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寻旧梦录
2012-3
江苏文艺出版社
夏衍
497
无
上了年纪,常常会想起过去的往事,这也许是人之常情。 六十岁以前,偶然碰到中学或大学时期的同学,或者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也不免会回想起青少年时期的事情,但除了1939年写过一篇《旧家的火葬》之外,从来没有写过回忆往事的文章,这主要是我很同意乔冠华的意见:写文章尽可能“少谈自己”。 我认真地回忆过去,是在1966年冬被“监护”之后,我记得很清楚,1967年5月1日,“专案组”的头目责令我在一星期之内,写出一份从祖宗三代起到“文化大革命”止的“自传体的交代”,我如期写了三万多字,可是交出之后的第三天,就被叫去“问话”,那个穿军装的头目拍着桌子怒吼:“不行,得重新写过,要你写检讨,不准你替自己树碑立传。,”我记得这样的“交代”前后写过三四次,后来才懂得,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要从“交代”中找到“外调”的线索,其次是想从前后所写的“交代”中找出一些不一致的地方,作为继续逼供的突破口。这是一种恶作剧,但这也逼使我比较系统地回忆了过去走过来的足迹。 在这之前,我从来不失眠,也很少做梦;可是也就在这个时期,一入睡就会做梦,奇怪的是梦见的都是童午时期的旧事,梦见我的母亲,我的姊姊,梦见和我一起在后园捉金龟子的赤脚朋友。每次梦醒之后,总使我感到惊奇,事隔半个多世纪,为什么梦境中的人、事、细节,竟会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详细!我二十岁那一年离开杭州,久矣乎听不到故乡的乡音了,而梦境中听到的,却是纯粹的杭州上城口音。 当时写“交代”,目的是为了对付专案组的逼供,所以写的只是简单的梗概。那时批斗猛烈,审讯频繁,既不敢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会触怒“革命派”,说假晤会株连亲友。全国解放后,我经历过许多次“运动”,可以说已经有了一点“斗争经验”,所以我力求保持清醒,我的对策是宁可写违心的检讨,不暴露真实的思想。 真正能静下心来追寻一下半个多世纪走过来的足迹,反思一下自己所作所为的是非功过,那是在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从1973年3月到1975年7月,我有了两年多的独房静思的机会,不是说“吃一堑,长一智”么,我就利用这一“安静”的时期,对我前半生的历史,进行了初步的回顾。这像是一团乱麻,要把它解开和理顺,是不容易的,要对做过的每一件事,写过的每一篇文章,分辨出是非曲直,那就更困难了。任何人都有主观,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替自己辩护,1966年夏天被关在文化部附近的大庙,“革命小将”用鞭子逼着我唱那首“我有罪、我有罪”的歌,我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口,可是经过了两年多的“游斗”、拳打脚踢、无休止的疲劳审讯,我倒真的觉得自己的过去百无一是,真的是应该“低头认罪”了,这不单是对淫威的屈服,也还有一种思想上的压力,这就是对无上权威的迷信。 从“交通干校”转移到“秦城监狱”之后,获得了很大的恩典,准许看书了,准许看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这时我的右艰已近失明,牢房里。光照时间很短,我就利用上午光线较好的时间,选读了马恩全集中的一些有关哲学和经济学的篇章。在秦城读书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受干扰,可以边读边想,边联系中国的实际。历史唯物主义、瓣证唯物主义的经典著作应该说过去已经读过不止一遍了,而这时候读,边读边联系过去几十年间的实际,才觉得“渐入佳境”,别有一番滋味了。 可惜这一段“独房静思”的时间太短了,1975年7月12日清晨,专案组和监狱负责人突然宣布:“周扬一案可从宽处理”,即日解除“监护”。我感到意外,怛我还是冷静地对那个专案组的小头目说:“关了八年半,批斗了几年,要解除监护,得给我一令审查的结论。”对方蛮横地回答说:结论还没有,但可以告诉你,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时,和专案组一起来的对外文委的项明同志对我说,已经通知了你的家属,都在等着你,先回去吧,于是我就拄着双拐离开了秦城。 和阔别了多年的家人团聚,当然是高兴的,但在当时,大地上的黑云还没有消散,审查还没有结论,“敌我矛盾作内部矛盾处理”,这表明我当时的身份依旧是“从宽处理”的“敌人”。监护是解除了,但“监视”则一直没有解除,我家门口经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巡视,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一个40年代和我一起工作过的人,还向专案组和于会泳的文化部打过关于我的“小报告”。但我还是在压城的夜气中望到了光明,在炎凉的世态中感到了友情的温暖,在我回家的几天之后,首先来看望我的是廖承志和李一氓同志,承志的乐观,一氓的安详,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寥用两手按住我的肩膀,笺着说:居然还活着,这就好!人间不会永远是冬天。 春天来得很迟,严冬过去之后叉碰上了春寒,1976年1月,直接领导过我几十年的周恩来同志去世了,得到了邓颖超同志的关照,我得到了向恩来同志遗体告别的机会,我这个人是铁石心肠,很少流泪,这一天,我不仅流了泪,而且放芦大哭了一场。这叉使我回想起过去。说实话,要是没有恩来和陈毅同志,我是逃下过1957、1959、1964年这些关卡的,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我静下心来读书,读的主要是中国历史和党史。务件比以前好多了,齐燕铭给我弄来了一张内部书刊的购书证,于是我买了不少有关中国革命历史的书,有中国人写的,有外国人写的,有同情中国革命的,也有敌视中国革命的,当然也买了一些过去不想看、不敢看的书,如变节者写的回忆录之类。我没有浪费时间,从“天安门事件”之后到1976年秋,我一直闭户读书,从实出发,又回到虚,从看史书出发,又回到了哲学。为了解决一些长期以来想不通的问题,我又读了一遍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这本书我20年代就读过,后来又不止读过一次,可是现在再读,感受就很不一样了,这本书开始照亮了我的心,从辩证的认识论来回忆自己走过来的道路,才惊觉到我们这些一直以唯物主义者自居的人,原来已经走到了唯物主义的对立面!这就是公式主义、本本主义、教条主义,也就是唯心主义。 恩格斯说过:“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作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作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么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这里所说的对立物,不就是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么。 恩格斯不止一次严厉地批评过教条主义者,他说:“对德国的许多青年作家来说,唯物主义这个词只是一个套语,他们把这个套语当作标签贴到各种事物上去,不再作进一步的研究,就是说,他们把这一标签贴上去,以为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他们只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套语,来把自己相当贫乏的历史知识尽快地构成体系,于是,就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了。”——这是何等辛辣的批判啊!从这些名言回想起我们30年代的那一段历史,这些话不也正是对着我们的挑评吗?就在《自然辩证法》这本书中恩格斯还说过:“的确,蔑视辩证法,是不能不受到惩罚的。”我们这些人受到了惩罚,我想,我们民族、党也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惩罚。 1977年秋,我鼓起勇气给邓小平同志写了一封信(记得是请万里同志转送的),这样,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恢复了组织关系,也真巧,这正好是我的党龄满五十年的时刻。 在“文革”中批判我最厉害的是两件事,一件是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战”,另一件是1935年至抗战前夕的“两个口号的论争”。因此,我又认真地回忆和思索了“左翼十年”的往事。对前一个问题,我的立场是站在“创造社”和“太阳社”这一边的,但当时我还不是“文艺工作者”,我没有参加这一场论战,这只要翻阅一下李何林编辑的《中国文艺论战》这一本书就可以查清楚的。而第二个问题,则我是主要的当事人之一。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抗战初期已经有了结论,毛泽东同志也曾说过这是革命文艺界的内部论争,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本来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受过惩罚的当事人出来饶舌了,可是一方面“四人帮”遗毒还没有肃清,“文革”之前、之中和之后的许许多多不确切的、乃至有明显倾向性的记述和评论“左翼十年”的文章还在流传,甚至还写进了现代中国文学史教材,那么,为了让青年一代了解30年代革命文艺运动的真实情况,我们这些来日无多的当事人似乎就有把当时的历史背景、党领导文艺工作的具体情况、党内外文艺工作者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等等,尽可能如实地记录下来,供后人研究和评说的责任。“左翼十年”,指的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起至1937年抗战为止的十年,也就是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到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的十年,现在,对于这个时期的国际风云,国内的政治、军事、经济斗争的消长起伏,身历其境的人已经不多了。至于在这种复杂情况下领导和参加过“左翼”文化运动的人,潘汉年、钱杏屯-j、茅盾、冯乃超、成仿吾相继逝世之后,幸存者已屈指可数,因此,在1980年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前后,朋友们怂恿我写一点回忆文章,我才动了写一本自传体回忆录的念头。 有人说我是世纪同龄人,其实,我出生于19世纪最后的一年,可以说已经是跨世纪了,从1900年到现在,八十多年过去了,我这个人很平凡,但我经过的这个时代,实在是太伟大了。我看到过亚洲第一顶王冠的落地,我卷进过五四运动的狂澜,我经历了八年抗日战争,我亲眼看到了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冉冉·升起,我在这个大时代的洪流中蹒跚学步,迷失过方向,摔过跤,也受到过不尊重辩证法而招致的惩罚。经过回忆和反思,特别是处身在今天这样一个伟大的改革时期,觉得我们这些人有把自己走过来的道路,经受过的经验教训,实事求是地记录下来,供后人参考的必要。亲身经历过的,耳闻目睹过的记述,应该比辗转传闻和在历次运动中留传下来的“材料”真实一些,但我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力求”做到而已。上了年纪的人写回忆录,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主客观各方面的制约,一是记忆力远远不如往年,对几十年前的往事,大事情大概不会记错,具体的细节(时日、地点等等)就难免会有差错;二是“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过去一起工作过的战友,健在的已经不多,要核实或查对往事,只能从他们遗留下来的为数不多遗著中去寻觅了;三是记事离不开论人,这就还有一个该不该“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问题。这本书是从1982年暮春开始动笔的,断断续续地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中间动笔写的时间比较少,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于搜集和查核各种各样的资料,对此,唐搜、丁景唐、方行、常君实、李子云、黄会林等同志帮了我很大的忙,出了不少的力,有一些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楚的事,还承内山嘉吉、阿部幸夫两位日本朋友给我提供了线索和资料,在这里我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写这本书难度最大的是第四章“左翼十年”,除了前面提到过的两次文艺论争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之外,的确也还有一个哪些该“讳”、哪些不该“讳”的问题。这一章写完之后,曾请几位“左联”战友和现代文学史家提过意见,作过几次修改,但就在这个“讳”的问题上,意见很不一致。有的同志说: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了,不说也罢,说了会使当事人(或他们的子女)感到不快;也有人说:你不是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我们歌,我们哭,我们春秋逝去了的贤者”么,明知其有,而加以隐讳,也就是失真。惊涛骇浪的“左翼十年”中,这一类事是不少的,我们对穆木天的误会,就是一个例子。1936年9月,郑伯奇和穆木天去看望过鲁迅先生,这件事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吧,但这是查核无误的事实,不仅郑伯奇和当时在场的鹿地亘和我谈过,穆木天自己也在1946年出版的《诗的旅途》中写过,因此,我认为讳言这一类事,对含冤去世的故人是不公道的。那么是不是已经把我知道的“内情”完全记下来了呢?那也不是,举凡涉及个人私德和政治品质的事,我还是尽可能避开了的。清人章学诚说:“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我以为这是一条应该自律的原则。 也正是写完了“左翼十年”这一章的时候,李一氓同志送给我一副他写的集宋人词的对联:“从前心事都休,懒寻旧梦;肯把壮怀消了,作个闲人。”我非常喜欢,就把上联的后句作为这部回忆录的书名。 1984年冬
夏衍在30年代,是上海地下党的风云人物,“左联”领袖之一;(我国话剧——欧、田、洪——和电影的元老)陪都重庆时期,又是《救亡日报》、《华商报》、《新华日报》的知名报人,49年,是协助陈毅接管上海的市级干部—常委、宣传部长、文化局长。50、60年代,是国务院电影局长。《懒寻旧梦录》回忆自少年至建国初期之历史,以亲历亲见,为世人揭示半个世纪中众多重大事件的历史侧面,为现代文艺史和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丰赡的资料。夏公是“世纪人物”,95年离世。以自身经历为脉络,“家世·童年——心随东棹——左联十年——救亡时期(广州·桂林·香港·重庆)——迎接新中国诞生。”《懒寻旧梦录》作于81—85年,文嵌松动,可抒真言,读来颇有意趣,也解几许疑惑。
夏衍(1900-1995),浙江杭州人。作为现代著名作家和革命文艺活动的领导人,作者在84岁高龄开始撰写的这部自传体回忆录,以自己的亲历亲见,为世人揭示了近半个世纪间许多重要的历史侧面,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丰赡的史料。其中,关于“左联十年”的记述,尤为文坛关注。
自序一 家世·童年二 从“辛亥”到“五四”三 心随东棹忆华年四 左翼十年(上)五 左翼十年(下)六 记者生涯七 迎接新中国的诞生附录一 新的跋涉附录二 《武训传》事件始末
也许是通了火车,乡下人的消息灵通些了;也许是我长了年岁,懂事了,这时我才知道了杭州这个地方也还有日本人、英国人。当时有不少日本人住在拱宸桥,开丝厂、卖西药,“仁丹”、“中将汤”的广告,一直贴到了严家衡。我不知道当时的拱宸桥是不是租界,反正乡下人把它看作一个又奇怪又可怕的地方。就在火车开通那一年,拱宸桥发生过一次日本人和丝厂工人的哄斗事件,严家衡的小伙子们也摩拳擦掌地说要去打“东洋人”。至于杭州还有英国人,那是有一次我生了伤寒病,李家二姑母来看我,说大方伯有个英国医生,叫梅滕根,会说中国话,不妨去看看。但是我害怕,母亲也说伤寒这种病只要小心养养就会好,不宜多吃药,这样,尽管没有看到,我才知道了杭州有个英国医院。我生伤寒是在夏天,母亲主张的“好好的养”,主要是只准我吃素菜,特别是禁吃鱼虾(在乡下,乡下人难得吃到肉,但是小鱼和虾,是可以很便宜地从乡下孩子手里买到的)。病后正值秋天,于是每天吃茄子、葫芦、冬瓜,连续吃了几个月,我就对瓜类发生了反感(也许医学上叫过敏吧),一吃瓜就呕吐、腹泻。这样,从幼年到六十几岁,我一直不吃瓜,包括宴席上的冬瓜盅,在朋友问传为笑谈。直到“文化大革命”,“监护”中天天给吃窝头和西葫芦,不吃也得吃,勉强一下,居然也不再“过敏”了。 1911年(辛亥),我十一岁,不上学,一直在家里读“闲书”,看《天雨花》、《再生缘》之类,母亲也不反对。这一年夏天,表兄李幼甫送给我几本油光纸印的《三国演义》,一下子入了迷,连每年夏天我最欢喜干的事:捉知了,捉纺织娘,养金铃子之类也忘记了。可是一到秋天,忽然间连严家衡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也紧张起来了。这一年的农历八月十九日(10月10日),武昌新军起义,赶走了总督瑞潋,武汉“光复”了!因为这正在中秋节之后,所以很快就传出了“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反满口号。我记得那时流传得最广的一本书是《推背图》,老百姓说,那是“明朝的诸葛亮”刘伯温写的。我没有看到过这本书,但是我每次走过邬家店门前,都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议论《推背图》上说的“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休”这两句话。他们说九十九就是一百缺一,百字去了一,就是白,因此革命军挂的是白旗。大概在旧历九月初,母亲接到我舅父的急信,意思是说杭州是省会,革命党可能会“起义”,有危险,要我们到德清去避一避。这样,母亲带着四姊和我坐“脚划船”去德清,住在我舅父家里。舅父徐士骏是一个曹禺的《北京人》里的曾老太爷式的人物,表面上治家极严,我的表兄嫂们见了他,真像老鼠见猫一样;可是在这一个大家庭中,各房之间勾心斗角,乃至偷鸡摸狗之事,在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眼中也看得出来。只是尽管有这种矛盾,舅父对我们一家却非常宽厚。我们到德清之后不久,旧历九月十四日,杭州新军起义,逮捕了巡抚增韫,推举了本省“耆绅”汤寿潜为都督。过了一天,江苏也挂起了白旗,宣布独立。这样,地处江浙之间的德清这个小县城里也热闹起来了,绅商头面人物在“明伦堂”开会,胆小的有钱人则把细软转移到乡下,谣言很多,青年人就跟着起哄,这时候,就发生了我的剪辫子事件。有一天,我表兄徐景韩逗我,说:“杭州开始剪辫子了,你敢不敢?”我负气地说:“敢。”于是他就拿出一把大剪刀,剪了我的辫子。可是当我高兴地拿了尺把长的辫子给母亲看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引起了她的暴怒。当时杭州虽已独立,但是连当了都督的汤寿潜也没有剪辫,因此抢先剪掉辫子,分明是很危险的事了。她拉着我向我舅父“告状”,舅父是“场面上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对他当然是不利的,于是,除了将景韩痛骂一顿,罚他下跪向我母亲请罪之外,还命令我从今以后不准出门;后来又找出一顶瓜皮帽来,把剪下来的辫子缝在帽子里面,逼我戴上,装作没有剪掉的样子。这一场风波一直到旧历十月底,清朝政府批准资政院请求,发布了“准许官民自由剪发”的命令之后,才算告一段落。我记得我们一家是旧历过年之前,也就是“宣统皇帝”下诏退位(旧历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后,回到杭州的。临行之前,舅父和我母亲谈好,过了新年,让我到德清来读书,这里有一所县立高小,舅父是校董之一,和校长曹绪康很熟,可以不必考试。 这一年春节我过得特别高兴,因为我是严家衡惟一剪了辫子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习惯势力、旧事物、旧观念,实在太顽固了,读过或者看过《桃花扇》的人都知道,在明末清初,蓄辫意味着向“异族”投降,而现在经过了三百年之后,要剪掉辫子,反而成了一场不小的思想斗争,老百姓是不敢——或者说是不愿剪辫子的。大概是民国元年(1912)的元宵节,听说城里在剪辫子,我就跑到庆春门去看热闹,果然,有四五个臂上挂着白布条的警察,有两个手里拿着大剪刀,堵在城门口(当时杭州还有很厚的城墙),农民出城,就被强迫剪掉辫子,那情景十分动人,路旁的一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十来条剪下的辫子。我赶到城墙边的时候,一个老年农民正跪在地上哀求,但是一个警察按住他的脖子,另一个警察很快地剪下了他花白的辫子,老农放声大哭,而一群小孩子则围在警察身边起哄。这次剪辫风潮闹了十来天,后来农民索性不进城了,市场上买不到蔬菜,于是强迫剪辫的办法才告停止。其实,这是庸人自扰,因为在这之前,“皇帝”已经下命令,准许“官民自由剪发”了。 过了年,母亲就送我到德清去读书,我进了德清县立高等小学,走读,住在舅父家里。这是一所比较正规的学校,有学生五六十人,校址是在孩儿桥北,明伦堂左侧。明伦堂是祭孔的地方,房子相当大,凡是本县出身的人考中了状元、探花、榜眼,这里都有一块匾,写着“状元及第”及某某人在某某年中式之类的字样。有清一代,德清出过几个状元,老师告诉我,最后一个状元是俞樾(曲园),——就是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我在这里念了三年半书,到民国三年(1914)夏季毕业。在学校里,我谨言慎行,算是一个好学生,毕业考试名列第二。还记得考第一名的叫邱志高,是我的对手也是好友,第三名是蔡经铭,是我嫂嫂的弟弟。德清离杭州不远,坐航船只要七八个小时,所以我每年寒暑假都可以回家。辛亥革命那一年,我大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参加了“革命党”,在陈其美部下当了一名“庶务”。可是二次革命失败,他就被遣散回乡,成了家,有了孩子,家境就更困难了,打算卖“坟头树”,和母亲吵架。就在这个时候,大哥经过了这次“革命”的冲洗,显得也关心时局了,他偶尔也从城里带回一份《申报》,告诉我一些时事,什么袁世凯派人暗杀宋教仁,以及奥国皇太子被刺引起了世界大战等等,都是从他口中知道的。 我高小毕业,回到杭州,正是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那一年。尽管那时还小,可是在乡下,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因为在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和同学讲过日本明治维新和光绪变法的故事,记得我还从表兄徐景韩那里看到过一本叫《亡国恨》的唱本,讲的是印度、朝鲜亡国的故事。其中说,当了亡国奴之后,三人不得同行,三家合用一把菜刀之类,文字通俗,颇有煽动性。加上欧战开始之后,日本借口向德国宣战,很快就在山东登陆,占领了青岛。这样,连我也觉得亡国之痛就在目前了。也就是在这一年,东阳县农民为了反对耶稣教会的洋人占用民田,引起了官逼民反,“暴民”烧毁县署的事件。我实在憋不住了,趁一个进城的机会,到后市街李家找表兄李幼甫去打听消息。见面谈了几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许是他消息灵通,坏消息听多了,不以为意,也许是笑我这个毛孩子大惊小怪,他笑着说:“那么你说,怎么办?”我说:“你看会亡国吗?”他还是一本正经:“谁也说不定,康有为不行,孙中山又不行,老百姓有什么办法?”我有点火,顶了几句,他却邀我去游西湖,我拒绝了,他说“不去也好,我怕你学陈天华!陈天华你知道吗?他主张革命,可是,他后来感到失望,一气之下,跳海死了。你不会跳西湖吧!”说罢大声笑了。 这次谈话毫无所得,也许可以说,反而增加了我的迷惘。这次进城假如说有收获的话,那是从幼甫书房里借了几本一直想看的书,一本是《古文观止》,另一本是《鲁滨逊飘流记》,他还送给我一部《文选》,可惜我那时还读不懂它的好处。 1914年这一年,我想用“穷愁潦倒”这四个字来形容我的处境是恰当的。穷,已经到了几乎断炊的程度,连母亲的几件“出客”衣服和一床备用的丝棉被也当掉了。可愁的事,当然更多了,日本向袁世凯提出了二十一条,而袁世凯则一心想做皇帝,连外国客卿也向他递了劝进表。至于我自己,小学一起毕业的同学,大部分都进了中学,而我,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一直蹲在家里。晚上,我坐在床前,凭着豆油灯的微光看那本《鲁滨逊飘流记》,忘了时间,忽然听到母亲在被窝里饮泣的声音。我赶快吹灭了灯,偷偷地睡下,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这样下去怎么办?想了又想,什么主意也没有,想翻身,想哭,怕惊醒了母亲……。这是冬天,夜特别长,朦胧了一阵,天亮了,终于打定了主意:去做工。十五岁,是可以做工的年岁了。 ……
被称为“世纪同龄人”的夏衍,是中国现代文坛的一位重要作家。作为20世纪中国诸多文化、政治事件的亲身参与者,夏衍在八十四岁高龄开始撰写的《懒寻旧梦录》这部自传体回忆录,为世人提示了半个世纪间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真实面目,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丰赡的史料,其中关于“左联十年”的记述,尤为文坛所关注。名场历尽的老人,心史纵横,懒寻旧梦,刻意反思,显得劲节清操,老而弥坚,令人悠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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