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2013-1
萧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3-01出版)
萧马
《晚宴》是中国著名作家萧马的一部作品集。书中收录了中篇小说《晚宴》,短篇小说集《哨音》以及三部散文集《梦去有痕》、《艺术的轮回》和《旅澳记逸》。在小说《晚宴》中,作者描绘了属于上海的独特风貌。短篇集《哨音》和散文集涉及的内容则更为丰富,作者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从不同角度展现作者的生活态度和人生价值。
萧马,原名严敦勋,一九三〇年出生,上海人。原学工,后从文,蹉跎半生,书剑两误,遂成老卒,徘徊河界,爬过的百余万格子,算是步履蹒跚的足迹,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但永远也不奢望“香如故”。勉强能交卷的作品有长篇小说《破壁记》《纸铐》;中篇小说《晚宴》《钢锉将军》;散文《梦去有痕》《二随堂笔记》;电影文学剧本《初夏的风》《淝水之战》《大汉王朝》《地狱究竟有几层》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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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左邻右舍的“阿姨”们看到今天在三号张家做生活的曹菊芳居然到“自由市场”买小菜。顿时当做新闻,尤其是六号柳家的老娘姨——老老小小都喊她尤妈的那个快嘴快舌的老女人。打从上海滩换上五星红旗,早就不作兴喊娘姨了。这称呼大有轻贱劳动大众的味道,属布尔乔亚的遗臭。改造后的称呼叫阿姨、保姆,更文明一点,称之为“劳动大姐”。尤妈不在乎那套:“我就是娘姨,从廿五岁起就做娘姨,侍候过九家人家,还是娘姨。只要给我钞票,叫啥名字都无所谓……‘劳动大姐’又不能抬高身价,做的照样是娘姨的生活。哼!”凭这点资格,尤妈俨然成了这一地段娘姨们的领袖,一方土地婆。居民委员会有时都要向她打听这家或那家的底细,现在的时髦话叫做信息。老远瞥见曹菊芳,尤妈对身边两位阿姨扮了个尴尬面孔:“今朝啥节令,张家那个老不要脸的铁公鸡,居然打发他家小娘姨到这里临市面了!……”话没有讲囫囵,自己先笑弯了腰。那两位同道,稍一顿便明白了尤妈笑的理由。果然,尤妈又提起那段她已经数落过无数遍的老话。六十年代中期掀起的那场“运动”中,这一带住洋房的资本家,有的被扫地出门,有的硬被塞进几户红色房客。三号里的张先生是聪明人,没等红色居委会下令自己先腾空了楼房,一家四口挤进汽车间。腾出来的小洋楼,让给了一个叫曹“司令”的头头。曹“司令”在革命委员会当一个什么组的组长。尤妈在“司令”家做过几个月。“这个姓张的下作坯,居然一大清早在水龙头上冲他晚上用的那种套子。恶形恶状,像根猪大肠,嘀里嘟噜拖有尺把长。这种男人,装穷都装馊了。”听的二位,其实耳朵已长趼,偏还要故意问:“那种套子又不花钱呀!”“不!六几年还是要买的。不过这又值几个钱!”“嘻嘻!腻心煞了!”这“腻心煞了”的故事,是尤妈的保留节目。她每讲一次都会从丹田里喷出一声“哼!”接着说:“姓张的恨不能举着那套子游行呢,表示自己从来都样样响应上头号召。计划生育呀,节约闹革命呀……都能沾上点边……给他算算看,这个老不要脸的运动来运动去从来没有吃过大亏!张公馆也从来没有伤过筋、动过骨……现在他不照样又搬回到自家的花园洋房里去了!”“不过姓张的讨的老婆没闲话,文文静静,客客气气。听说烧的小菜一只鼎!”“是喔!我亲眼见过张太太切肉丝,比绿豆芽还细!”“尤妈,你嘴巴积积德吧!那是张家一月只拿几十块生活费的辰光,也难为张太太天天不缺荤腥。”“这倒也是!张家那位太太原本是苏州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那个年头,这种大学里办一个班,专门教女人侍候男人的学问。”“尤妈,你倒像是在张公馆做过几十年生活,样样事体都清楚。”每听到这样的抬举,尤妈最最得意。在她的自我感觉里,仿佛自己真成了这一带方圆十里的西太后。哪家哪户的帘子后面都设有她的宝座。她两条淡得出奇的眉毛朝上一挑,比嘴巴说话更加传神。小心点!管你是军机大臣,还是巨贾商缙绅,惹毛了我尤妈,什么底呀、渣呀全给你们抖落出来。并非只是张家的老不要脸在公共水龙头上冲洗保险套!又酸又馊的晦气事,哪家都有。这会儿,尤妈特想探探张家小娘姨的蹊跷。平日价,这个叫曹菊芳的小娘姨很少光顾自由市场买高档货。在尤妈的记忆里,只有两次在这种场所里碰到她,两次都是张家请客:一次是请市政协的一位什么主任,一次是请张老太太的兄弟,那位张老头的小舅爷是从澳大利亚来,咨询办什么公司的。据说,咨询结果是张老头劝他再看两年风向。这回,这张家又要请客是无疑的。尤妈只要打听一下小娘姨手捏多少张钞票,便能大致不差地估摸出客人的身价,这方面,尤妈绝对是天才。果不其然。尤妈挨近了正在鲜鱼摊挑选一条三斤来重活鳜鱼的曹菊芳,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娘姨,无须转弯抹角,三问两问就归纳个八九不离十的谱。小娘姨腰里装着两百五十块。要不,岂敢问津二十六块钱一斤的活鳜鱼,何况菜篮子里已经装着新鲜透亮的大对虾!一斤顶多六只,二十来只虾少说也要卯一百元,尤妈不识字,只要听曹菊芳讲她东家开的菜谱,二十五张“大团结”经不住开销,这回请的准是大客人。她正想问个明白,小娘姨却先请教起这位老门槛来了。“尤妈,张先生要我买蛤蜊!这蛤蜊是啥物事?”这一问,把尤妈到了嘴边的话堵了回去,尤妈一生最大的兴趣有两桩:一桩是喜欢别人听她身临其境地讲东家西家旮旮旯旯的秘事隐史;另一桩便是喜欢同行们向她请教这样或那样的门槛,从坐月子的门槛到买小菜的门槛,尤其是后一种。那是只有老娘姨的地位才有资格享受的特殊乐趣。每逢这种时刻,尤妈的神情大可比得大观园的王熙凤,一听说贾宝玉想吃“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她马上能指点刻着莲蓬儿荷叶儿的汤模子藏在哪间屋的哪个柜里。此刻,尤妈已把打听张家请谁的话儿搁在一边。她拍拍曹菊芳的肩膀:“阿芳姑娘,这蛤蜊嘛,是总称。档次的上落推扳大咧,你千万不能买歪歪肉,弄不好壳里藏着蚂蝗。照你们东家今天的排场,一定是高档货色。宁波人挖蛎黄的牡蛎,味道鲜得来眉毛都能脱掉。要不,买几斤蛏子……”其实,这回她一时讲不囫囵了。这有点塌台。偏偏张家的小娘姨还缠着不放:“尤妈!到底是牡蛎还是蛏子……”尤妈啐了一口:“呔!反正你挑贵的买,一分价钱一分货色。”说着便挽起同伴的臂膀,转悠到别处去了。事后,尤妈懊恼了大半天,因为这蛤蜊,竟没顾上打听张家今天到底请的是什么客人。二为了把那套几乎三十年未用过的英国细瓷餐具找出来,史韵已经浑身酸疼。尤其是那八个专门吃蛤蜊用的盘。她几乎忘了家里还有这套古怪的吃饭家什。幸亏丈夫是仔细人。他记得这些玩意儿都装在第十四号木箱里。那些木箱都是他自己编号并贴上封条的,正是那场“运动”的初期。事情已隔二十年,张先生的记性一点也不差。几只大木箱在地下室,十来只小木箱在壁橱里。装瓷器的几只箱子压在最底下,居然完好无损。专门吃蛤蜊的瓷盘镶着一圈缕银宽边。上面有比照蛤蜊形状压出来的十二个坑洼。张先生捧着那摞瓷盘,朝太太道:“看你!连自己的嫁妆都记不得了,真是……”是“真是!”。史韵已经懒得睹物思旧。明年,她满整六十。翻箱倒柜已累得她筋疲力尽。她软瘫瘫地朝沙发里一埋,只想喝一口碧螺春。老家前几天才送来一罐明前新茶,茶叶罐就在墙角小柜上,但她连欠欠身的劲都没有。她满可以吩咐丈夫:“仲轩,给我泡杯茶……”但是几十年来都没有开过这个先例。女人天生应该侍候男人。史家不算古旧的大家族,但从她的祖母、外婆起都这么做;她的母亲、姑妈、舅妈也都这么做,何况她还读过东吴大学家政系。洋派女子里有一派和中国的古训何其相似乃尔!不同者是缠小脚的外婆、母亲这几辈女人,只能在二门内尽妻子侍候丈夫的责任,而在洋学堂学过家政的史韵,还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现贤妻良母的才能。比如,她必须学会烧几只地道的、叫得出名堂的小菜。西风东渐,她还会应付几手西餐。法式餐里的烙蛤蜊,就是史韵的“毕业论文”。这种论文,并没有登上学报,却经过不少到过巴黎的行家的舌头评定:“张太太这只菜崭!红房子的大师傅到你这里只能当下手……”每个人都有一段风华正茂的回忆。史韵——虽然在五星旗下他们夫妻约法三章,对内对外决不以老爷太太相称——一生最灿烂的时令,是和“一个文明能干的漂亮太太”这种社会舆论相联系的。这便是她的事业。她非常得意自己的父亲想到在她的嫁奁里放进了这套英国瓷器,致使她成为张家少奶奶之后,喜欢摆阔气的公公,隔三岔五就要媳妇在宾朋面前露一手。烙蛤蜊端上桌,史韵赛过一个开罢个人画展的艺术家。可不!那决不亚于一件美妙的艺术品。十二只蛤蜊,掀开半只壳,像十二只蝴蝶,围着一簇花,而所有的客人都围着张家少奶奶。她照例微微一笑,细声细气地连连说:“怠慢、怠慢……”作为一个太太的事业,这不算黄金时代又算什么!要晓得,能参加这类家宴的客人,那些董事长、总经理和企业家们的舌头,都是尝过龙肝凤胆的。推扳点的手艺,会被他们在背后讲一辈子。这些老爷先生回去之后一定会对他们的夫人讲:“人家张仲轩的太太……啧……”这声啧,自然会引出别的太太们的醋劲。但张太太的贤淑无可挑剔,风雅而不风骚,决染不上桃色新闻,能听到别的夫人几句酸溜溜的话,未始不像听男人们的喝彩。这也是太太这门事业的一种独到的享受。尽管现在的张太太无意怀旧,但是张先生手里一只只拭抹得晶亮的镶银瓷盘,却像一面面镜子,照亮了女主人曾经有过的容光焕发的年华。瓷盘已经尘封了三分之一世纪。确切地说,打从“三反”“五反”运动起,它们就被打入冷宫。这幢奶白色的花园洋房,因为它的老主人——张仲轩的父亲有过“偷税漏税”和“行贿”的牵连,运动中被吓得中风之后,早已门庭冷落。那时候,资本家们都不敢摆开阵势斗富比阔,因此也不敢竞相炫耀各自家里的太太或名厨的拿手好戏。张太太的烙蛤蜊和浓汁牛排,还有什么奶油鸡茸汤之类的保留节目,只好保留在那些常到张老先生家做客的老饕们的唾津里。公私合营之后,资本家大都成了吃定息的寓公。寓公里的洋派人,不屑与引壶卖浆之流在一国粹茶馆里为伍,便三五相约,在西餐馆里消磨辰光。东有“德大”,西有“凯瑟琳”。火车座式的大皮沙发中,有他们固定的位置,一壶牛奶红茶能打发三个钟头。言谈中常常感叹栗子蛋糕掺假,铁扒鸡太硬,至于烙蛤蜊,只有“红房子”凑合。但这蛤蜊,岂能和张太太的相比!那是什么成色!掀开半只壳,黄澄澄的蛤蜊油,欲淌未滴。烙者,就讲究烤箱里火候,欠一分太生,过一分太老,要这么一吮、一嚼,嫩得入口便化。山珍海味,真正停留在味觉神经的时间,顶多几分钟。而这几分钟,居然也能像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像李白和杜甫的诗,永垂不朽!这种出自内行的肺腑之言,常常传到史韵耳里。她倒也动过恻隐之心,把那几个馋鬼请过来过过瘾吧,有何难哉!就像齐白石画虾子,大笔一挥,跃然纸上。她有时暗暗好笑:我只不过在西餐里掺进了点中国作料,如此而已。每当有这个念头时,张先生连忙摆手:“侬昏了头哉!现在这局势还堂而皇之请这班爷叔来,派出所要疑心三号张家是礼拜五俱乐部咧!……勿能!勿能!”张太太当然点点头:“那也便当!我告诉他们怎么做法。”张先生更加紧张,几乎要捂住太太的嘴:“保密!保密!哪能随便泄露侬的配方……阿拉小爷叔在美国留学的辰光,就靠每礼拜做十几客鱼赚外国人钞票,读完了四年大学……其实那做法不过把西湖醋鱼稍许变个名堂罢了……这一手,叫专利,将来总会派上用场。”哼!派上用场!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连主人都忘记那套瓷器在哪里搁着了。现在,张先生忽然下定决心翻箱倒柜,真要派它用场,史韵已兴趣索然。她甚至希望小保姆没有买到蛤蜊。这原因,她一时讲不清楚,有点像早已告别舞台的演员,硬被拽着重新登台,生怕一开口就倒了嗓子。但细琢磨,也并非如此。张太太终于从沙发上竖起酸疼的腰,给丈夫和自己泡了两杯碧螺春。呷了两口茶,她精神了点,看着在眼前忙忙叨叨的小老头,也不如刚才那模糊。她肯定头昏目眩了一阵子。这就是她的丈夫,厮守了三十又八年的丈夫。他现在已经谢顶,只有稀稀疏疏几根头发了,但梳得伏贴。这男人,每天在梳妆台前花的工夫不比女人少——这是她嫁到张府之后就有的印象。史韵和张仲轩的结合是中国式的媒妁之言加上西洋式结婚礼仪。她未尝没有过少女时代对爱情的幻想和憧憬。像她那样的娘家,媒人联姻理所当然。这种婚姻并非都是悲剧——至少史韵在大学读书时这样想——就在她家乡苏州,不就有个才子沈复和他的佳人沈芸,那本写在三百年前的《浮生六记》,看得史韵神魂颠倒。她梦想未来的丈夫或者自己也能有一篇《闺房记乐》。但是没有。打从她和他共同生活之后,闺房里的文具比之沈复阔多了,可惜在张仲轩的派克金笔笔尖下记叙的,除了账目还是账目,从结婚的礼仪账到日常中的青菜豆腐流水账。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干巴巴的几块几角几分加上粮票的几斤几两几钱。全中国,唯独上海滩发行过五钱面值的粮票,恐怕就是专门为张仲轩之辈记账用的。她未尝没有西方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爱情的遐想。大家闺秀和名门望族联姻的故事,在外国名著里比比皆是。她当然不敢也不会去模仿安娜·卡列妮娜,断然抛弃只会算账的丈夫,去为一个从马上掉下来的渥伦斯基一惊一乍——说实话,在她周围还没有见到那样的骑士——但也能培养出像安德列和娜塔莎那样的爱情呀!可惜也没有。她的这个男人,接吻时嘴巴也嘬得像个铜钱眼儿。就说玩吧,他也没有陪她玩痛快过。刚结婚时,上海滩上哪样没有?跑马厅、跑狗场、跳舞厅、弹子房,随便哪里,开部汽车去就是。何况还有这家那家的派对(Party)。史韵又不是上不了台面的夫人。论相貌,论风度,都能叫一圈男人围着转。可惜,他带着她,或者她拉着他,到哪里都坐不满一个钟头,那样子就像家里被强盗抢了,立时三刻得赶回去看个究竟。那么,吃喝总可以吧!夫人的烹调艺术能博满堂彩,还不作兴天天变着花样在闺房里侍候丈夫?却更加扫兴!刚端上一盅燕窝鸽蛋,男人便先问:“这开销算老头子的还是吾伲自家的?……”唉!还有什么味道!张仲轩完全不像他父亲张达圣。那是个赚起钱来不要命、花起钱来也不要命的角色。史韵把做太太作为一门事业、一门艺术来研究的功夫,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公公一手造就的。张达圣为儿媳妇在社交界搭台。媳妇也给张家老小扎足台型。多少次交易就是在客人用餐巾抹抹嘴边的蛤蜊油之后拍板成交的。而史韵,又何止烹调艺术!公公还常常叫儿媳妇在饭后弹几支钢琴曲。她的钢琴很蹩脚,这又有什么关系!公公只是需要展示一位张家未来的主妇,贤淑而又风雅。这钢琴和她,都不过是这幢落成于四十年代中期的洋楼里的摆设,如同壁炉架上那件看起来像是古董的大花瓶。至于那些听众有几个晓得《少女的祈祷》或《土耳其进行曲》中漏弹了几个小节!史家大小姐是张家的一颗爵徽。这点虚荣使她在最幻想爱情的年华被爱情冷落在一边。过了这一段,也无所谓爱不爱,只剩下居家过日子的事了。她对得起这个爵徽,和张仲轩生了个儿子,八年之后,又添了个女儿。她又望望身边忙忙叨叨的丈夫……这个男人,年轻时不算难看。并非完全借助于在梳妆台前的工夫。他不属于须眉丈夫一类,也够不上小白脸。他确实规矩,从不寻花问柳,即使和别的女人跳舞,也绝对保持绅士式的距离。女人们也和他保持相应距离,不是怕张太太吃醋,从眉梢眼角的表情看得出来:这种男人乏味。男人们对张仲轩评价大不同了。人家说他比老子还要精明。老子精在皮肉,儿子精在骨子。四九年换朝更代。军代表到张家办的纱厂解决劳资纠纷,要不是张达圣介绍,人家决不会把这位一身卡其布“人民装”的小伙子当做小老板,以为他是会计科一名小职员。有时,他也轧在职工淘里排队,和别人一道吃食堂的糙米饭。在资本家的同道中,至今还有人慧眼顿开,发现张仲轩身上一种近乎特异功能的先人之见。他那套人民装是李宗仁代总统登台之日就准备就的。这就证明这小子老早看到国共之争中,共产党已占上风,上海市的“解放”已指日可待;再比如,他老子早就把一爿厂交给他管,他拖三拖四一直不肯接手。恰恰在五一年年底,自己开了口:“明年起,这爿厂另立一个账户吧,归我管好了。”这也正好抢在“三反”“五反”运动之前。他的厂没有掺和在老厂的经济瓜葛中,反不到他头上,还被评了个“守法户”。“公私合营”的锣鼓还没有敲响,张仲轩却先点着了两挂鞭炮,想骂他傻瓜的人嘴还没张开,自己也不得不顺大溜把工厂交了出去,但在名分上和张仲轩推板大了。紧接着,他又把定息的一半买了公债,别人还丈二和尚呢,等摸到头的时候,才悟出诀窍,原来半斤八两一回事,不过“爱国”的奖状已经被这小子抢了头筹!最最令人叫绝的是张仲轩在他老子刚刚死去,便赶紧把两爿分厂上交国家,说是清理先父遗产时,发现这里头有他叔叔大半股份。这位叔叔那时已去台湾,以前嘛,在国民党物资局当过差,怀疑有“敌产”成分。他再三声明只是怀疑而已,但决不敢落在自己名下,弄得政治上不干不净,请政府代为接管,以后再作处理。这“而已”之后的“代为”和“再作”真个是引自天书。当初惹得张家亲戚淘里一片骂声,骂他白白把几十万块钱定息扔进了黄浦江。事隔三十年,骂他的人打心眼儿里透出佩服:张仲轩居然眼睛长在额骨头上,一眼看到了三十年后的变化!可不?尽管那时候海峡两岸大炮轰来轰去,总归都是炎黄子孙,岂能世世辈辈都是冤家对头!若是再来次“国共合作”,岂止定息!只要张仲轩舌头一翻,两爿厂子不又归张家名下?照现时开放的苗头.把它们算做台湾同胞投资,优待的税额木佬佬了。嗨!这小子!岂止精明,简直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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