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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下)

李一冰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3-3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作者:

李一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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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前言

一为苏东坡写传记,绝对不愁资料贫乏。东坡那枝天生健笔,似乎随时都在不停地挥洒,学问既渊博,兴趣又那么广泛,所以著述之丰,虽经长时期“元祐党禁”的摧毁,传世之作,还真不少。如以文集而言,明成化吉安知府程宗刊东坡全集,源出苏门定本,其内容包括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集十五卷、内制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应诏集十卷、续集十二卷,合为七集,总计有一百一十卷之多,而集外的书简、题跋、杂文、短记之类,还不在内。东坡自己的文字,当然是其传记之第一手好数据。不过,做文章的目的,总是以写给别人看的为多,大抵是对身外的事物,发表其一定范围内的主张或意见,其间不免受环境的拘牵、地位的限制,不能完全是作者的本来面目,与纯粹发挥个人性情,抒写内心情感的诗歌,就塑造人物形象的数据价值而言,其质地精纯的程度,文不如诗,显然可见。东坡一生,历尽坎坷,常被命运摆布,在极不自由的境地里,独行于荆天棘地之中,胸臆间积郁着一腔难平之气,如生芒角,非吐不快。他就在这痛苦而又孤独的人生路上,习于写诗,综自青年时代,自蜀入汴的“南行”开始,直至客死常州为止,四十余年,不断写下的诗篇,传今者二千四百余首。不论是当哭的长歌,还是欢愉的短唱,全是从他性情深处倾泻出来的真情实感,生命中自然流露的天真,在塑造人物形象这一工作上,此是血肉材料的无上宝库。我写东坡传记,取材于他的诗作者,十之七八,意即在此。因为要运用苏诗做苏传的材料,便不能像平常讽诵一样,兴到吟哦,十分享受,此时,须从一字一句之间,推敲诗中蕴含的真意。我在着手之后,始觉此事,大不容易。中国诗歌的传统,与西洋不同,抒情与叙事并重,东坡和杜甫一样,皆非纯粹的抒情诗人,而以写实为主,许多作品后面,常有特定的事实背景,或包涵独特的生活经验在内,若不明了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地位,不体察他所遭遇的经验事实,就无法真正读懂他的诗意。而东坡一生的遭遇,却又甚不平凡。达则金马玉堂为帝王的师傅,开府州郡为封疆的大吏;穷则为大庾岭外的南荒逐客,桄榔林中食芋饮水的流人。他见识过贵族门第里的骄奢淫乐,也体验过闾巷小民们的贫困和无助,很少有人的生活经验,像他一样复杂,以一身而贯彻天堂和地狱两个绝对的境界,所以要熟知他的经验,就成为非常不易的功夫。不能熟知他的经历,就不能充分了解苏诗;不能充分了解苏诗,就无法触摸到东坡内心感情的脉搏。高文典论,常是披在外面的锦绣袍褂而已,不足尽以为据。说到读苏诗之类,前人言者甚多,而以南宋人陆放翁,知之最审。二东坡逝世七十余年后的南宋淳熙二年(公元一一七五年),陆放翁在成都安抚使衙门里做参议官,同年六月,朝廷派范成大来做四川制置使,这两位诗人聚在一起,便常谈诗说艺,屡屡论及东坡。因为放翁是个闲官,富有时间,石湖居士就劝他研究苏诗,以遗后学,放翁逊谢不能,范不相信,放翁提出两联坡诗,其一为:“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其二为:“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问他该作何解?范答:“东坡被窜黄州,自忖不复再被朝廷收用,所以说‘新扫旧巢痕’。建中初年,朝廷召复元祐旧臣,所以说‘已致鲁诸生’。——想来不过如此。”“这就是我所以不敢从命的缘故了。”放翁慨然道:“从前朝廷以三馆养士,储备将相之才,到元丰年间实施新官制,把三馆一起撤销了。东坡旧时曾直史馆,但自谪为散官,史馆之职,削去已久,至此,连这个老窠也被废去了,所以说‘九重新扫旧巢痕’。——东坡用事之严如此。”“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这两句诗,原是东坡从海外北归,再度过大庾岭时,所作《予昔过岭而南,题诗龙泉钟上,今复过而北,次前韵》诗的最后一联,用的典故是叔孙通为汉高祖定朝仪,征鲁国诸生三十余人到中央政府来做事,当时有两个鲁生,拒不应召,遂被叔孙通笑骂为“若真鄙儒,不知时变”。东坡写此诗时,他两兄弟的情况,正如放翁所言:“建中初年,韩(忠彦)、曾(布)二相得政,尽量收用元祐旧臣,即使无法在朝中占据位置,也都被任为封疆大吏,唯有东坡兄弟,只领一份宫观祠禄的干俸,不被重用。”但东坡诗只从正面说“朝廷已经征召了鲁国诸生”,暗中却隐藏着“不能致者二人”之意,自嘲与子由该为不知时变的“鄙儒”。放翁感叹道:“如这两句诗,意深语缓,若不明了当时的情况,便不容易窥测。”放翁随后又举了一个“白首沉下吏,绿衣有公言”的例子,认为若未读故老孙勰的诗跋,便不知绿衣所指何人,她又说了什么话,如此就无法看懂这两句诗语,所以放翁的结论是:“必皆能知此,然后无憾。”石湖居士听了,也叹息道:“如此诚难矣!”理解苏诗,在陆放翁、范石湖那个时代,确然如此,但后来以爱读苏诗者之众,从事批注苏诗的人,传有百家以上,若能仔细读注,困难未必不解。注苏最早的本子,当以崇宁大观年间赵次公等的《苏诗五注》为先,距东坡谢世还不过几年,次则南宋绍兴初年(公元一一三一年)赵夔等的《苏诗十注》、王十朋的《苏诗百家注》等,皆其著者。注本虽多,但是并不理想,所以范成大要劝放翁再事研究,放翁当时不敢担当这一工作,后来吴兴施元之、施宿父子却以两代数十年不断的努力,综核前人诸说,重新增编补订,成施注本,以繁征博引、诠解详备称誉士林。这个规模大具的注本,刊版于南宋嘉泰二年(公元一二○二年),放翁作序,前面那段与范成大对话的回忆,就见于放翁所作《施司谏注东坡诗序》。这时候,政治上的元祐党禁,虽已解除,但治苏学还是忌讳,施宿因为出版此书,遭人蜚议而被罢官,所以传本甚为稀少。明人好选评而薄笺注,而他们的选评,事实上只是借东坡这块招牌,来发扬自己的文学主张而已,故而晚明公安派诸君子虽极推重东坡,但在研究上,却不甚有用。直至清代学者才将施注本发掘出来,各以其专门知识来加以补充,如海宁查慎行撰《补注东坡编年诗》五十卷,以详于考证地理为其特色;冯应榴编《苏文忠诗合注》五十卷,则精于考古,两书皆颇流行。后来商丘宋荦(牧仲)得施注宋椠本于江南藏书家,他便动员门人邵长蘅、顾嗣立、李必恒和儿子宋至等为之删订编补,又大力搜求施本未收遗诗四百余首,为《苏诗续补遗》上下二卷。邵长蘅承担此一工作时,又发现放翁所说难处之外的另一重困难。盖因东坡于书无所不读,经传子史之外,不论佛经、道藏、小说、杂记,到手皆读,因此,他的知识范围,无边无际,加以生活经验又那么丰富,见闻宽广,皆非常人所及,东坡自己固然富有统驭文字、驱策书卷的才气,可以不限题目,牛溲马勃,皆以入诗,取材可以不择精粗雅俗,嘻笑怒骂,街谈巷议,信手拈来,皆成佳咏。如沈德潜《说诗睟语》曰:“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镕铸。”但是后世读者,学问识见,两不如他,而欲深切了解苏诗内容,时遇困难,依然不免,如邵长蘅作《注苏例言》十二条,其中一条便说:诗家援据该博,使事奥衍,少陵之后,仅见东坡。盖其学富而才大,自经史四库,旁及山经、地志、释典、道藏、方言、小说以至嬉笑怒骂,里媪灶妇之常谈,一入诗中,遂成典故。故曰:“注诗难,而注苏尤难。”所幸施氏父子合数十年精力所成的注本,“征引必著书名,诠诂不涉支离”,详赡疏通,学者都认为是自有苏注以来的第一善本。再加邵长蘅等的删补和整理,稍后复有乾隆名士翁方纲的《苏诗补注》八卷,考订尤称精详。至清嘉庆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一九年),王文诰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更是综合苏注之大成,附载《总案》四十五卷,在考核事迹这一方面,贡献更多。大家之诗,从来以热心注杜(甫)者为多,但亦不过数家,内容芜杂肤浅,不为识者所取,而苏诗注本,前有施氏父子的辛勤建树,后有清代学人不断的整补,这份丰富的前贤业绩,在研究东坡生平这个工作上,帮助很大,这是必须要先加说明的第一点。三东坡事迹之第二个重要来源,是宋人笔记。两宋之人,好写杂记短文,而且凡有著录,几乎没有不道及东坡的。历史人物中,像他这样被人津津乐道,有那么丰富的记录传下来者,实在不多。这表示东坡立身行事、言论风采,都深深印入同时代人的心坎中,大家对他具有真诚的爱慕,对他抱有无限的同情之故。但也有人说,此乃由于东坡主盟当时的文坛,凡是弄弄笔杆的,直接间接都曾沾过苏门雨露,所以如此。其实也不尽然,如欧阳修,岂不是开创一代文运的宗师,道德文章,无懈可击,但其身后,虽不如他自料那么凄凉:“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但宋人著录中说到他的,便满不如他这门生,那么风光热闹。东坡为人,胸怀旷达,谈笑风生,使得所有亲炙过他风采的人,毕生难忘这位光风霁月的长者,欢喜记述他的逸闻轶事,即使没有著录,好多年后,也要向自家子弟谈论当年旧事,珍视这份记忆,而这些晚辈又根据父兄的传述,笔之于书,虽然并不一定皆是“实录”,但除东坡自己的写作外,这类同时代人的记录数据,自然最值得重视。首先要注意的,应是苏门弟子的著作。他们有最多的机会,与老师朝夕从游,亲承言笑,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无人可比,而且传统上,门人弟子的记述,其价值亦常仅次于自作。此中,如黄庭坚、晁补之,就有很多题跋短文,记及师门,陈师道有《后山丛谈》,张耒有《明道杂志》,李廌有《师友谈记》,张舜民有《画墁录》等,皆其著者。不过《后山丛谈》这本书,有些记事,却不真实,有人疑是后人羼入的传说,甚至怀疑它是托名的伪书,所以引用之前,仍须斟酌。至于东坡朋友的著作,如王巩有《甲申杂记》《随手杂录》二集,孔文仲的弟弟平仲有《孔氏谈苑》,晁家兄弟中的晁说之有《晁氏客语》;曾为东坡僚友者,赵德麟有《侯鲭录》《宾退录》两书,李之仪有《姑溪集》等,他们都是曾与东坡同游共事的朋友,见闻真切,所记应皆可信。东坡的世交后辈,将得自父兄的传述,作成著录者,亦复不少。如《春渚纪闻》的作者何薳,他是北宋著名兵学家何去非的儿子。东坡非常欣赏去非的兵学,元祐间曾向朝廷奏荐其人,自是知交。作《避暑录话》《石林燕语》等书的叶梦得,是东坡进士同年叶温叟的侄孙;作《萍洲可谈》的朱彧,是东坡旧识朱行中(服)的儿子;作《冷斋夜话》的惠洪和尚,与黄山谷交好,所记以闻诸山谷者为多;刘廷世的《孙公谈圃》,系孙君孚(升)的语录,而君孚与东坡是元祐同朝的僚友;朱弁(少章)的《曲洧旧闻》,记事最为谨严,他是晁以道的侄婿;作《挥尘前录》《挥尘后录》的王明清,他的母亲是曾布的孙女,故家旧闻,所记亦多可采;蔡京的儿子蔡绦,有《铁围山丛谈》,传述东坡遗事,态度也还公正。邵雍后人邵伯温、邵博父子作《邵氏闻见录》《闻见后录》,一个主苏(轼),一个主王(安石),态度不同。伯温对荆公成见甚深,甚至冒苏洵名伪作《辨奸论》,冒张方平名伪作《苏洵墓表》,目的皆在攻讦王安石,为清人李绂所揭破,其作伪也如此,所以即使热烈誉苏,其言也不可随便相信了。邵书中广被流传的,说东坡自黄州过金陵见王安石,剧谈“大兵大狱”那一段故事,实在非常荒谬。就当时两人的地位情况而言,一个是政治理想落空,韬晦金陵的隐者,一个是性命几被现实政治所吞噬,甫自谪所归来的罪官,绝口不谈政治,乃是情理之必然,何况王苏二人,以前政见相左,正因此时皆已退出了政治舞台,才有这次私人会晤,怎会一见面就放言高论时政起来,且被描写得戟指誓言、口沫横飞,又岂是同为历史上第一等人物的荆公与东坡的风度?然而这个故事,连正史本传里也采用进去了,《宋史》之为人诟病,绝非无故。又如费兖的《梁溪漫志》,记述一个买屋焚券的故事,说东坡从海外北归,住在阳羡(宜兴),托邵民瞻代买一座住宅,尚未迁住进去之前,一夜,与邵月下散步,听得有一妇人在屋内恸哭,其声甚哀,问知即是所买宅子的旧主,在那里伤心,东坡心生不忍,就在这老妪面前,焚毁屋券,也不收回产价云云。这个故事,写得甚美,惜非事实。东坡确然是个同情心浓厚,不辞“从井救人”的人,但他北归行程,舟至仪征,即已患病,止于常州,就遽尔谢世了,根本没有到得宜兴,又何来月下散步,对妪焚券之事?凡人都有英雄崇拜的潜意识,喜欢为历史人物造作神话,表示欢喜赞叹,这不过为满足自己的情绪而已。虽是好话,亦不能尽信;另一方面,也有浇薄文人,捏造东坡违反伦常的畸恋故事,胡说东坡自少好赌,以诬枉古人,惊世骇俗,自高身价。这两种不健全的心理,都足以歪曲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东坡一生,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他自己从不在乎毁誉,毁誉亦不足以轻重东坡,不过我们从史论人,总须求真求实,而前人著录,真赝杂糅,甄别取舍之间,确也煞费心力。披沙拣金,虽是辛苦,但在笔记数据中,确也偶有片言只事,恰如灵光一闪,有“风神尽见”之功,此在皇皇巨著中,每不易得,是中亦有佳趣。四我开始写这本新传,时间还早在七十年代的头上几年,其间人事牵扯,时作时辍者好多次,直到一九八○年的冬天,才算写完最后一章,自己从头检阅一遍,深感学殖荒落,老而无成,居然要写像东坡这样一个博大精深的历史人物,颇似瞎子摸象,实在有点荒谬,未免愧汗,本来不敢出手示人。不料翌年春天,我又忽然要有海外之行,而且此去国门,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远适异国,昔人所悲”。当时的心情,充满了茫然空虚的感觉,检点旧居,所幸环堵萧然,只有几册破书,别无长物,倒还没有什么麻烦,只是书架下面积此一迭千余页的原稿,偏觉处置为难,携带它漂洋过海,非但不便,而且毫无意义,但寄存他处,时日久长,怕又难免“用覆酱瓿”的命运。设想至此,马上记起我写东坡在常润道中,初赏江南地方骀荡春光这一段时,适值台北盛夏,挥汗如雨,我则伏案走笔,如从坡公同游罨画溪上,浑忘酷热,直至衣巾尽湿,而不改其乐。又有一次,狂台过境,窗外风声怒啸,一灯如豆,我则绕室徘徊,一心体味东坡渡海,“子孙恸哭于江边”的那幕惨剧。此情此景,都还如在眼前,于是我想,无论如何,这部稿子,总是真诚落笔,费了好几年心力的结果,不能轻自抛弃。行前,偶然和朋友说起此一烦恼,即承吾友刘显叔兄和陈烈夫人为我热心介绍联经公司,惠予出版,使我顿觉两腋生风,无牵无挂地离开了台北。此时回想起来,也实在有点好笑,人都有自寻烦恼的毛病,譬如当年我不做这件写书的傻事,则也没有后来那段烦恼,若无刘兄伉俪慨然相助,则我现在还要为这份稿子牵肠挂肚,多不痛快,所以,我必须于此,对帮助我的朋友郑重致谢。一九八一年四月杭人李一冰自记于美国新泽西州

内容概要

苏东坡传世的文章、轶事极多,诗词更为一代巨匠,难有匹敌。东坡一生历经坎坷,达则金马玉堂为帝王师,穷则食芋饮水为南荒逐客,因此胸臆中积郁一腔难平之气,不吐不快,所作诗词两千余首,皆是从性情深处倾泻出的真情感。
本书十之八九取材自东坡诗词,参照其他文献资料,勾勒出他一生不平 凡的际遇。以诗人少有的人生经历,与其心血结晶的诗作相印证,使一个活生生的苏东坡跃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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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磨难成就大风流 大悲欢书写大人生 立体呈现苏东坡至真至性之传奇
著名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教授八年呕心沥血之作
比林语堂《苏东坡传》更严谨、全面和生动的苏东坡传记
余秋雨评价此书:“是文字较为典雅的学术著作,大抵让苏轼以其诗文来自道生平,作者的归结甚有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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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已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林语堂
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余秋雨

作者简介

李一冰,台湾著名学者,苏东坡研究专家。

书籍目录

第九章 书斋内外一、一家融融二、苏门六君子三、王巩四、画友五、文字生涯六、书法七、绘画八、书斋文物九、宴游和谐谑十、重结西湖缘第十章 杭州去来一、储粮防灾二、吏治三、治六井•开西湖四、僚友五、方外交六、救灾和水利七、奉诏还朝八、破琴之梦九、竹寺题诗案十、东府感旧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一、颍水之鱼二、颍扬之治三、广陵生活四、初和陶诗五、二次还朝六、再被围攻七、丧偶八、太后崩逝九、守边定州十、再遭谪逐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一、远谪南荒二、过岭三、初到惠州四、借刀杀人之计五、劳己以“为人”六、服食养生七、朝云之死八、惠州和陶九、白鹤峰新居十、又贬海外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一、海南风土二、食芋饮水三、房屋风波四、读书著作五、家人朋友六、采药与造墨七、别海南第十四章 北归一、秦观之丧二、广州•英州三、韶州四、虔州五、归程何处是六、染疾七、逝世八、浩气不亡九、子孙十、身后后记

章节摘录

第九章 书斋内外一、一家融融苏轼元祐还朝,虽然被人强迫戴上党派的帽子,被官僚集团围剿得遍体鳞伤,身心交瘁,但此同一时期的私人生活,却是百花齐放,非常灿烂。汴京比较高级的朝官,为了上朝方便,大都住在皇城附近。这皇城的城门,朱漆金钉,非常辉煌,城壁砖石间,甃嵌着龙凤飞云的图案,雕甍画栋,峻桷层榱,城楼上覆盖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烁生光,真是一派皇家气象,帝阙风光。沿着皇城城墙,整整齐齐种着高槐古柳,浓阴覆地,宁静有如山居。杨奂《汴故宫记》:“登闻鼓院之西,曰右掖门,翰林知制诰者,多居西掖。”黄庭坚有《雨过至城西苏家》诗,颇能写出当地的景色如昼:飘然一雨洒青春,九陌净无车马尘。渐散紫烟笼帝阙,稍回晴日丽天津。花飞衣袖红香湿,柳拂鞍鞯绿色匀。管领风光唯痛饮,都城谁是得闲人。苏氏兄弟并不住在一起,但是苏轼退朝,常常先到辙家盘桓一番,然后回家,相距应不甚远。二苏自分别出仕以来,已有二十余年不能同在一地居住,现在虽然还不能达到“同归林下,夜雨对床”的乐境,但比两地分居,动辄要三几年才得晤叙一次,却要好得多了。两兄弟公余之暇,日有过从,可以元祐三年十月苏轼作《出局》诗为证。那一天,苏轼局中早出,天色阴晦欲雪,而苏辙在户部因公未归,苏轼便在家里煮酒等他,作《出局》诗,亲密地写下子由除一字同叔外,还有一个乳名叫“卯君”,此因他生于宝元二年己卯之故。诗云:“急景归来早,浓阴晚不开。倾杯不能饮,待得卯君来。”二苏友爱之笃,固是脍炙人口的历史佳话,而彼此互爱子侄,却也毫无异致。如元祐二年除夕,苏辙被派在办公厅里值夜(省宿致斋),不能回家,他家孩子们过年不见爸爸,当然很失望,第二天春节,苏轼朝贺一毕,帽子上插了御赐的银幡,立刻赶往弟弟家去,陪他的侄子们玩耍。作诗三首,录一: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遥遣试春衫。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轼家二十余口,除出长子苏迈尚在江西当德兴县尉外,余自王夫人以次,十七岁的苏迨,十五岁的苏过,侍妾朝云等,一家团叙,其乐融融。《次韵和王巩》诗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太太不妒嫉,儿子个个好学,使他觉得比汉朝的冯衍、晋朝的陶潜幸运得多。王夫人出身青神农家,她有农家妇女刻苦耐劳的习性,是治家能手,虽然教育程度上有点隔阂,不能充分了解她的丈夫,但她谨守传统的妇德,一切依从他、敬爱他,尊重他的一切爱好,包括容纳朝云在内。朝云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例如有一日,苏轼退朝还家,食罢,按照他的养生法,在室内扪腹徐行。旁有侍儿,他忽然指着自己的大肚皮问她们道:“你们且说,此中藏有何物?”一婢说:“都是文章。”一婢说:“都是识见。”主人摇头不以为然。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果然是个红粉知己。全家抵京后半年,苏辙上《乞兄子迈罢德兴尉状》,大约未久,苏轼长子那一房也已来京团聚。苏迈照当时大户人家早婚的风习,十九岁即已娶妇,娶的是同乡世交王宜甫的女儿,翌年元丰元年,苏轼就已有了孙儿苏箪,此时,他家一个屋檐下,已经三代同堂,儿孙绕膝,充满了笑语和喧阗。苏轼抵京不久,即往晋谒师门,拜见师母——欧阳太夫人,欧阳修的长子发(伯和)已经过世了,遂与欧阳斐(叔弼)、辩(季默)兄弟常时交往。欧阳家托苏轼撰文忠公神道碑,苏轼则入见太夫人,为他十七岁的夹子苏迨求婚于欧阳斐的千金,太夫人说这是“师友之义”,一口允诺,从此与师门又成了儿女姻亲。苏轼在京,公事既忙,再因朋友众多,趣味广泛,所以很少会有在家空闲的时光。不过他对于儿子的学业还是非常用心的,次子苏迨虽然长大了,但是身体还是病弱,所以不太管他,对稚子苏过则常亲自督教。叔党天生性分,最像父亲,非常努力于诗赋的学习。诗赋是当时科举的主科,又是苏门光辉的家学,苏轼手写一则《评诗人写物》给他,开导他作写物诗的诀窍: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殆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工。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有一次,苏过念《南史》,父亲睡在床上听。读到一个段落时,苏轼便对儿子说道:“王僧虔家住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当时人称誉马粪王家都是长厚的人。东汉赞论李固,有句话说:‘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土本是秽物,但用在王僧虔家,便是佳号;用来比胡、赵,则粪土有时而不幸。”——前者是修辞的技法,后者则是剀切明白的人格教育,两者皆不偏废。苏轼平常生活,很有秩序,讲究养生之道。他在家晨兴夜寝,各有一定的法门:每日五更初起床,梳头数百遍,盥洗后,就和衣还卧另一干净榻上,假寐数刻,据说“美不可言”;直到天色平明,吏役齐集,他即起身换朝服,冠带上马,入宫早期。夜眠,苏轼颇以“自得此中三昧”为豪,他的方法是:初睡即在床上安置四体,使无一处不稳;如有一处未稳,即重新安排,务令稳贴。身体上如有任何轻微倦痛的地方,则略自按摩,然后闭目,静听自己的呼吸,直到呼吸平匀,心也跟着静定,如此一顿饭时,四肢百骸,无不和通,睡意既至,即便呼呼入梦,虽寐不昏。苏轼的个性,乐与朋友群居,而不眤妇人,即使家中妇女,他也很少和她们说话。宋代士大夫社会里,饮宴的风气甚盛,高等门第,家有妓乐,但以只应宾客为主。苏家虽也未能免俗,养了几个能歌善舞的侍儿,不过苏轼接待宾客,却有各别的对待,凡遇“不可与言”而又不得不招待的俗客来到,他就搬出“搽粉的虞侯”来,以丝竹和歌声来逃避乏味的言语;若遇佳客临门,则屏绝声色,只备清茗佳酿,相与坐谈累夕,兴会淋漓。苏轼推托不掉应酬,他也乐意欣赏女性的明慧和美丽,他会用最美的辞章来阿谀她们,赠诗作曲之外,甚至为她们作画,但是过眼烟云,从不轻付感情。所以,苏轼能以生平不耽女色自豪,五十岁后,有诗曰:“已将镜镊投诸地,喜见苍颜白发新。历数三朝轩冕客,声色谁是独完人。”固然,这是苏轼“不眤妇人”的性情,但与道家养生之说也有关系,黄州书于雪堂的“四戒”中,有一条即是“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他认为四戒中“去欲”最难,以苏武为例,他陷身胡地,啮雪吞毡,死生一线,但仍不免为胡妇生子,“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他的朋友中,如多情词人秦观、风流成性的杨绘和雅好声色的王巩,都经他再三劝告“戒之在色”。如定国谪宾州,致书有曰:“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流,愿公以道眼看破。”饮茶,是苏轼生活上的一大情趣,一大享受。但在北宋当年,茶的种植制作,还在推广时期,好茶不多,如丁渭于真宗朝所制“龙凤团”茶饼,每年仅产四十饼,只够宫廷御用,皇族以外是不敢想望的;至庆历朝,蔡襄努力改良品种,另创一种“小团茶”,欧阳修《归田录》记述: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嗣后,植茶事业不断推广,至元丰年间,神宗有旨下建州造“密云龙”,质量更是超越小龙团而上,官廷赏赍,限于王公近臣,所以苏轼珍视异常,自己偶尔品啜一瓯,绝不用以招待一般宾客。曾作很美的一阕茶词,专门歌颂这“密云龙”,调寄《行香子》: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斗嬴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能够分享这珍藏的,据说只限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所谓苏门四学士来时,他才吩咐家人:“取‘密云龙’。”一天,苏轼在外厅会客,忽命取“密云龙”,苏宅内眷总以为当是黄、秦、晁、张中哪一位来了,屏后偷觑,却是晚登苏门的廖明略(正一)。二、苏门六君子元祐之初,由司马光和吕公著举荐起用的盈廷朝士,大部分是苏轼的同辈朋友,但至面对现实政治,利害不同时,即使多年交好,立刻就变脸色。苏轼对于人情变化莫测,独自感叹道:“人之难知也,江海不足以喻其深,山谷不足以配其险,浮云不足以比其变。”苏轼的友谊生活中,真能与他声气相通的,不过几个知爱的后辈,他如有所汲引,也只这几个惯坐冷衙门的书生而已,此外,两三个书画名家,做在朝时期的诗伴画友而已。说到晚辈朋友,立刻就会想到大家习闻的苏门四学土,那是指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黄庭坚与苏轼本为笔友,诗文往还已有多年,而从未识面,这次从监德州德安镇任上,被朝廷召为秘书省校书郎,甫于元祐元年(公元一○八六年)入京,一月初八,第一次来谒苏轼,以洮河石砚为贽。秦观登进士第未久,原在外任定海主簿、蔡州教授,苏轼以贤良方正荐于朝,除太学博士,做校正秘书省书籍的工作。晁补之,字旡咎,为从学苏门最早的一人,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都是第一。神宗亲阅其文,称为:“是深于经术者,可革浮薄。”原为北京国子监教授,元祐初,入京为太学正,后迁秘阅校理。张耒,字文潜,少年时在陈州游学,苏辙时任学官,深爱其才,苏轼是在老弟家中认识他的,称其文:“汪洋冲淡,有一唱三叹之声。”张耒感切知己,因从轼游。以进士官著作佐郎,原在京师。文潜虽自及第以来,一直度其苜蓿生涯,但长得躯干魁伟,大腹便便,貌似寺庙中的弥勒佛,陈后山咏文潜曰:“张侯便然腹如鼓,雷为饥声汗为雨。”刻画得非常传神。元祐元年十一月,苏轼主试馆职。宋制,凡除馆职,必须具备进士及第,历任成资(符合一定的年资),经大臣保荐,学士院考试入等(合格),才能授职。宋沿唐制,设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合称三馆,凡在三馆者,皆谓馆职,职居校理、检讨、校勘以上者,皆称学士,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这次学土院举行馆职试,黄庭坚以李常或孙觉荐,晁补之以李清臣荐,张耒、晁补之、张舜民等五人,并擢馆职。黄庭坚迁著作佐郎,加集贤院校理,张耒、晁补之并迁秘书省正字。秦观未与荐试,因为他的“历仕成资”还不够格。因为他们是苏轼主试所拔擢的职官,一日之间,建立了座师与门生关系,而他们后来都做到三馆检校以上的职务,所以并称“苏门四学士”。张耒有诗称述他们师弟几人当年的风姿,如言:长公(轼)波涛万顷陂,少公(辙)巉秀千寻麓。黄郎(山谷)萧萧日下鹤,陈子(师道)峭峭霜中竹。秦(观)文倩丽舒桃李,晁(补之)论峥嵘走珠玉。虽是一门之言,却颇能道出各人不同的风格,包括做人的风度和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在内。诗中所说的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又号后山居士,先由苏轼会同李常、孙觉合荐以布衣为徐州教授,后用梁焘荐,除太常博士来京,从苏轼游,踪迹甚密,所以有人把他和李方叔(廌)加上,合称“苏门六君子”。不过无己自言他的师承是曾巩,有句曰:“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后来他与黄庭坚共为江西诗派的宗师。宋代制度,京朝小官,俸禄甚薄,而以从事文教工作的先生们为最穷。苏门这几位学士,自然不能例外。不要说元祐初期,他们都还官小禄薄,即使后来官阶高了一点,依然还是穷酸。如秦少游于绍圣年间,已官黄本校勘,住东华门之堆垛场,与时官户部尚书的钱穆父(勰)为邻。某年春日,少游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作诗致隔邻的穆父求助,诗曰: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穆父立刻派人送了两石米去,赈济他的困境。晁旡咎也是一样,苏轼诗《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说:“晁子拙生事,举家闻食粥。”又《戏用晁补之韵》诗曰:昔我尝陪醉翁醉,今君但吟诗老诗。清诗咀嚼那得饱,瘦竹潇洒令人饥。试问凤凰饥食竹,何如驽马肥苜蓿。知君忍饥空诵诗,口颊澜翻如布谷。如陈师道,清寒耿介,一丝不苟,最后竟因无衣御寒而死。那是建中靖国初年(公元一一○一)的事,师道时任秘书省正字,被派陪祀郊丘。时值严冬,非重裘不能御寒,他只有一袭旧皮袍,他的太太与赵挺之的太太是嫡亲姊妹,就向赵家去借了一件,师道问这是哪里来的,他太太不敢隐瞒,从实说了,师道说:“你岂不知道,我从来不穿别人衣服的?”拒不肯穿,只着一领单裘到郊野去,竟感寒疾而死,得年才四十九岁。元祐当时,苏轼位高禄亦较厚,而且依照惯例,撰内外制都有额外的“润笔”收入,如草宰相“麻”,退即有旨,赐牌子金一百两,所以经济情况比诸在三馆的门人,要好得多。不过苏轼向不看重金钱,毫无积蓄,而且认为一般人所说的节俭,实是怪吝的别名,这时期,收入虽然丰厚,但他还是四壁萧然,室无长物,甚至不怕小偷光顾。曾自记元祐在京一事:近日颇多贼,两夜皆来入吾室。吾近护魏王葬,得数千缗,略已散去。此梁上君子当是不知耳。如本书上册所述,苏门中以李廌为最穷,苏轼常常周济他。苏轼出知杭州时,朝廷赐物中有马一匹,便将它送与李廌,并且顾虑到李廌得马救穷,一定要卖的,则必须写张公据给他,证明来源,才能脱手。于是他亲笔写了一张措辞婉转,又绝对不伤李廌自尊心的《马券》给他,原文是:元祐元年,予初入玉堂,蒙恩赐玉鼻騂。今年出守杭州,复沾此赐。东南例乘肩舆,得一马足矣。而李方叔未有马,故以赠之。又恐方叔别获嘉马,不免卖此,故为书公据。四年四月十五日。这《马券》,后在眉州刻了石,有拓本流传。又有黄庭坚题跋一则,极饶风趣,跋曰:“翰林苏子瞻所得天马,其所从来甚宠,加以妙墨作券,此马价应十倍。方叔豆羹常不继,将不能有此马,御以如富贵之家……或又责方叔受翰林公惠,当乘之往来田间,安用汲汲索钱?此又不识痒痛者从旁论砭疽尔。尔甚穷亦难忍,使有义士能捐廿万并券与马取之,不惟解方叔之倒悬,亦足以豪矣。众不可,盖遇人中磊磊者试以余书示之?”苏轼的仁厚,不在赠马,在于那一番体贴别人的心肠。不过,“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满足,物质上的匮乏,不足以压倒他们。苏门中人,各有独特的成就,相成的关系甚浅。苏轼是个天才型的人物,挟其天马行空的气魄,逞其健笔,昂首高歌,赵翼论之曰:“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此其独绝也。”黄庭坚和陈师道却截然与他相反。庭坚认为文学上的成就,终须由积学而来,与徐师川书说:“诗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庭坚对于苏轼的天才和气魄,自知无法超越,故有意无意之间,想要别辟蹊径,出奇制胜,但是锻炼过甚,则不免走入生涩拗僻的魔阵。陈师道是北宋第一个苦吟诗人,专心致志,逐字推敲,叶梦得《石林诗话》传述道:世言陈无己每登临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寄邻家。徐乃诗成,乃敢复常。如此呕心沥血作诗,与苏轼全凭才气的路子不同,所以后来他尽弃所学,与黄庭坚同宗老杜,开江西一派的诗运。秦观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故其文字抒情婉约、写景清丽,时人讥其纤弱,秦观亦自认少时用心作赋,习惯已成,虽风调优美,总脱不掉“词人之诗”的面貌。张耒为诗,自然清新,务为平淡,颇受白乐天的影响,而苏轼对他们两人,则曰:“秦得吾工,张得吾易。”晁补之以文自雄,诗不如赋。李廌文词肆放,苏轼称之“有飞沙走石之势”,诗亦才气横溢,似乎有点师门气概了,然而毕生穷愁潦倒,终至豪气尽失,变入幽逸一路。苏门师友,各有风格,而苏轼也真能尊重他人独立的成就,他自己是不受任何格律束缚的天才诗人,所以也不强人与他同调。正因有此涵量,所以他能网罗天下人才,创出自由的文风。故东坡时代的宋诗,万象纷呈,各具自家面目,别有气象;尽脱唐人窠臼,赋与宋代文学以新生命,创出宋诗的新境界,下启江西诗派二百余年的新诗运。苏门六君子中,苏轼独于黄庭坚则较敬重,一是山谷在诸生中,年纪最长,元祐元年,他已四十二岁,比苏轼只小九岁。两人相见时,黄已颇有声望,所以他们的关系始终是在亦师亦友之间。一是山谷少年早慧,很有一点恃才傲物的脾气,苏黄二人,格调不同,因为太熟的关系,有时也不免互为讥诮。如苏轼论山谷诗文说: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庭坚虽因后辈,不便指名直说,但言: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意亦暗指轼诗。秦观每以庭坚对苏轼的态度不够敬重,心怀不平。山谷《避暑李氏园》诗:“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少游便向老师抱怨:“以先生为苏二,大似相薄。”但是苏轼并不在乎。至苏轼下世,庭坚独尊诗坛,时人以“苏黄”并称,山谷连称“不敢”,他终生以师礼事苏轼,这种风范,尤其可贵。苏轼在及门诸生中,对秦观的期望最深,因此,求全责备,态度也较严格。元祐初,少游晋京谒苏,一见面,苏轼便说:“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某虽无学,亦不如是。”少游诚惶诚恐,不知此言何来。柳永是被他们共认为格调卑下的词家,苏轼一向瞧他不起,便说:“‘销魂,当此际’,非柳七句法乎?”苏轼又问别作何词,少游举了一阕新作,中有“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这样两句。苏轼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摇首不以为然——苏轼指导后辈,精密如此。苏轼当时,名满天下,不但一般士人,望之如北斗,谁不希望一登龙门,而身价十倍。欧阳文忠开创出宋代文学的革新运动,得苏轼接替继续领导当代文运,发扬光大,虽已奠定非常深厚的基础,然而时光飞逝,苏轼现在也已进入中年,行将老矣,他必须要将欧阳交付给他的这根棒子,寻到一个有资格接棒的人,今如欲为交付,不能不把这份深重的责任,期望于这几个门人身上。一次,他公开这份心事于其门人曰:“国家的文运,必须要有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此道统才不至于坠失,方今太平盛世,文士辈出,必定要使这一代的文运,有个宗主。“从前,欧阳文忠公把这个责任交给了我,我不敢不努力以赴,但将来这文章盟主的责任,都该由诸君负责接手,正如文忠与我之间的传承一样。”苏轼在知杭州时,作《太息一首送秦少章》,表示他所属意的,是“秦得吾工,张得吾易”的秦张二生,言曰: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但在以后岁月里,他却并未放弃继续发掘人才的努力,直到身被窜逐蛮荒,他才断了念头,与李廌(方叔)书曰:顷年于稠人中,骤得张(耒)、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及方叔、履常辈,意谓天不爱宝,其获盖未艾也。比来经涉世故,间关四方,更欲求其似,邈不可得。以此知人决不徒出,不有立于先,必有觉于后也。但至绍述祸作,苏轼及其门下,身且不保,遑论其他。秦观与他同遭贬谪,死于道途,先老师而亡;苏轼逝世这一年,陈师道也死了;三年后,黄庭坚卒于宜州贬所。苏轼寄望接棒的另一人——张耒,虽然年寿最长,后苏轼十三年谢世,但他却因在荐福寺祭奠师丧,成了罪状,被谪房州别驾,步武老师被政府“安置黄州”;文潜好酒,晚年因酒精中毒,患麻痹以致语言都有障碍,山谷诗所谓“张子耽酒语蹇吃”,更自潦倒不堪。出身苏门的人,幸得不死,也必颠沛流离,救死不遑,还有什么机会讲学,还有什么地位领导文运?文化帝国的太平盛世已经过去了,大局扰攘,根本没有文坛存在,又遑论宗主。——这是苏轼不复自见的一重悲哀。

后记

第九章 书斋内外一、一家融融二、苏门六君子三、王巩四、画友五、文字生涯六、书法七、绘画八、书斋文物九、宴游和谐谑十、重结西湖缘第十章 杭州去来一、储粮防灾二、吏治三、治六井·开西湖四、僚友五、方外交六、救灾和水利七、奉诏还朝八、破琴之梦九、竹寺题诗案十、东府感旧第十一章 颍州·扬州·定州一、颍水之鱼二、颍扬之治三、广陵生活四、初和陶诗五、二次还朝六、再被围攻七、丧偶八、太后崩逝九、守边定州十、再遭谪逐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一、远谪南荒二、过岭三、初到惠州四、借刀杀人之计五、劳己以“为人”六、服食养生七、朝云之死八、惠州和陶九、白鹤峰新居十、又贬海外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一、海南风土二、食芋饮水三、房屋风波四、读书著作五、家人朋友六、采药与造墨七、别海南第十四章 北归一、秦观之丧二、广州·英州三、韶州四、虔州五、归程何处是六、染疾七、逝世八、浩气不亡九、子孙十、身后后记 为苏东坡写传记,绝对不愁资料贫乏。东坡那枝天生健笔,似乎随时都在不停地挥洒,学问既渊博,兴趣又那么广泛,所以著述之丰,虽经长时期“元祐党禁”的摧毁,传世之作,还真不少。如以文集而言,明成化吉安知府程宗刊东坡全集,源出苏门定本,其内容包括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集十五卷、内制集一卷、外制集三卷、应诏集十卷、续集十二卷,合为七集,总计有一百一十卷之多,而集外的书简、题跋、杂文、短记之类,还不在内。 东坡自己的文字,当然是其传记之第一手好数据。不过,做文章的目的,总是以写给别人看的为多,大抵是对身外的事物,发表其一定范围内的主张或意见,其间不免受环境的拘牵、地位的限制,不能完全是作者的本来面目,与纯粹发挥个人性情,抒写内心情感的诗歌,就塑造人物形象的数据价值而言,其质地精纯的程度,文不如诗,显然可见。 东坡一生,历尽坎坷,常被命运摆布,在极不自由的境地里,独行于荆天棘地之中,胸臆间积郁着一腔难平之气,如生芒角,非吐不快。他就在这痛苦而又孤独的人生路上,习于写诗,综自青年时代,自蜀入汴的“南行”开始,直至客死常州为止,四十余年,不断写下的诗篇,传今者二千四百余首。不论是当哭的长歌,还是欢愉的短唱,全是从他性情深处倾泻出来的真情实感,生命中自然流露的天真,在塑造人物形象这一工作上,此是血肉材料的无上宝库。我写东坡传记,取材于他的诗作者,十之七八,意即在此。 因为要运用苏诗做苏传的材料,便不能像平常讽诵一样,兴到吟哦,十分享受,此时,须从一字_句之间,推敲诗中蕴含的真意。我在着手之后,始觉此事,大不容易。 中国诗歌的传统,与西洋不同,抒情与叙事并重,东坡和杜甫一一样,皆非纯粹的抒情诗人,而以写实为主,许多作品后面,常有特定的事实背景,或包涵独特的生活经验在内,若不明了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地位,不体察他所遭遇的经验事实,就无法真正读懂他的诗意。 而东坡一生的遭遇,却又甚不平凡。达则金马玉堂为帝王的师傅,开府州郡为封疆的大吏;穷则为大庾岭外的南荒逐客,桄榔林中食芋饮水的流人。他见识过贵族门第里的骄奢淫乐,也体验过闾巷小民们的贫困和无助,很少有人的生活经验,像他一样复杂,以一身而贯彻天堂和地狱两个绝对的境界,所以要熟知他的经验,就成为非常不易的功夫。 不能熟知他的经历,就不能充分了解苏诗;不能充分了解苏诗,就无法触摸到东坡内心感情的脉搏。高文典论,常是披在外面的锦绣袍褂而已,不足尽以为据。 说到读苏诗之类,前人言者甚多,而以南宋人陆放翁,知之最审。 j. 东坡逝世七十余年后的南宋淳熙二年(公元一一七五年),陆放翁在成都安抚使衙门里做参议官,同年六月,朝廷派范成大来做四川制置使,这两位诗人聚在一起,便常谈诗说艺,屡屡论及东坡。因为放翁是个闲官,富有时间,石湖居士就劝他研究苏诗,以遗后学,放翁逊谢不能,范不相信,放翁提出两联坡诗,其一为:“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其二为:“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问他该作何解?范答: “东坡被窜黄州,自忖不复再被朝廷收用,所以说‘新扫旧巢痕’。建中初年,朝廷召复元祐旧臣,所以说‘己致鲁诸生’。——想来不过如此。” “这就是我所以不敢从命的缘故了。”放翁慨然道:“从前朝廷以三馆养士,储备将相之才,到元丰年间实施新官制,把三馆一起撤销了。东坡旧时曾直史馆,但自谪为散官,史馆之职,削去已久,至此,连这个老窠也被废去了,所以说‘九重新扫旧巢痕’。——东坡用事之严如此。” “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这两句诗,原是东坡从海外北归,再度过大庾岭时,所作《予昔过岭而南,题诗龙泉钟上,今复过而北,次前韵》诗的最后一联,用的典故是叔孙通为汉高祖定朝仪,征鲁国诸生三十余人到中央政府来做事,当时有两个鲁生,拒不应召,遂被叔孙通笑骂为“若真鄙儒,不知时变”。 东坡写此诗时,他两兄弟的情况,正如放翁所言: “建中初年,韩(忠彦)、曾(布)二相得政,尽量收用元祜旧臣,即使无法在朝中占据位置,也都被任为封疆大吏,唯有东坡兄弟,只领一份宫观祠禄的干俸,不被重用。” 但东坡诗只从正面说“朝廷已经征召了鲁国诸生”,暗中却隐藏着“不能致者二人”之意,自嘲与子由该为不知时变的“鄙儒”。放翁感叹道: 。r如这两句诗,意深语缓,若不明了当时的情况,便不容易窥测。” 放翁随后又举了一个“白首沉下吏,,绿衣有公言”的例子,认为若未读故老孙勰的诗跋,便不知绿衣所指何人,她又说了什么话,如此就无法看懂这两句诗语,所以放翁的结论是: “必皆能知此,然后无憾。” 石湖居士听了,也叹息道:“如此诚难矣!” 理解苏诗,在陆放翁、范石湖那个时代,确然如此,但后来以爱读苏诗者之众,从事批注苏诗的人,传有百家以上,若能仔细读注,困难未必不解。 注苏最早的本子,当以崇宁大观年间赵次公等的《苏诗五注》为先,距东坡谢世还不过几年,次则南宋绍兴初年(公元一一三一年)赵夔等的《苏诗十注》、王十朋的《苏诗百家注》等,皆其著者。 注本虽多,但是并不理想,所以范成大要劝放翁再事研究,放翁当时不敢担当这一工作,后来吴兴施元之、施宿父子却以两代数十年不断的努力,综核前人诸说,重新增编补订,成施注本,以繁征博引、诠解详各称誉士林。这个规模大具的注本,刊版于南宋嘉泰二年(公元一二。二年),放翁作序,前面那段与范成大对话的回忆,就见于放翁所作《施司谏注东坡诗序》。 这时候,政治上的元祐党禁,虽己解除,但治苏学还是忌讳,施宿因为出版此书,遭人蜚议而被罢官,所以传本甚为稀少。 明人好选评而薄笺注,而他们的选评,事实上只是借东坡这块招牌,来发扬自己的文学主张而已,故而晚明公安派诸君子虽极推重东坡,但在研究上,却不甚有用。 直至清代学者才将施注本发掘出来,各以其专门知识来加以补充,如海宁查慎行撰《补注东坡编年诗》五十卷,以详于考证地理为其特色;冯应榴编《苏文忠诗合注》五十卷,,则精于考古,两书皆颇流行。 后来商丘宋荦(牧仲)得施注宋椠本于江南藏书家,他便动员门人邵长蘅、顾嗣立、李必恒和儿子宋至等为之删订编补,又大力搜求施本未收遗诗四百余首,为《苏诗续补遗》上下二卷。邵长蘅承担此一工作时,又发现放翁所说难处之外的另一重困难。 盖因东坡于书无所不读,经传子史之外,不论佛经、道藏、小说、杂记,到手皆读,因此,他的知识范围,无边无际,加以生活经验又那么丰富,见闻宽广,皆非常人所及,东坡自己固然富有统驭文字、驱策书卷的才气,可以不限题目,牛溲马勃,皆以入诗,取材可以不择精粗雅俗,嘻笑怒骂,街谈巷议,信手拈来,皆成佳咏。如沈德潜《说诗啐语》日:“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镕铸。”但是后世读者,学问识见,两不如他,而欲深切了解苏诗内容,时遇困难,依然不免,如邵长蘅作《注苏例言》十二条,其中一条便说: 诗家援据该博,使事奥衍,少陵之后,仅见东坡。盖其学富而才大,自经 史四库,旁及山经、地志、释典、道藏、方言、小说以至嬉笑怒骂,里媪灶妇 之常谈,一入诗中,遂成典故。故日: “注诗难,而注苏尤难。” 所幸施氏父子合数十年精力所成的注本,“征引必著书名,诠诂不涉支离”,详赡疏通,学者都认为是自有苏注以来的第一善本。再加邵长蘅等的删补和整理,稍后复有乾隆名士翁方纲的《苏诗补注》八卷,考订尤称精详。至清嘉庆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一九年),王文诰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更是综合苏注之大成,附载《总案》四十五卷,在考核事迹这一方面,贡献更多。大家之诗,从来以热心注杜(甫)者为多,但亦不过数家,内容芜杂肤浅,不为识者所取,而苏诗注本,前有施氏父子的辛勤建树,后有清代学人不断的整补,这份丰富的前贤业绩,在研究东坡生平这个工作上,帮助很大,这是必须要先加说明的第一点。 两宋之人,好写杂记短文,而且凡有著录,几乎没有不道及东坡的。历史人物中,像他这样被人津津乐道,有那么丰富的记录传下来者,实在不多。这表示东坡立身行事、言论风采,都深深印入同时代人的心坎中,大家对他具有真诚的爱慕,对他抱有无限的同情之故。 但也有人说,此乃由于东坡主盟当时的文坛,凡是弄弄笔杆的,直接间接都曾沾过苏门雨露,所以如此。其实也不尽然,如欧阳修,岂不是开创一代文运的宗师,道德文章,无懈可击,但其身后,虽不如他自料那么凄凉:“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但宋人著录中说到他的,便满不如他这门生,那么风光热闹。 东坡为人,胸怀旷达,谈笑风生,使得所有亲炙过他风采的人,毕生难忘这位光风霁月的长者,欢喜记述他的逸闻轶事,即使没有著录,好多年后,也要向自家子弟谈论当年旧事,珍视这份记忆,而这些晚辈又根据父兄的传述,笔之于书,虽然并不一定皆是“实录”,但除东坡自己的写作外,这类同时代人的记录数据,自然最值得重视。 首先要注意的,应是苏门弟子的著作。他们有最多的机会,与老师朝夕从游,亲承言笑,彼此之间的亲密关系,无人可比,而且传统上,门人弟子的记述,其价值亦常仅次于自作。此中,如黄庭坚、晁补之,就有很多题跋短文,记及师门,陈师道有《后山丛谈》,张耒有《明道杂志》,李□有《师友谈记》,张舜民有《画墁录》等,皆其著者。不过《后山丛谈》这本书,有些记事,却不真实,有人疑是后人羼入的传说,甚至怀疑它是托名的伪书,所以引用之前,仍须斟酌。 至于东坡朋友的著作,如王巩有《甲申杂记》《随手杂录》二集,孔文仲的弟弟平仲有《孔氏谈苑》,晁家兄弟中的晁说之有《晁氏客语》;曾为东坡僚友者,赵德麟有《侯鲭录》《宾退录》两书,李之仪有《姑溪集》等,他们都是曾与东坡同游共事的朋友,见闻真切,所记应皆可信。 东坡的世交后辈,将得自父兄的传述,作成著录者,亦复不少。如《春渚纪闻》的作者何蘧,他是北宋著名兵学家何去非的儿子。东坡非常欣赏去非的兵学,元祜间曾向朝廷奏荐其人,自是知交。作《避暑录话》《石林燕语》等书的叶梦得,是东坡进士同年叶温叟的侄孙;作《萍洲可谈》的朱或,、是东坡旧识朱行中(服)的儿子;作《冷斋夜话》的惠洪和尚,与黄山谷交好,所记以闻诸山谷者为多;刘廷世的《孙公谈圃》,系孙君孚(升)的语录,而君孚与东坡是元祜同朝的僚友;朱弁(少章)的《曲洧旧闻》,记事最为谨严,他是晁以道的侄婿;作《挥尘前录》《挥尘后录》的王明清,他的母亲是曾布的孙女,故家旧闻,所记亦多可采;蔡京的儿子蔡绦,有《铁围山丛谈》,传述东坡遗事,态度也还公正。 邵雍后人邵伯温、邵博父子作《邵氏闻见录》《闻见后录》,一个主苏(轼),一个主王(安石),态度不同。伯温对荆公成见甚深,甚至冒苏洵名伪作《辨奸论》,冒张方平名伪作《苏洵墓表》,目的皆在攻讦王安石,为清人李绂所揭破,其作伪也如此,所以即使热烈誉苏,其言也不可随便相信了。 邵书中广被流传的,说东坡自黄州过金陵见王安石,剧谈“大兵大狱”那一段故事,实在非常荒谬。就当时两人的地位情况而言,一个是政治理想落空,韬晦金陵的隐者,一个是性命几被现实政治所吞噬,甫自谪所归来的罪官,绝口不谈政治,乃是情理之必然,何况王苏二人,以前政见相左,正因此时皆已退出了政治舞台,才有这次私人会晤,怎会一见面就放言高论时政起来,且被描写得戟指誓言、口沫横飞,又岂是同为历史上第一等人物的荆公与东坡的风度?然而这个故事,连正史本传里也采用进去了, 《宋史》之为人诟病,绝非无故。 又如费兖的《梁溪漫志》,记述一个买屋焚券的故事,说东坡从海外北归,住在阳羡(宜兴),托邵民瞻代买一座住宅,尚未迁住进去之前,一夜,与邵月下散步,听得有一妇人在屋内恸哭,其声甚哀,问知即是所买宅子的旧主,在那里伤心,东坡心生不忍,就在这老妪面前,焚毁屋券,也不收回产价云云。 这个故事,写得甚美,惜非事实。东坡确然是个同情心浓厚,不辞“从井救人”的人,但他北归行程,舟至仪征,即已患病,止于常州,就遽尔谢世了,根本没有到得宜兴,又何来月下散步,对妪焚券之事? 凡人都有英雄崇拜的潜意识,喜欢为历史人物造作神话,表示欢喜赞叹,这不过为满足自己的情绪而已。虽是好话,亦不能尽信;另一方面,也有浇薄文人,捏造东坡违反伦常的畸恋故事,胡说东坡自少好赌,以诬枉古人,惊世骇俗,自高身价。这两种不健全的心理,都足以歪曲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东坡一生,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他自己从不在乎毁誉,毁誉亦不足以轻重东坡,不过我们从史论人,总须求真求实,而前人著录,真赝杂糅,甄别取舍之间,确也煞费心力。 披沙拣金,虽是辛苦,但在笔记数据中,确也偶有片言只事,恰如灵光一闪,有“风神尽见”之功,此在皇皇巨著中,每不易得,是中亦有佳趣。 四时辍者好多次,直到一九八O年的冬天,才算写完最后一章,自己从头检阅一遍,深感学殖荒落,老而无成,居然要写像东坡这样一个博大精深的历史人物,颇似瞎子摸象,实在有点荒谬,未免愧汗,本来不敢出手示人。 不料翌年春天,我又忽然要有海外之行,而且此去国门,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远适异国,昔人所悲”。当时的心情,充满了茫然空虚的感觉,检点旧居,所幸环堵萧然,只有几册破书,别无长物,倒还没有什么麻烦,只是书架下面积此一迭千余页的原稿,偏觉处置为难,携带它漂洋过海,非但不便,而且毫无意义,但寄存他处,时日久长,怕又难免“用覆酱瓿”的命运。 设想至此,马上记起我写东坡在常润道中,初赏江南地方骀荡春光这一段时,适值台北盛夏,挥汗如雨,我则伏案走笔,如从坡公同游罨画溪上,浑忘酷热,直至衣巾尽湿,而不改其乐。又有一次,狂台过境,窗外风声怒啸,一灯如豆,我则绕室徘徊,一心体味东坡渡海,“子孙恸哭于江边”的那幕惨剧。此情此景,都还如在眼前,于是我想,无论如何,这部稿子,总是真诚落笔,费了好几年心力的结果,不能轻自抛弃。 行前,偶然和朋友说起此一烦恼,即承吾友刘显叔兄和陈烈夫人为我热心介绍联经公司,惠予出版,使我顿觉两腋生风,无牵无挂地离开了台北。此时回想起来,也实在有点好笑,人都有自寻烦恼的毛病,譬如当年我不做这件写书的傻事,则也没有后来那段烦恼,若无刘兄伉俪慨然相助,则我现在还要为这份稿子牵肠挂肚,多不痛快,所以,我必须于此,对帮助我的朋友郑重致谢。 一九八一年四月杭人李一冰自记于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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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下)》编辑推荐:著名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教授八年呕心沥血之作,比林语堂《苏东坡传》更全面、严谨和生动的东坡传记。著名学者余秋雨评价《苏东坡传》:“是文字较为典雅的学术著作,大抵让苏轼以其诗文来自道生平,作者的归结甚有见地。”千古一人苏东坡大传,与林语堂《苏东坡传》共为苏东坡传记中的双璧《苏东坡传》上下二册,凡60万字,事无巨细,资料来源多参照苏轼作品和宋人笔记等文献资料,一一标明出处,参考书目达200多种。内容的选取上,作者独辟蹊径,十之八九的内容取自东坡诗词,从大处着眼,细处落笔,为我们勾勒出东坡充满传奇的一生和不平凡的际遇,更加真实可信。作者文笔汪洋恣肆,典雅细腻,既以大宋朝为宏观参照写出了苏东坡颠沛流离的一生,又以苏东坡为微观视角道尽了大宋朝的风雨跌宕和内外变局。李一冰眼中的苏东坡:--从来文人都不适于从政,搞政治的人,首重实际利害,而文人只管发挥自己的理想;做官的人要用传统的典常来约束一切,而文人则重视自由意志的考量,不屑规例。苏轼生有极为坚强的个性,其不适于从政,尤其如操持中书省这样需要最高幕僚技术的实际政务,就处处露出破绽来了。--苏轼是个文人气质非常浓厚的人,而官僚与文人,却是两种根本不同的人物。官僚重视利害,文人耽于想象;政治离不开权术,需要客观冷静,而文人则一腔热情,但求发泄。官僚必然看不起文人,所以朔派领袖刘挚,曾告诫他家子弟道:“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苏氏家学,本于荀卿和孟子,具有自由批评的特质。苏轼是非观念之强,也实不下于司马光,嫉恶如仇,坚持小人之防,努力保卫元祐朝“贤人政治”的原则,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绝不与人妥协,好用激烈的语言文字,扫荡脏乱。这样做,必然要与现实的权力世界发生直接冲突,使自己在政治社会中,变成一个可怕的“异端”。异端固常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他本身则将遭受无穷的迫害,何况他的言论具有很大的影响力量,何况他有不可轻视的主眷。--苏轼曾经自己形容他那“难安缄默”的脾气说:“性不忍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一生的命运,苏轼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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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但苏东坡的儒学境界并不高,但在他处艰难的环境中,他的人格是伟大的,像他在黄州和后来在惠州、琼州的一段。那个时候诗都好,可是一安逸下来,就有些不行,诗境未免有时落俗套。东坡诗之长处,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静不如王摩诘,其忠恳不如杜工部。——钱穆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已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林语堂人们有时也许会傻想,像苏东坡这样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应该是他所处的时代的无上骄傲,他周围的人一定会小心地珍惜他,虔诚地仰望他,总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烦吧?事实恰恰相反,越是超时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具体时代。中国世俗社会的机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扬和轰传一位文化名人的声誉,利用他、榨取他、引诱他,另一方面从本质上却把他视为异类,迟早会排拒他、糟践他、毁坏他。起哄式的传扬,转化为起哄式的贬损,两种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觊觎心态,两种起哄都与健康的文化氛围南辕北辙。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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