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在高原
2008-08
花城出版社
叶多多
257
无
大地养育生命,也养育了文学。 文学与大地的联系,可以从先民的关于劳动、游戏、节庆和祭神活动的文字记载中看出来。其中,生命直觉,生命力,生命状态的表现特别生动而鲜明。后来,文学几乎为官方和专业文人所垄断。当文学被供进廊庙和象牙之塔以后,生存意识日渐淡薄,人生中的辛劳、挣扎、抵抗、忍耐与坚持不见了,多出了瞒和骗,为生存的紧迫性所激发的喜怒哀乐,也被有闲阶级的嬉玩.或无动于衷的技巧处理所代替。文学的根系一旦遭到破坏,枝叶枯萎,花果凋零是必然的事。 写作的专业化促进了文学的发展,但也因此产生了异化。要使文学保持活力,除非作家在与大地的联系方面获得高度的自觉。文学革命往往发生在社会的转型期,不是没有因由的。由于周围的梗阻和痛楚加剧,对于作家来说,不可能不构成某种压力和刺激,为此,他们真切地感知到了大地的存在。这时的文学,是富于生活实感的文学,是郁勃的文学,突围的文学,力的文学。可是,当社会变动渐渐趋于平复时,寄生的、浮靡的、伶俐乖巧的作家就又随之滋生繁衍起来了。
《我的心在高原》所编为非虚构散文,广义的散文,不拘记叙、抒情、议论,不限文章、日记、书信,重要的是同大地的关联。这其中,有泥土的沉重、朴实、芳香与苦涩,有水的柔润,也有干旱及焦渴。地丁是一种野草,地丁是“地之子”,开紫花者为紫花地丁。紫色,是血的深红外加了幽黯的颜色,可以看作是一种身份或品质。紫花地丁原产中国,具本土性,民间性,全草入药,是古来草野小民常用的疗治诸疮肿痛伪良药。矜贵的君子固然大可以卑贱视之,但似乎这也并不怎么妨碍它的生长,自然也不妨碍对它的利用。这里拿来做丛书的名目,用意在强调它的野性,与大地的联系;究其本义,简括一点说,也就是为人生罢。
叶多多,昆明人。曾任宣传干部,记者,编辑。著有《东方的心》、《珍藏历史》、《美丽不需要结尾》、《澜沧拉祜女子日常生活》等数十万字的文学作品。
我的心在高原(自序)雨季的头几天哈卜玛阳光下山地的盛宴那时的爱情这是一个悖论一桩命案迁徒她们澜沧拉祜族女子班的孩子们佤山的事情黑色、纺织及其他过年我为什么要翻越碧洛雪山碎片:峡谷怒江札记怒江的期盼
雨季的头几天 一切关于哈卜玛的记忆,是从雨季开始的。 不大不小的寨子,居住着清一色的拉祜族。沿着坡地,一家一所茅草房,参差错落,倒也自然。暗光中,屋顶的颜色,有明有暗,由茅草的新旧支配。房屋周围,有着不太广阔的红壤,稀稀拉拉种着苞谷和荞麦。 红壤太贫瘠,庄稼活得艰难,但村民一年的口粮,主要还得靠村边的这些土地。 好在这里是澜沧江下游的河谷地区,热量足湿度大,雨水充沛,各种可以入药的草本植物很容易生长,能吃的野菜也不少,野面瓜、山竹笋、苦凉菜、野百合,以及各种各样的山菌,都是上好的野菜。 虽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得辅以野菜,但哈卜玛所有生活的开端,都必定是从野菜开始的。每一个哈卜玛的孩子,当他稚嫩的双腿能够离开茅草房,走得稍远一些的时候,他平生的第一次收获,就是一小兜,甚至仅仅是一小把野菜。像第一次觅食的小兽,他内心充满了难言的怯弱与兴奋,一步一步顺着地埂在那些蓬勃的植物中仔细寻找,辨认,希望能够尽快找到人和牲畜可以果腹的食物,荠菜,灰灰菜,马豆草,这些浅根植物都是他力所能及的,地埂上那一行小小的脚印,就是他全部生活的起点。从此,他将沿着父辈祖辈的足迹,走,走,不停地在山里走,走向成熟,走向衰老,也很难走出这片山地。而这,或许就是他一辈子的命运。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 站在雨水里,付光宇问我,是住小学校,还是住娜倮家里? 当然要住在娜倮家里,和学校的水泥房子相比,我更愿意睡在拉祜人温暖的火塘边。这个习惯已经有些年头了,哪怕有条件更好一些的住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有火塘的地方,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往火塘边一坐或一躺,吃着他们的食物,听着他们的语言,心里自然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踏实感。 脱下灌满泥水的旅游鞋,巨大的疲倦和致密的夜袭了上来。 我不是一个容易忧伤的人,却有着与生俱来的脆弱,尤其是身处异地的时候,一座山一条河很容易就把你熟悉的世界挡住。那是多么令人惶恐的事情啊。 房东娜倮是村里的计划生育管理员,30多岁,读过小学。我们去的时候,她刚吃过晚饭,正把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放在火塘边翻烤着,空气里弥漫着特殊的茶香。像所有的山村妇女一样,娜倮沉默而勤快。一只木碗在她的手里擦了又擦,一碗热腾腾的茶水就端到了我的面前。 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 钝角的三角架下,金黄色的火焰在这个绵绵的雨夜向着黑暗,向着未知飘荡,一种柔软的东西瞬间充盈了我的眼睛。 火塘的温暖,人心的温暖,以及有关火塘的祭歌,犹如婴儿纯净的身体,在这个遥远的山村,由我的双手轻轻触摸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至少,我一定说过什么话的,事实上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从骨子里觉得,真静啊。 在朋友看来,很多时候我与这个世界是不搭边的。不止一次,我在那些边远的角落,想尽一切办法,穷尽一切手段和他们联系上,然后说一些与这个世界不搭边的话。不要说别人,就是我自己,回到固有的生活中后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后我仍然还会不断地往那些地方去。 这真是无法说清的事情。 我一直生活在远离文化中心的边地云南,打小时候起,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山,伸腿很容易就走到同样不远的庄稼地。曾经很长一段时问,我生活在一个叫三家村的山村。诚实地讲,也正是这段经历让我至今仍然惧怕农村。因为它们总让我想起简陋、粪便,以及无法忍受的贫困和脏。虽然那里有着极为充足的阳光和雨水,有着形状奇异的山峦和深谷,照当今的旅游术语来讲,完全是一个少有的“世外桃源”,但绝美的风光并没有给那里带去更多的粮食和收成,相反,由于山高路远,土地贫瘠,那里的生存一直格外艰辛,身体的,生活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苦与难,人们的脚步经年在山里移动,吃着山里出产的荞麦、苞谷,喝着从远处背来的泉水,从这座山坡走向那座山坡,为的仅仅是寻找一些稀有的饱暖。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门前的麻栗树已经发出了好看的嫩芽,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头上的天空是多么的蓝,太阳正隔着树叶透出一束束耀眼的光,光里有些小小的亮点,那是些憋了一个冬天的小飞虫,它们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春风与阳光。 是的,在云南山地,人们从来不会留意到身边的风光,却很小就学会让自己像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壤,寻找赖以生存的食物。这是必要的。降生在哪里是无法选择的事情,靠天吃饭的日子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种子如期播了下去,心却跟着悬了起来,收获太难预料。如果碰上几场喜雨,种子出得整齐,自是欢喜,但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草因此而锄得更勤,家里神龛上的香火和供品也添得更旺。缺雨的年份就不用说了,除了张罗着找找野菜采采草药什么的,只有对着神祈祷了。即使是无神论者,在灾难和困厄面前,也不是了。 但快乐总还是需要的。 每当节日,或仅仅是某个想唱歌想跳舞的夜晚,山地的人们都会把篝火点燃,弹着弦子尽情地唱歌跳舞,所有的身体围着沸腾的篝火一遍遍地咏颂、祈祷、诉说和祈福,然后,再沿着被篝火照亮的夜空,奔向冥想中的天堂。在这些山地,神灵是无处不在的,它们不仅仅存在于火塘、山崖、泉水、草木、飞花,还沿着山转,绕着水走,和所有人的祖先连在一起,和庄稼的生长谷物的收成连在一起。很多人也许知道云南有26个民族,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民族会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支系,有多少个支系就有多少个节日,那些浩如烟海的古歌、神话和舞蹈就是这么来的。 或许,对于生活在窘迫中的人们来说,更需要也更能生长出一些神秘悬奥的意想和绝望中的力量吧。 否则,真难想象,这样的存活,该是怎样的艰难。 也正因为如此,在云南波浪一样延绵的群山中,人们已经习惯把自己的欲望与梦想、幸福与不幸统统交给了各自心中的神灵,为了自己的谷物和牲畜,为了自己的父母、孩子以及自身的温饱和健康,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太阳和月亮,对着山神,对着水神,一遍遍地诉说和祈求,一遍遍地赞美和歌颂。 他们的心灵需要在另一个星空中飞翔。 本来,我一直是沿着澜沧江下游东岸走的,鹰,不时在头顶盘旋。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过,有鹰的地方,除了草原,大都是一些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比如哈卜玛。这个同样有鹰盘旋的拉祜族山寨就不孤独,在它周围遮天蔽目的群山中,类似这样大大小小的山寨多得像森林里的蘑菇,一拨接着一拨。 到达澜沧县城的当天,在哈卜玛山村支教的朋友付光宇就托人捎信给我,要我一定去那里住几天。付光宇是云南师范大学的教师,志愿到哈卜玛支教已经一年多了。我没有犹豫,第二天就动身去哈卜玛。 从县城坐车到达大平掌就没有车了,大山挡住了去路,要去哈卜玛,还得步行七八个小时。公路没有通到大平掌的时候,从县城到哈卜玛就更难了,翻山越岭要走五六天的时间。一路上,不时会碰见几个正在干活或走路的山里人,一两个,三四个,很少会超过五六个的,像土地里突然滚出了几颗质地密实的洋芋。他们无一例外地总是一门心思地盯着脚下的土地,从容不迫,不停歇,但也并不着急。很多人是赤脚的,缺少鞋子或是舍不得穿鞋子。深山里,江岸边,那些蚯蚓一样的小路,全是这些被太阳晒黑了的脚板踩出来的。 这样的山路让我哑口无言。山路的历史太漫长了,你往前翻一百年是这个样子,翻一千年还是这个样子,今后呢,也许还是这样。山太大,大到失去了修路的可能,况且,照投资者看来,如此蛮荒的山里,除了有点苞谷洋芋,还有什么值得投资修路呢? 云南的大山当然是注定不会改变的,山里人的一生也注定了要在这些脚板踩出来的山路上来来往往、生生死死,赶集、种地、收获,接送神灵、嫁娶新娘。 山里的行走本身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让人的思维失去感觉。同所有山民一样,我的身体本能地模仿着蛇、蜥蜴、穿山甲之类勾着头移动,以减少体能的消耗。在一个叫老鹰嘴的垭口上,我不得不歇了下来,以缓解一下难耐的渴与累。 还好,有风吹来了,一阵,一阵的,混合着阳光、灰尘和草根树木的气息。 我的目光中不可避免地又跳进了低处几个缓慢移动的黑点,当然还是那些不知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的山里人。一会儿,黑点移到了我的眼前,是四个年纪相仿的中年妇女,每人背一竹篓,里面有一些根状的植物,其中一位还手拿一棉线团,边走边捻。大概是挖药材的吧,我想,没问。 侧身相让的一刹那,我看见她们的额头潮湿而温润,眼睛却是平静的。我和她们都没有说话,相视笑笑,便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永恒的,比如科学,革命,飞花,彩虹,以及爱情。人在山里移动,一刻,即是百年。 苦是实实在在的。 我的心里真不好受,他们实在是太有韧性了,再苦也还是要过下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途中经过了很多山涧溪流。 当地人把这些山涧溪流一律叫做“河”,比如大棕河、南本河、佧朗河等等。其实,那不是河,它们中的很多充其量只是一些跟着山转绕着云走的溪流,统统把它们叫做河实在是有些勉强。其中可以称得上河的要数小黑河,是澜沧江支流。因而,这条河上的独木桥也最多,一般架设在河道狭窄、水流湍急的地方。过这种桥,经验和胆量是必不可少的。 五月初,正是澜沧雨水来临的季节。 路上下了好几场雨,雨水像变脸的孩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阳光分明还没有来得及散去,大雨已经戳在大地上了,溪流里的水忽然间就沸腾起来,拼命流。好几次,密集的雨点像子弹,砰砰地扫射着独木桥面,蛮牛般翻滚的河水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承受力。 我并不是第一次过这样的独木桥,在云南山地,独木桥非常普遍,但眼前的阵势仍然让我恐惧,这一点在我的双脚踏上去的时候得到了证实。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缓慢而谨慎地移动着脚步,犹如笨拙的杂技演员,惟恐出现致命的失误。 一个小小的身子走在我身后的山道上,时而注视一下已经露脸的太阳,时而注视一下汹涌的河水。这是一个找猪草的孩子。他显然知道,无论走哪个方向,他注定要走上一座独木桥,那是回家的路。 后来呢?我不知道。我已经不想再看那个男孩了。如果我的目光能够越过山梁看得更远一些,我一定能够看到,男孩的家人,以及他们许许多多的族人,已经在原本有树的地方盖起了越来越多的房子,孩子们长大了,他们需要自己的婚房。这些房子如同古时候那样,大都是木头建盖的,材料全部来自于脚下的土地上。他们当然知道,裸露的大地能够生长出生命,同样也能够掩埋生命。但,不就地取材有什么办法呢? 我对自己说,走吧,哈卜玛还远着呢。 在一条不知名的箐沟前,我目睹了一堵浑黄直立的水流,铺天盖地压过来,瞬间就把独木桥击为几段。幸亏当时我由于恐惧没有走在上面,否则不堪设想,我为此不得不多绕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后来跟寨子里的人说起,人家并不以为然,只淡淡地说,这种事多了,每年都发生好几起,过去就过去了,谁要碰上掉下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命呗。那淡定的神色,让惊魂未定的我想想,也是。 第二天刚起床,村民小组长扎妥的大嗓门就随着雨水涌进屋来,他正逐户张罗人去抢修被洪水冲毁的木桥。 一年当中,扎妥最忙的日子就数雨季。在漫长的雨季,潮湿不仅使植物疯长,也使病毒和细菌疯长,人和牲畜随时都有可能染上可怕的疾病,那简直是要命的事情。扎妥懂得草药多,是远近小有名气的乡村郎中,人和牲畜得了治不了的病都会去找他,一般情况下,药到病除,从来没有过失误。相比之下最让他头疼的还是那些随时有可能被山洪冲走的独木桥,可怕的险情每年雨季都会发生多次。 从一个女子哭泣的嘴里我得知,昨天一场持续五六个小时的暴雨,使得通往外界的三座独木桥被冲走了,像一个人突然被抽去了骨架一样。洪水在这个时候充分显示了它的力量。 清晨的小雨中,寂静的哈卜玛出现了暂时的热闹。 茅草房中的人们几乎都出来了,向着堆放木头的地方聚拢,有的人手里还捏着没有吃完的洋芋,孩子的手被父母牵着,老人则倚着木门远远地向这边张望。 由于人的出现,山寨的景色开始丰富起来。 在屋子里观望总有些难为情,我也挤进了人群中。可马上发现自己实际上什么也帮不了,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 忙乱中,扎妥朝我挥挥手,要我赶紧回屋去。 那棵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圆木足有两抱粗,许多人正往它的身上捆绑绳索。用做桥面的一侧早已被砍平,只是,亚热带过度的阳光、雨水、风和时间,使它呈现出迟钝的黑褐色,在这个雨后的早晨显得尤为垂头丧气。其余的树干还包着干裂的树皮,上面长满了眼睛一样的年轮,这样一棵至少百年以上的大树,由十多个拉枯汉子用麻栎棒子吃力地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顺着狭窄的山路往箐沟挪去。 忽然,扎妥撂下那群正在抬木头的人朝我跑来。 你有没有照相机?他有些急急地问。 有啊。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好!好!他竟然显得有些兴奋,似乎看到了某种指望。 你带上相机跟着我们拍一拍,回头再把冲毁的庄稼也拍一拍。 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希望我能多拍下一些受灾的悲惨场面,以便拿着它们向有关部门申请救灾物资和救灾款。路上他对我说,年年受灾,年年反映,救济是救济了,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这次你照了相,上面肯定会重视了。 他的想法挺简单,以为照片一定会拥有强大的力量。 在村口,一个村人正在忙着收拾倒塌的牛棚,扎妥马上制止:不要忙搞,不要忙嘛,等照了相再搞也不迟嘛! 村人会意,马上停止动作闪到一边,搓着两手的泥巴望着我。 这里的悲剧真的能给山外的人带去哪怕是一丝的不安和恐惧吗?我不由得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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