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2000-4-1
花城出版社
白先勇
368
无
《白先勇文集3:孽子》描述从民国六十三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主角李青因与同学发生暧昧行为被学校记大过开除,遭一直期盼他报考军校的老兵父亲赶出家门开始,这名边缘少年如何在历经母亲、弟弟亡故、被家庭与学校放逐,乃至于无意中进入「新公园」莲花池周围的黑暗王国,认识许多相互扶持好友并与周遭人物开展一连串追寻情感寄托之处的心路历程。
白先勇(1937~),作家。笔名白黎、萧雷、郁金。生于广西桂林。旅居美国,任加州大学圣塔巴巴拉分校教授。著有《游园惊梦》、《台北人》等。
放逐在我们的王国里安乐乡那些青春鸟的行旅研悲情为金粉的歌剧——白先勇小说在欧洲白先勇写作年表
第一章写给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 犹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放逐 1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 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 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 眼晴,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嗄哑的喊道:畜生!畜生! 2 布 告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 猥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誉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五日在我们的王国里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日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 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被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们推一个 元首——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 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 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 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 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田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 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却无时无刻不尖锐的感觉得倒。丛林外播音台那边,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 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逼人的叫道:美国太空人 登陆月球!港台国际贩毒私枭今晨落网!水肥处贪污案明日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榈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 约而同,倏地一劫后余生的麋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 钉的警察皮靴,咯轧咯轧,丛那片棕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撒尿 的装撒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报报矗立的石柱后 面,在石柱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 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 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 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着伤感又不免稍稍自傲的叹息道:“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 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拨得精光,在池中央 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的国土, 凭空增添了许多矫饰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 叹: “那些鲜红的莲花哟,实在美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 ,都是若干年前,脱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已失踪,音讯俱杳。有的夭折,墓 上都爬满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却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 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 。于是我们那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满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 这个老窝里来。”
书评《孽子》有传奇故事的紧张、强烈,却无强加的乐观结局。虽然描述人性被破坏、被蹂躏的一面,但并不划分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之间的界线,是一部罕见的作品,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白先勇文集》迄今为止搜集白先勇先生作品的最完美的一部集子小说、散文、论文、戏剧、电影脚本,访问对谈,统统都有,全面地呈现了作者这些年的文学活动,本文集也收入了两本分析评论的著作,本文集的出版,对广大读者全面了解白先勇先生的创作之路会有所裨益。《白先勇文集3:孽子》有传奇故事的紧张、强烈,却无强加的乐观结局。虽然描述人性被破坏、被蹂躏的一面,但并不划分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之间的界线,是一部罕见的作品,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无
很快看完了这本小说,其实我并不是猎奇同性恋的世界,而是对所有不一样的人生轨迹都很好奇,或者直白的讲,我就像是一张白纸,对外面的事物无一不充满好奇,无论他是五彩斑斓的,还是黑灰白。
小说是以一个高中辍学生的角度,讲述了同性恋聚集地——新公园里发生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里,最传奇的当属阿龙和阿凤的爱情悲剧。阿龙第一眼看到阿凤便爱上了这个有些桀骜不驯的孤儿,但是成长在传统军人家庭的阿龙这样义无反顾的爱一方面不为父母理解接受,甚至给父母蒙羞,另一方面这样的爱实在太沉重,是向来自由无束的阿凤不能以相等分量回应的。于是,他们不对等的身份与阶级的爱情故事,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尾。阿凤死在了阿龙的怀抱里,带着永远的宁静,阿龙带着所有的痛苦远走他乡,过了十年如鼠一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故事的后半段是辍学的阿青与阿龙的交集。虽然阿青喜欢阿龙,但是他知道,阿龙与喜欢他不过是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和阿凤类似的气质。最后阿青离开了阿龙,在一家酒吧做着酒保的工作,继续观察着来往的众生,看着他们的故事,也时时在自己身上发生些故事。
看完小说,一直有些问题在我脑海里跳出,他们——同性恋,是怎么确认自己的性取向的;那些在我们这些所谓正常的人眼里不正常的人,是以怎样的心态过着他们现在的生活的。
读罢白先勇的《孽子》,心里就像再次经历厦门的台风与儿时的地震,紧张惊慌,万般无助,而过后又风平浪静。
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被欲望吞噬,被命运捉弄,他们被家庭抛弃,被社会遗忘,被种种好人和坏人无奈放弃或故意抛弃。
命运的轮回让他们陷入无休无止的追寻:阿青想念死去的弟娃,小玉想找离家的父亲,吴敏渴盼补偿布满阴影的童年,老鼠誓死不忘充满回忆的“百宝箱”……到头来,他们只是在追逐一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魔。
好吧,这些又与我何干呢?这部小说只是讲述了台北一处公园里,极其隐秘、极不合法的勾当,以及取向特殊、身份另类的男妓。可是,白先勇却用精妙的文笔、动人的情节,唤醒了内心最原始的深邃之处,好似一股强光照亮心底的深渊。
谁能说,平静的海面之下,依然有一个安宁的世界?潮水退去,是坑洼泥泞,还是乱石嶙峋,只有直逼人性的幽暗之地,才能略知一二。
至少我是如此。压抑,纠结,甚至自我折磨之后,依然无法压制潘多拉魔盒的力量,可我深知,命运的轮回也许会让我回到原点,生命的终极价值不过是走向死亡,为何不在有生之年,做点至少自己认为是无悔的事?!
想得有点多,有点乱,权当读书过后的无病呻吟和胡乱调侃吧。
白先勇有一段话谈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想,我之所以创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因此在小说《孽子》当中,白先勇试图于最深最深的欲望与泥泞中开出一朵朵血红血红的睡莲来,用星火与月光之中跳动的心脏来照亮这座隐秘而又温暖的黑暗王国。
然而《孽子》整个文本的立足点是同性恋,并且是同性恋中的男妓。这对于中国人来说,似乎是一个讲述得禁区。其实不管同性恋作为关键词被提及的频率有多高,它所在的语句大多都会是调侃或者戏谑的口气。中国人不会真正接受一种异端的存在,除非是作为神人异秉来向人夸口。因此白先勇便不得不避开那个更阴暗却更真实的层面而转入一种更通于人情的讲述方式,也只有小说主题得到了初步的认可,整个文本也才能实现进一步的叙述合法性。
一.放逐与回归
小说第一章名为放逐,整个文本也呈现为一种放逐雨与回归的结构模式。在小说开头,阿青被父亲逐出家门、被学校开除出校,双重的放逐赫然占据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而在小说的结尾部分,阿青带领新结识的罗平跑步回家,离家与回家之间构成了一种圆环形的希望式结局。
在这个圆环中,小说本身并没有过渡渲染同性恋圈子里的细节与规矩,肉体的欲望被降到最低而情感上的缺失却成为了故事的主体。小说虽然以阿青为第一叙述人,但是整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角,“我”只是作为线索串联起了一个个人物以及附着在他们身上的那些零碎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能看到的只是破碎的家庭以及艰难的命运,他们在寻找与失败当中挣扎,又在挣扎与苦痛当中互相安慰。于是整个文本慢慢从同性恋这一单一主题中脱离出来,并逐渐达于一种更广泛的关照视角。
由此,小说中几个人物的故事便得以生发出来,并各自被赋予了相对独立的故事主题。在阿青的故事里,可以看到的是母子两代之间共通的流浪与寻觅的命运,以及同弟娃间的消失了的手足之情。而在小玉的故事里,最主要的寻父情结,并一直贯穿小说始终。在傅老爷子的故事里能看到的是父与子各自的苦难以及被死亡阻隔了的理解与沟通。这些无法被诉说的故事最终汇集到了莲花池旁这座“我们的王国”里,这里包容了一切,如同宗教中被许诺过的迦南美地。
当然,小说中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爱情的主题,但是龙子与阿凤的恋爱却被处理成了一种传说的模式,于是龙凤恋的传说便圣洁如那同样是传说的红色的睡莲,这种刻意的距离感在无形之中使得这段爱情澄明如秋天的月亮的意象。如此种种处理涤清了欲望的燥热以及黑暗的阴冷,所有的人物与故事碎片也都找到了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我们的王国”也便得以抛开种种零碎主题而达于一种广义的边缘性的所在,而《孽子》小说本身也就成为了放逐与沉沦的边缘存在方式对于其合法性的追问。
因此,小玉不惜用全部精力寻找林姓的父亲,傅老坚持到孤儿院帮助无臂的男孩傅天赐,而叙述人阿青则不断回到关于弟娃的记忆当中。这些只不过是他们在“我们的世界”巨大的引力下通往世俗世界的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而已。在这个理由当中,他们体认自身的存在,在这个理由中,他们确定自己立足的位置。自此,放逐与回归的模式完成了边缘与主流的对峙,在边缘性存在的讲述之中,在血统与驱逐、寻父与孽子的母题之中,悲悯与人性成了整部小说最大的合法性所在。
在确立了叙事的合法性之后,整本小说在表面上便具有了一种希望和救赎的可能。但是,《孽子》从深层来看仍然是一场悲剧,白先勇作为同性恋者中的一员,那种生来便是异端的巨大的孤独感渗透到了文字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整个故事也就变成了一场永远看不到出路的悲剧。
小说第二章开始便是一个暑热难耐的夜晚,挂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这月亮象征的便是欲望与死亡,在“我们的王国”之上,作为一种无法抗拒的背景而存在。而这座王国得以立足的莲池里血红色的睡莲也早已拔除干净,所有的圣洁都已经成为了传说,而这些孩子在莲花池旁旋转,就如同轮回一样,永远无法停留或者逃离。所以,在表面的乌托邦之下,这里是欲望和沉沦的泥沼,同时又是逃避外界伤害的唯一的庇护所。这些孩子们血液里带来的野性把他们推向了这座黑暗中的王国,这种与生俱来的异类所在注定了他们无法真正被外面的世界所包容。
所以,他们在龙凤恋的传说里一遍遍重复,直到台风登陆,“我们的王国”也支离破碎。于是在傅老爷子的帮助之下杨教头建起了“安乐乡”酒吧,但是最后也还是因为傅老爷子的去世而最终宣告停业。在建立一个自给而独立的王国失败以后,他们希望凭借傅老爷子在外面的世界立足,但是这唯一的理解最后也还是埋入了深深地泥土之中。而另一方面,王夔龙的出现与叙述人阿青构成了一种遥远的映照,他们被父亲放逐的共同经历暗示了某种命运的循环。所以在小说第三章最后的除夕夜,两人再次相见,再现了阿凤的死,同时也宣告了“我们的王国”的最终陷落。所以,小说叙述的起点选在七月十五中元节,或许是为了祭奠这种无法挽回的没落。
二.食与色
小说《孽子》追求其叙事合法性的另一种方式,在于文本内在悲剧性的具体物化。以故事中的吃为例。小说中数次写到吃饭的场景,并且不吝篇幅描写具体的菜肴和阿青等人吃的情况,他们似乎总是没有办法填饱肚子,身体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其中暗含的是阿青等人精神上的空虚在身体上的投射,这是一种物化,使内在的苦难触手可及。
另外,小说中的“色”也转移了故事本身的悲剧性与残酷性。这里的色不仅仅是“男色”,也包括景色,甚至环境的渲染。最突出的便是龙子与阿凤的恋爱,那九十九朵睡莲以及捧在手心的鲜红的花朵,在纯情至美的追求中隐藏了内在的悲剧性。
三.红莲与绿岛
在杨德昌的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有过这样一句话:“民国三十八年前后,数百万的中国人随着国民政府迁居台湾,绝大多数的这些人,只是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为了下一代一个安定成长的环境。然而在这下一代成长的过程里,却发现父母正生活在对前途的未知与惶恐之中。”在小说《孽子》当中也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潜在的惶惑。
如果把小说中的边缘性扩大来看,台湾岛也处于这样一种边缘所在。所以这种处境便与台湾人的某种岛屿境地相契合,成为另一种合法性的理由。
以阿青的父母来看,父亲是大陆来的军人,母亲是台湾本省人。父亲的军人身份以及他所珍藏的那枚勋章象征的正是一种向往大陆的父性权威。而母亲的流浪与寻觅象征的则是台湾的边缘境地。而小玉一直寻找的父亲,则是来自日本的华侨,其中又暗含了台湾日据的历史。所以在《孽子》的文本当中,台湾的身影隐约可见,这座绿岛就如同红莲之外的那片王国一样,试图在黑暗当中摸索自己的位置,确认自身的存在。
最后,引用《孽子》开头献词结束此文:“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花了两节叫人倦意深浓的文学课,用手机阅毕白先勇的《孽子》。已过立秋,而暑气仍猖獗,南方的太阳吞吐着烈焰,呼一口气能将空气点燃,窗外快要被晒融的茂密树顶,叶子反射出明亮的绿色油光。 仿佛台湾湿热的夏季,越过窄窄的海峡,一路烧到这里来。
台湾文化是闽南文化体系中的一支,在语言、习俗上与广东潮汕地区尤其相似。小说里火辣辣的夏天,俚俗味儿鲜明的话语,被日光晒得黝黑的少年,迷茫无助的走失的青春,全部脱离了纸上,跳入生活里,带着光与泥土的气息。
白先勇的文字总是很淡,像写字很轻的人,笔沾在纸上几乎感觉不到笔尖的压力。好似饱蘸了墨水的毛笔突然间浸入水中,墨色迅速晕染,淡化之后再画在宣纸上,于是朦胧山水,比起焦染更显风月无边。然而他又勾勒出所有的细节,每一个点滴刻得一丝不苟,仿佛这一切他曾经历过。
同性恋在台湾是一种特殊文化,比起大陆,台湾人给予这个群体更多的宽容。在小说里没有对同性恋的诋毁和唾骂,顶多是嬉笑和嗔怒,背后也隐藏了对少年们的怜爱,所有人都见怪不怪,默认了它的存在。
那是一群被黑暗放逐的少年,身上沸腾着名为青春的血液,白日里躲藏,黑夜中游荡。年轻的躯体被生活硬生生按倒,刻上本不该由他们承受的伤痕,久而久之就成了故事。惨烈或辛酸,每个人都无法言说,只有在黑暗中碰面的时候,伸过去一个肩膀,在月色倾洒的台阶上互相依靠,静坐一会。幸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蕞尔小国,那里有他们渴求的爱,无限近似于友情、亲情和爱情,促使鸟儿停下来栖息。停留不过一瞬,他们始终带着一股野性的自由,像无法囚禁笼中的野鸟,生下来就是为了飞翔,无措地在广漠的空中展翅。
大量的白描暴露了烟火世界的真实面目,它暴戾、扭曲、面目可憎。老鼠、吴敏、小玉、阿青……脏兮兮的少年游走在破烂逼仄的街巷,寻求着他们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可是仍有一份单纯干净的善良,点在他们因为僵冷太久而收缩的心涧。老鼠对亲情的向往使他日复日年复年地承受着哥哥乌鸦的责骂和毒打,一度被扫地出门的吴敏感受到张先生的孤独而不愿离开,做着樱花梦的小玉藏着对东京生父的深深思念四处寻找能带他去日本的人,无家可归的阿青不时还梦见白净乖巧的弟娃来到他床前……还有公园里阿凤和龙子那对野孩子狂恋的故事,跨越飘摇风雨和岁月,依旧悄悄地流传。至善常与恶并存,但不会被污染。
完美的细节塑造让我爱上每个少年,最喜欢的还是阿青。少言,可靠,满载心事,看见眼泪的时候沉默地坠入回忆。他与弟娃的深厚感情令人泪流,多少个夜晚,弟娃带着哥哥买给他的蝴蝶牌口琴,立在床前,不曾吹响,窗外月光比他皎洁的脸色暗淡。所以后来阿青才收留了疯癫的小弟,任小弟怎样闯祸都百般包容,只是因为小弟身上有弟娃的影子。看到阿青回到家中,发现小弟已经被带走,跑遍所有派出所,徒劳无功又心怀希望的样子,某一处神经被触痛。少年是一只小苍鹰,有单薄而坚定的背脊,消瘦而孤独地,在夏天的炙热里盘旋升高,直至变淡,变远。
他们没有沦为性的工具,而是这样慢慢地,背负着各自的使命起飞。
过早地历尽沧桑,破落的人间烟火中,终于有人将他们拯救。老大杨教头为他们筑了巢,鸟儿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一个安乐乡。漫长的黑暗岁月有了算是光明的结局,像坐火车穿过长长的隧道,突然间到了出口。好想告诉他们,天黑时候请闭眼,睁开眼如果感受到光线。这样,也许他们的痛苦会少一点,快乐不够长久也尽情享受。人生本来就需要纵情。
童年常听儿歌唱: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年换岁更,青春鸟会老去,但是不死。他们活在郭老园丁的《青春鸟集》中,年轻桀骜的眉目,沾着盛夏太阳和泥土的新鲜气味,被一一编上号,冠以鸟类之名,在时光中永生。
柴静在《看见》里写,我们终将难解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孽子》讲了一个隐秘的地下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里的人只有黑夜,没有白天。他们隐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他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他们的同路人。他们得仰靠自己动物的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一个巨大无比的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让一具具躯体被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让一颗颗心寂寞得发疯发狂。
“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一位父亲在赶走儿子时说。
他们都是孽子,可是这不是他们的选择。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彷徨在街头,无所归依,看着主人公阿青的命运,我就想着小豪的命运;看着阿青的苦,我就想着小豪的苦。想到这里我就禁不起心疼起来,我想叫他改变选择,可是,我不能,他也不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路,不是自己能选的。
我只希望,有一天,阳光能照进这个地下王国,所有的人都不要再受那样的苦。
看过一些外国同性恋小说,如Sarah Waters的维多利亚三部曲,如E.M.Foster的<Maurice>,大多数同性爱小说都以主角的感情为主线索围绕展开故事的叙述。
而《孽子》,则是一群因孽情而徘徊在社会边缘,下层的青春鸟的故事。这不是一个人缠绵悱恻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一群在主流社会中失去了身份的年轻人的人生。这里面讲述了一群失去了家的孩子,他们有的没有父母,有的被迫离家,有的因寻求自己的爱与欲而抛弃家庭......他们以自己的方式颠沛流离在社会边缘。无论是出卖肉体,还是偷窃财物,无论是为情自尽,亦或是因爱而杀,这一群妄图展翅各自飞离的孩子,终其一生,都逃不出“家”的束缚。
因为家,阿青无法忘记深爱的弟娃,过去在家中同弟娃一同的时光如影随形,像鬼魂一样时而不时纠缠在他的梦中。他收留丢失的小弟,他看望天生残疾的傅天赐,一次次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他留守傅老爷子,仿佛是把自己无法尽孝给父亲的孝心移情至同样失去了“孽子”的傅老爷子身上。
因为对家的渴望,吴敏一次次回到伤害他的张先生身边。那套总是被吴敏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房子,是吴敏对家的幻想的一种具体化表现。那里有的是干净,温暖——是在黑暗王国中彷徨的孩子最渴望的家的形象。
因为家,小玉一次次借助“干爹”试图去往日本。那里有的不单是纸醉金迷,还有一个具体的名字——他父亲的名字。对家的渴望,驱逐着他寻父的执着欲念。这个看似不安的灵魂,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父亲这个能填充的完整的家的角色。
这些孩子,因家而受到伤害。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王国中建立者他们的身份,却又在各自踏出自我命运之路的同时有意识无意识的寻找“家”这个形象。
白先勇在小说的开头有写:“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归依的孩子们。”这群孩子,从一开始,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失去了家,而在白先勇悲天悯人的笔下,他似乎也试图为这群孩子寻找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最终最适合,最恰当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