范晓燕是我大学同学，虽在另一个班，但其诗名早得我闻，一男生曾在课堂上以手抄诗示我，其中便有她不胫而走的少作。几十年后，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她仍能“诗意地栖居”，特别是能“诗意地栖居”于千年长梦，已足以值得人们尊敬和羡慕了。我应该再一次鼓掌致敬。 2011年6月8日
范晓燕，女，1955年12月出生，湖南长沙人。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任深圳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任教科目范围：先秦两汉文学、唐宋词与人生；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唐宋诗比较研究、唐宋词研究。《风裳水珮》就是由她所著，收录其近体诗143首。《风裳水珮》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序 韩少功
一(——2006年)
期待，是一种心情
一帘春梦
盈盈的浅笑
落叶的舞红
爱，是什么？
春眠，春晓
我，在寻觅
细雨黄昏
爱的颜色
比梨花苍白
残夜的拥围
草叶尖的泣露
被撕裂的感觉
过去的……
莫名的心绪
你，失去许多
雪夜在落坠
如蜗牛，背负
午梦，一襟冰凉
夜，无言空寂
梧桐树飘残
一洼死水
玉兰树的梦
只有——
最后一瓣花落
二(——2010年)
雪夜的灯光
心的独轮，滑落
午夜的迷雾
梧桐叶的低语
思念是一种痛
你的眸子里
等待你采摘
爱的坟茔
读你
身后，影子在哭
月夜归晚
月夜，醉了
最后一片树叶
梦，残了
风，一阵吹来
梅雨蒙蒙
伊人，已去
故人来访
湖心的云影
后院，一地青苔
寻访
雨夜，无眠
今夜，新月残残
海，咸涩的寂寞
草叶的露泣
红叶的剪影
树节疤的痛
雪，倦舞着
心的拒绝
门外的足音
一树柳风
目光的碎片
沉默，心的距离
游武陵桃花溪
红豆，失落了
仙人掌的刺痛
未绽放的枯萎
心灵敞开的门后
笑含春风
文塔楼送别
读“三绝碑”
濂溪书院寻梦
老槐树的心思
风中的老槐树
我，跪倒双膝
你，去了哪里？
暮雨里的心情
一缕梦魂归来
独自枯坐里
冷冷的一瞥
雨夜的滴落
雨丝的牵扯
笑影如昨
羞怯的芭蕉芳心
包裹的心思
那一个夜晚
醒了，一窗浅睡
夜，忧伤的心祭
天水一色
一窗寒雨
镜中的霜发
人去楼空
秋雨闲卧里
春夜的离愁
薄暮如幔
故地重游
他乡闲居里
独对一缕焚香
夜，在梦里流溢
晨钟暮鼓
你，依稀走近
红叶亭送别
深秋里的别离
思念的花瓣纷飞
远水长天，已去
再游桃花溪
此一别后
登武陵春申阁
绿荷的舞衣
梦，黄鹂啼缺
白昼燃烧尽了
潇湘惜别
登临苏仙岭
一缕归梦
嫩黄柳色，先折
三(——2011年)
乡村野居
天边，一声雁唳
清明的冷雨
谁家，早来春色
夏夜
数点流萤划过
清溪捣衣声远去
形单影孤
重阳登高
月光的冥想
枯糜的忧伤
月光润湿的夜晚
没有回忆的日子
被遗忘的落叶
百合芬芳的梦
梦，被泪淋湿
风信子的花语
午梦，一只蓝蝶
痛了，不是伤
恰似今夜的遗忘
野梨树的记忆
一抹蓝色忧郁
那一道心篱
夏夜的低吟
夜，独自喃语
你，在哪里？
夏夜之静
月光的等待
花城，尽成陈迹
冬季的记忆
烛光的囚闭
岁月的镜子
一池渐凉心事
期待，是一种心情 期待是一种心情 它，是清晨 打开暗窗 第一缕初阳， 温柔，熙暖 轻吻在绯红脸颊上。 期待里的白昼 悠长，时间 在寂寥的罅隙中 点滴渗漏 直到暮色漫起 糅入泛蓝的月光。 期待里，空间 没有了距离 遥隔的彷徨， 最远的也是最近的 伸手，便蜷曲 那温热的宽掌。 这期待的心情 你有吗？ 可会也和我一样？ 一帘春梦 它，不是梦 是睡去时 幽夜深处一抹黑红； 也是醒来时 轻柔沐面 一缕淡白晨风。 它，黑红如漆 是夜的沉静 绾在长发的蓬松； 它，淡白如雪 是晨的亮丽 掩在了 笑靥浅浅的倦慵。 啊，它是梦 每一次睡去，醒来 夜之色 晨之风， 它，是等待你 轻轻撩开的 ——一帘春梦。 盈盈的浅笑 你说—— 你，喜欢看我 盈盈浅笑时， 一双眸子 清纯简单，宛如 一泓湖水见底。 其实你看不到 它的深处 隐约一丝忧郁， 因为泛起的 忧伤的涟 总被晚风垂柳拂去。 你说—— 你，陶然醉了 将沉入这湖底， 只为那一弯笑眼滢滢 如湖心初月 让你目眩神迷。 于是，我 把盈盈的浅笑 颦在眉间 只想片刻地 留住你 玉山倾倒的醉意。 可是你对着我 释然一笑 清朗地 一直笑到，我能 触摸到的你 坦荡如砥的心里。 落叶的舞红 浓浓秋色里 红枫，燃烧起的梦 嫣红地飘飞， 一片，一片 翩翩地舞 浓浓地醉。 醉在山林 静卧的臂弯里 醉在溪水 烁动的眼波里， 醉出—— 山水盈盈间 一抹羞红的妩媚。 这红枫的翩跹 是在挽留 晚秋将逝的衰美， 它怕冷风起时 红颜褪落 一地，枯叶成堆。 可红枫的梦 终于残了，剩下 如晦冷风里 落叶无悔： 即使是短暂的绚丽 也曾伴秋色 ——舞红飘坠。 爱，是什么？ 你与我之间 爱，是什么？ 是依偎时 被拥在一卧臂弯 片刻的迷离？ 是凝视时 眸子的星光 将羞涩的火苗燎起？ 还是唇边昵语 润湿如滑 心在瞬间颤栗？ 不，都不是 它是心的牵扯 是重拾往事 牵扯出的一缕柔细， 千回百转 缠绕向我和你。 你我之间 爱—— 是隐然的痛 在每当想挣断它时。 春眠，春晓 疏朗的雨声 洗净白昼的纷扰， 夜半时 听雨的心情 时起时落 向着四壁散漫开 一夜，潇潇。 帘外冷雨 一直飘进梦的静悄， 雨，止了 梦，醒了 窗檐玫瑰嫣红 恰是枕边 梦醒人的妖娆。 一扇院门虚掩 听叶底流莺 啼着—— 春眠，春晓， 可春晓的梦 在芳香里淡淡流溢 只有花蕊知道。 我，在寻觅 我，在寻觅 久久地苦涩地， 寻觅自己的 另一半 ——心灵的归依。 他，应读懂我 眉间微蹙 浸含的那颗泪滴； 读懂我唇边 一时兴起 盈盈笑落的惬意。 他，还应读懂 我与他 柳梢月低后 迟迟归来 窗下的娓娓细语； 林阴小道旁 蹒跚身影 两相搀扶依依。 他，会是谁？ 如果不是另外一个 也不是你， 那就让余生 流逝在—— 闲看庭院 桂花飘襟的清寂。 细雨黄昏 闲步的傍晚 暮色灰沉 稀疏小雨不期而至， 黄昏的忧伤 淅沥着 纠结在断断续续。 我立在廊檐下 看路灯初上 雨丝，零乱 在昏黄光晕里， 圈湿了 片时纷沓的心绪。 久久，雨 将霓虹灯饰的夜 漉成一街淋漓， 迷漾雨幔 拽着飘湿的身影 我，踽踽归去。 爱的颜色 不要随意 给爱涂抹上颜色 它，原本是 生命之纯粹 一纸无语的白洁， 只为心与泪 浸染，才有了 熠熠鲜活的色泽。 快乐的如远天 一抹瓦蓝 忧伤的 是冷白的残月， 淡淡的，如 晨光熹微的灰 浓浓的 是夕阳燃烧的血。 噢，它不再是 无语的白洁， 心忧的痛 泣笑的泪 交错出五色斑驳 ——满纸 诉说与幽咽。 比梨花苍白 开在静寂的一隅 灿白梨花 一庭飘絮的美， 花瓣纷堆 在苔痕犹生的石阶 砸碎了静夜 虫声低吟的泪。 已近落花时节 花香淡尽 情事也凋萎， 一怀残剩的寂寞 一浅月光 轻轻覆盖在 晚来卧枝的蔷薇。 心，已倦怠 衣香鬓影 叠成如冢的花飞， 可有谁，能懂 这一树飘坠时 憔悴伊人 比梨花苍白的怨悱。 残夜的拥围 今晚，淡然月光 从帘隙间 暗自潜入室内， 静白的一线 泻在墙角 渗入呼吸的幽微。 我，独自 蜷坐沙发一隅 任月光划破 瘦弱的脊背， 隐隐地痛 犹如被浅割的刀痕 一道惨白的灰。 独自沉溺里 轻寒来袭 挟着冷风细碎， 啊，不愿挪动的 一怀心绪 深深陷落在 夜残破的拥围。 P3-24
范晓燕长期从事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教学，又有现代诗词写作实践，所写诗作既得古法，又多新意，自成一体，多彩多姿，一再用“新古代”和“旧现代”的文字幻境，把读者引向电子世纪的烟波细雨，都市岁月的绿荷黄鹂，刚刚飘出超市或汽车的伊人裙裾，又投入开发或销售的霞染江天……这些白话新诗，墨迹自由而轻快，但字里行间又不时闪现出李清照式的缠绕，进发出辛弃疾式的铿锵，常给人不知今夕何夕之疑。《风裳水珮》这部诗集收录的就是她的近体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