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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精选集

纪德 北京燕山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4-1-1  

出版社:

北京燕山出版社  

作者:

纪德  

页数:

1116  

Tag标签:

无  

前言

编选者序请进纪德迷宫李玉民一法国二十世纪作家中,若问哪一个最活跃、最独特、最重要、最容易招惹是非,又最不容易捉摸,那恐怕就非安德烈·纪德莫属了。有哪个作家活着的时候能够做到,让“右翼和左翼的正统者联合起来反对他”呢?又有哪个作家死的时候还能够做到,人们老大不乐意还得写悼念他的文章,将重重尴尬与怨恨编织成献给他的花圈呢?同那些虚伪的、思想狭隘而令人作呕的悼念文相反,萨特和加缪所写的纪念文章则显示出感情的真挚,认识深刻而评价中肯。萨特在《纪德活着》一文中写道:“思想也有其地理:如同一个法国人不管前往何处,他在国外每走一步,不是接近就是远离法国,任何精神运作也使我们不是接近就是远离纪德……近三十年的法国思想,不管它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它另以马克思,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作为坐标,它也应该参照纪德来定位。”加缪在《相遇安德烈·纪德》一文中则写道:“纪德对我来说,倒不如说是一位艺术家的典范,是一位守护者,是王者之子,他守护着一座花园的大门,而我愿意在这座花园里生活。……向我们真正的老师献上这份温馨的敬意是理所当然的。对他的离去,一些人散布的那些无耻谰言,无损于他的一根毫发。当然,那些专事骂人的人至今对他的死仍狺狺不休;有些人对他享有的殊荣表现出酸溜溜的嫉妒;似乎这种殊荣只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施才算公正。”两位大师,从不同的立场与认识出发(尤其萨特能站在与纪德的分歧之上),不约而同地向纪德表示了敬意,这就从两个方面树立了榜样,表明不管赞成还是反对纪德,只有透彻地理解他,才有可能公正地评价他在法国文坛的地位和影响。然而,慢说透彻,就是理解纪德又谈何容易。别的先不讲,拿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来说,就曾以不同的态度对待罗曼·罗兰和纪德,正是基于对纪德的深刻不理解。罗曼·罗兰(1866—1944)和安德烈·纪德(1869—1951)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经历了二十世纪上半叶,算是齐名的作家。然而,罗曼·罗兰于一九一五年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纪德还要等三十二年之后,到一九四七年,在七十八岁的高龄,才获此殊荣,是因其“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以锐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其实,纪德的重要作品,到了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绝大部分都已经发表,主要有:幻想小说《乌连之旅》(1893)、先锋派讽刺小说《帕吕德》(1895)、散文诗《人间食粮》(1897)、小说《背德者》(1902)、日记体小说《窄门》(1909)、傻剧《梵蒂冈的地窖》(1914)、日记体小说《田园交响曲》(1919)、小说《伪币制造者》(1926)、自传《如果种子不死》(1926)。此后,纪德虽然还发表了大量的戏剧作品、游记、日记和通信集,但是他的主要文学创作活动,到一九二六年就告一段落了,人称“文坛王子”的地位已经确立,当然也就无愧于获奖的那段评语了。但是,诺贝尔奖的评委们还要花上二十多年的时间,才算弄懂了纪德。的确,纪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通常所说的迷宫,如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克里特岛迷宫,人进去就会迷路,困死在里面。忒修斯是个幸运者,他闯进迷宫,杀死了牛头怪弥洛陶斯,不过也多亏拉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才最终走出来。然而,纪德的迷宫则不同,它不仅令人迷惑,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点:一般人很难进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这座迷宫的一道窄门;他的许多朋友、绝大部分读者,从这种窄门挤进去,仅仅看到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好带着同样的疑惑又退了出来。至于他的敌人,往往连窄门都闯不进去,只好站在门口大骂一通了。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无论为友为敌,还是普通读者,大都未能找见连通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识纪德整座迷宫的真面目。克里特岛迷宫中有牛头怪,纪德迷宫中有什么呢?纪德迷宫中,有的正是纪德本人。换言之,纪德笔下的神话人物忒修斯进入的真正迷宫,正是纪德本人。二纪德生于巴黎是独生子,父亲是法律学教授,为人平易随和,读书兴趣广泛,往儿子幼小的心灵播下了文学爱好的种子;母亲本家是鲁昂的名门望族,十分富有,安德烈·纪德一生衣食无忧,在库沃维尔有庄园,在巴黎有豪华的住宅,全是母亲留给他的遗产。纪德早年体弱多病,异常敏感好奇。不幸的是他十一岁时,性情快活、富有宽容和启迪精神的父亲过早辞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简朴并崇尚道德的母亲,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亲尽责尽职,对儿子严加管教,对他的行为、思想,乃至开销,看什么书,买什么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一八九五年母亲去世,纪德才摆脱这种束缚的阴影,实现他母亲一直反对的婚姻,同他表姐玛德莱娜结合,时年已二十六岁了。纪德受到清教徒式的家庭教育,酿成了他的叛逆性格,后来他又接受尼采主义的影响,全面扬弃传统的道德观念,宣扬并追求前人不敢想的独立和自由。纪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纪德没有尝到欢乐,青春就倏忽而逝,这是他摆脱家庭和传统的第一动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他过了青春期才真正焕发了青春,要拥抱一切抓得到的东西,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在懂得珍惜的时候,能获得第二个青春,应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纪德身上久埋多滋润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他走完一生。被称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的《人间食粮》,正是作者这种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乐的宣言书: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园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人间食粮》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记录了本能追求快乐时那种冲动的原生状态;而这种原生状态的冲动,给人以原生的质感,具有粗糙、天真、鲜活、自然的特性。恰恰是这些特点,得到了青年一代的认同。长篇小说《蒂博一家》的《美好的季节》一章中,有一个情节意味深长:主人公发现了《人间食粮》,说“这是一本你读的时候感到烫手的书”。纪德成为“那个时代青少年最喜爱的作家”(莫洛亚语),正是因为他的作品道出了青少年的心声。莫洛亚还明确指出:“那么多青少年对《人间食粮》都狂热地崇拜,这种崇拜远远超过文学趣味。”青年加缪看了纪德的《浪子回家》,觉得尽善尽美,立即动手改编成剧本,由他执导的劳工剧团搬上舞台演出。的确,青少年在纪德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寻求文学趣味之外的东西,是纪德直接感受事物,直接感受生活的那种姿态。纪德甚至要修正一个著名的哲学命题“我思,故我在”,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将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态,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大多数人总是这样考虑:“我应当感受到什么?”而纪德时时在把握:“我感受到什么?”他的感官全那么灵敏,能突然同时集中到一个点,集中到一个事物上,将生命的意识完全化为接触外界的感觉,或者,将接触外界的感觉完全化为生命的意识。他将各种各样的感觉,听觉的、视觉的、嗅觉的、味觉的、触觉的,全都汇总起来,打成一个小包,如纪德所说:“这就是生命。”同样,纪德将感受事物的战栗,化为表达感受的战栗的语句,这就是用生命写出来的作品。读纪德的作品,最感亲切的,正是通过战栗的语句,触摸到人的生命战栗的快感。可以说纪德的著作的主旋律,就是感觉之歌,快乐之歌,生命之歌。纪德认为,在人生的路道上,最可靠的向导,就是他的欲望:“心系四方,无处不家,总受欲望的驱使,走向新的境地……”应当指出,早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纪德就特别迷恋《一千零一夜》和希腊神话故事,他虽然受母亲严加管教的束缚,但还是能经常与阿里巴巴、水手辛伯达为伴,与尤利西斯、普罗米修斯、忒修斯为伴,在想像中随同他们去冒险、去旅行,从而形成了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进入第二个青春期,他那种好奇心就变成层出不穷的欲望。他同欲望结为终生伴侣。他一生摆脱或放弃了多少东西,包括家庭、友谊、爱情、信念、荣名、地位……独独摆脱不掉欲望。欲望拖着他到处流浪,将半生消耗在旅途上,尤其是北非,不知去过多少趟,甚至几度走到生命灭绝,惟有风和酷热猖獗的沙漠:“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该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微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还记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从什么爱情中分离出来的?微尘也希望受到人的赞颂。”而且,直到去世的前一个月,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的纪德,还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计划。可见,纪德同欲望既已融为一体,就永无宁日:一种欲望满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层出不穷地转生”。他在旅途上,首先寻找的不是客店,而是干渴和饥饿感,也不是奔向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寻求更大的快乐:“下一片绿洲更美”,永远是下一个。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间,隔着他的整整一生。他随心所欲,要把读他的人带到哪里?读者要抵达他的理想,他的目的地,就必须跟随他走完一生。三纪德认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所应当做的,“不是原原本本地讲述他经历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经历他要讲述的生活。换句话说,将来成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为一了;再说得直白点儿:成为他要做的人。”(《日记》一八九二年)。“原原本本讲述自己的经历”,这样做需要十倍的勇气;而“原原本本经历他要讲述的生活”,写出这样的话就需要百倍的勇气,再言出必行则需要千倍的勇气。因为他提出的放纵天性,“做我们自己”,在当时的社会就是“大逆不道”,他必须“无法无天”,才能挣脱家庭和传统道德的束缚,赢得随心所欲、成为真我的自由。纪德首先意识到,他在家庭教育的影响下,总是有意无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长此下去就要成为社会普遍认可的“完人”,即符合传统道德而天性泯灭的人。其次,他也看到当时文坛活跃的两大流派,象征派诗人如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则以一种宗教的情绪憎恨生活。更多的无聊文人身负的使命,就是掩饰生活。总而言之,在纪德看来,人们遵照既定的人生准则,无不生活在虚假之中;因此,必须同虚假的现实生活背道而驰,走一条逆行的人生之路,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于是,他给自己定下的人生准则,就是拒绝任何准则:“我决不走完全画好的一条路”(《如果种子不死》)。同样,他也“要文学重新投入人生这个源泉中去”(《纪德谈话录》),并且大力实践,相继发表了《帕吕德》、《乌连之旅》、《背德者》、《浪子回家》等等,尤其《人间食粮》和《如果种子不死》,前者是追求感官快乐的宣言书,后者是他同传统道德教育的一次彻底清算。纪德就是这样,开着自制的、以行和以文为双组发动机的新车,动力十足地闯进社会,逆向行驶,横冲直撞,撞倒了路标指示牌,撞翻了许多路障。有人不禁惊呼:纪德是常规行为和传统道德的“颠覆者”,也是文学的“颠覆者”。的确,纪德在做人和做文两方面,都百无禁忌,特立独行:他无视传统习惯,揭露约定俗成,打乱各种规则,冲破各种限制,挣断一条条有形和无形的锁链,从而引起多少惊诧和愤怒,招来多少谩骂和攻击。抨击纪德最激烈的人之一,亨利·马西斯就写道:“这些作品里受到质疑的,正是我们立身处世的‘人’的概念本身”(《审判》第二卷)。纪德的敌人在抨击他的长篇大论中,却也触及到了他这些作品的核心:人的概念,即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中,人存在的理由。尼采说:上帝死了。纪德反反复复探索了大半生,最后也走向无神论:“惟独我的崇拜还能把上帝创造出来,崇拜可以离开上帝,而上帝却离不开崇拜。”于是提出没有上帝,人应该怎么办。人的问题,历来就是上帝的问题,灵与肉分离,鄙弃罪孽的尘世,但求灵魂的拯救。纪德一旦认识到上帝不存在,就主张追求肉欲的快乐并不是罪孽:“您凭哪个上帝,凭什么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他在《人间食粮》中完成的这种解放,在三十年后发表的《如果种子不死》又有回响。多样性是人类的一种深厚的天性,没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实的自我,选择存在的方式,就有了无限可能性。纪德感到他“自身有千百种可能,总不甘心只能实现一种”。(《日记》一八九二年)他显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应该选定一种而丧失其余的一切可能,要时刻迎候我的内心的任何欲念,抓住生活的所有机遇。生活犹如他童年所看的万花筒,能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奇妙图景。这种生活的复杂却同他内心的复杂一拍即合。纪德在《如果种子不死》中写道:“我是个充满对话的人;我内心的一切都在争论,相互辩驳。”“复杂性,我根本不去追寻,它就在我的内心。”正是这种内心的复杂所决定,纪德面对生活的复杂无须选择,仅仅随心所欲去一一尝试。纪德认为,有多少相互敌对的欲望和思想,共处并存在我们身上,人有什么权利剥夺这种思想或那种欲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为真实的自我,就必须让自身的差异和矛盾充分表现出来,决不可以想方设法去扼杀不协调的声音。上帝死了,人还活着,人取代了上帝空出来的位置。这种完全获取了自由的人,虽然不能全能,却能以全欲来达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才无愧于争得的自由。因此,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全面把握各种各样的生活真实,体验各种各样的生存形态,自由享用人间的所有食粮。四《梵蒂冈的地窖》第五篇第三节中,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情节。朱利尤斯·德·巴拉利乌尔同拉夫卡迪奥讨论无动机的行为,朱利尤斯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伪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们当初的自画像,这很荒谬。我们这样做,就可能把最好的东西给歪曲了。”接着,他又问拉夫卡迪奥:“……您理解‘自由的天地’这几个字的意思吗?”伪造生活,这是世人最荒谬的悲剧,因为歪曲的,可能恰恰是生活中最好的东西。朱利尤斯一旦摆脱了节制他生活的礼仪习惯,眼前呈现出真正的生活空间,一片自由的天地,他就不禁万分惊愕。他注视那片陌生的空间,不见一块禁止通行的标牌,也不见规定的路线,连指示方向的牌子也没有一块。自由的天地,就意味着可以走任何路线;既没有地图,也没有向导,只好独自往前走,身边没有助手,身后更没有牵着线团的阿里阿德涅,必须独自一个人去冒险。在自由的天地中,如果只选定一个目标,只走一条路线,那么也就冒一种危险,事情就简单多了;好与坏,乐与苦各居一半几率。然而,面对自由的天地,陌生的空间,根本不做任何选择,或者说无一舍弃地选择整个生活空间,无一遗漏地要走所有可能的路线,那么,也就没有止境地去冒层出不穷的危险了。生活的好坏与苦乐,不可预设,也不能预知,只能遍尝之后才能确认,因此,纪德的一生,他一生的创作,就是不放过任何可能性,永远探索,永远冒险。这种不加选择的全面选择,我们权且称为全欲。全欲,就意味全方位地体验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不惜品尝辛酸和苦涩、失望和惨痛。全欲,就意味不专,不忠,不定。不专于一种欲望,不忠于一种生存形态,不定于一种自我的形象。与这种全欲的生活姿态相呼应,纪德的文学创作也不选定一个方向,要同时朝各个方向发展,从而保留所有创作源泉,维护完全的创作自由。纪德全方位的生活姿态,同他多方向的创作理念,就这样形成了互动的关系。他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实,就进入生存的各种形态,不能身体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将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极致。另一方面,他那些迥然不同、相互矛盾的作品,写作和发表的时间虽有先后,但大多是同时酝酿构思的。可以说,没有后面谴责那种追求瞬间和感官刺激的《扫罗》、就没有前面的《人间食粮》;而没有前面《背德者》中那个为了感官的享乐就背弃道德的人物,也不会有后面《窄门》中那个压抑正常感情的清教徒的故事。因此,以定格、定势、定型的尺度去衡量,去评价纪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总要陷入矛盾和迷茫之中。纪德的这座迷宫,就好像变幻莫测的大海:没有定形的大海……惊涛骇浪向前推涌,波涛前后相随,轮番掀起同一处海水,却几乎没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涛的形状在运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随即脱离,从不逐浪而去。每个浪头只在瞬间掀动同一处海水,随即穿越而过,抛下那处海水,继续前进。我的灵魂啊!千万不要依恋任何一种思想!将你每个思想抛给海风吹走吧,绝不要带进天国。如果以主题词的方式,从总体上描述纪德的一生及其创作,那么用“动势”、“变势”,也许比较贴近吧。应当说,贯串纪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的,正是一种动势、一种变势。纪德就属于那些不断地蜕变,否则就不能生长的物种。每天清晨,他都要体味新生的感觉,体味新生感觉的温馨;每天清晨,他都要丢下昨日的躯壳,上路去迎接新生。未知物的孕育、艰难的更新,生命在纪德的身上,就是这样不断隐秘地运行,神秘地再生;新的生命在他体内成形,那新生命即将是他,又和原来的他不同。同样,纪德笔下的各种人物,无论是追求生活幻梦的乌连、时时在调侃的《帕吕德》中的那个主人公,还是《浪子回家》中的那个浪子,无论是《伪币制造者》中那位小说家爱德华、《梵蒂冈的地窖》中的那个“无动机行为”的拉夫卡迪奥,还是《田园交响曲》中的那个牧师,以及普罗米修斯、扫罗、康多尔王、柯里东、忒修斯,等等,无论哪一个都是纪德的一种生活尝试、一个心灵的影子,一种欲望的演示,都是纪德的一部分,又不能代表纪德的全部。纪德的文学创作同他的生活一样,极力避开任何责任的路标,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创新的欲望来指引。他始终处于警觉状态,惟恐稍有疏忽,就要重复自己,或者走上别人的老路;他坚决摈弃“共同的规则”,不写别人已写出或者能写出的作品,因而,他的每部新作,都与世上已有的作品,与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某些作品甚至模糊了体裁的界线,究竟是随笔、散文诗、小说、叙事,还是别的什么,让批评家无法分类。傻剧又是小说,不伦不类。而他称之为惟一小说的《伪币制造者》,更是前所未见:叙述的多视角、空间的立体和层次感,尤其“景中景”,小说套小说复杂而奇妙的结构,的确是小说创作的一次革命。纪德自由行动在无限广阔的空间,不选择方向也就不怕迷失方向;那么进入纪德迷宫的读者,不预先设定方向也就不会迷失方向了。五纪德令人迷惑的多变,就是他总拿已知去赌未知,拿他的全部过去,再去赌新的未来。他时而疾驰,时而急停,不断地变换方向,不断地猛转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甚至做出惊世骇人之举。纪德惊世骇人之举,影响面最大的要数殖民地事件和访问苏联,这也是右翼和左翼正统者永远也不肯饶恕纪德的两大事件。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七日,纪德应苏联作协的盛情邀请,由五位左翼作家陪同访问了苏联,至八月二十一日回国,历时两月有余。归国不久便发表《访苏联归来》,三万多字的短文,加上次年出版的《附录》、《补正》等材料,也不足十万字,可是却掀起轩然大波。一夜之间,纪德就从苏联和共产主义的友人变成“敌人”。当年那种辩论和攻击的激烈程度,只有经过重大政治运动的人,才能有所领会。事过六十余年,尤其在我国十年浩劫结束,苏联解体之后,那场大辩论和本书所涉及问题的是是非非,早已十分明了,再谈文中这些批评和见解如何正确和基于善意,而攻击他的那些观点又如何荒谬和偏执,今天看来就显得有些多余了。我们固然佩服纪德的先见之明;早在半个世纪前,他就看出苏维埃政权要解体的种种征兆,并且提出了忠告。我们固然也钦佩纪德坚持正义的勇气:在世界范围左翼思想形成主流思潮的红色三十年代,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来讲真话,触怒当时以苏联为核心的进步力量。对与错,从来就不能以一个政党、一条路线或一种思潮来划分,这一点早已被历史屡屡证明了。今天读《访苏联归来》,最引人发省的,还是纪德这次面对大是大非急转弯的思想轨迹和心理历程。我们在敬佩之余,要看一看一代知识分子的佼佼者,如何不避艰险,走了这样一段历程。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世界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战的灾难,法西斯主义又崛起,表现出咄咄逼势,而英法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养痈成患,越发暴露出虚弱、腐朽的一面。人类的命运与前途又遇到空前的挑战。一些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怀着忧患的意识,开始纷纷转向新型的苏维埃政权,把它看成是人类的希望。不能说他们这种选择,都是因为过分天真和狂热,至少像纪德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是经过充分思想准备的,绝非轻易受迷惑和轻率的决定。纪德生在新教家庭,受传统道德的禁锢,青春一旦失而复得,他的心灵就变成开在十字路口的客栈。他以百倍的激情,去做他青年时代该做而未做的事情:追求快乐。为此,他完全摈弃了传统道德和价值观念,拒绝任何生活准则,要享受真正的生活,做个真实的人。不要小看这“真实”二字,他一生如果有准则的话,这就是他的最高准则。从而他最憎恶虚假,他拒绝和鄙视的,大多是他认为虚假的东西。不过,他还仅限于追求个人自由和人生的快乐,不大关心社会和政治问题。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四日,他同友人动身去刚果和乍得旅行,次年五月回国,他就猛烈抨击殖民制度和大公司对土著民族的残酷剥削,发表了《刚果之行》和《乍得归来》。这样,围绕殖民地问题,议会里,报刊上都展开了大辩论,政府不得不派团去调查。纪德预言,照这样统治下去,殖民制度维持不了多久。抛开这场辩论的社会意义和纪德的论断正确性不谈,经过这个事件,纪德的思想增添了一个重要的观念:正义。进入三十年代,纪德越来越关注苏联在政治和社会方面所做的努力,也越来越同情共产主义。一九三四年一月,纪德和马尔罗曾去柏林面见希特勒的干将戈培尔,要求释放季米特洛夫和被关押的共产党人。同年,纪德进入反法西斯作家同盟警惕委员会。一九三五年六月,纪德主持召开了世界保卫文化作家代表大会。他成为苏联和共产主义的伟大朋友,究竟有什么思想基础呢?纪德自道:“引导我走向共产主义的,并不是马克思,而是《福音书》……”这不是戏谑之言。三十年来的创作生涯,他在作品中仅仅传播自由,而不是宣扬信仰,只因他没有信仰可宣扬。但这不等于说他不在寻觅。他反复阅读过《福音书》,做了笔记并写成小册子《你也是……》,从基督教教义中找到了他一直寻求的东西:不带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没有教条的伦理;同样,他在共产主义学说中看到了没有家庭、没有宗教的社会理想。“三年苦读马克思主义著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主导思想,便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宽宏大量,更是对正义的强烈渴求”。又是“正义”,这是他找到的理想和信仰,他要拥抱的真理。他也正是这样来理解苏联和共产主义。于是,他在一九三五年出版的《新食粮》中写道:“快乐对我来说,就不仅像过去那样是一种天生的需要,还成为一种道德的义务。”纪德这个“背德者”能谈道德和义务,思想变化何其大啊。而且,他也不是空谈道德,在《新食粮》中还写道:“我的幸福就在于增添别人的幸福,我有赖于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实现个人幸福。”请看,这多么像一位共产党人的誓言:个人幸福和人类幸福结合起来,首先要实现全人类的幸福,才有个人的幸福。可以断定这不是表白和抄袭(因为这不是入党申请书),而是理想和信仰的一种表述。纪德就是怀着这种理想,到理想国苏联去朝香。“苏联对我们曾经意味什么?不止是一个遴选的祖国,还是一个榜样、一个向导。我们梦想的,几乎不敢期望的,但总心向往之,致力追求的,却在那里发生了。由此可见,在一片土地上,乌托邦正在变成现实。”不料现实却击碎了纪德的理想。到苏联访问不久,纪德就陷入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种种问题和矛盾之中;极简单的一件事也弄得十分复杂,让人理不出头绪。纪德在苏联看到的不是无产阶级掌权,而是斯大林一个人专政;他看到的不是生机勃勃,而是死气沉沉、闭关锁国的苏联。他在苏联看到了他最痛恨的东西,“一切降低人的价值的东西,一切减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锐气的东西”,他也看到了他深恶痛绝的非正义:受到政治迫害而陷入绝境的普通工人求告无门……纪德终于明白:苏联背离了它当初追求的目标,背叛了它令人们产生的所有希望。怎么办?如何处理人们肯定期待他做出的全面判断?“应当隐藏起保留意见,向世人谎称赞赏一切(像罗曼·罗兰那样)吗?”纪德陷入惶恐和痛苦之中。本来,纪德从一个“背德者”走向主持正义,靠拢苏联和共产主义,有了理想和信念,就已经走了一段艰难的历程。现在,他又面临另一段艰难的历程:离开苏联,离开他“遴选的祖国”。纪德所走的是双重的艰难历程。纪德自道:“我的作用就是揭穿谎言,我拥抱的是真理,假如党离开真理,我当即离开党”。然而,投鼠毕竟忌器。进步阵营早已把苏联和这项事业过紧地连在一起,对苏联的批评,很可能转嫁责任,损害这项事业了,纪德从而也就同整个进步阵营为敌了。维护虚假的东西,就要丧失他终生最看重的人格,也违背重大抉择从不以功利为前提的品性。“我认为真诚之所以重要,正因为事关大多数人和我本人的信仰。”这就不仅仅是做人的真诚,而是信仰的真诚了。“在我的心目中,还有比我本人更重要,比苏联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类的命运、人类的文化。”纪德在《访苏联归来》开篇讲了一个希腊神话故事。谷物女神得墨忒耳装扮成老妪模样,进王宫照看刚出世的小王子得摩福翁。女神出于无限的爱,渴望将孩子带上神界,就在深更半夜把小王子放到炭火上锤炼。不料王后闯进来,推开女神,移走炭火,“毁弃了修炼中的超人品性”,孩子得救,却未能成神。一到苏联访问,在纪德的心目中,苏联很快就成为一个破灭的神话。但是,他仍然端出《访苏联归来》这样一盆炭火,有谁能真正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惟有历史。纪德与众最大的不同,就是将他对待生活和写作的态度贯彻到底,原原本本经历他要讲述的生活……成为他要做的人。这就是他多变中的贯彻到底的不变。纪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可以等同起来。纪德原原本本经历了(包括心灵的行为)他要讲述的生活;同样,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讲述了他经历(包括心灵的轨迹)的生活。没有作弊,也没有美饰。倒是他在《柯里东》、《如果种子不死》等篇中暴露自己的同性恋癖,是令“亲痛仇快”的事。萨特在悼念纪德的文章中写道:“他为我们活过的一生,我们只要读他的作品便能重活一次。纪德是个不可替代的榜样,因为他选择了变成他自身的真理。”纪德的书是每次重读都有新发现的作品,是让人思考、让人参与的作品。纪德是在人生探索、文学创新两方面,都给后人留下最多启示的作家。二○○二年十一月于北京花园村

内容概要

  《纪德精选集》作者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纪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通常所说的迷宫,如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克里特岛迷宫,人进去就会迷路,困死在里面。忒修斯是个幸运者,他闯进迷宫,杀死了牛头怪弥洛陶斯,不过也多亏拉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才最终走出来。然而,纪德的迷宫则不同,它不仅令人迷惑,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点:一般人很难进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这座迷宫的一个窄门;他的许多朋友、绝大部分读者,从这种窄门挤进去,仅仅看到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好带着同样的疑惑又退了出去。至于他的敌人,往往连窄门都闯不进去,只好站在门口大骂一通了。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无论为敌为友,还是普通读者,大都未能找见连通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识纪德整座迷宫的真面目。克里特岛迷宫中有牛头怪,纪德迷宫中有什么呢?纪德迷宫中,有的正是纪德本人。

作者简介

作者:(法国)纪德 编者:李玉民 柳鸣九李玉民,首都师范大学教授,从事法国纯文学翻译二十余年,译著五十余部。主要有:雨果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巴尔扎克小说《幽谷百合》和戏剧;莫泊桑小说《漂亮朋友》、《一生》、《羊脂球》等;〈加缪全集》中的“戏剧卷”;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主编《纪德文集》五卷;以及阿波利奈尔诗选《烧酒与爱情》、《艾吕雅诗选》等。

书籍目录

编选者序:请进纪德迷宫 李玉民
背德者 李玉民译
窄门 李玉民译
田园交响曲 李玉民译
梵蒂冈的地窖 陈筱卿译
伪币制造者 盛澄华译
人间食粮(节选) 李玉民译
如果种子不死 罗国林译
访苏归来 李玉民译
安德烈·纪德生平及创作年表 李玉民编

章节摘录

背 德 者李玉民译天主啊!我颂扬你,是你把我造就成如此卓异之人。〔诗篇〕亦译《圣咏集》,《圣经·旧约》中的一卷,共一百五十篇。这行诗译自法文。《圣经》中译本译为“我要称谢你,我的上帝啊,因我受造奇妙可畏”。与法文引语有出入,故本处保持法文本的原貌。第一百三十九篇,第十四行我给予本书以应有的价值。这是一个尽含苦涩渣滓的果实,宛似荒漠中的药西瓜。药西瓜生长在石灰质地带,吃了非但不解渴,口里还会感到火烧火燎,然而在金色的沙上却不乏瑰丽之态。我若是把主人公当做典范,那就得承认很不成功;即使少数几个人对米歇尔的这段经历感兴趣,也无非是疾恶如仇,要大义凛然地谴责他。我把玛丝琳写得那么贤淑并非徒劳;读者不会原谅米歇尔把自己看得比她还重。我若是把本书当做对米歇尔的起诉状,同样也不会成功;因为,谁对主人公产生义愤也不肯归功于我。这种义愤,似乎是违背我的意志而产生的,而且来自米歇尔及我本人;只要稍有可能,人们还会把我同他混为一谈。本书既不是起诉状,也不是辩护词,我避免下断语。如今公众不再宽恕作者描述完情节而不表明赞成还是反对;不仅如此,甚至在故事进行之中,人们就希望作者表明态度,希望他明确表示赞成阿尔赛斯特还是菲兰特阿尔赛斯特还是菲兰特: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莫里哀的诗剧《恨世者》中的人物。,赞成哈姆莱特还是奥菲莉亚,赞成浮士德还是玛格丽特,赞成亚当还是耶和华。我并不断言中立性(险些说出模糊性)是一位巨匠的可靠标志;但是我相信,不少巨匠十分讨厌……下结论,准确地提出一个问题,也并不意味着推定它早已解决了。我在此使用“问题”一词也是违心的。老实说,艺术上无问题可言,艺术作品也不足以解决问题。如果把“问题”理解为“悲剧”,那么我要说,本书叙述的悲剧,虽然在主人公的灵魂中进行,也还是太普通,不能限定在他个人的经历中。我无意标榜自己发明了这个“问题”,它在成书之前就已存在;不管米歇尔告捷还是败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作者也不拟议胜败为定论。如果几位明公只肯把这出悲剧视为一个怪现象的笔录,把主人公视为病人;如果他们未曾看出主人公身上具有某些恳切的思想与非常普遍的意义,那么不能怪这些思想或这出悲剧,而应当怪作者,我是说应当怪作者的笨拙,尽管作者在本书中投进了全部热情、全部泪水和全部心血。然而,一部作品的实际意义和一朝一夕的公众对它的兴趣,这两件事毕竟大相径庭。宁可拿着好货而无人问津,也不屑于哗众取宠,图一时之快;我以为这样考虑算不上自命不凡。眼下,我什么也不想证明,只求认真绘制,并为这一画幅配好光亮色彩。献给亨利·盖翁他的真挚伙伴安纪(致内阁总理DR先生的信)西迪贝·姆一八九×年七月三十日是的,你猜得不错,我亲爱的兄弟,米歇尔对我们谈了。这就是他的叙述。你要看看,我也答应了你;不过,要寄走的当儿,我又迟疑了;重新读来,我越往下看,越觉得可怕。啊!你会怎样看我们的朋友呢?再说,我本人又如何看呢?难道我们把他一棍子打死,否认他残忍的性情会改好吗?恐怕如今不止一个人敢于承认在这篇叙述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人们是设法发挥这种人的聪明才智还是轻易拒绝让他们享有公民权利呢?米歇尔对国家能有什么用?不瞒你说我不知道……他应当有个差使。你才德出众,身居高位,又握着大权,能给他找个差使吗?——从速解决。米歇尔忠于职守,现在依然;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只忠于他自己了。我是在湛蓝的天空下给你写信的。我和德尼、达尼埃尔来了十二天,这儿响晴勃日,没有一丝云彩。米歇尔说两个月来碧空如洗。我既不忧伤也不快乐。这里的空气使我们心里充满一种无名的亢奋,进入一种似乎无苦无乐的状态;也许这就是幸福吧。我们守在米歇尔身边,不愿意离去;你若是看了这些材料,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了。我们就是在这里,在他的居所等待你回信;不要拖延。你也知道,德尼、达尼埃尔和我,上中学时就跟米歇尔关系密切,后来我们的友谊逐年增长。我们四人之间订了某种协定:哪个一发出呼唤,另外三人就要响应。因此,我一收到米歇尔的神秘的呼叫,立即通知达尼埃尔和德尼,我们三个丢下一切,马上启程。我们有三年没见到米歇尔了。当时他结了婚,携妻子旅行,上次他们经过巴黎时,德尼在希腊,达尼埃尔去了俄国,而我呢,你也知道,我正守护着我们染病的父亲。当然,我们还是互通音信;西拉和维尔又见过他,他俩告诉我们的情况使我们大为诧异。我们一时还解释不了。今非昔比,从前他是个学识渊博的清教徒,由于过分笃诚而举止笨拙,眼睛极为明净;面对他那目光,我们过于放纵的谈话往往被迫停下来。从前他……他的记述中都有,何必还向你介绍呢?德尼、达尼埃尔和我听到的叙述,现在原原本本地寄给你。米歇尔是在他住所的平台上讲的,我们都在他旁边,有的躺在暗影里,有的躺在星光下。讲完的时候,我们望见平原上晨光熹微。米歇尔的房子,以及相距不远的村庄,都俯临着平原。庄稼业已收割,天气又热,这片平原真像沙漠。米歇尔的房子虽然简陋古怪,却不乏魅力。冬天屋里一定很冷,因为窗户上没安玻璃;或者干脆说没有窗户,只有墙上的大洞。天气好极了,我们到户外躺在凉席上。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一路顺风,傍晚到达这里,因为天气炎热而感到十分劳顿,可是新鲜景物又使我们沉醉。我们在阿尔及尔只作短暂停留,便去君士坦丁。从君士坦丁再乘火车,直达西迪贝·姆,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离村子很远公路就断了。就像奥姆布里奥姆布里:意大利中部地区。地区的一些村镇那样,这座村庄斜卧在岩山坡上。我们徒步上山,箱子由两头骡子驮着。从这条路上去,村子的头一栋房子便是米歇尔的住宅。有一座隔着矮墙,或者说圈着围墙的花园,里面长着三棵弯弯曲曲的石榴树、一棵挺拔茂盛的欧洲夹竹桃。一个卡比尔人卡比尔人: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小孩正在那儿,他见我们走近,便翻墙逃之夭夭。米歇尔见到我们并无快乐的表示,他很随便,似乎害怕流露出任何感情;不过,到了门口,他就表情严肃地挨个同我们三人拥抱。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有交谈十句话。晚餐摆在客厅里,几乎是家常便饭,客厅的豪华装饰却令我们惊异,不过,你看了米歇尔的叙述就会明白。吃完饭,他亲手给我们烧咖啡喝。然后,我们登上平台,这里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我们三人好比约伯约伯:《圣经》中人物,他具有隐忍精神,经受住了神的考验。的三个朋友,一边等待着,一边观赏火红的平原上白昼倏然而逝的景象。等到夜幕降临,米歇尔便讲了起来。第 一 部第一章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招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就会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没有见到我了。你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但愿它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地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理解。我需要……告诉你们,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来,既不缩小也不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里,同我们用了一顿快餐。然后,我们登上租车出发了;我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为结婚必旅行。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在那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了终身大事,却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病人床头前举行订婚仪式,自然没有欢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也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把爱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了。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这事万无一失。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谈他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诺胡格诺: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教派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想像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像不到它给我们思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抚养;他既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最后又学会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以致他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兴趣地把我当做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擘都以同仁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他们;我对他们非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念头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致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清楚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难堪之感。我对这类俗事很不经意,甚至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惟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多少弄清自己的财产,直到签订婚约时才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黎仅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昏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每件事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生以来,这似乎是头一回。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行时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一次去德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十分明确,从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我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们刚一离开马赛,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西班牙的两个地方。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更蓝,树阴更凉爽,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离去。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丢开玛丝琳不管了。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到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如花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素气。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直到那时,我对她的殷勤态度很勉强,好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出我头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开口,在她身边坐下。直到那时,我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结了婚,但仅仅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角戏到此结束。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亲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不由得热泪盈眶。“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认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倒是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致那天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容。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了。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上半胸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北非的一种建筑物,可作住房,商队客店或堡垒。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启程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故,我特别感到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废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不,你瞧,我看书呢。”“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总算不冷吧。”“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没事儿…”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工夫不大,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吐的血呢?——浑身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昨天夜里我吐血了。”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的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第二章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在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花园,并且覆盖着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看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偎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要做个哨子。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灵巧得逗人。真的,我会对这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苏的地方只有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过身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着,装作非常欣赏。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宁。我终于憋不住了:“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她没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我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至少想法明天让他来。”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是木头没削动,拇指倒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不决,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弯腰就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我支持不住了,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惊慌地看着我。“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上。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我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怪哉,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怕从何来,恐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我返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仔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鲜红鲜红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地集中全身力气走向生活。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都是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门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加严肃些。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童年时大量塞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心烦;再说,我认为《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想这事,也不大考虑,断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现在我看了信,又手不释卷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犹如大梦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疗不得法。在此之前,我得过且过,完全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现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击,它的心中受了重创。众多之敌在我身上积极活动。我谛听,我窥视,我感觉到了,但不经过搏斗是战胜不了的……我还低声补充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就好像为了使自己更加信服似的。我的心理进入了敌对状态。天色渐晚,我制定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治好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益的,就说好称善;凡是不利于治病的,全部忘掉丢开。晚饭前,就呼吸、活动、饮食几方面,我已做出了决定。我们是在一个小亭子里用餐,周围平台环绕,远离尘嚣,安安静静,两人单独吃饭,的确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来能够将就的饭菜。玛丝琳管订菜,要这盘,不要那盘……我平时不大觉得饿,缺什么菜,订的菜不够,我也不怎么在意。玛丝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没有察觉我不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我那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就推迟实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这一餐,身体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明,我需要多吃些。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每三小时一餐,早晨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发烧,正好身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气喝光。我重温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情;我必须同一切搏斗:我只有自己救自己。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亮天了。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是碍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祈祷了。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我不喜欢寻求保护。”“你拒绝天主的保佑?”“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话的重要性。“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她叹道。“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你帮助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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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精选集》属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精选书系”的编选工作都在研究基础上进行,每一种书的编选者皆为该作家的权威研究者或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界翻译界的众多一流学者、教授都在书系中担任编选者,如许渊冲、郑永慧、桂裕芳、罗新璋、李玉民、沈志明……编选者阵容之强、层次之高在国内同类书籍中,可谓首屈一指。品评名家 名作 名译 名编精选探讨内心的深邃思考,表现生活的厚重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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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纪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通常所说的迷宫,如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克里特岛迷宫,人进去就会迷路,困死在里面。忒修斯是个幸运者,他闯进迷宫,杀死了牛头怪弥洛陶斯,不过也多亏拉着阿里阿德涅的线团,才最终走出来。然而,纪德的迷宫则不同,它不仅令人迷惑,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点:一般人很难进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这座迷宫的一个窄门;他的许多朋友、绝大部分读者,从这种窄门挤进去,仅仅看到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好带着同样的疑惑又退了出去。至于他的敌人,往往连窄门都闯不进去,只好站在门口大骂一通了。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无论为敌为友,还是普通读者,大都未能找见连通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识纪德整座迷宫的真面目。克里特岛迷宫中有牛头怪,纪德迷宫中有什么呢?纪德迷宫中,有的正是纪德本人。


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纪德精选集


纪德精选集书还好,内容也不错,刚开始读,买了很多本,慢慢研读中


纪德精选集,非常好的书,质量不错,很棒!


纪德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前有薄薄的文集,一直想找一本较全的选集,本书厚如砖,收集全,满足我的愿望。一是较全,一部长篇代表作,《伪币制造者》;两部主要的自传小说《背德者》、《如果种子不死》;最著名的三部曲《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三部曲,还有最有代表性、最重要的散文,本书基本收录,绝无遗珠之憾!二是精美,软精,黑色的封面庄重典雅,排版疏密有致。三是精彩,纪德的小说和散文充满哲思,追求自由,读来真是一种享受。特别是他的预见性,他原是共产主义者,《访苏归来》体现了他对苏联式的集权主义的反感,这说明他不仅是一位文学家,还是一位思想家、预言家。


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但丁精选集


大家作品,很有厚重感,10块钱,超值!哎,在这个经典受到冷藏的时代,可算便宜我们这些喜欢文学的了,只是不知道要是纪德老先生知道自己的作品这样被清仓,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是法国一个世纪文学的代表,没看过纪德,你不能说你懂法国文学。


萨特说“他为我们活过的一生,我们只要读他的作品便能重获一次。”纪德的生命是如此鲜活,即便是他已死去半个世纪,仍能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生命力的澎湃与生活的真谛。以致于每次读他的作品都会感受到有一股股的血液向外扩张,冲到头颅又直冲着向下蔓延,然后便潸然泪下.


很厚很厚一本,很喜欢纪德,十二块买来的超值


还没看,里面多是纪德名篇,得花时间看。


纪德以无所畏惧的对真理的热爱,并以敏锐的心理学洞察力,呈现了人性的种种问题与处境 。


好书,纪德的代表作都有收入


很好的一套书,纪德的作品。


这个系列买了一套,纪德应该值得一读


名家精选,之前特价买的,超值。


厚厚一大本,价格很给力,比以前买的三卷本文集性价比好多了。


每个作家的经历都是一部厚重的历史。。喜欢文学,,拜读ING


作品收录很全,是名家翻译,译文质量有保障。价格低廉。


法国魂牵梦绕,作家的好手


值得收藏一本。关于本书译者李玉民的翻译,豆瓣上差评占了主导,但本系列主编对于译者是肯定其“傅雷”风格(大意)。有人说这是译者和主编有相互合作的利益关系。也许不能完全这样看。反正先读一点再评价吧。


没有度过他的书,但是想读一下~~喜欢


厚厚的一大本,很喜欢,好重哦,就是纸张差了点,不过性价比高啊!!!


非常不错,作品也全很实惠


纸张和印刷都可以,翻译也是名家,厚厚的一本书。


经典文丛,性价比超高,很喜欢。


好厚的书,才十块钱。看着就喜欢。


书送来,天,这么厚!足足一百万字!虽然性价比很高,但太厚拿到手里很吃力,看得好,也许以后会再买单行本罢。


质量好超值


燕山出版社这一套书还可以,选本还算精良,价格更是很合适。赞一个。


纸张不错 也不重 适合放在床边读的书


昨天下午订的,今天中午就收到了,很快;价格也挺能接受。在大学时翻看过,挺喜欢的~~


做活动的时候买的,拿到手了很厚实,大师们的书需要细细阅读和体会,才能有收获。建议收藏。


爱看小说的,这是一本不错的。以前看过他的单本,现在终于买了他的文集。关于他的资料也很丰富。送货快。质量可以。买了两本,一本送给朋友。


一直很想买的书


书很漂亮,纸质也不错,特别封面很有感觉


前几辑中的几种没能遇见深感遗憾


还没读呢 不过觉得很划算


评价拿积分 请无视评价拿积分 请无视评价拿积分 请无视评价拿积分 请无视评价拿积分 请无视


基本都是小说吧,可惜没有日记散文之类。


买的时候挺便宜的 很值


有一点小折角,不过无伤大雅


这么便宜 居然厚的像本大字典!翻译也是老道!很划算!


很划算精美


打折时候买的,对得起这个价


还可以很厚的一本书


好厚一本 慢慢看吧 书皮风格不错


价廉物美,但到手的这本内侧有破裂。


好书不值钱,反而各种钻营厚黑之术大行其道,有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感觉。悲哀!


一大本才10元,实惠。


厚实的文集,翻译也不错


已经不是物美价廉能形容的程度了!这么厚的一本书十五块不到实在是太值了!


无论哪方面来看,都是值得收藏的


单元对我有帮助


好厚的一本书


好厚重,暂且放在书架充门面吧


燕山社出了纪德的主要小说,解决了想阅览诺贝尔文学奖项得主作品,有没有大量时间的读者问题。一书在手,可知纪德创作的主要成就。


究竟会不会有这样一种爱情,即使毫无希望,一个人也可以将它长久地保持在心中;即使生活每天吹它,也始终无法把它吹灭……?在《窄门》中,纪德将爱情中的神秘主义体验推向极致,为我们讲述了一段纯洁炙热、却又含着无边孤寂和无限辛酸滋味的爱情故事


对纪德的文字开始感兴趣始于他的《背德者》,一个有悖伦理的故事,但写得很凄美,特别是人物内心描写得细腻深刻,而纪德的文字的内容则显得有点离经叛道,实际上让读者很受震撼。


这本书不错,内容很多,译者都是名家,虽然出版社一般,但在这套书还是用了心的,书是锁线装订。价格也相当实惠。


送货很快,包装的很结实,图书质量很好,就是太厚了!哈哈。当当网是我买书的首选


书很实惠,物流超赞!但是封面是软的,有一点小失落。


书还不错,就是有些磨损


书还不错,收藏用。


很厚,但是字体很大,纸张厚且有点粗,从字数看并不算很划算。装订极差,现在我买的那本软封已经跟书完全脱开了。内容还没看,不知道翻译的怎么样。就价格而言还行。


这套书的编选是很好的 可是收到书以后跟我之前买的同一系列的书籍质量差得很远 很多书页都没有裁开 印刷的质感也没有之前的版本好 简直怀疑这是不是盗版啊


因为一句话,爱上一个人,“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做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买了书才知道还有下半句,“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书装帧稍微差了点,但绝对对得起价格;还有就是喜欢的《人间食粮》只是节选,有点遗憾以后还要单独买。


厚度如同大辞典。《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梵蒂冈的地窖》《伪币制造者》《如果种子不死》《访苏归来》,是全篇翻译。《人间食粮》是节选。值得收纳的一册。价钱划算。


内容还算够...还是想买全集


图便宜买了这本,拿到手吓了一跳...这也太厚了吧,一千多页...不过装帧纸张印刷都没问题,非常赞!


除了质量不好些外,都挺好的,也老便宜了。


买回来还没看,只是闻其名而买其书,期待内容


很好 遗憾就是最精彩的 人间食粮是节选


先收藏着,这套书很实惠。


不管看不看得懂 书挺厚实价格挺便宜 买来充实书柜做做样子不错 哈哈


很厚,然后买的时候正好打折,挺划算的,不是学文学的人,单纯看看法国的作品,选读了一篇,挺喜欢的其他慢慢看,希望都不错,现在突然很喜欢纸质的书了 呵呵


知道这个作家是源于马原的所写的一本书,他在上面介绍了很多的作品和作家,其中一篇就是写纪德的《田园交响曲》的,被马原的笔力所吸引住了,所以买了他的书,不过看完后发现他的《背德者》、《窄门》都很不错,其内涵深刻。


当时看了纪德的《人间食粮》然后就看到了这一选集且价格不高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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