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花那么凉
2004-1
现代出版社
榛生
166
无
本书收有“苍蓝”、“哀矜”、“通往心的地图”、“妖娆”、“偶然当遇见”、“秋衣十二年”等伤感优美的散文。
篇章一：陈情表姜花受桢的脚踝苍蓝银灰深白衰矜皮衣通往心的地图打了一把钥匙给你想念妖娆偶然当遇见篇章二：怀乡病绸缎链子朱古力肥瘦总关情我爱杨康男孩子盛放如花朵洁癖表妹稻壳枕头蓝蜡烛碎语情怯篇章三：列女图夜的蜉蝣秋衣十二年两个小时补丁妖娆……
我写字，如果前面几行稍有修改，或者发现写歪了。我就会重新再写。现在写的东西往往就是书信了，可是多半我不会发出这些信，它们整洁地放在文件本子里成为后宫佳丽，不过有时候我也会重新看看，觉得那根本就是写给我自己的，那种整洁就如同污垢一样，看着都是自己的好，“脏也是自己的好一点”。别人的整洁，看着就很揪心很矫情了。 记得最经典的洁癖症患者是清代画家倪瓒，下人给他挑水，一条扁担前后各一桶，画家见水打来，只叫人把前面半桶倒进缸里留作饮用，后半桶他就地放倒，洒院子。有人问画家，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画家笑了一笑，根本连解释也嫌脏——原来，他早就想到人类后窍的功用，所以不说则罢，一说，就犯了口头上的污秽了。 如果你到尼泊尔去，你一定不要用左手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不然将被视为极不礼貌的行为，你吃东西时，也千万记住要右手抓，不然，你会被人笑捧大牙，或者干脆恶心死。这些，与那画家的故事有异曲同功之妙。 还有一幅漫画很好笑，餐厅里静静的大家都在就餐，这时，卫生间的报警器忽然响了，发出的声音是：“他没洗手!”原来，富有幽默感的餐厅老板在卫生间门口装有智能系统，谁厕完毕没有洗手就出来，谁肯定会被这报警器嚷嚷一番。 其实，这些都算不得真正的洁癖，真正的洁癖是很恶劣的。比如，碰过东西就马上要洗手，比如，有人靠近就马上要去换衣服，比如，饿得半死也不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这是洁癖的死忠派，心理不变态是做不来的，一般人也是学不来的。 如果洁癖是一件好事。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让自己是一个千千净净的人，如果洁癖是一件坏事，我也只能小打小闹地犯犯规矩，我就是这么个人，懦弱，爱面子，好色相，怕多事，可我又喜欢嬉闹……另外重要的是我还有小小轻微的洁癖，这里——交待完毕，喜欢我的请继续喜欢，或者你因此而走开了不理我了，去喜欢旁的人了，那我也没话可说。因为我说过，我的感情也是有洁癖的。 从此舅舅的家我再不能随意进出，从前大人们最喜欢我，但是她来了以后外婆就告诉我：“那小孩子是用面做的，一碰就碰坏了，不能缠着她。”我当时七岁了，知道外婆的心，她较之于我更紧张婴儿那一伙，说明我在家人眼中的光环正渐渐淡去，这情形着实堪忧。 我常常站在床边偷瞄那被窝——唔，里面有个粉红色的东西，会呼吸。会打喷嚏，那是我的表妹。我还是喜欢她的，她的手小小，长着一粒一粒的涡，它们只够攥往我的大姆指，一旦得手绝不罢休、甩都甩不掉。有时候，她打个哈欠，喷出又甜又糯的奇怪的味道，大人都说，好香好香，于是我开始嫉妒了。 她很快长大，学会抢我的玩具，并且极度不讲理。她家的雪白四壁，画满了她奇形怪状的文字，她伪橡皮泥也贴在上面，还有舅舅的一台唱机，多么珍贵的唱机啊，被挖去芯子做成了她的玩具箱。 我上小学了，是班里的干部。总是放学先写作业，然后再吃饭。我很乖，因为人人都喜欢我的乖。不过大家也喜欢她，她有双大眼睛，浓秀的眉毛，她完全凭相貌取胜。没有深度。每天见我回来，她总是很高兴，要和我一起写作业。她也有自己的本儿，自己伪书，自己的笔，但是她更喜欢我的东西。我对付她的贪婪的惟一办法，就是矜严冷漠，不去理她。 可是有一天，她撕了我的一张100分的试卷。我愤怒了，我大哭起来。我让她走远点，再也不要出现。她可能是被我吓着了，果然不再凑到我面前，只是她偷偷地窥视我，侧过眼睛看我，用长睫毛忽闪着诱惑我，她渴望着与我和好。我们在一个小时后又玩到了一起，我搂着她，给她取了我喜欢的名字，叫文文。 我叫她文文。后来又叫璐璐。她都喜欢。她的书上都让我写上璐璐、文文，或李璐文。我说我喜欢蓝色，她便也喜欢蓝色，为了以示区别，她又说她喜欢淡蓝色。她把十二色水彩笔的深蓝色送给我。 她五岁时，舅舅和舅妈离婚，她随母去另一个地方住。我的生活从此变得很冷清，我有一点想念她，又有点不屑于这想念——我一个人得到了外婆外公全部的疼爱，但是我们大家还是感觉到了寂寞。 后来，舅舅把她接回来了。那时，她明显长胖了，穿一件橙黄色的毛衣，已经会唱很多儿歌，她给我唱“两个小娃娃天天打电话”，跟我有点疏远，但我们立刻重建了友谊。我开始教她写字算数，可是，她并不是这方面的高手，我对她无能为力只有生气。她看出来了，便哭——那一小段分离，她已然长齐了自尊。 我小学毕业就不再在外婆家住，只每个周末去外婆家一次。那时她已经上了小学。她雀跃于我的每一次到来。她给我看她的文具盒，把我夸赞过的东西都送给我，我推辞她那些小玩意，她便不高兴，她是一个大方的女孩子，对自己喜欢的人，从不吝啬。那时舅舅生活苦闷，常带她到我家玩，我家养着一头小狗，她喜欢得不得了，骑在狗身上，还偷偷亲了狗的嘴巴。 我高中时功课很紧，去外婆家的次数少了，偶尔去一次，看见她远 远地走过来，个子已经相当高了，而且，也长出了少女曼妙的身材——我的小妹，那个撕坏我试卷的小妹，那个给我蓝色水彩笔的小妹，那个会跳芭蕾舞、亲狗嘴巴的小妹，她长大了。她和我讲她的同桌如何风趣幽默，她们班的体育委员如何对她关照有加，她那些小小的却是无比重要的心事啊。 我大学时她念初中。有天妈妈打电话来，谈到她，愤然地说她学坏了，跟个男孩子早恋，离家出走，要逃跑。大雪天好不容易找回来，是因为她没钱了。 我遥遥地听着，心痛如割。小妹何时已变成了这个样子了?是我们这群自私的人，在她成长的每一个重要的关口，忽视着她，冷漠地待她，她的看似没心没肺却无比疼痛的生命，她的让人好笑又好气的决心! 再见到她，我们几乎不能交谈。她总是忙，一会儿去给同学打电话，一会儿又去买东西，外婆外公舅舅甚至还有我妈，都冷眼盯着她，忍耐着，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当她出错便大喝一声训斥她。她已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了。从前那个说她一句就会簌簌落泪的小小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与无声反抗。我也看着她，带着我淡淡的悲伤与深深的自责，还有一个无能为力的表姐的身份。她又长高了，和我开着挺无聊的玩笑，我想她一定也恨我，因为毕竟，我和众人是站在一起的。 那天我只是无话可说，临走时她忽然给了我一枝笔和一叠美丽的信纸，让我和她通信。多年前我说过我喜欢蓝色，她便给我蓝色的水彩笔，和一叠湖蓝色的印着花朵的信纸。 我毕业后到南方去了，忽然收到了她的信，工工整整的字，用带颜色的笔，写下深深浅浅的一片蓝。她说她现在要考大学了，她说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爷爷奶奶和爸爸的。看到这行字我落下眼泪，小妹，这十八岁的少女，令我忽然满心泛蓝。他们说蓝色是忧伤的颜色，代表执迷不悟的愁怀，是这样的吧。 ……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