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论
2003-01-01
河北教育出版社
奚海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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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 1998 年写的“后记”,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 年 5 月第一次印刷。著作诞生至今不过十年,读来竟有“异代”的味道,因着那种不乏抽象的激情,以及对研究对象所抱持的“尊大”的口吻。纳闷这种阅读感受的由来。十年,算不得遥远,比之早几十年、几百年的书都未必使人有隔世之感,何况学术类的著述,更着眼于把握某人某事某现象在纵横流变中的地位与价值,通常会避免用某一时间段的特殊色彩去包装著述者的见解。
加之,也不记得十年前,时代(时间)曾带给群体有过怎样的令人振奋的色彩了。不知是不是那种重振中华文化的热忱?
“绪论”讨论元杂剧在世界戏剧文化大格局中的崇高历史地位,这显然是本书作者立论的重要基础。作者认为,13、14 世纪之时,欧洲随着封建君主的专制统治以及基督教会的僧侣垄断,古希腊悲喜剧的文化传统被生生割断;而东方戏剧则随着迦梨陀娑、毗舍法达多等古印度梵剧大师的谢世,也早已萧条委顿。此时的世界剧坛唯有中国的元杂剧,排闼而来,为世界舞台数百年、上千年的冷落填补了空白。不唯如此,即便与古希腊悲剧、喜剧以及印度梵剧相比,元杂剧在题材与人物的选择上,在悲剧与喜剧的观念上,在反映生活的丰富性与深刻性上,都远远超出了前者。然而,尽管作者在这些要点上铺陈了理应可信的材料,并大量引用前代政治家、文学理论家的相关阐述,我依旧觉得这种“地位”的比较与强调,是不一定非得要有的。一时一地的文学之焰,自有其独特的腾烈与烛照,有其横向与纵向的承继和传染,也有其潮涨潮落的因缘。讨论谁在谁之上,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观标准的设定,且往往这些标准,具有狭隘的倾向性。
在谈到元杂剧繁荣鼎盛的原因时,作者总结了六个方面,包括人文环境、城乡经济、现实生活、人才基础、时代和人民的需求、“叙事”原则的确立以及前代戏剧文化的积累等。其中关于社会环境与杂剧作者的话题,本书的讨论较有个性。我虽然不赞同将元代看成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然而也不同意本书作者认为的,元朝政治生活比较宽松、民主,思想意识形态领域比较自由与解放。尤其不能同意元杂剧的创作主体,不是因为元廷对于知识分子的排斥、歧视而进入乐府曲苑,不是带着郁勃之情进行创作,而是在元廷对于知识分子的保护、奖掖、倚重下,自觉积极地投身于戏剧写作,并且是常常“盛会高宴,樽酒不空,檀板助兴,嘲风弄月”。作者认为,这些知识分子是摆脱了功名利禄的诱惑,不屑于仕进,他们充分意识到杂剧艺术的社会作用,自觉地选择了杂剧创作这一神圣事业,锲而不舍,至死不悔,于是造就了戏剧鼎盛的泱泱大观。作者对话题的讨论里,有着这样的逻辑:元朝打破了过去由汉民族执掌朝纲的中国历史常态,确立了蒙古贵族为主体的崭新的政治格局,它摧毁了腐朽没落的宋金政权,将破碎山河归于一统,代表了历史的前行;而这样的政权在比较长的时间内存在,并且强盛、发展,自然应该是有着民众的基础,那么以汉族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杂剧作家,他们就不会是以消极被动的心态进行创作,歪打正着地导致杂剧艺术的繁荣。
不过我还是更赞成明人胡侍《真珠船》里所言:“盖当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职,中州人都不得为之。每沉抑下僚,志不得申……于是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之乎声歌之末,以纾其怫郁感慨之情,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也许,从杂剧文本的阅读出发,去细细体会创作者的思想情绪,比讨论这些作者究竟是“积极主动”还是“消极被动”,更有意思?
从《元史》中找出忽必烈厚待郝经、程钜夫、赵孟頫等的事例,并不能说明元廷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尊重,以及彼此的和谐。不是还有慷慨赴死的谢枋得吗?
至于“悲剧”、“喜剧”在中外戏剧概念上的较量,似乎也是一种无甚必要的消耗。欧洲的“悲剧”“喜剧”是观念先导的创作,“悲剧”的主人公一定是“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由于他们的弱点、过失而转入不幸,这样的故事表演起来,侧重营造巨大的压抑与巨大的灾难,以引起观众震撼灵魂的怜悯与恐惧;“喜剧”的主人公则是“比我们今天的人坏(丑、滑稽)的人”,他们的日常琐碎生活里充满了令人可笑的尴尬与烦恼。长时间里欧洲人按着“悲剧”“喜剧”的标准来创作带有特定氛围的戏剧,从而形成了一些模式化的东西。中国元杂剧的作家在创作戏剧时,是本没有这样的观念的,他们考虑的是如何动人与娱人,因而他们的作品常常很难简单地以“悲剧”或“喜剧”言之。即便是我们今天也称《窦娥冤》为悲剧,称《西厢记》为喜剧,但这“悲剧”与“喜剧”的概念,与欧洲的已不是同一个内涵,只是从欧洲引进了一种名称罢了。本书的作者反复强调元杂剧的悲剧和喜剧观念比欧洲的科学与准确,是对欧洲戏剧美学观的有力匡正和补充,是巨大的完善和发展,读来觉得不解,觉得这种比较的价值不大。
“悲剧”,“喜剧”,还有曾经也被人谈及的“史诗”等,其概念的外延与内涵,欧洲人初始的设定是较为狭义的。我国的文论将其引入后,对照本土的创作历史,少有与之完全吻合的;但又不愿意承认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担心丢面子,宁可说我们原本也有,而且我们祖先做得更完美。
奚海的这本书,对有些问题的讨论还是很有见地的,读来较有启发。
比如在讨论“女性世界”时,对《潇湘夜雨》和《秋胡戏妻》结局的分析,认为张翠鸾与罗梅英最终原谅了崔甸士与秋胡,是因为一来他们有过真诚的爱恋,二来两位女性对周边其他人(翠鸾的义父、梅英的婆婆)的恩德看得极重,加之其他情节的合理设置(秋胡惩处李大户的抢亲)、以及社会心理中对于年轻男子失于检点行为的宽容等,所以“重归于好”的剧情还是极为真实自然的。
再如“水浒戏”,元杂剧中表现得不如小说《水浒传》丰富深刻,它题材狭隘,人物与情节单一,很大的原因在于戏剧作者未从聚义造反的角度去设置矛盾冲突,而是将人物关系大都处理成男女通奸这种伦理道德层面的对立。而这种风情色相的争执,又与某些作品中对两情相投的越轨行为的同情甚或赞美,不甚统一,极易引起人们对此类话题价值评判角度的注意,反而消解了本应有的对“水浒”二字反政府武装含义层面的认识。
又如“神仙道化剧”,常常在剧情展示过程中跳出剧情,插入理性的议论,从而造成一种“离间效果”,提醒观众不要沉迷到剧情中去,要用自己的理性判断参与思考。其实,不唯神仙道化剧如此,要求观众与剧中人事保持一定的距离,也是中国戏曲的一个普遍特点。上场诗、下场诗,副末开场,尾声收煞,以及插科打诨等,都是用来营造离间效果的手段。以前也曾想,为什么中国古典戏曲总以各种方式的大团圆结束?也许也与这种离间效果的追求有关。剧作家希望观众心境平和地离开剧场,而不是久久地纠缠于剧中未解的环扣而苦不能拔。
还如描写儒人士子的作品,有浪子型的,隐士型的,斗士型的,狂生型的,懦弱型的,等等,其中除了大量抒写怀才不遇者的愤懑不平外,也有少量作品揭示了儒人士子之所以不仕的主体原因,暴露他们思想性格上的弱点和顽症。《王粲登楼》即是更多地批评了王粲的情感虚浮,胸襟狭隘,意志薄弱,稍遇挫折则颓唐消沉的缺点,从而通过作品为儒人士子反躬自省、实现自我完善树立了一个极具讽喻意义的典型。
很用心地读这本书中关于“本色、当行和蛤蜊风味”的阐述,未能得到明晰的印象。当然主要是因为杂剧文本读得过少,感性的积累太薄。李渔《闲情偶寄》言词曲中的机趣,有云:“故填词之中,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无道学之气,无堆垛学问之态,该也是杂剧所谓蛤蜊风味、或云蒜酪风味的一种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