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之宴
2010.10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木心
无
《鱼丽之宴》是木心关于文学的答问录。
木心,1927年生,原藉浙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定居纽约。2006年返回乌镇。
江楼夜谈
答香港《中报》月刊记者问
海峡传声
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
雪夕酬酢
答台湾《中国时报》编者问
仲夏开轩
答美国加州大学童明教授问
迟迟告白
一九八三年—一九九八年航程纪要
附 录
战后嘉年华
有朋自西方来
木心珍贵的文友们(童明 辑译)
无
木心先生说与客聊天本只想叙叙人生上的利钝成败,结果没想到变成了一场酒酣耳热的飨宴。此处将我在此书中最喜欢的字句原封不动摘抄下来,以作猫婶儿的飨宴十七留给老辛还有以后的自己慢慢享用~
一.
塞尚:“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被破坏,我将不再画画。”
勃拉克:“如果我确知我的画将被烧掉,我将拼命地画。”
我们向坐在沙滩椅上的东方画家发问:“您呢?木心先生。”
“我?”画家答道:“我的画已经全部毁灭,也预知今后画出来的东西很难幸存。画之前、画之中、画之后,三重快乐是分内的。塞尚他们所烦恼的是要取得第四重母爱的快乐。这种本能在精神上竟也这样亢强,以致使那些才智过人的艺术家偏执到如此焦躁的地步。为了免于这第四重快乐,我曾一度成为文化形态学的赞赏者。”
二.
“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阳正处于中年期,地球亦处于中年期,人类文化经历了充满神话寓言的童年,文艺复兴情窦初开的少年,浪漫主义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艺术各以其足够的自知之明为其所生息的时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热中,少年青年是热情,而壮年中年是热诚。文化的两翼是科学与艺术,我们所值的世纪,后半叶,艺术这一翼见弱了。这个时代原以热诚为不可更替的特征的,可是毕加索一语道破:‘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是热诚......’我们,我们这些中年人,还总得梦想以热诚来惊动艺术。”
三.
当有人问:“木心是谁?”我的本能反应是:“哪一个木心?”福楼拜先生的教诲言犹在耳:“呈显艺术,退隐艺术家。”
文稿上具名的“木心”,稿费支票背面签字的“木心”,是两个“木心”。
孟德斯鸠自称波斯人,梅里美自称葡萄牙人,司汤达自称米兰人,都是为了文学上之必要,法国文学家似乎始终不失“古典精神”。那么,我是丹麦人,《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
四.
问:为何取名“木心”?(是不是“木人石心”之意?)是否方便公诸“本名”?
答:孙,东吴人氏,名璞,字玉山。后用“牧心”,“牧”字太雅也太俗,况且意马心猿,牧不了。做过教师,学生都很好,就是不能使之再好上去:牧己牧人两无成,如能“木”了,倒也罢了。其实是取其笔画少,写起来方便。名字是个符号,最好不含什么意义,否则很累赘,往往成了讽刺。自作多情和自作无情都是可笑的。以后我还想改名。
五.
像对待书一样地对待人,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书,我是这样学习的。
另外,公开一则我的写作秘诀——心目中有个“读者观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着敬畏之心来写给它看,唯恐失言失态失礼,它则百般挑剔,从来不表满意,与它朝夕相处四十年,习惯了——谢谢诸位读者所凝契而共临的“读者观念”与我始终同在,“以马内利”!
六.
问:平均每天花多少时间阅读及写作?
答:两三小时。十一二小时。
七.
问:您认为中国作家中,谁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奖?
答:不知道——只知三种必然性:一、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二、作品的译文比原文好。三、现在是中国人着急,要等到瑞典人也着急的时候,来了,抛球成亲似的。
八.
我觉得人只有一生是很寒伧的,如果能二世三生同时进行那该多好,于是兴起“分身”“化身”的欲望,便以写小说来满足这种欲望。我偏好以“第一人称”经营小说,就在于那些“我”可由我仲裁、做主,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某些读者和编辑以为小说中的“我”便是作者本人,那就相信袋子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了。
九.
笑话是不需要同意的。
十.
散文是窗,小说是门,该走门的从窗子跳进来也是常有的事。
十一.
“思想”为何不端坐在论文的殿堂的,而要踅到小说的长廊中来呢,“思想性”只能成为小说的很远很远的背景,好像有一条低低的地平线的那样子。小说的中景,尤其是近景,不宜有思想,思想是反对接吻的,而且常会冒出浓烟,那是要使人咳嗽的。
十二.
(回答如何看待尼采所说的上帝之死和人们的生生之死)
问题越谈越大,也越黑,我向来只是剧场中的后排观众,你要我突然坐到前排靠近舞台,又何苦呢。
十三.
诗——看的人少,懂得人尤少。小说——转播太慢,难显身手。论著——报刊不用。著毋庸议。散文,唯散文方可胡乱挥霍,招摇过市。
十四.
我成立了一个公式:“知名度来自误解。”
当此际,也冷眼看清自己前途的黯澹,我是抱着“人人因被人认识而得益”的信念而来到西方的,不料所得的仍是中国人对我的误解,区别只在于昔者是天网恢恢的整体的恶意误解,今者是众生芸芸的散点的善意多恶意少的误解,恶意的误解置我于绝境,善意的误解赋我以生路,坎坷泥泞,还是要走。
“兵法家”的返祖现象更彰明起来:广揽误解,以提高知名度。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公式是高贵的:“知与爱成正比。”知得愈多爱的愈多,我的另类公式是卑污的是“误解与知名度成正比”,误解越大知名度越大。
十五.
以粉墨登场而换来的知名度是“行过”,洗尽铅华至心朝礼于艺术才有望于“完成。”
十六.
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十七.
“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以示我希望有所“完成”的个人和时代的出现,这是一个额外的残剩心愿,挥之不去,草此芜文,时美东风雪,一九九三年岁云暮矣。
这不是书评。以我之力,无法评说。看先生的书,极度沮丧又极其满足。沮丧于自己的无知,同时又因为与先生同栖于汉语世界而感到深深的满足。不仅如此。对我来说,先生是美丽的彼岸,可是他又包涵我母语的种种神秘与美丽,丰富与尊严。所以我痴迷于他的世界,不能完全听懂他说什么,可还是喜欢听他说呀。我喜欢一个字一个慢慢的读出来,好像错过一个字,就会错过许多似的。我当然知道自己并非理想的读者,但是无疑的,先生在我心里播下了一粒种子。《鱼丽之宴》是先生与媒体的一些访谈录,另外一篇《迟迟告白》,一篇《战后嘉年华》。即便是先生的谈话,也带有他特有的风格,非一般的访谈可比。下面是一些书摘,是一些让人看了又看的句子。其实何止这些,先生的金句,在书中俯拾即是,随便摘出一句,也会兀自燃烧的。
…………
浅浅的知识比无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识使人安定,我们无非是落在这样的一片深深浅浅之中。
孟德斯鸠自称是波斯人,梅里美自称是葡萄牙人,司汤达自称米兰人,都是为了文学上之必要,法国文学家似乎始终不失“古典精神”。那么,我是丹麦人,《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小孩。(在此处,我写上,同意,哈哈!)
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所以,多看点历史与哲学书籍吧)
我选择艺术作为终身大事,是因为这世界很不公平,自痴可以是亿万富翁,疯子可以是一国君主。
最好是“得道”,其次是“闻道”,没奈何才是“殉道”。古人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我是朝闻道,焉甘夕死——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
走在达不到目的的路上,就是迷路。
人类还是克制不住地要去和宇宙对话,想用手指嘴唇触及宇宙本体,因为“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审美力”掺和蛋白质之类而构成的。
做中年人最好。我赖着,就是不上车,也没有人来挟持我上车,夜是深了,不过是“白夜”,正是开怀畅饮的时候。
凡是令我倾心的书,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还是它在理解我。(果然是啊,只是我不能说的这么好)
“知识的贫困”也到底不是“行路”“读书”就可解决。(嗯,如是也。若不然,在知识上脱贫就太容易了)
写得顺意的环境是:繁华不堪的大都会的纯然僻静处,窗户全开,爽朗的微风相继吹来(薰风亦可啊),市声隐隐沸动,犹如深山松涛……电话响了,是陌生拨错号码,断而复续的思绪,反而若有所悟。
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
书市凋疲固非好现象,书市兴隆又何尝是文化景气。
艺术与梦正相反,梦不能自主,不可修改,艺术是清醒的,提炼而成的。
文化像风,风没有界限,也不需要有中心,一有中心就成了旋风了。
我以前总认为自己坐的是夜行车,驶过风景极美的地带,窗外大片黑暗,玻璃映见的是自己的脸……而今渐渐看到一层薄明投上车窗来。
顺手牵羊般地借一句唐诗来作文章文集的题名,古人是绝不会这样没自尊的。
…………
看先生的书,忽然觉得,书的空白处也是极好的,可以在那里写上我查出来的种种注释,这样,下次看的时候就能一气呵成了。
“以前的中国也是如此,少小的我已感知傳統的文化,在都市在鄉村在我家男僕的白壁題詩中緩緩地流,外婆精通《周易》,祖母為我講《大乘五蘊論》,這裡,那裡,總會遇到真心愛讀書的人,談起來,卓有見地品味純真,但不煩寫作,了無理想,何必計劃,一味清雄雅健,顧盼瞱然,晏如也。”——P147
好一个“了無理想,何必計劃”。
老先生说“旅行最怕的不是关卡,而是自己的行李”,那他带着脑袋里这些行李,走了这么多年的这么多地方,累吗?把自己珍藏的行李拿出来给人看,给人一件一件地讲它们的故事,快乐吗?
了无理想,何必计划。
[红楼夜谈]
1、明哲而痴心,也只有这样,才能以精炼过的思维和感觉来与宇宙对立
2、私情会使常识的程序颠倒,烦恼随之丛生
3、浅浅的知识比无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识使人安定,我们无非是落在这样一片浅浅深深之中
[海峡传声]
1、自作多情和自作无情都是可笑的
2、我信仰“信仰”
3、迷路,并无小路大路短路长路之区别,不能说在大路长路上迷路就不是迷路了。走在达不到目的的路上,就是迷路
4、没人希望帕格尼尼一边拉琴一边说话,因为他已经说了
[雪夕酬酢]
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
[仲夏开轩]
1、人只有一生是很寒伧的,如果能有二生三生同时进行那该多好
2、一只是辨士的眼,一只是情郎的眼
3、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4、笑话是不需要同意的
5、大而精致的虚构使人殉从
6、散文是窗,小说是门,该走门的从窗子跳进来也是常有的事
7、美学就是我的流亡
8、我以前总以为自己坐的是夜行车,驶过风景极美的地带,窗外大片黑暗,玻璃映见的是自己的脸.......而今渐渐看到一层薄明投上车窗来
[迟迟告白]
1、旅行最怕的不是关卡,而是自己的行李
2、粉墨登场,粉墨是人事,场是天命
3、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4、怎么心是个不平常的东西,平常心就是没有心
5、文化断层必然是连带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一起断掉的,所以万劫不复
6、二十世纪明明辜负了十九世纪的寄托,是对不起十九世纪的
7、夜未央,我望见的只是私人的曙光,手指般大的,鱼肚白色的,不过我还是欣欣然然后向它走去
[战后嘉年华]
1、青春,理应是迷离倘恍的,在追思中却显得水清见底,那“底”,都分别超越了个人性,像碎镜子中的纷纷世界,一片一世界,加起来,通常就把它们叫做“时代”
2、乱世必有普遍的虚幻感,使“时值非常,一切从简”成为那年月流行的礼节性的托辞
3、青春呢,一上来就是反叛,反叛什么事不知道的
4、青春必须动,静的青春往往流于自残
5、年轻,真像是一个理由,一个实际上毫无用处的理由
6、历史这东西,即使短短一段,也充满寂寂的笑声,多少人还想以“行过”算作“完成”,其实称之为“行过“,乃是为没落者代庖措辞,所以还是想重复说:”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初看这本书是因为喜欢这个名字,但“知识匮乏”的我还不是很理解其中的含义。故而只得百度其意:“鱼丽”是指赞美酒肴丰富,并赞美年丰物阜,故而在宴会当中,宾主得以尽情享受。
想起书中先生曾说过的”知识的匮乏“,甚至先生还揣度到知识匮乏的人会在弄明白知识本身后更可怕,因为又成为了”品性的匮乏“。这个颇有点高中政治老师教导我们的意思,当年话也是这么说的,学习不好也就是个残次品,不影响大众生活,但若是思想不好,学习好,反而成了危险品,这就给大家带来危机了。虽然我觉得先生比我深奥很多,但是我就肤浅的先理解到这里。
比较喜欢木心先生的直白风趣,前半段书中与各大编辑文人的问答周璇机智又让人觉得深奥,时时有需要停下来思考的地方,然而后半段先生的自述里却又让人哭笑不得的发现,好些话,编辑们整理后想表达的先生的深度,反而是先生的敷衍进或是讽刺的论调。比如先生曾在各种文学聚会中被问到是否周游列国,又是否旅居印度。先生都顺着对方的话或轻或重接上两句,但实质上先生哪里都没有去过,至少那时候是。未免双方尴尬,于是逆来顺受,先生称其为,善意的误解=知名度=顺遂的生活。
我喜欢这份浅显的直白。包括附录里《战后嘉年华》里那个青春少年在对画箱画具画笔白衣的盲目虚荣崇拜下,离家以期实现这份“虚荣”。所谓华而不实,有华也是不错的,华的人相对的还有实的可能,而实而不华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华不起来。
5月4日下午,北海湖畔春风里,读这本书,虽然是答与问,却颇受许多感触,理解与被理解中享受愉悦。
1.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人在患难之中,恒以哲学自坚其身。
2.问: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家中,谁对您的影响最大?答:一个人,受另一个人的影响,影响到了可以成为“最大”——这是病态的,至少是误解了那个影响他的人了。或者是受影响的那个,相当没出息。
3.问:您认为中国作家中,谁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奖?答:不知道——只知三种必然性:一、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二、作品的译文比原文好。三、现在是中国人着急,要到瑞典人也着急的时候,来了,抛球成亲似的。
4.布克哈特的这本书,不以精彩卓越胜,系统性也只在就事论事,它平实,恳切,笔锋常含体温,所叙者多半是我早已详知的故事,却吸引我读,读着读着,浸润在幸乐之中。凡是令我倾心的书,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还是它在理解我。
5.问:在什么地方你写得最顺意?答:繁华不堪的大都会的纯然僻静处,窗户全开,爽朗的微风相继吹来,市声隐隐沸动,犹如深山松涛……电话响了,是陌生人拨错号码,断而复续的思绪,反而若有所悟。
6.法兰克福学派独创了一个词“文化工业”,为了便于说明当代工业社会的文化,是经由对大众心理的控制而发生作用的。所谓“畅销书排行榜”,正式很格致的例证。“文化”,原具有对现实的批判性、否定性、抉择性(超越现实的追求),然而当代工业社会文化,连一点内心自由和精神伤的判断力也保持不住,整个世界沦为单项度的维护既成秩序的肯定性文化,以法兰克福学派的目光看来,这是当代工业社会的极权性的普遍表现。
7.能够用中国古文化给予我的双眼去看世界是快乐的,因为一只是辩士的眼,另一只是情郎的眼——艺术到底是什么呢,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8.若问我为何离开中国,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
9.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很长时间没有读过这么纯粹精深的散文,刚开始完全处于迷离状态,没有进入木心先生的语境和心境,这种阅读有些冒失,因此暂搁。
之前,看小说、随笔,都是止言;而这次阅读旅行,完全相反,我欲言,我像傻瓜一样有着嗷嗷的饿态,有着茫茫的思绪。
正如我在书页上写下的独白:这是一个很突兀的阅读,我没有心理准备,混沌状态是不适合阅读它的;我仿佛身处魏晋、文艺复兴、剑桥大学的文学院,我害怕自己的世俗惊觉了先生清朗的思绪,我更害怕呆傻的表情扰乱了先生的雅致。这样清白的文字,我这样浅薄的,无福消受。
木心先生谈文化、创作、成长、艺术、时空、世俗……等等,大开大合,猎涉广袤,博大精深,雅健清雄,诙谐智趣,甘为之举手掳获,愿为之肝脑涂地。
次日,重读,入境,不可抽离。
当他在《江楼夜谈》中叙谈“文化中年期”时,心灯明亮,心有惶惶然,亦有颤颤声,感慨他对世界文化的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在时间轴上,在空间轴上,能够剥落自如。
“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阳正处于中年期,地球亦处于中年期,人类文化经历了充满神话寓言的童年,文艺复兴情窦初开的少年,浪漫主义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艺术各以其足够的自知之明为其所生息的时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特征。童年幼年是热中,少年青年是热情,而壮年中年是热诚。”
然而,他对时下这个的“文化中年期”是悲观的、揪心的,在《迟迟告白》中,他这样表达:
“我是从急骤堕落的东方文化的绝境中,仓皇脱越而来到西方的,西方文化也在衰颓,然而总要尊严些,舒徐有致些——就像从一只快要灭顶的破船上跳到另一只缓缓下沉的巨轮上……”
他顾及文艺,他呵护文化,木心先生是属于世界的木心,不独于中国,不独于东方,不独于欧罗巴,更不独于美国,他揪心东方文化,念及母体情结;他更揪心世界文明,立足于人类及品性。
他有谦逊的热诚,谦逊像他行走世界的雨伞。他说:“像对待书一样地对待人,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书。”亦如此虔诚地对待写作、创作和读者,“心目中有个‘读者观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着敬畏之心来写给它看,唯恐失言失态失礼,它则百般挑剔,从来不表满意……”与其说是在感喟写作,不如说是在暗示读者,试想,如果读者能以他那样写作的态度对待阅读,那作为创作者,有是拥有多么的舒坦。
他有自嘲的态势,自嘲像他手握的鸡毛弹。他会说:“如果把某一文的改稿放在读者面前就知道,我有多窝囊。”他亦会说:“在美国,惹上些华丽,肥了,我要进行‘文学减肥’。”自嘲的侧面的幽默感和智慧。诸如此类,“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三个哈姆雷特在一个戏台上同时独白”、“三个哈姆雷特的独白,第一个咬字清晰,第二个条理分明,第三个声调优美”、“我过去的女友,一个也不完美,原因是我自己就支离破碎”、“笑话是不需要同意的。(回答:“我想起一件趣事:黑格尔谈到世界整体性时,将历史的终点站设在柏林,你同意吗?”)”。只言片语中透漏着智慧的光泽。
“故意触及,是个人性的;必然触及,是世界性的;
表面触及,是暂时性的;底层触及,是历史性的。”
身处庙堂而忧其民,智越巅峰则望其远。先生站在无数文艺的山峰上,泰然、坦然、卓然、自然,就像泰山的一棵青松,疏枝散叶,风仪万千。闻不到江湖的烟草味,也没有市井的汽油味,想到的是《陋室铭》的雅观,想到的是《将进酒》的气度。洞悉世俗的眼睛,还有对人性和文化的精准号脉,有扁鹊的圣术、李太白的飘逸和鲁迅的辛辣。很多剖析,如对国内文学的看法,“近看,不成其为水平,推远看,比之宋唐晋魏,那是差得多了。推开看,比之欧洲、拉丁美洲,那也差得多了。”这些金玉良言,字字珠矶,读得耳根红痛,心若火獠,得此先闻,有幸哉!读罢,摒气凝神,挖尽心思,回应其间。
悲哉,哀哉!为文者,少聒噪,多沉思。请注意木心先生,请向木心先生学习。
先生的文字表达着一种沉着平静的格调,有时候像画卷,有时候像音符;有时候像高音,有时候像低吟;有时候像管弦,时候像玉笛。融合得太多,贯通得太多,像河流之曲尽,像大海之广袤。先生的文字更有一种愉悦的美感,兼具音乐、绘画和影视的感受,但其实质却还是文字的艺术,其实质还是人性的魅力和风韵。他在呈现魏晋风骨的同时,还渗透文艺复兴的肉身。
“旅行最怕的不是关卡,而是自己的行李。”
“诗——看的人少,懂的人尤少。小说——转拨太慢,难显身手。论著——报刊不用,著毋庸议。散文,唯散文方可胡乱挥霍,招摇过市。”
先生无拘无束的语言风格,像书法大师的挥毫,有时枯笔带过,有时浓墨点缀,有时锋锐,有时藏拙,一字一句,皆通灵犀。
先生的语汇闪耀着哲学家的气质、散文家的洒脱、艺术家的美感,仿佛皇冠上的珍珠、翡翠和宝石;有徐志摩的才情、林语堂的洒脱、郁达夫的忧伤,亦有莎翁们的影子,这种中西文化精髓孵化出来的圣洁心灵,都流淌在字里行间,甚至带有血液的热度和体温,我隔着纸页,一点一滴地嗅了出来。正如先生自己对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的评价:“它平实,恳切,笔锋常含体温。”先生的亦是如此。
《江楼夜谈》、《海峡传声》、《雪夕酬酢》、《仲夏开轩》等四篇“答客问”篇中,所有回答,其实非答。先生不求答案,只求诠释;所有阐述,都围绕文和艺;所有文句,都呈现真和诚。私人问题,无关痛痒之流,略答或婉拒,抑或言之其它。
其言,有时天真童稚,有时智胜大师。融通、简单、直白,辩证、理性、灵活,大多深奥的道理,能一句点破,一语中矢。诸如“商品社会不受文化制约,便反过来制约文化”的佳句通篇俯拾皆是。
读取先生智慧,顿感心胸开朗,亦解答了心中暗藏的很多疑虑。为什么物欲,能像洪流遮掩品性;为什么自我,能像野火焚烧灵魂。
大智者的艺术都是跨越式的,跨时空,跨领域,集大成。
“书越买越多,画则全作油画,走的大致是印象派的路子,喜欢尤特里罗,他的街头风景,也不是实地写生的。下午三时至六时,照例在‘思澄堂’范牧师那里练琴,钢琴,每月付学费。”
如果没有像先生这样洞悉足够的智慧曙光之前,我们有什么理由去书写呢?去聒噪呢?去玷污呢?像青蛙不甘于池塘的寂寞,而欲强奸世人的酣睡?
此外,尤须说明,先生对世俗愤愤然,戚戚然,皆因热诚所致,皆因真切所致。
“我恨这个既属于我而我亦属于它的二十世纪,多么不光彩的丧尽自尊的一百年,无奈终究是我借以度过青春的长段血色斑斓的时光,我,还是,在爱它。”
读到这样的肺腑之言时,我竟在心头忧心忡忡:是这个时代辜负了先生,误伤了先生。
先生的《鱼丽之宴》暗合宇宙观念、时空观念、哲学观念、读者观念,引发思索,自求反省。
“‘人类诗意地活在地球上吗?’,人类正在把地球上的诗意摧毁殆尽。”
翻至末页的时候,意犹未尽。
我不禁摸着心口问自己:“有多少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有多少是‘误读’,不甚理解和消化?又有多少是陌生,因经验和道行的浅薄,而毋宁领略?”
我掩卷惭愧,反思,叹息。为自身的混噩惭愧,为世俗的喧嚣反思,为时空的背离叹息。惭愧自身,“自绝于传统文化,曲解于世界文化”;反思自身,只陷于世俗中不能自拔,亦无法抽身脱离,只能随波逐流,哀怨其中,郁郁乎而奄奄一息;叹息自身,求世俗不得,缺修身与品性;求雅健不得,缺心智与视野。由此,我只能“心里嫉妒得发慌,却也羡慕得恭而敬之。”
我祈盼下一次的阅读。
最后,感谢木心先生陪我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内省,独自寻找,独自忧伤。
(注明:旧文一篇,作于2010-1-13,原标题《大智者,藏爱师》)
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
诗甜,散文酸,小说苦,评论辣。
福楼拜说:唯物唯心,都是出言不逊。我就接说:有神论无神论,都是用词不当。
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审美力”掺和蛋白质之类而构成的。
普通人,只要赞美。特殊人,但求理解。
梵乐希的说法与我同调:艺术与梦正相反,梦不能自主,不可修改,艺术是清醒的,提炼而成的。
哈代曾说“多记印象,少发主见”。每隔一段时日我就会想起这句话,凡记印象的,当时和事后都很安逸,发了主见呢,转身便有悔意,追思起来悻悻不已。
这是引用《战后嘉年华》中的一段话。这段话被木心先生反复用过。拿到这里来做篇名,实是感喟。
我读木心先生的集子也不过《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及《鱼丽之宴》。看《哥》时最喜欢的莫过《童年随之而去》、《竹秀》、《林肯中心的鼓声》,还有《上海赋》中“弄堂风光”“亭子间才情”两章节。彼时只有喜欢而已。直至《鱼》才开始钦佩起来,不管是木心先生的才气还是他对名利的态度。本来,看到访谈录,我是会摘录下大量章节的,因为太过精辟与认同。而他说,如果一个人被别的作家或什么人深深影响,那这个人未免太过没出息。我想,选择摘录而不是独自思索真不是我应该做的。
在《鱼丽之宴》中,除去附录外,唯有《迟迟告白》一篇是由木心先生写就的。(其他四篇依次是江楼夜谈,海峡传声、雪夕酬酢和仲夏开轩)木心先生曾说,他以前的写作“就是为的争名夺利”,有些答记者问不过是“施粉搽墨”,趋于流俗罢了,才在“迟迟告白”中,将这十六年来的写作历程作一简短回顾,其心之诚确令人钦佩。
《迟迟》中讲了许多木心先生的往事,可算作是现代版的“背后的故事”,如“花穿蛱蝶”的典故,“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勉强征用,还有国内皆许人的追捧与妄自猜测,都让人忍俊不禁,此些人何可如此贫瘠于中国古典文化,何可妄自菲薄至此。他走了一段“王维路线”,先出后隐,这一隐,读者群大幅流失。没什么好惆怅的。碌碌之辈也。那“三位读者”或洞穿或不解或异想天开于《素履之往》,而越发显得可爱而珍贵起来,这是木心的记忆。
今知《温莎墓园日记》引来众多大家捧读而赞扬,余也好奇心大作焉。然我心知我不一定能全部理解或给出应得的赞誉。但何妨,文章出品就不再是木心的累赘,我等的赞誉与否也不会影响到他,再者,他有一些知心的朋友懂他,这就够了。然而须引起注意的是,木心先生在国外的声名远扬与国内的略有耳闻的悬殊,揭示了诸多问题:何以中国文化承载不起木心,是断层之后国内文人的刚愎与狭隘?中国文化定要出现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悲剧?何以木心先生这样的大家需要陈丹青来向我们进行再介绍(木心先生以前在国内名声很大)?也难怪,中国文坛上的先辈正相继离我们而去,远的莫谈,近的就有张爱玲、巴金还有刚辞世的史铁生,而只留下一些中老年人在“玩文化于股掌之间”(此中也不乏心诚意虔者),让韩寒跳出“潜流”,或偶像或个例,受尽褒扬与批判。日月为鉴,他的心是浮的,但他也必然是最诚的那一个,为文化为生活为自由。
“行过”与“完成”这两个动词被木心先生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不禁让人引以为准则。多少人碌碌一生也不得实现其理想,而终生旅程相伴。洗尽铅华得先有铅华可洗,即谓其先得行过,以粉末登场换来知名度。“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多少人可以抛掉名利以至诚之心朝礼于艺术?如今韩寒等为人熟知的作家该都只是行过吧,陈丹青、梁文道等亦不免于此流。“完成”只能算作一生的理想了,只是别做梦想就好。
木心先生的书不忍夜读,字与字之间含义太过深切,忍不住就有了共鸣,再一眼,便会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模样。区区答记者几问,话匣子一开,就瞥见众多画师文人排着队与你照面。此先生了得,不在乎姓甚名谁,他手下的兵兵将将不过黑的墨水白的纸片,却呈出过于丰盛的鱼丽之宴。要是于浑噩中享用,未免有些浪费了。
哪怕小说再百转千回,编个有有血有肉的故事也不算高难度的功夫。木心先生的本事在于句落与句落时常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却故意地隐藏起些许粘连,而这珠玑静悄悄地不动声色,只等不论长幼的看客顿然被文字激了个战栗,便忘了这肉身与周遭,在众目睽睽之下拍手称快。这狡猾多情的老头,他要的就是这一记绝响呵。
先生一日可有七千字新鲜出炉,据说深夜更是神勇。见此描述,固然自愧。可转念一想,要是我辈身在米国,终日被拉丁字母所困,也许正触到某根神经,便同样可书写一番。不过话说回来,纯粹的语言环境中总夹杂着不纯粹的人。木心先生如此戏谑地写写画画,如初民一般,的确算得上屈指的人物了。
他不是说了么,硬潇洒,要多傻有多傻。那双糯软的眼睛微微一下,坐在中央公园长椅上的他俨然还是十几年前初到纽约时,那袭深色的大衣。
木心是智慧的灵性的,文章中笑谈辱骂潇洒之势魅力直现。然,书中木心屡屡摘用他人赞许之词,看得多了,怀疑木心所谓的淡然。联系到木心自称未抵欧洲确也写出令他人赞许的欧洲篇章,也即所言皆虚构,难免不包括其超脱淡然之人生追求。陶渊明之诗词,未见奢靡矫情之词,从木心之语中却时常可见此类词语。率得粗论:其未实达心之静地。尽管如此,他的书我还是认真的看,毕竟其间尚有精华值人深思。
不能点赞更多,积淀下的就是积淀下的谁都偷不走
@清欢 真的觉得木心先生是一位积淀特别深厚的作家~~好佩服他~~
好有哲理的样子,你读木先生的感觉好精准,也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话说我是...水心先生...
噗...
切,我改名叫水心还差不多
我的同事每天读木心,我还有待了解。
不是说木心不好,关于他的形象宣传过了点头。
我觉得最囧的是他把改他稿子的编辑在书里损了个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