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典
2011-8
花城出版社
萧相风
252
无
南方，一个悠长的历史走廊上的边缘之词——任何名词都是一个动词——“南方”在不同的时间也被洗刷和填充着不同的内容。在公元七世纪以前，这里是被罢黜和驱逐的地方，那时南方叫做南蛮；在宋朝，“南方”被另一个充满香气的“江南”所替代。在馥郁绮丽的唐诗宋词里，以“苏杭”为中心的“江南”，被浪漫的追忆精心孕育而诞生了，江南从此成为北方政治文化中心定义所有南方的代名词。明清以后，以长三角为中心的江南已达鼎盛，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天下赋税尽出其半”。“江南”这个词从唐朝一直延续到晚清于整个传统文化的终结，随之也在田园牧歌的水乡里消隐。在文化意义上，整个江南被殖民战争、被如火如荼的救国运动和波澜壮阔的革命所瓦解了。从殖民的香港、革命的广州，从1927年北伐开始，南方的中心被重新定位了。此时南方不再是单一的江南，事实上它一直为江南独裁般概括，南方不再是依附于江南了。南方正是一团寒冬起义的怒火，一声惊蛰的天野巨雷，随着商业贸易的兴旺和舶来思想的熏化，广州慢慢成了南方的一个中心。1978年共和国率先在广东实行了改革开放。此时“南方”的定义便牢牢地在以广州为中心而辐射的南方大地上扎根。 进入商品经济，“南方”完全替代“江南”，指向了一个新奇的、宽广的、前所未有的领地，当人们一说到“南方”，头脑里就会条件反射出工业文明最活跃的景象。这个方向已经大于它本身，已经等于改革、活跃、包容和现代化。随着全国大量的劳动力纷纷南下，涌现出史无前例的民工潮，南方就像一块强有力的磁石，按照地域远近所产生的相应磁力将各地人们吸往珠三角平原。今天的人们谈到“南方”，不再是梅雨、二十四桥和美人，不再是“春来江水绿如蓝”，不再是“闲敲棋子落灯花”，不再是“小桥流水人家”，那些江南的诸多意象已如梦中的落英随渔舟晚唱，流向了晕淡而潮湿的历史深处。农业时代所特有的底蕴被“南方”一点一点剥离。 现在的南方无法寻找也不再需要诗意的意象，现在的南方是由“打工”、“老乡”、“加班”、“出粮”、“职介所”、“出租屋”、“电子厂”、“白话”、“流水拉”、“工伤”、“流动人口证”、“塑料”、“五金厂”、“ISO”等词语(详见本词典相关词条)组成。现在的南方是如此锐利而传统，是如此冷硬而热火朝天，是如此嘈杂而生机盎然，是如此流光溢彩和光怪陆离。现在的南方像京广线上的列车，不断提速，在中国历史行进的隧道里以令人咋舌的高速行驶着、呼啸而过。无论本地人和外来者，在巨大的车轮滚动下，也牵动着上亿人民的同呼吸共命运，城乡在转化，身份在转换，词语在转义。在庞大的时代主体下，我不知是歌颂前进还是批判阴影下的丑陋，不知是呈现已有的辉煌还是悲悯背后的苦难，我不知是用纪实报告的方式还是用个人化抒情的方式，我不知是将它上升为美学还是还原为现实生活。事物也远远超过词语本身，从“不知”中伸出更复杂的面孔。 英国作家劳伦斯在1928年出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开篇说道：“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忧。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劳伦斯的呼声狂飙骇俗而又绝望至极。劳伦斯在小说中极力批判了工业文明对人性所带来的扭曲和摧残，主张回归大自然的神圣怀抱，求得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和谐。但是历史一旦单向度向前跨出，追求原地的返归变成了男一种乌托邦。在工业革命和大时代变革时期，所有体现在文学中的灵魂几乎都在颤栗、惶惑或激动。俄国改革农奴制并向西欧学习资本主义制度时，列夫·托尔斯泰在小说《复活》的开篇写着：“一切都翻了个个儿，一切却又刚刚开始。”因为事物相同的本质，历史总是在不同的地区重叠身影。 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在小说《双城记》开篇抒情：“那是最好的年月，那是最坏的年月，那是智慧的时代，那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仰的新纪元，那是怀疑的新纪元，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将拥有一切，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直接上天堂，我们直接下地狱——简言之，那个时代跟现代十分相似……”那个时代跟现代十分相似，狄更斯从多维度将工业革命时期赋予了冰火两重天的复调，寄以了最激烈的情感冲突。面对南方的工业变革，狄更斯的这段话刺激着我的联想。我们的南方曾经处于和正在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是否也是一种复杂的多维度、一面多棱镜？是的，南方从多个方向映照着每个角落、每个人，它是我的南方，也是你的南方，将指南针旋转最后定位的方向——这就是最简单的南方，最无争议最准确的南方，但是我们心灵上的南方，它位于何处呢？它或许在新闻报道的深沪证券的K线图上？它或许在港口日夜繁忙的货轮上？它或许在我们南来北往的列车上？它或许在我们一年一度人山人海的春运潮中？它或许在我们拥挤不堪的人才市场里？它或许在我们的通宵加班的车间里？它或许在我们歌舞升平的狂欢中？它或许在我们梦绕魂牵的乡愁里？它或许在被羁押的收容车上或曾经的那张暂住证的字里行间？它或许在我们被机器轧掉的断掌伤口里？它或许在我们寄往家乡的汇款单里或在留守儿童渴盼的眼神里？它在孙天帅坚硬的膝盖上？它在孙志刚突兀的墓碑上？它在郑小琼粗粝的诗歌里？它在周立太无奈的官司里？这些都是南方，南方的一只脚趾。南方就是在曾经伤心黯然的流浪里，在太阳照耀世人向往的成功之路上，在疲于奔命的日常打工生活里。其实，南方是我们内心一个虚构的乌托邦，是一只被无数双手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是我们梦幻里一个低沉而绵长的词组发音：“nan fang”。这个发音是南方世界里无数噪音混合进发而成的多重奏。 将南方含在口里轻轻地品味，那是酸甜苦辣麻，那是湘式川式粤式等不同菜谱的杂合风味；将南方握在手里小心地搓，那是细滑和粗粝，那是人们的呻吟、血汗和结晶的盐，搓吧，搓成一条生命的粗绳，牵引着南飞的灵魂。2004年我走在福永凤凰村的一个广场上，摸着镌刻在碑石的文天祥的诗文，感觉那些飞舞于石头上凹陷的笔画埋藏着七百多年来转辗不屈的魂灵，如今文氏的后裔在这块避难的土地播种发芽，将先人的教诲竖在这里。七百多年来，历史变了，发生了一波又一波古人无法想象的巨变，多少人揣着不同的激动、梦想、彷徨和好奇流离到这里。石碑上刻着文公的诗歌《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零丁洋就是南海的伶仃洋，位于广东珠江的人海口。东去的珠江已经诉尽王朝的更替，也将汗青上的丹心洗净。其实，文天祥也深知他所面临的是一个无法挽救的亡朝废庙，是一个被历史“摩天轮”抛出的虚无的帝国。他的夫人在他身上找出这么一句遗言：“孔日成仁，孟日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遗言解释了他的固执，尽管这仁义在王朝伦理中充当着护法使者，但是无论它的立场和狭广，剥离纲常的“仁义”仍不失为立身之本，义为途径，仁为大道，他以此为信念舍身求仁，通过偏狭的“义尽”抵达至广的“仁至”，求仁而得仁，执着于自己心中的仁义，因此文公不仅是献身给一个宋王朝，更是用生命祭献于信念里的大道。 公元1283年，文天祥在帝都临刑时问监斩官：“南方在哪个方向？”如同他的《指南录》文集里的诗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最后他面南而死。 今天在这里，南方的定义发生了彻底改变，这里不再是弥漫滞重的历史销烟，而是汹涌着另一股狂热的市场经济浪潮。正如前面所述，以广州为中心的南方，是以繁荣的市场经济为磁场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来到这里，“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对物质的追求代替了“仁义”构成另一幅时代画卷。然而任何时代都有不同的“仁义”和自洽的价值观，任何时代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不同侧影。只是批判历史和只是批判时代，同样也堕人了轮回的怪圈。当湿润的南风和干冷的西伯利亚强气流交替吹拂到这里，我也渐渐确定了我笔下的南方。我笔下的南方是一仑小小的切片，是坚实具体的南方和情感虚拟的南方冲突构建下的个人词典(详见“跋：词典”)。我反对它仅仅是社会史、血泪史或统计数据。
《词典：南方工业生活》是一部颇有创意的非虚构作品。作者萧相风以词典为叙事结构，通过数十个词汇，夹叙夹议地书写了南中国工业时代的外来打工者生活。白话、保安、出粮、出租屋、打卡、QC、集体宿舍、暂住证……这些带有时代印记的词条，串起了打工者在南方的生活。《词典：南方工业生活》让我们看到了工业中的人——那些曾是农民的工人，不是作为“社会问题”，而是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如何在工业中劳作和生活，工业深刻地塑造着他们的身体和精神。
萧相风，原名李刚，1977年生，湖南永州人，1999年毕业于北京信息工程学院。2000年迄今奔走于珠三角，从事过多种职业。写作诗歌、小说和评论等。发表长篇小说《清明》，自印诗集《噪音2.0》。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第三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非虚构类冠军。现居深圳。这是一部颇有创意的非虚构作品。作者以词典为叙事结构，通过数十个词汇，夹叙夹议地书写了南中国工业时代的外来打工者生活。白话、保安、出粮、出租屋、打卡、QC、集体宿舍、暂住证……这些带有时代印记的词条，串起了打工者在南方的生活。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工业中的人——那些曾是农民的工人，不是作为“社会问题”，而是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如何在工业中劳作和生活，工业深刻地塑造着他们的身体和精神。
序：南方A爱情B白话摆地摊保安或防损员本地担保毕业证边防证C仓管冲凉出粮出租屋春节辞工D打工打工皇帝打工诗人打卡倒班电子厂屌G工伤保险工农H黑厂和资本主义IISO……
版权页：此时手机响了，一个电话打来告诉他一个小道消息，劳动监察大队和派出所的公干人员今天要巡查这一片工业区，要小心！老板脸上的肉一跳，赶忙吩咐车间的主管提前做好准备：所有未满十八岁的工人全部放假，全部由一名主管带到投影厅里去看投影。同时车间做好整顿，将所有的污染源清除，发放口罩让喷油工戴好，发放备用的耳塞让冲压工人戴好。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加尔文说：人们，即从事体力劳动和技术劳动的大众，只是在穷困的时候才顺从上帝。马克斯·韦伯说：资本主义的经济行为是依赖于利用交换机会来谋取利润的行为，亦即是依赖于（在形式上）和平的获利机会的行为。马克思对原始积累时期的资本种种罪恶给以了最有力的鞭挞，马克思的脑袋是搁在上帝那里，但是他的脚一直站在底层劳动人民的这里。加尔文认为人们必须在迫不得已的需求中才去劳动，强调人的缺陷和义务，为资本的强势寻找客观理由。韦伯指出“对财富的贪欲，根本就不等同于资本主义，更不是资本主义精神。
我，一部词典。词典在词典里说话。词典究竟是什么呢？是一堆意义的仓库(详见“仓管”词条)？是原料仓还是成品仓呢？事实上，我有多年没有打开《新华字典》或《辞海》了。“词典”本身就是一个身份可疑的词语，它在词典中也是一段进化的历史。历史上有名的《说文解与字》和《康熙字典》都是呈给皇帝或以皇家名义编撰，字典是庄严的宫殿，每一个物件都是经过呕心沥血的设计，供人们借镜和瞻仰。当词典在字典的基础上出现，并进入我们的个体，我们发现，它的巧夺天工竟让人们忽略，身体是一座多么完美的宫殿。我发现了写作最初的意义是，尊重自己。 我，一部词典。词典也同样具有消化系统、排泄系统，词典也具有独立的精神世界。在符号之间，它们已经织成了一张蛛网，抽取任何一个词，发现每个词语千丝万缕牵连并吸附着现实，我选择词典进入南方(详见“序：南方”)，恰在于词语与现实发生着有趣的关系。假若我将现实作为目的地，那么从词语这个人口进入，就会发现现实的还原之美。假若我将词语作为目的地，从现实的人口进入词语，同样令人大为惊奇，历史与现在、现实与美学的距离仿佛裂开的彼岸，同时也让我意外地找到了距离产生之后的参照物。 当南方作为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我内心时，我的大脑是无法容纳的，此时南方还占据了我深夜梦中的空间。如何捉摸和把握南方的概貌呢？就让我采用认真而虚幻的梦来完成吧。我所采用的词典，是按照个人化——在强调个人化的今天，这也是避免责难最讨巧的艺术——编排了这些年打工生活经常遭遇的词语，因而企望获取史记式的大手笔注定要失望，或者企望获得现实意义的实用手册，更是南辕北辙的选择。 因为个人的体验和眼光，在繁复的现实生活里，我虽然摘录了一些社会数据，采用了纪实和记录的方式，但我从不为真理而写作，我只为个人的内心而辩护，作为文学写作，这是我最后的边界。——因为我无法做到真理，这，就是一种真理。 真理的绰号叫偏执。为了找到真理最小巧的人口，我选择了个人词典，用心存敬畏的态度，试图与大家的记忆找到相似的姿势，别林斯基说过：“一位伟大诗人讲到自己，讲到自己的我，也便是讲到一般——讲到人类，因为他的性格中包含着人类赖以生活的一切。”写作最终让生命回到生命里。如果你翻开自己的词典，发现了与我相似的情感站在同一个队列，这或许是我的初衷抑或荣幸。 世界充满了道理，道理就是它本身存在的方式。我原本是要孜孜砣砣追求澄明细致的素描写生，原谅我在有的地方议论得太多、描述得太少，描述才是一种高明和自然的议论。词语抱着词语构成了一句话，书本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坍缩的黑洞。翻开它，一本书翻到了最后，我忽然莫名害怕。 最后，感谢你的阅读。 2010年4月10日初稿 2011年1月29日定稿
工业影响和塑造着现代人的感性，但它自身却往往不再是感性对象。《词典：南方工业生活》，让我们看到了工业中的人——那些曾是农民的工人，不是作为“问题”，而是作为活生生的人，在业中劳作和生活。 ——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授奖辞这部作品是罕见的、以个人经验为依据对这个时代工业生活的大规模表现和思考。它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是简陋的，但是，它雄辩有力地证明了，这种生活与每个人密切相关，当它把工业在生活和感性的水平上带到我们面前时，每个读者都会痛切地意识到，一种尊严、公平的工业生活是普遍幸福的前提和基础。 ——第三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非虚构文学冠军授奖辞作品从无可置疑的个人体验出发，对这个时代的工业生活做出了大规模表现和思考。 ——李敬泽非常有创意的一部作品，不逊色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 ——贺绍俊让语言回到语言的权属上来，是对个体生命的真实尊重，而且是惟一的尊重。 ——邓一光这部作品视野开阔，描写具体细致，对于读者了解深圳文化与日常生活，颇有文献价值。 ——格非
《词典:南方工业生活》：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第三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非虚构文学冠军打工一族的南漂生活工业时代的草根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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