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的五个太阳
2012-12
译林出版社
(墨西哥)卡洛斯·富恩特斯
张伟劼,谷佳维
无
序墨西哥的五个太阳前不久,有位记者问我们几个墨西哥人:“墨西哥的历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倒有点茫然,便和一个阿根廷朋友商量怎样回答才好。在拉丁美洲,阿根廷是与墨西哥相对的另一极,无论是在地理上,还是在文化上。这时候我的朋友、小说家马丁•卡帕罗斯先用一个有名的笑话回答了我:“墨西哥人是从阿兹特克人过来的。阿根廷人是从船上过来的。”他说得没错——阿根廷近代移民文化的特征与墨西哥历史古老久远的特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卡帕罗斯又说:“真正的区别在于,阿根廷有一个开始,而墨西哥有一个起源。”要说什么是何时开始的,并不难。但要弄清楚什么是何时起源的,要难得多。我多希望自己能拥有必要的信心或是慧眼,能断定墨西哥的起源,能准确地说出我的国家起源于哪一天,但一想起这个问题我总会碰到诸多疑问,这些疑问在我成了难题:是不是当墨西哥大地上长出第一株玉米苗时,“墨西哥”的历史就开始了?抑或众神群集在特奥蒂瓦坎[1]、决定创造世界的那个夜晚,才是“墨西哥”历史的开始?我们的历史是从农业开始的,还是从神话开始的?是从第一个说话的人开始的,还是从人说出的第一个词开始的?在墨西哥,谁说出了第一个词?真有那第一个词吗?还是只消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声响,听到狗的叫声、鸟的歌唱、受苦者的哀鸣,就能断定一个世界的诞生?还有:墨西哥是独自诞生、与世隔绝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成了一浪一浪的移民的起点和终点,是靠着众多行路人的脚,与世界连接起来的?我们的土地有着种种可能的起源。它如此广袤,如此古老,又如此神秘,它的过去与未来被开发得少之又少。我审视墨西哥的视角总被困在朝霞和晚霞的谜团之间,事实上我对这两者是辨别不清的——每个夜晚不都包含着刚过去的白日,每个早晨不都又包含着它所源出的夜晚的记忆吗?那么,就请允许我想象一下,首先,一切皆为虚空。然后,夜里,在黑暗中,众神群集在特奥蒂瓦坎,创造了人类。“要有光,”《波波尔•乌》[2]呼喊道,“让霞光照亮天与地。人类出现,诸神方得享受荣耀。”在尤卡坦[3],在人们保存至今的记忆中,世界是由两个神创造的,一位叫天之心,另一位叫地之心。[1].特奥蒂瓦坎,墨西哥古都名。——译者注,下同。[2].《波波尔•乌》是玛雅人关于创世神话的圣书。[3].墨西哥东南部的尤卡坦半岛是古玛雅文化的摇篮之一。天与地会合,给万物以营养,给万物命名。他们给土命名,于是有了土。创造物被赋予名字后,解散开,然后大量繁衍。山有了名字,于是升离海底。山谷、云和树有了名字,于是魔幻般各具其形。神划分水域,让鸟兽诞生,因而感到欣喜。它们为语言所创造,然而它们中没哪个具有与语言一样的本领。雾、土、松、水,都沉默无语。于是神决定造出一种生灵,唯有这种生灵才有能力说话并且给所有为神的语言造出来的东西命名。于是人类诞生了。人类的出现,是为了用语言,那造出了地与天以及充盈其间的万物的语言,把神的创造一天天地维护下去。人类和语言成为了神的荣耀。然而,所有关于创造的神话都包含着有关毁灭的警告。这是因为创造发生在时间之中:它用时间的代价换取它的存在。古代墨西哥人把人类的时间及其语言记录在交替出现的太阳的历史里:五个太阳。第一个是水的太阳,是溺水而亡的。第二个叫土的太阳,被一个无光的长夜如猛兽般一口吞没。第三个叫火的太阳,是被一场火焰之雨摧毁的。第四个是风的太阳,是被一阵狂风卷走的。第五个太阳就是我们的太阳,我们在它的照耀下生活,而它终有一天也要消失,要被吞没,就像被水、被土、被火、被风吞没一样,它会被另一种可怕的物质——运动所吞没。第五个太阳,这最后一个太阳,包含着这个恐怖的警告:运动会把我们统统杀死。在这些古老的墨西哥创世预言中,我们难道没有看到一面镜子吗?这面镜子正照出了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照出了我们在生的希望和死的必然之间,在先进的人文、科学、伦理意识和糟糕的对于毁灭、沉默和死亡的政治无意识之间固有的分歧。创造,这生的欢愉,在诞生时陪伴其侧的总有毁灭,这死的预告。我们这些自称为“现代人”的生灵——未来的人会怎样称呼我们呢?——对此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而先民们明白,创造与灾难总是并肩而行的。正如荷尔德林所诠释的俄狄浦斯那样,他们明白,早在历史的最初,人们就害怕被大自然和时间吞噬,也同样害怕被大自然和时间逐走。害怕因受父母的紧抱窒息而死。或是害怕被赶出自己的家园,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我在这种感觉里看到了墨西哥生命的起源。在所有的文化里都存在着这种感觉,但唯独在我们的文化里它留存至今。但从源头上也冒出了一个政治问题:谁以众人之名行使权力?创造与死亡、起源时间与历史性的末日相距如此之近。这赋予一些人以巨大的权力。他们如一首玛雅人的诗歌所说:“拥有计算时日的能力。”只有他们,如这首诗所说“有权利与众神交谈”。掌握此权的人——君主、神父、武士和文官向百姓作出保证:时间会继续下去,天灾——火、土、水、风不会再次把我们毁灭……古代墨西哥的农民为了调和创造与时间的矛盾,对于森林和脆弱的平原所蕴藏的财富,进行尽量谨慎而有效的开发。但当统治阶层把权力的重要性凌驾于生命的重要性之上时,土地就承担不起,更来不及应付国王、教士、武士和官员们的种种需求了。于是,在古玛雅帝国,先是发生了战争,人们抛弃了土地,逃往城市,接着他们又抛弃了城市。土地已经无力维系权力了。权力倒下了。土地继续存在。男人们和女人们也继续存在,仅有耕作土地的权力。让我们在墨西哥历史的这些镜子里看看自己吧。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当镜子变得模糊而不能照见生命的时候,我们应当对这样的时刻格外关注。镜子破裂,宣告厄运年代的到来。厄运最终降临到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国度。墨西哥古代宇宙起源说中最受敬仰的神叫魁扎尔科亚特尔,就是“羽蛇”,创造了农业、教育、诗歌、艺术和行业的神。众小魔都对他心怀嫉妒。在夜神特斯卡特利波卡(这个名字意为“冒烟的镜子”)的带领下,它们来到魁扎尔科亚特尔的宫殿,送给他一个用棉花包裹的礼物。这是什么?这为人类造福的神问道。是一面镜子。魁扎尔科亚特尔把礼物打开,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面孔的投影。他是神,本以为自己是没有面孔的,是永恒的。现在,他在镜面上的投影里看到了自己像人那样的脸庞。他开始担心自己也会具有像人那样的命运,也就是说,历史的命运,也就是说,短暂的、必死的命运。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并和他的妹妹犯下乱伦之罪。次日,他乘着一条用蛇编成的筏子离开了墨西哥,向东方远去。他许下诺言,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看看男人们和女人们是否履行了耕作土地的责任。他许诺会在第五个太阳的年代里的一个确定的日期回来:塞•阿卡特尔,意思是芦竹元年,而在欧洲人的日历上,正是基督纪元1519年。正是在这一年的复活节,西班牙上尉埃尔南•科尔特斯率领由五百零八个人、十六匹马和十一条船组成的部队,在韦拉克鲁斯海岸登陆,开始了对北美洲最大的土著人王国——蒙特苏马统治的阿兹特克帝国的征服行动。帝国的首都墨西哥城,也就是特诺奇蒂特兰,无论在过去还是今天都是西半球人口最多的城市。这座阿兹特克人的城市由一个移民部族建在一个湖上,因为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传说中的那只吞食着一条蛇的鹰。这座城市应验了魁扎尔科亚特尔关于文化的诺言——生活即是创造、祥和,但同时也服从战神威奇洛波奇特里的要求,也就是说,扩张领土,征服弱小部族,强制征税,以及恐怖的活人献祭。以赛亚•伯林说,所有国家的诞生,都像是一次对社会的戕伤的回应。是对一种结合、一种身份的找寻:家庭、部落、阶层、氏族、民族。如果对于离开母腹的人来说,出生是一次受伤,那么活在人世,则是对这个伤口的治愈。阿兹特克人的世界死去了,死得可怕,这个伤口难以愈合,却迫使我们墨西哥人用墨西哥民族的躯体上被西班牙长矛扎出的鲜血,建立起某种全新的而又适合我们自己的东西。蒙特苏马,墨西哥的大特拉托阿尼,即大音之主,话语的绝对主宰,其威力被埃尔南•科尔特斯和一个女人的联盟剥夺。前者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一位走在其时代之前的马基雅维利,后者给征服者翻译土著语言,给被征服者翻译西班牙语。她便是玛丽娜,又名“玛琳切”,科尔特斯的女奴、翻译和情人,从象征意义上说,她又是第一个墨西哥混血儿、第一个融合了印第安和欧洲血统的孩童的母亲。蒙特苏马徘徊不决。要么服从正在发生的命运——如预言所指之日,魁扎尔科亚特尔的回归;要么与这些骑着四蹄怪兽、装备着能发出火与雷的武器、满脸胡须的白人决一死战。他的迟疑让他丧了命:他已不再是时间和话语的主宰了。他的人民用石块将他砸死。阿兹特克国,这个把墨西哥各民族聚合在一起的中心,为了它的留存,末代皇帝夸特莫克与西班牙人开战了。但为时太晚了。科尔特斯,这个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政治家发现了阿兹特克帝国的软肋——被蒙特苏马征服的民族对帝国怀恨在心。他们与西班牙人联合起来向中央集权的君主开战。他们由此失去了阿兹特克的专制统治,却赢得了西班牙的专制统治。他们还赢得了另外一些东西。征服者的血液流向一个新的国家,这个国家是印第安人的,也是欧洲人的,但并不仅仅是西班牙人的,而且因为西班牙,也带上了地中海、古希腊古罗马以及阿拉伯和犹太文化的特色。预言得到应验——第五个太阳为运动所灭,神话为史诗所灭,与世隔绝为文化流动所灭。第一个墨西哥,藏在深山里、被大洋隔开、忠于其祖先的神话的墨西哥,将要走进扩张中的世界,地理发现、移民如潮、重商主义和殖民活动的世界,加入到史诗般的运动里。构成墨西哥的种种传统陡然倍增,又分化成多种形式。我们不再是排斥的中心,而是变成了包容的中心。第五个太阳熄灭在火药和火焰里。阿兹特克国灭亡了。但是新的太阳,初升的、未完成的太阳,瞬间出现在天际,魁扎尔科亚特尔便是从那里回来的。旧的族盟、旧的族名消失了,新的联盟、新的身份建立起来,为了营造那我们所称的“墨西哥”。1520年8月27日至9月2日间,在布鲁塞尔王宫,阿尔布雷特•丢勒成为第一个见识到征服者科尔特斯寄给查理五世皇帝的阿兹特克艺术品的欧洲艺术家。“我见到了从太阳照耀下的新大陆寄给国王的物品。”丢勒写道,“我一生中从未看到过能如此愉悦我心的东西,我从中看到了真正的艺术作品,这些奇异土地上的民族所具有的灵巧才智让我惊叹不已。”丢勒一下子把古代墨西哥人的艺术提到世界水平上来,使它成为他的欧洲艺术的兄弟。但是丢勒所看到的不止于此。他看到了这些艺术品所蕴含的深意,而不仅仅止于其外在的美。他把它们看作是创造时间的符号——在一本题为“时间如何显现”的书里,他在第一页上临摹下了月亮和太阳的象征符号。佛兰德斯把这个与人类共同的时间相关的礼物还给了墨西哥,尽管并不知道关于它所有的故事,却借着艺术的敏感看懂了它。丢勒的慧眼迅即解释了征服的重要后果之一:墨西哥从与世隔绝中走了出来,发现了世界,也为世界所发现。虽然我们对母亲的怀念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转过身去背对世界,但我们对父亲的诅咒——如果称得上是诅咒的话——却促使我们放眼世界,身处其中,见到他者,并且明白对于他者来说,我们亦是他者。第五个太阳,正如预言所说,被运动毁灭了。第六个太阳——性爱的太阳,太阳神经丛,是不断运动的太阳,它陪伴我们创造这永动不歇的人类时间——历史。丢勒在佛兰德斯的发现也向我们昭示,墨西哥的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不仅是征服的时代,也是反征服的时代。因为每有一根西班牙长矛插在墨西哥的土地上,也就有一根墨西哥的长矛插在了西班牙的土地上。征服,是的,但也有反征服。旧的神被赶走了,他们的庙宇被摧毁了,献祭被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基督教,具有双重基因—来自父亲的与来自母亲的。有来自父亲的,因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让印第安人惊异并且臣服,因为新的神并不要求我们为他牺牲,而他反而为我们牺牲。有来自母亲的,因为一个令人称奇的政治同化手段迅速地去除了被征服后身为遗孤的感觉。上帝之母圣母玛利亚出现在最卑微的印第安农民面前,给他们送来冬日的花朵。这位生着深色皮肤、名字源自阿拉伯语的圣母成了新的墨西哥的圣洁之母:圣玛利亚•德•瓜达卢佩。在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的欧洲,为遭到禁止的肉欲提供庇护的巴洛克艺术,却把墨西哥从一个更大的深渊里解救了出来。一面是欧洲对新世界的乌托邦式的憧憬——托马斯•莫尔的想法,一面是同样由欧洲实施的殖民活动的恐怖现实——尼可罗•马基雅维利的想法,墨西哥巴洛克填补了两者之间的空间。鹿特丹的伊拉斯谟在莫尔和马基雅维利之间开辟出人文主义的广阔视野,在这种沉稳的热情里,一切都是相对的,信仰和理性都不是绝对的。在西班牙语世界,没有哪位近代思想家的影响能够超越这位鹿特丹学者。由此,巴洛克让这个被征服的民族可以把它的古老信仰掩藏起来,筑起有着黑皮肤的天使和白皮肤的魔鬼的祭坛,用其丰富的形式和色彩把这信仰表现出来。然而,印欧混血人和土生白人组成的新的民族,源起墨西哥和西班牙的民族自问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位置在哪里?我们该忠于谁?忠于我们的西班牙父亲?还是我们的阿兹特克和玛雅母亲?我们现在该向谁祈祷?旧的神,还是新的神?我们现在该讲哪种语言?被征服者的语言,还是征服者的语言?墨西哥巴洛克为所有这些问题开辟了一个天地。要表达这种种的模棱两可,没有比巴洛克这种矛盾的艺术更好的了。“巴洛克”,一种珍珠——也就是说,一种被放大了的刺激——的名字,这种艺术因需要而生,却表现出丰繁性;这种艺术表现基于不确定性的繁杂;这种艺术生于贫贱却资产丰厚:托南钦特拉女神像,瓦哈卡的圣多明我教堂,普埃布拉的罗萨里奥礼拜堂,索尔•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的诗歌。巴洛克迅速地填补了征服过后我们的群体历史和个人历史的空白,凡是触手可及的全用上了,无论是白银还是灰烬,无论是黄金还是粪便。这是一个处于永远的运动之中的艺术,就好像一面千变万化的魔镜,我们从中看到了我们变换不息的身份的面孔。这是一个调和了我们神秘而岿然不动的起源的光辉与史诗般的变化进程中的意外事件的艺术。这个艺术是一个新的太阳,混血的性爱的太阳,情感的太阳神经丛。在巴洛克的穹顶下,新的美洲血脉生长起来。在新的血脉里,沉默者获得了发言的权利,无名者——印第安人、混血人和黑人,有了自己的名字。所有这些,让我们墨西哥人成为了我们的死亡和迅即重生这一恐怖事件的目击证人。我们都看到了孕育我们的事件。我们这些目睹自身被创造过程的永恒的证人,我们这些西班牙人和墨西哥土著的后代,知道征服是残忍、血腥、有罪的。这是个灾难之举,但并非什么也没留下。伟大的安达卢西亚[4]思想家玛丽娅•桑布拉诺常说,一场灾难,唯有从中不能生出某种能拯救它、超越它的东西,它才真正是灾难。[4].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方地区名。需要时间。需要把经验转化成知识,然后假若有幸,把知识转化成命运的时间。我们没有停留在浩劫里,因为我们从中而生。从殖民征服的灾难中,诞生了我们墨西哥人。我们立即成了混血儿。我们大多讲西班牙语。不管信神与否,我们在天主教文化中创造自己。这是一个调和而成的天主教,摘下它的印第安面具,它就不可理解。如墨西哥诗人拉蒙•洛佩兹•韦拉尔德所说,我们是一个画上了摩尔人和阿兹特克人条纹的西方的脸庞,我还要补上:犹太人和非洲人,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我们没有停留在浩劫里,因为我们从中而生。这样从一开始我们就自问我们的身份。我们是谁?这条河现在叫什么名字?这座山过去叫什么名字?谁是我们的父亲,谁又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能认出我们的兄弟姐妹来吗?我们记住了什么?我们渴望什么?我们也自问关于公平道义的问题:这些土地以及土地上出产的果实在法律上是属于什么人的?为什么这么少的人拥有的这么多,而这么多的人所拥有的却这么少?我们从16世纪起就提出了这些问题,这让我们墨西哥人成了21世纪最古老的公民。因为,混血的墨西哥如何建立的问题,也就是我们今天这个矛盾重重的移民社会的问题。今天的这个社会夹在传统身份与现代革新之间,夹在本土村和全球村之间,夹在经济上的相互依赖和政治上的四分五裂之间。五百年前起,墨西哥就带着我们今天这样的现代特色立于世界了。我们迫切地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请大家从中看到吸取教训的愿望,更看到将旧世界与新世界的文化有力地连接起来的努力,因为今天,无论是欧洲人还是美洲人,我们都经历着城市生活的巨大危机,都在排除异己的小气和兼容并包的大气之间争来争去。这些问题的解答是从巴洛克式城市的营建开始的——墨西哥、秘鲁、委内瑞拉、阿根廷、智利这些新国家的政治、文化和经贸中心,在西班牙帝国的庇护下,延续着其移植到美洲来的传统发育成长。这些传统是:源于古希腊、阿拉伯和犹太文明的思想;源自古罗马的法律、语言和宗教;经院哲学的、中世纪的政治文化——圣奥古斯丁和圣托马斯•阿奎那是墨西哥乃至伊比利亚美洲的政治思想之父。在这一西班牙的穹顶下,孕育起一个带有自身文化特色的新世界,一个混血人种的、印第安人的和土生白人的世界,有着新的节奏、新的话音、新的颜色。殖民地上的拉丁美洲人,既不是欧洲人,也不是印第安人,偶尔是个不错的野蛮人,更多的时候是庄园和矿井里的劳动者,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艰难生存,勉强可算受着某些机构的保护。这些机构亟欲在权威和公正之间、在憧憬和清醒之间、在旧的神和新的神之间、在偏僻的村落和遥远的帝都之间、在信誓旦旦和不公正之间求得平衡。殖民地上的拉丁美洲人让巴洛克式城市成为了墨西哥和西班牙语美洲新世界的中心。而在我们这短暂的1914年始于萨拉热窝、1994年亦终于萨拉热窝的20世纪的末尾,现代城市与之相仿,面临着与之相似的矛盾。借助印第安人和黑人的臂膀,西班牙在美洲建起一连串无与伦比的城市,它们是新世界真正的大都会:从加利福尼亚的圣弗朗西斯科[5]到另一端的智利的圣地亚哥,从佛罗里达的圣奥古斯丁到拉普拉塔河地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有海岸地区和海岛上的要塞之城——哈瓦那、波多黎各的圣胡安、卡塔赫纳,还有蜿蜒在高山之上的矿城——瓜纳华托、塔斯科、波多西,以及伟大的都城——利马、墨西哥城、基多、圣菲波哥大。[5].即旧金山。没有谁像西班牙在美洲这样,在这么广袤的土地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用这么大的精力建起了这么多的城市。城市里有印刷厂、大学、画家和诗人,而这些要一个世纪以后才在美洲大陆的英语地区出现;同时城市里也充斥着不公正的现象,它们是带着巴洛克的符号——力量、对比和无所不包的想象——生长的城市。无所不包的文化:坐落在瓦哈卡的拉索蕾达教堂,将科林斯、爱奥尼克和多立克三种古典柱式瞬间同时典范性地展示出来,没有时代上的间隔,也没有对时代发展的让步。巴洛克是匆忙的,不安的:坐落在普埃布拉的赫拉尔潘教堂,把《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倏的一下子全用巴洛克的手法表现在它的门厅里,似乎气也没来得及喘一口。按着其艺术的模式,一个充满活力、躁动不安、缺乏公正、雄心勃勃、富于想象、兼有混血人种和土生白人的社会开始有了自己的梦想,开始呼唤自己的权利了。脱离了帝国、黄金和权力的世界,远离欧洲的大大小小的宗教和王朝战争,一个新的世界终于在美洲形成了,它是用美洲人的声音和美洲人的手建成的。从1810年开始的反对西班牙的独立革命运动是对已经取得的国家身份的一个肯定,这些国家当中有墨西哥、智利、阿根廷和委内瑞拉。同样,这些运动也是针对如袖珍共和国、考迪罗头子这些离心势力的斗争。他们妄图趁着西班牙帝国的分崩离析——如同今天苏维埃帝国的分裂一样——划分出一个个小邦;国家成了帝国主义和分裂主义之间达成的妥协。因此必须在昔日的殖民地上建立起团结的基础:只有对国家和其文化的认同才可以为之。然而独立革命运动追求现代化的满腔热忱,最终不幸把我们的印第安人的历史和黑人的历史,连同西班牙人的历史全抹去了,前二者被认为是野蛮人的,后者则被认为是蒙昧主义的。墨西哥和拉丁美洲创建了一个提倡法治、鼓吹现代化的外壳,把一个贫穷落后、缺乏公正的内里掩盖起来。宣布了自由,却忘记了平等。在一阵政治上的冲动的驱使下,我们亟欲变为速成的民主国家:只消把法国、英国和美国的法律照抄过来,就可以成为像它们那样的有路可循的国家,进步的社会……雀巢咖啡式共和国。法治的国家掩盖了真实的国家。而在我们的身体上又开裂出一道新的伤口:我们失去了西班牙帝国的家长式统治。哈布斯堡王朝的西班牙,对我们是威严的,遥远的,而波旁王朝的西班牙,对我们是干涉过多的,距离太近的。我们成了孤儿。我们要么坠入无政府状态,要么落入独裁统治的阴影里。用历史学家恩里克•冈萨雷斯•佩德雷罗的话说,墨西哥成了为一个人——安东尼奥•洛佩兹•德•桑塔安纳将军——所拥有的国家,就像巴拉圭成了弗朗西亚博士一个人的,阿根廷成了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一个人的。独裁者的矛盾在于,为了把我们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中拯救出来,这专制的暴君制造了新的混乱。墨西哥涣散一团,没有方向,成了任外国侵略势力纵横驰骋的天地。我们在一场由美利坚合众国为了实现它的“天定命运”而挑起的非、正义战争中失去了一半的领土。但我们也拒绝了由拿破仑三世的法国强加给我们的一个帝国,连同两个懦弱的人物: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亚诺和比利时公主卡洛塔•阿马利亚。我们差一点就失去了国家的独立。自由主义总统贝尼托•华雷斯击败了保守党,推翻了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帝国,赶跑了法国的干涉势力,让国家恢复了其本义,并打下了国家政权的基础。他是萨波特卡印第安人,十二岁时才开始学习西班牙语。为了打败法国人,他做了一个比法国人还法国的律师。然而,这进步的自由主义政府,统领着恢复了的共和国,并没有照顾到墨西哥的文化多样性,印第安的、神话传说的、西班牙的、天主教的、调和而成的、巴洛克的……多种多样的文化。19世纪的自由主义把法律和经济发展置于文化之上。经验并非为我们独享。在整个拉丁美洲,进步主义的、提倡法治的、浪漫主义的欧洲文明压倒了农耕的、印第安人的、黑人的、伊比利亚的野蛮。文明占据了统领地位。从1876年到1910年,波菲里奥•迪亚斯漫长的独裁统治试图给我们带来缺乏自由的进步。迪亚斯把华雷斯的自由主义共和国变成了一个独裁专制、只求发展的国家。对印第安人、农民,以及新生的工人阶级,他给予的是更多的野蛮行径:镇压和奴役。而自由主义方程式中的经济因素却受到保护并发展壮大:进步,没有自由,没有民主,没有法律。国家最终否定了这种方程式,也否定了把文明等同于欧洲、白种人和实证主义的文化歧视。随后而来的墨西哥革命是一次尝试——这是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尝试。尝试承认一个由多种文化构成的墨西哥,其任何一部分都不可以拿来作为牺牲。潘乔•比利亚带领着他的雄壮马队,埃米利阿诺•萨帕塔率领游击队,一北一南相互呼应,为第五个太阳之死复仇。正是第五个太阳的运动毁灭了印第安人的世界。现在,墨西哥人在举国上下发起的革命运动中创造了一个新的太阳,在它的照耀下,我们互相承认,我们接受所有的过去,对墨西哥这置身于一个日益多元化、多样化的世界里的多文化国家作出的所有贡献,我们都予以肯定。让我们看清事实:墨西哥革命是一次真正的革命,对于我国的命运来说是深刻的、决定性的,正如法国革命、苏维埃革命和中国革命,或是两个阶段的美国革命(18世纪是华盛顿,19世纪是林肯)之于各自的国家一样。用历史学家恩里克•弗洛雷斯卡诺的话说,墨西哥革命“不是一个意识形态上的幻想,而是一次真正的对国家的变革,它将盘踞在统治地位上的寡头阶级有力地赶下了台,推动新的政治人物登台亮相,并且建立了一个新的时代——革命的时代……”这个革命的时代是带着一个新的伤口诞生的:一百万人死于十年间惨烈的斗争中;不计其数的财富遭到损毁……这些伤口中,有许多还是愈合了,这要感谢革命的成果:开始民族认同的进程,还发现了历经磨难而得以保存的文化延续性,这种延续性尚未在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历史中得到充分的反映。革命是借助文化来体现的:思想、绘画、文学、音乐、电影……因为革命要是压制了创造和批评的声音,就是死亡的革命。墨西哥革命尽管有诸多的缺憾,却没有让艺术家沉默。墨西哥明白,批评是一种爱的行为,而沉默是一种死刑。感谢革命年代的自我发现,我们做成了我们自己。感谢何塞•巴斯孔塞洛斯的哲学,感谢阿方索•雷耶斯的散文,感谢马里亚诺•阿苏埃拉的小说,感谢拉蒙•洛佩兹•韦拉尔德的诗歌,感谢卡洛斯•查维斯的音乐,感谢奥罗斯科、西凯罗斯、迭戈•里维拉和弗里达•卡罗的绘画……我们再也不能隐藏我们的面孔了,无论是印第安人的、混血人的,还是欧洲人的——都是我们的。魁扎尔科亚特尔的镜子里满是面孔——我们的面孔。而革命的时代定下了一个不容争辩的契约,一份国家民族的合同。从本质上说,其内容是这样的:让我们把饱受混乱和战争摧残的国家组织起来。让我们建起各级机构,让我们创造财富,让我们创造进步、教育、卫生以及起码的一点社会公正。而作为经院哲学派的好学生,我们应当保持团结,防备内部的反动派,抵挡美国施加的压力,达到革命的目标:在奥古斯丁式的阶层的帮助下,实现托马斯式的共同富裕。神的恩赐——也就是说,民主,不是信徒——也就是说,公民——是仅仅靠自己获得的。让我们避免军事独裁,不要让权力过久地停留在一个人手里,消除拉丁美洲的不安定因素。让军队制度化,总统之职也同样如此:总统拥有所有的权力,但执政时间只能是六年,不能更多;不要像1910年革命爆发时马德罗那样要求重新选举。但马德罗也要求选举有效。就是这样的选举,完整的、透明的、可信的选举,我们要通过斗争去取得。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我们正在努力斗争。我们不会屈服,直至最终达到目标。革命推行医疗、教育和经济发展政策,创造了新的勤劳的、年轻的中产阶级。好几代墨西哥人在公正、自由、进步、民主的理念下接受教育。现在,革命的子女们希望得到革命的最终果实:政治民主、社会公正条件下的经济发展。他们并不孤独。整个拉丁美洲都在呼求民主、发展和公正这三个因素的结合,不要无休止的拖延,不要无法忍受的诡辩:民主、发展和公正。只有这样,我们伟大的未曾中断的文化才会给我们的政治制度、给我们依然脆弱的体制带来活力和稳定。玛丽娅•桑布拉诺说,一场革命,就是一次预告。它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因为它所取得的,也是因为它所许诺的。它的效力可以用它的失败来衡量,同样也可以用它再次站起、重启征程的能力来衡量。墨西哥政治稳固的自满情绪从1968年起开始瓦解。那场学生运动笃信在课堂里传授的墨西哥革命许下的诺言,走到大街上要求一场新的革命。对于政治上的需求,政府没有采用政治家式的回应,而是动用了武力,最终以特拉特洛尔科的屠杀收尾。1994年1月起发生在恰帕斯州的一系列事件就是一个有力的提示,提醒我们墨西哥革命尚未完成的任务:潘乔•比利亚的马蹄从未到达过恰帕斯,而埃米利阿诺•萨帕塔用了八十年才抵达那里。恰帕斯迫使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忘记:我们曾经是谁,而我们还必须怎么样,还必须做些什么。恰帕斯让我们想起所有我们已经忘却了的东西,以及我们究竟遗忘了多少东西,提醒我们,如果我们把恰帕斯排除在墨西哥之外,或是让墨西哥遭受自身的分裂,让一个相对繁荣的北方与一个不幸被遗弃的南方之间的裂痕持续存在,我们就会是不完整的、残废的。但是,如果没有在恰帕斯乃至在墨西哥全境施行的民主,恰帕斯还是享受不到经济发展的好处。这便是萨帕塔运动留下的宝贵教训:光有经济改革还不够。还要推行民主改革。否则,经济建设取得的成果永远不能为大多数人享有。墨西哥不仅仅只有一种专制的政治文化;墨西哥还拥有一种不但与其文化的自由性紧密相连,而且与其人民持久的社会斗争紧密相连的民主文化。我们令人称奇地让两种东西保持延续——文化和社会斗争,同时在身上带有两处可以弥补的伤口——政治上的专制主义和经济上的不平等。民主便是连接文化和政治、社会和平等的桥梁。我们已经获得的,是我们一起争取来的,并非无偿的赠与。我们要争取得到的,也会是社会需求和文化需求的结果。从2000年起,墨西哥有了一个紧要的日程表,这是一个社会和政治改革的日程表,要求各派政党和社会大众积极、及时地为之贡献力量。一个新的太阳似乎已经诞生,升起在冷战过后墨西哥和世界的地平线上。摧毁了阿兹特克人的第五个太阳的,是征服的运动;1910年再次出现的,是革命的运动;今天,满载着希望和危险的,是各个民族的运动,各种文化的运动,各个经济体的运动。墨西哥、美国和加拿大之间达成的自由贸易协定,除去其利弊不说——利弊皆多,意味着一次尽管矛盾重重却不可避免的开放。墨西哥,这个多年与世隔绝的国家,敞开怀抱,在经历了五十年僵硬的两极格局的世界上,在新的国际关系体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而美国,这个开放的国家,却把自己封闭起来。兴许是领导了世界有半个世纪之久,它感到疲倦了。兴许是面对长时间拖延不决、以反共为名隐藏起来的诸多内部矛盾,它感到茫然了。但是太阳仍在运动之中,它提醒美洲大陆上的所有居民,在美洲我们都是移民,我们都来自另一个地方,从三万或是七万年前自亚洲穿越白令海峡的第一个人,到昨天深夜穿越蒂华纳和圣迭戈之间的美墨边界的最后一个劳工,我们也不要忘记那批没有签证也没有工作许可的杰出移民,那批1620年在普利茅斯岩登陆的英国清教徒。五百年来,西方都在我们今天称之为“第三世界”的地域上信步来去,把它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价值观未经许可地强加于人。今天,第三世界返回到第一世界,让西方人—无论是欧洲人还是美国人—接受检验,看看他们接受他人、从他人身上认识自己的能力究竟如何,看看他们能否让那令20世纪的人类文明蒙羞的大屠杀不再重演。墨西哥是拉丁美洲的一部分。和南方的兄弟们一起,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在经济上,寻找能与公平发展相适应的模式;在政治上,寻找文化与各个公共机构间的认同;在社会管理方面,苦苦地希望能解决我们日益增长的人口中存在的不平等和不公正问题。我们拉丁美洲人已经有四亿五千万之多,一半的人口还在十八岁以下,一半的人口生活在贫困之中。在2000年,拉丁美洲的人口将两倍于美国的人口数。冷战过后,我们拉丁美洲人渴望与世界联系得越来越紧密。而世界的运动向我们所有人大声发话。让我们学会与他或她共处,他和她,不似你和我。也许,这才会是将要到来的世纪的最重大的挑战。我们中的每一个——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与他者对于彼此都会越来越重要。再不是出于源自冷战思维的战略考虑,而是出于具体的、法律的、经济的、文化的、人性的思考,这是一个新的世界独有的。在这新的世界,一下子出现了许多个中心,而不仅仅是两个;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种文化,而不仅仅是一种。我们生活在时间之中,时间就是历史,而在历史之中,我们永远都不孤独。让-保罗•萨特说过一句名言:他人即地狱。但是除了我们能和我们的兄弟姐妹一起建造的天堂,还有另外的天堂吗?我们需要他人。谁也不能单靠自己看到一个完整的现实。我们需要他人来使我们自己完整。如果我拒绝另一个人——无论是千里之外的,还是站在我身后的,还是就在我面前的,我就削减了我自己的完整性: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与我们不同,占据着另一个时间和另一个空间,我们每一个人才是唯一的。理解了世界的相对性,也就理解了世界的未完成性。世界没有完结,世界仍在成长之中,我们正在不停地完善着自己,但没有丢弃我们的过去,没有抛下我们自己已经创造的文化。让我们保存好我们的民族和地域身份,同时也让它接受检验,让我们接受来自他人的挑战。他人定义了“我”。离群索居者总是短命的,只有相互交流的文化才能生命长久并且兴盛发达。我们生活在世界上,与其他人生活在一起,我们生活在历史中,我们应当以生命延续之名向历史作答。但我们只有对自己的国家负责,才能为世界作出贡献。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把我们的家园收拾妥当。墨西哥是一个灵活的国家,不会耽于僵化的思想观念。墨西哥清楚自己的文化遗产,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但尤其拥有丰富的人才。我们是一万万墨西哥人。我们正从人口概念迅速地过渡到公民概念。我们正把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激情、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爱——我在这里提及的一切,都移植到文明社会的各种组织里,移植到人权团体和生态保护组织里,移植到工会和农业合作社里,移植到大学和报章里,移植到工商组织和社区居民协会里。我们在为我们自己劳动,也在为世界劳动。日甚一日地,那些将我们连在一起的东西超越了那些将我们分开的东西。日甚一日地,南方与北方,东方与西方,我们共同面对着城市文明的危机所带来的巨大问题:犯罪、暴力、毒品、无家可归者、辍学儿童、种族歧视、排外情绪、难以控制的瘟疫、妇女权益、老年人的权益,以及少数民族的权益……在波士顿,在伯明翰,在波哥大都有沿街乞讨者。在里约热内卢,在洛杉矶,在芝加哥,都有孩童当街惨遭凶杀。在第三世界里,有独享特权的第一世界。而在第一世界里,也有充斥着不公和贫穷的第三世界。瑞典政治家皮埃尔•朔里问我们:民主能够承担多少贫民?全球的安全可以承受多少个欠发达国家?他问得有理。墨西哥的博大文化,我国的磅礴伟力,仰仗着想象、多元种族、多样文化、国际的使命,以及创造的激情,用它们的声音给出了答案。我们就这样完成了一个轮回,回到了墨西哥的源头上来:只消感受一下我们人民的脉搏,只消看看一座火山的山口,只消徒步走出一条路来登上一座金字塔,或是沐浴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里,或是跪倒在一个巴洛克式的祭坛前,就能发现,墨西哥拥有一张宣示着创造尚未完成的脸庞。这是因为在墨西哥,国家的创造与世界的创造、人类的创造以及语言的创造同时发生。现在,我们大家生活在人类的共同家园里。让我们大家都知道肯定历史的最高价值,保证生命的延续。写作此书的目的,是想在新的千年开始之际,回顾墨西哥刚刚经历的这不平凡的一千年。小说、散文、戏剧:在书中能听到的声音,尽管调性各不相同,却都是出自于一个困惑,这也是本书的中心。那就是,个人和历史是在何时、何地、如何相交的,个人的道路和群体的道路是在何时、何地、如何交叉在一起的。但愿这本选集可以有助于激起我们的回忆、我们的想象和我们关于自身的疑问。这本墨西哥记事簿大概可以刻上这样的铭文:想象过去;牢记未来。墨西哥的伟大之处在于其过去依然是鲜活的。它不是一个累赘,不是一个重负,只有最固执的现代主义者才会把它当作负担。记忆有拯救之用,有挑拣之用,有过滤之用,但绝无杀伤之害。记忆和欲望都明白,没有活着的过去,也就没有活着的现在,而若是两者皆无,更没有未来。今天,在这里,我们回忆。在这里,今天,我们想望。墨西哥现时存在着,它的现在之所以是现在,因为它没有忘记它的财富——鲜活的过去、未埋葬的记忆。它的起点也是今天,因为它热烈的欲望的力量还没有衰退。是的,我们比日历更加长久。我们不囿于其中。我们知道任何东西都没有绝对的始和终。我有时候想,墨西哥总是持有一种文艺复兴式的眼光,无论是理性的专制统治还是信仰的专制统治——我们的两个极端——概不接受,却不倦地欢庆着生命的延续。这种生命是多元的,带着由我们创造的过去,创造由我们想象的未来。我们永远不要把自己束缚在一条教义或是一种本质或是一个排他的目标上。让我们与世界一道再造出一个包容的现代社会,能够拥抱多样的种族、多样的文化、多样的渴望。让我们拥抱符号的解放,拥抱人类进步的阶梯,拥抱包容,拥抱另一个人的梦想。卡洛斯•富恩特斯2000年2月于墨西哥城
《富恩特斯作品:墨西哥的五个太阳》内容简介:墨西哥起源于何时?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古代墨西哥人把人类的时间及其语言记录在交替出现的五个太阳的历史里,这就是水的太阳、土的太阳、火的太阳、风的太阳和我们的太阳。
在玛雅的金字塔和阿兹特克的古老神灵中,在西班牙人的征服和马琳切的背叛中,在革命起义的旗帜和现代化的探索征程中,富恩特斯以深深的民族情结,将墨西哥的起源、历史、文化层层剖开,向我们展现墨西哥顽强旺盛的生命力,带领我们感受墨西哥人民为争取自由民主而进行的不懈斗争。
作者:(墨西哥)卡洛斯•富恩特斯 译者:张伟劼 谷佳维卡洛斯•富恩特斯,当代墨西哥国宝级作家,也是西班牙语世界最著名的小说家及散文家之一,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利奥•科塔萨尔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1928年11月11日出生于巴拿马,父亲是墨西哥外交官,自幼跟随父母辗转世界各地,深受不同文化熏陶。16岁返回墨西哥生活。1950年赴日内瓦深造,利用业余时间勤奋写作。1972至1976年,出任墨西哥驻法国大使。1959年首部长篇小说《最明净的地区》出版,一举成名,由此开始了被他称为“时间的年龄”系列文学创作过程。一生著有六十余部作品,曾获拉丁美洲最富盛名的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西班牙语文学最高奖项塞万提斯奖,以及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多年来都是呼声很高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永劫回归1 查克莫 古老的声音12 我是专门回忆过去的 西班牙的征服15 两岸 混血55 玛琳切 殖民地58 两个马丁 君主统治99 埃斯科里亚尔的女囚 独立108 韦拉克鲁斯,一八一九年 在混乱和独裁之间146 “十五趾”桑塔安纳 共和国的抵抗157 贝尼托•华雷斯 影子皇冠166 佛兰德斯花园的特拉托卡钦 独裁175 生命线 革命187 英雄岁月 后革命时代241 费德里科•罗布雷斯 城市246 我叫伊克斯卡•西恩富戈斯 外省249 旧道德 农村264 鲁文•哈拉米约之死 在上层的人们279 母亲节 在底层的人们308 马瑟瓦尔人 失落的城市315 安德烈斯•阿巴里希奥之子 边境352 女工玛琳辛 黄昏378 特拉特洛尔科,一九六八年 觉醒387 恰帕斯,一九九四年 希望392 在各位政要前的演讲 尾声401 创造的脸庞 译后记413
版权页: 永劫回归 查克莫[1] 不久前,费里贝托在阿卡普尔科溺水身亡。此事发生在圣周期间。尽管已被解职不在部里干了,费里贝托做惯了官,还是抵不住诱惑,来到多年来常去的那家德国人开的小客栈,享用因了热带风味更加甜美的泡卷心菜,在圣礼拜六去拉奎布拉达区跳舞,在日落时分的奥尔诺斯海滩上的无名之辈中体会一下做“名人”的感觉。当然,众所周知,他在年轻时游泳很棒,但是现在,他年届四十,已显衰态,居然要在半夜里游过那么长的一段距离!穆勒太太不同意在客栈里给这个老主顾守灵。相反,她却在那晚搞了场舞会,就在那个狭窄的小露台上。而费里贝托则脸色惨白,躺在棺木里,等着早晨的班车从终点站发出。伴着木条筐和衣物堆,他度过了新生的第一夜。我早早地赶到,来监督把棺材搬运上车的工作,只见费里贝托被埋在坟头一般的椰子堆下。司机让我们赶紧把棺材在车顶的遮阳篷上安置好,盖上帆布,以免吓着了乘客,也不要给他的旅途平添晦气。 [1]墨西哥古神名,其雕像今保存于墨西哥国立人类学博物馆内。 我们离开阿卡普尔科时,仍是凉风习习。开到铁拉科罗拉达时,天刚亮,温度上来了。我一边吃着当早饭的鸡蛋和香肠,一边翻开费里贝托的公文包。这是我前一天在穆勒夫妇的客栈里连同他其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一起取回来的。两百比索[2]。一份已在墨西哥被禁了的报纸;几张彩票券;一张单程车票——没有回程票吗?还有那本廉价的记事簿,方格纸页,仿大理石花纹的封面。 我壮着胆子开始翻阅这本记事簿,尽管汽车不时地转弯,尽管得忍受车上呕吐物的味道,尽管对于我亡友的私人生活,我自然还是带有些尊敬的。我会想起我们在办公室里的日常工作——是的,就是以此开始的;也许我会找到他每况愈下、玩忽职守,发出没有意义、没有编号、没有“有效选票”的公文的原因。总之,也许我会晓得他是为什么被解职,丢了按其资历本应拿到的养老金的。 今天去办了退休金的事情。办事的那位大学生非常和气。出来时,我愉快得很,就打算去一家咖啡馆,花上五个比索。这家咖啡馆,我们年轻的时候常去,现在我绝少去了,因为记得我二十岁的时候它给的东西要比我现在四十岁的时候多得多。那时候我们都身处同样的社会地位,我们会激烈地反对任何贬损我们的同学的看法——要是在家里有人对他们出身卑贱或是缺乏风度评头论足,我们会真的不惜为他们与家人翻脸。那时我知道有许多人(也许就是最寒酸的)将来会平步青云,而在这里,在学校里,我们会锻造持久的友谊,将来携手一道出没凶险的大海。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没有固定的规律。许多寒酸的同学依旧寒酸,也有许多人爬到了比我们在那些热烈、亲切的闲谈中所预料的更高的位置。还有一些人,比如我,就好像早已承诺过一样,半途而废,在一次课外的考试中了结了学业。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壕沟把我们隔开,一边是功成名就者,一边是一事无成者。总之,今天我又坐在了这些已经现代化了的椅子上——这街垒一般的咖啡馆也变得现代化了——打算看一堆公文。我看到很多人,变了模样,患了遗忘症,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满脸放光。和这个我已几乎认不出来的咖啡馆以及这个城市一道,他们以跟我不一样的节奏塑造着自己。他们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或者他们不想认出我来。最多——一个两个——一只胖手飞快地拍拍我的肩膀。再见,老伙计,你还好吗?在他们和我之间,是乡村俱乐部的十八个高尔夫球洞。我把头藏进公文堆中。伟大幻想的年代过去了,开心预测以及所有导致它们破灭的失误的年代都过去了。我哀叹不能把手指伸进过去的岁月里,把某张丢弃了的七巧图的残片贴起来;但那个摆放玩具的大箱子还是渐遭遗弃,到了最后,也不知那些铅士兵、头盔和木剑都到哪里去了。那些可爱的面具,也不过如此。然而,那时候还是有着坚定的意志,纪律,对责任的热爱。还不够?或是过多了?我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里尔克。对青春冒险的巨额补偿,应当是死亡;年轻人,我们应该带着我们所有的秘密踏上征程。今天,我不用回头看那些盐之城。五个比索吗?两个当小费。 [2]比索,墨西哥货币单位。 佩佩除了热衷于研究贸易法以外,还喜欢炮制理论。他等着我出了教堂,然后我们一道往帕拉希奥区走去。他不信神,这还不说:每走五十米他就要造一个理论。如果我不是墨西哥人,我才不会信基督呢,而且——不,你瞧,这显而易见。西班牙人来了,让你朝拜一个神,这个神被钉死在一个十字架上,身体一侧受了伤,带着血块。牺牲了自己。献出了自己。接受一种跟你所有的仪式、所有的生命如此接近的情感,这是多自然的事啊!……你想啊,要是墨西哥换成是给佛教徒或是穆斯林征服的呢?让我们的印第安人去崇拜一个死于消化不良的家伙,这太不可思议啦。但这个神呢,不仅要人们为他牺牲,还要求把人的心脏挖出来,妈的,让威奇洛波奇特里完蛋吧!基督教,在它的狂热和血腥的意义上,有牺牲,有礼拜仪式,自然而然成了印第安人宗教的新的延续。而基督教教义里的慈悲、仁爱、“另半边脸”之类的,都被拒斥了。在墨西哥就是这样:要想相信一个人,就得杀了他。 佩佩知道,我从年轻时起就对墨西哥土著艺术的一些表现形式特别着迷。我喜欢收集小雕像和盆盆罐罐之类的东西。我的周末都是在特拉斯卡拉或是特奥蒂瓦坎度过的。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才喜欢把他编造的所有理论跟这些话题联系起来以作谈资。对了,我有好些时日都在寻找一件查克莫神像的复制品,要价格公道的,今天佩佩告诉我一个地方,在拉腊古尼亚,那里就有一件,石雕的,好像不贵。我打算星期天去看看。
写这篇译后记的时候,一种源自墨西哥并远播全球的新型流感病毒正在使这个国家成为媒体报道和街谈巷议的热点。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发生的大事件,我们都无法也不应对之无动于衷,因为“我们”和“他们”的联系从未像今天这样紧密,我们意识到我们终究担负着相同的命运。然而我们也该意识到,脱去商业文明和大众文化的外壳,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又深至何处呢?这本书不单单是一部墨西哥历史,也不单单是这位誉满全球的小说家诸部作品选段的一个合集。男人和女人,草根和精英,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汇成了一阕宏大的交响曲。从这伟乐之中,我们大概可以感受到一些在墨西哥灵魂的深处涌动着的东西。翻译此书的过程是痛并快乐的。在此我不想诉苦,只想谈谈个人的一点收获。卡洛斯•富恩特斯最让我五体投地的,不是他的西班牙语,也不是他的渊博学识,而是他的想象力。没有这样的想象力,这部著作就只是一本墨西哥各纪元大事记,或只是一本“戏说某某”或“某朝秘史”之类的烂小说而已。富恩特斯写历史的本事告诉我们,正如王小波所说:“文学事业可以像科学事业那样,成为无边界的领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借着澎湃的想象力,墨西哥历史上的这一个个人得以具化丰满,不论是留名青史的英雄,还是命若鸿毛的草民。这幅长轴画卷中究竟出现了多少个人物,我倒没耐心去数。只是在完成译稿后,最常在我脑中浮现的有两个意象:一个是在马车里晃荡着流亡于沙漠之中的华雷斯总统,一个是圣地亚哥的尸体右脚上挂着的那个小牌子。此二者所代表的,于我来说,是某种壮美的、悲剧性的东西。有时候我们把这种东西叫作“理想”。本书的翻译,由谷佳维小姐承担了《两岸》、《两个马丁》和《英雄岁月》这三个章节,其余部分均由本人完成。在翻译过程中,我曾向哥伦比亚友人威廉•桑切斯先生和南京大学法语系研究生祖志小姐求教过一些词句的意思。在此我向以上各位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虽是第二次代“富翁”发中国之言,译文仍难免有欠妥之处,恳请各界读者给予指教。张伟劼
《富恩特斯作品:墨西哥的五个太阳》编辑推荐:卡洛斯•富恩特斯与马尔克斯、略萨、科塔萨尔并称“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是20世纪以来世界纯文学的标杆,2012年5月病逝,再次成为全球文学界关注的焦点。富恩特斯是一位“入世”的文豪,是21世纪“360度的大知识分子”(墨西哥著名学者埃曼努尔•卡瓦略语)。这部小说集《富恩特斯作品:墨西哥的五个太阳》是熔史诗、传奇、小说于一炉的巅峰巨作,富恩特斯以深深的民族情结,从古至今将墨西哥民族的社会和历史层层剖开,展现出墨西哥顽强旺盛的生命力。
在阅读富恩特斯的作品时,我发觉自己在另一块风土迥异的大陆找到了知音。——米兰•昆德拉富恩特斯的小说是一套名副其实的人类百科,在这一点上并可以和巴尔扎克相媲美。……他的笔游走在一个不计时间的范围中;他的作品脱离了时间束缚,被记录在时间消逝的意识流里。——胡安•戈伊狄索洛《塞万提斯的国籍》太阳在世界的天空燃烧并熄灭,毁灭与更新周而复始,但在所有这些太阳之中,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墨西哥闪光、炽热。卡洛斯•富恩特斯富有创造力的想像使他的历史书和小说达到一种深刻和富有意义地真实的程度。克里奥尔人、印第安人、外来殖民,不论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暴君还是革命者,他们的声音在这本书中响着,这是一种迫切的声音、无所顾忌的声音。——西班牙原出版者
无
富恩特斯作品的关注点之一,是传统与现代关系的思考。墨西哥与中国一样,拥有悠久的历史和浓厚的文化积淀,曾盛极一时:14世纪初的阿兹特克文化吸收了玛雅文化等各种印第安人文化成就,农业发达,金属冶炼和制作技艺精良,建筑宏伟,使用象形文字,有精确的历法系统。哥伦布的新大陆发现之旅及随后西班牙长达三百年的殖民统治,墨西哥遭遇欧洲文明侵蚀,古代遗产遭到毁灭性破坏。富恩特斯作为墨西哥人,对本国历史深感痛心,在“寻根”中痛定思痛,这种情感可以使中国读者联想起悠久的华夏文明、近代列强侵略史及现代多元社会的关系。 其次,富恩特斯对社会的批判体现在对穷人、对社会贫富分化问题的关注上。他是极少数敢写劳工阶级生活的小说家之一,“我活着就是为了写作。要写豪富和贫困、奋斗与消沉、爱情与仇恨。”他怀有成为墨西哥巴尔扎克的雄心,作品中提到的劳工问题、对社会制度的思考都可以在中国社会引起共鸣。此外,作品深入探讨本土化和全球化的关系、如何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不失去本民族的特色等问题,这些也是作为发展中国家,中国同样关注的焦点问题。 而对于不了解墨西哥文化、历史的读者而言,富恩特斯对墨西哥的起源、混血文化的思考,民族根源的探寻,将会是一次畅快的发现之旅。
感受墨西哥,富恩特斯之笔,凝视深远,描绘人类情感共有的历史与时间的皱褶起伏。
富恩斯特是拉美的大师之一,不用多说。此外,这套书本身做得非常漂亮。十分推荐。
好!富恩特斯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就一个字好
坦率的讲,富恩特斯作为拉丁美洲爆炸文学四位主将之一,在文学想象力上并不是最出众的,但因此他也是最接地气的一位。这本《墨西哥的五个太阳》尤其可见一斑。
很有意思的一本书,从墨西哥的神话纪一直写到现当代,大师的手笔,有趣的编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