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
2007-11-1
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
林白
377
无
《致一九七五》有关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和一个人的内心狂想。分为上部《时光》和下部《在六感那边》。 上部《时光》是叙述者李飘扬对往昔光阳的追忆与重构,如同屏风或流水,是众多人和事在时间中漂浮的身影,细密真切同时缓慢地流动,是由情绪和细节带动的散文化叙述,情感饱满真挚。下部《在六感那边》则是知青生活的个人化叙述,是一个人的内心狂想与日常生活互相渗透,懵懂、天真、荒唐,有一种年少无知的生机勃勃的力量。上下卷之间插有“别章:农事与时事”,与正文形成反差与对比。 《致一九七五》的写作时间跨度为十年,是林白继《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和《万物花开》之后的重要作品,同时也是当代华语文学别具一格的长篇小说。
林白,本名林白薇,生于广西北流县。毕业于武汉大学。1996年至2004年为自由撰稿人,现为武汉市专业作家。居北京和武汉两地。 19岁开始写诗,后以小说创作为主。1994年发表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在文学界和读书界引起了极大反响。此后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人物之一。1997年出版《林白文集》4卷。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青苔》《玻璃虫》《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中篇小说集《子弹穿过苹果》《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回廊之椅》等多部,散文集《前世的黄金》等七部,以及跨文体长篇作品《枕黄记》,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日、韩、意、法等文字在国外发表出版。 1998年获得首届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奖,长篇小说《万物花开》被列入200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入围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妇女闲聊录》获得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4年年度小说家奖。
上部时光下部在六感那边上卷人人都要到农村去别章农事与时事下卷人人都学一技之长尾篇飞鸟各投林总人物表后记
梅花党!最让人心醉的字眼 再次回到故乡南流那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 南流早已面目全非。我走在新的街道上,穿过陌生的街巷,走在陌生的人群里。而过去的南流,早已湮灭在时间的深处。 张英敏说,高中毕业二十年,我们大家都回来,到学校礼堂门口集合。她反复念叨:一定要记得呀!现在毕业整整三十年了,有人还记得,但礼堂已拆,即使回来,也只能在废墟上集合。 没有拍全班毕业照,初中没有,小学也没有。幼儿园倒是有,那是我们的上一届,我和吕觉悟被老师从合影队伍里拉出来,大班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到毕业年龄,不让毕业,要再读一年。我和吕觉悟先哭了一鼻子,又互相鼓励一番,然后就去后园捡柚加利花去了。吕觉悟说,明年我们再照也不迟。 第二年却没有照相,因为“文革”开始了。十年,小学初中高中,一九七六年,所有的人都在农村。七七年底,七八年,高考恢复,然后是落榜,大部分人落榜,我们班情况最好,六十四个人有四个人考上了大学。 是因为孙向明么?孙向明,这个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的外乡人,我们初二的时候,他来到了南流镇,带着湛江口音的普通话,降落在南流中学闷热局促的校园里。他的声音干净而有磁性,就像他本人在课堂上所讲的磁场、磁铁、磁粉、磁力线,等等,一切带有磁的东西。他的皮肤比当地人白且细,眼睛细长,单眼皮。这影响了全班女生对男性的审美,我们坚信,双眼皮大眼睛的男人是很难看的,只有像孙向明一样,单眼皮细长的眼睛才最好看。 此外,还有他的洗得发白的军装,那个时代最时髦的衣服,圭江大木桥,运沙子,种花生,沼气池,插秧,割水稻,种红薯,种甘蔗,晒谷子。 排球、篮球、乒乓球。拔河。排练演出。 梅花党!这个最让人心醉神迷的字眼从茫无际涯的中学时代、最纷乱最无头绪的年月冲出来,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一下就劈开了乱麻一样的三十年。梅花党的故事,是我们中学时代最传奇、最迷人的故事,它经由孙向明的嘴讲出来,带着他的湛江话的腔调,以及他北大毕业生的神秘感,以及沉浮在河边、沙子、菜地、稻田,绿色秧苗和金黄色稻谷之上的悬念,到来。 旗袍上有朵奇异的梅花 每次劳动,孙向明就讲梅花党的故事。下午,从学校出发,扛着锄头,或者推着一辆空木车,十几个女生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挤着碰着,就像一堆蚂蚁,齐心协力运送一根骨头,专注忘我。邱丽香紧挨在孙的左边。 她边走路边用右手拨着自己右边的辫子,辫梢在孙的肩膀上跳动,而她的肘弯也总是要碰到孙。她平淡的脸因为仰望孙向明而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泽,那是深怀爱情的人内心的光。她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嘴唇微微开着,随时准备呼应孙向明的每一句话。她说:哦,原来是这样。她拍拍胸口说:呀,吓死我了!她会咬牙切齿地指责故事中的某个人,好像跟她有着直接的杀父之仇。她惊呼兼安抚,并且总是一再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她永远走在孙的左侧,好像那是她的专门位置,一个他人无法占领的王位。 邱丽香打扮孙向明的铁锹,她在木把上缠上了好几道塑料绳,粉红色的细塑料绳子,邱丽香自己就爱用这种细绳子扎辫子。她把孙向明的铁锹打扮得像一个傻大姐,满心欢喜。然后她站在校门口,看到孙向明扛着铁锹走过来,她就抢过来,扛在了肩上。 只有她一个人扛着铁锹,人人都甩着手走路。很快她就跟不上了,她被挤到了一边,而她们,全都围着孙向明,挤着碰着他,他的后脑勺在她们的背影中越去越远。谁都不知道她被甩在了后面。孙向明也不知道,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根本就把她忘了!邱丽香一下跑了起来,她冲进这片背影中,她肩上的锹撞到了别人,然后她就紧挨着孙,她的前方和后面,有铁锹把顶着,就都不能走别人了。、 南流镇从四月到十一月是夏天,大多数人都光着脚。梅花党,这样好听的故事,谁会留意脚下的路呢,总会有人踩着瓷片、玻璃、木刺、竹刺,或者,屎。 连牛屎也都有。农民把牛从圭江对岸赶过来,过了桥就是公园路了。梅花党的故事总是走到这里才开始讲,女生们一声紧一声地催,她们说:孙老师,快讲呀,快点讲吧!孙向明便说:好,讲。大家屏息凝神,紧盯着他的嘴。这嘴却闭着。大家又催说,讲呀讲呀,再不讲就造反了啊!孙向明这才问:上次讲到哪里了?马上有人答道:讲到王光美的旗袍上有一朵梅花。 王光美的旗袍上有一朵梅花,这样的情景太让人心往神驰了!多么奇异!又是多么神秘!带着遥远而高贵的气息,降落在南流镇平凡的日子里。。 金童玉女,是上天特别关照的人 雷朵有许多年不见了。二十多年,没有任何联系。她自绝于社会,生活在正常的秩序之外。 我是怎么搬到雷朵她们班的宿舍住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在高中,她在初中,我们班的宿舍跟她们班的隔了两幢楼。不知为什么,没有人干涉我。 我对雷朵说:我们早上要起来跑步,要锻炼身体。六点半,你一定要起来!她很乖,她说好。早晨六点半,我们在街上跑步,一前一后。 还有散步,这个词如此文雅,代表着文明的生活方式,超越了南流镇的平常日子,这是我自少女时代始一直热衷的事情。我总要叫上雷朵,我说,吃完饭散步去。她说好。我说一吃完就去。她说好。我说等太阳落山再去。她说好。她听我的,特别乖。我们不说话,一路走到东门口,过了东门口我就让她说说话,她问我:散步是要说话的么?不说话就不好吗?我说是。于是我们就开始说话。 长盛不衰的话题,是爱情。 雷朵的初恋。她的心上人。她饱含爱情的声音和面容,她的眼睛,波光潋滟。 在我们交往的七八年时间里,她爱过两个人。她爱上谁,就让谁来找我。她对我的判断力深信不疑。 先是文良波,后是喻章。 文良波和雷朵同班,全校画画最好,是未来的画家。他的连环画甚至出版过,他的目标是G省第某届美展。他还会拉二胡,是校文艺队的乐队成员。他个子高高的,身材修长,皮肤白净。他的字写得很好看,后来,雷朵的字跟他写得一模一样。他的信也写得很好,他含情脉脉,是个情种。一九七五年的春天,两人的地下恋情如火如荼。 大家就都看出来了。 两个人像金童玉女,是上天特别关照的人,赏心悦目,真是天生就应该是一对,如果他们不是一对,可就辜负了天,也辜负了地。但两人的恋情戛然而断,只停留在中学时代,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真是世事难料,变幻莫测。为什么会分手,是因为喻章么?文良波曾经痛心疾首么?雷朵曾经撕心裂肺么?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上了大学,雷朵上了师范学校,她的信无法描述,我给她的信也日益稀少。 他雷霆万钧般袭来 喻章长得很像印度人。 黑肤,高鼻子深眼窝,神情严峻,对人有震慑力。很奇怪,他不是哪里的人,他就是玉林人,而且不是某个大院的,就是玉林街巷里长大的孩子。他以另一种风格来到了,不由分说,带着雷朵一生的命运,以及日后他们的孩子们的命运,以雷霆万钧之势到来。 雷霆万钧,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像风暴一样,他摧毁了雷朵原有的一切价值观,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原来有意义的不再有意义,艺术、工作、生活,成功和失败,生和死。 先是工作,雷朵师范毕业后当小学的美术老师,喻章不工作,她养着喻章。后来她有了孩子,她也辞职了。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一伙人,有饭大家吃。每个人都一样,一天只吃一顿饭,他们认为节食可保持头脑清晰,增强精神力。所以他们每天中午吃一顿饭,晚上只喝清水,有时喝一碗米汤。 雷朵后来又生了孩子。一九九八年我听说她有两个孩子,二零零五年夏天,雷红说雷朵有三个孩子了。雷朵和喻章两个人早就放弃了任何职业,三个孩子都不上学,由他们自己教育。早年他们在桂林的漓江边住着,很多年过去了,二零零年夏天,我听雷红说,他们现在在昆明郊外生活。他们有饭吃。但我始终不知道他们靠什么为生。种菜?养鸡?还是养了猪呢? 用了二十年时间,她的姐姐雷红终于接受了雷朵的生活方式。整个八十年代,整个九十年代,每次提到雷朵,她就说,太邪了,好好的一个雷朵,为了一个喻章,不要工作,落到这个地步。二零零五年夏天,雷红终于说,雷朵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好。 一开始,喻章只有十八岁,只是一个美术青年,像文良波一样,画素描,搞创作,画着油画。他的画上永远都是浓绿的森林,林中有一条小路,或者是山坡,色彩仍是各种绿。 八十年代风行现代派,现代派如同一匹猛兽疾驰过大地,一切艺术门类,无不以现代派为最高价值。但喻章喜欢俄罗斯巡回画派,他甘愿落伍,猛烈否定毕加索以来的各现代派画家,异常坚定自信。他一个中专生,没有多少学养和见识,却如此有自己的主见,这使我刮目相看。第二次来,他不再带画,他谈宗教,却不是我们认识肤浅的那种。我只能听他说,基本无法对话。 后来他就不来了,我们也不再通音讯。 他带着我少女时代最珍贵的朋友,渐渐远去,头也不回。他们在这个社会失去了影踪,像两颗珍珠,沉入了大海。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探出头来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雷朵是一九八四年,我从N城回南流,路过玉林,我到雷朵供职的小学去看她。她当时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室内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有两只木箱。她和喻章已经结婚了,但房间里没有多少喻章的痕迹。她还没有辞职,她心态平和宁静。我说,在小学里当美术老师是很轻松的。她笑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每次回南流,我都要过桥去找她们,没有电话,只能碰。我没有碰到过她们一次,一次都没有。 即使找到雷朵,我们精神上也早已远隔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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