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辉煌
1996年9月
东方出版中心
夏坚勇
357
无
本书是作家夏坚勇近年来对中国历史和文人、文化进行深入考察和体悟之后创作的系列文化散文的结集。 全书以残存的漫灭不清的断垣残简为出发点,追述历史现象,描绘文人行状,解析文明兴衰,感叹文化命运,以感性的笔触探讨了文化与政治、文化与社会变革、文化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其中《寂寞的小石湾》描写了那个天崩地坼的大时代的历史和人物,对历史和文明的关系作了独具一格的文化阐释。《小城故事》则通过对历史和现实的哀怨故事的铺陈,展示了中国文人在动荡时代的心理轨迹。《百年孤独》则通过实业巨子盛宣怀的人生道路的抒写,从文化层面上演示了中国近百年来民族工业所走过的艰难历程——慷慨而悲凉。此外如《石头记》《洛阳记》等,行文直指河洛文化的兴衰,一唱三叹,具有极强的历史穿透力。 作者以敏锐的文化感悟所写下的这组系列散文,既揭示中国文化的巨大内涵,使行将湮灭的文明碎片重现辉煌,同时也有助于当下进行的人文精神的反思与批判,有助于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重建。
夏坚勇, 小说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过小说、话剧多部,曾获庄重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
自序寂寞的小石湾驿站湮没的宫城东林悲风小城故事走进后院百年孤独瓜洲寻梦童谣文章太守遥祭赵家城泗州钩沉石头记洛阳记母亲三章附录
朱棣的打击报复毫不含糊。作为建文帝股肱重臣的齐泰、黄子澄皆磔死——关于这个“磔 ”,我不得不翻了一会词典,才弄清是由秦始皇那时候的车裂演化而来的一种酷刑。全国知 名度最高的大学者方孝孺诛十族。礼部尚书陈迪一家被戮前,朱棣竟然叫将其几个儿子的舌头 和鼻子割下来炒熟,强塞给陈迪吃,还丧心病狂地问他“香不香”…… 午朝门前这些血.淋淋的场面实在过于阴森恐怖了,那么,把目光移向冠盖云集的朝廊, 看看御案上那些堂皇的圣旨吧。 副都御史茅大方被杀后,其妻张氏年已56岁,仍被发送教坊司“转营奸宿”,不久死去。 有关方面负责人奏请处理,朱棣下旨云:“着锦衣卫吩咐上元县抬去门外,着狗吃了,钦此! 齐泰的妹妹和两个外甥媳妇及黄予澄的妹妹,也被发送教坊司。四名无辜妇女,每天被20 多条汉子看守,都被轮奸生下孩子。有关方面又奏请旨意,朱棣下旨云:“依由他,小的长到 大便是个淫贱材儿,钦此!” 原北平布政使张禺的亲属被押赴京师后,朱棣下旨云:“这张爵的亲是铁,锦衣卫拿去着 火烧。” 当然又是“钦此”! 这种流氓气十足的丑行秽语,竟然出现在堂堂正正的红头文件中,实在令人毛骨耸然。我们不知道朱棣在写下这一个又一个“钦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态,他濡濡墨,望着宫城巍峨的殿角,或许有一种报复狂的快感和胜利者的洋洋自得。“钦此”,君王潇洒而果决地在杏黄色的桑皮纸上笔走龙蛇;“钦此”,宣旨太监那充分女性化的嗓门在宫城内拖着尖利的尾声;“钦此”,带着铁环的鬼头刀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道血色的弧线…… “钦此”代表着一种为所欲为而不可抗拒的权威。 但至少有一个女人对这种权威提出过挑战。 她是朱棣的“孩子他阿姨”,也就是中山王徐达的小女儿徐妙锦。朱棣的妻子徐氏早亡,他看中了小姨子,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但徐妙锦偏是个有思想有骨气的女人,她对朱棣的人格极为反感。朱棣的“钦此”可以遮天盖地,却遭到了一个女人毫不含糊的拒绝,泼皮无赖相立时暴露无遗:“夫人女不归朕,更择何婿?”意思很明显,天下都在我的手里,你不嫁给我,还有谁敢要你?这种讹诈当然是很现实的。好一个徐妙锦,当下铰去满头青丝,走进了南京聚宝门外的尼姑庵。 对徐妙锦的抗婚显然不应作过高的评价,她不是祝英台和刘兰芝,甚至不是在金兵薄城时毁家纾难的李师师。在她出家为尼的动机中,羼杂着众多的政治和个人恩怨的情绪因素。例如,她大抵是从封建正统观念出发,对朱棣的夺位持激烈的否定立场;例如,她的父亲徐达实际上是被朱皇帝以一盆蒸鹅赐死的,她的长兄徐辉祖也因抵抗燕师人城而被削爵幽禁,郁悒而死;例如,朱棣是她的姐夫。她从姐姐那里有可能知道一个表面堂皇的形象的另一面,等等。而所有这一切深层次的情绪积累,都因浸渍了午朝门外过多的鲜血而嘭胀发酵,促成了一个贵族少女的终极选择。为了逃避那座充满了血腥味的宫城,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青灯古佛的庵堂。 宫城内外的血腥味,朱棣自己也感觉到了。在这里他杀人太多,积怨太深,冥冥之中总见到一双双怨忿的眼睛包围着他,他要冲出这种包围。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巡、亲征,把宫城作为一堵背影冷落在身后。对这座江南的宫城,他有一种本能的隔膜感,虽然这里是父亲的定鼎之地,但他自己的事业却是从北方开始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都是文人的屁话。这里的山水太小家子气,连气候也令人很不开心,一年四季总是潮滋滋的,午门前杀几个人,血迹老半天也不干;多杀几个,便恣肆张扬地浸漫开去,銮驾进出,车轮碾出一路血红,沿着御道迤逦而出,一直延伸得很远,这似乎不是圣明天子的气象。因此,无论是出巡还是亲征,他总是往北方跑。那雄奇旷远的大漠,好放缰驰马,也好尽兴杀人。黄尘滚滚,风沙蔽天,纵是尸山血海,顷刻间便了无痕迹。在这期间,他先是选定了昌平黄土山的一块风水宝地为自己经营陵墓,又下令在北平建造新的宫城。几年以后,他下诏迁都,回到他“肇迹之地”的北平去了。 离开南京之前,朱棣还心思念念地惦记着江南的文人。当初从朱元璋的屠刀下得以幸存的才子解缙,前几年因得罪朱棣被囚于锦衣卫狱,朱棣查看囚籍时发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皱了皱眉头:“缙犹在耶?”语气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杀机。锦衣卫的官员和解缙有点私谊,破例采取了一种比较有人情味的做法,让解缙喝醉了酒,埋在积雪中捂死了。这是朱棣对江南文人的最后一次报复。 但这一次绝对没有流血,午朝门外只有一堆晶莹的白雪,埋葬着一个正直狂傲的文人。在他的身后,那座在潇潇血雨中显赫了半个多世纪的明宫城的大门,缓缓地关闭了。 主角一走,南京宫城便有如一座被遗弃的舞台,立时冷落下来。但场面还不能散,生旦净末也都按部就班地预备着,因为这里仍然是南北两京之一,六部内阁一个不少,只是少了一个皇上。当然,这里的尚书侍郎们大都属于荣誉性的安排,他们可以看相当一级的文件,可以领取一份俸禄,可以受用部级干部的车马品服,却没有多少实际权力。京城离他们太远,皇上的声音通过快马传到这里时,已经不那么朗朗威严。留守官员们与京官虽然免不了那种千丝万缕的瓜葛,但毕竟不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因此,只能从邸报上揣测京师那边的连台好戏:某某倒台了,某某新近圣眷正浓,京城的米价看来涨得挺利害,等等。放下邸报,他们感慨一阵,说几句不痛不痒说了等于没说的官话,然后早早地打道回府。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皇上很少顾得上向这里看几眼。而且自迂都以后,历代的皇上都没有永乐大帝那样的精力,一个个病恹恹的,因此也根本不会想到巡幸南都。南都在冷落和无奈中已见出衰颓的样子,大树砸坍了殿脊上的龙吻,廊柱上的金粉一块一块地剥蚀了,午朝门正中那专供銮驾进出的宫门年复一年地紧闭着,黄铜门钉上的锈迹正悄悄地蔓延开来,如同老人脸上的寿斑。值宫太监迈着龙钟的步态在富城内踽踽独行,夕阳下拖着长长的身影。 皇上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南京宫城的大门整整关闭了lOO年,正德十五年,皇上终于来了。 ……
自序 1993年10月,《雨花》杂志在推出我这一组文字时,栏目主持人梁晴曾发布了一段相当豪迈的宣言: 散文溪水四溢,跌宕之姿、漫涌之态,令人目不暇接,然少有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 散文的本体是强大和恣肆的,它力求新的观念和审美取向,既要感悟人生、富于智慧,同时也可以而且应该具有生命的批判意识,对历史和现实有合乎今人的审视品位。 有感于此,我们特别推出“大散文”这个栏目,在于选发有历史穿透力、敏于思考、有助于再铸民族精神和人文批判精神的散文佳作。 现在,这一组被称为“大散文”或“系列文化散文”的文字已由东方出版中心结集出版,它是否具有“黄钟大吕之响与惊涛裂岸之势”,只有让读者去评判了,我已经很疲惫,想死心塌地地放松一下。作为一个文人,所谓享受除去文思酣畅时的尽情挥洒外,就是一部作品——特别是一部惨淡经营了数年而又自我感觉相当不错的作品——脱手以后的轻松了,这时真有一种要羽化飞天拥抱世界的感觉。“老夫聊发少年狂”,想必东坡居士那也是在了却了一桩什么负担之后吧?但现代人大抵没有“左牵黄、右擎苍”的排场,那么就下乡吧,回苏北老家去。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麦哨、菜花、夭桃翠柳,到处蓬勃着生命的活力,悠游其间,每一步都踩着一首亮丽的田园诗,红尘俗务有如梦幻一般遥远。 也许是被压抑得太久了,这一组大散文问世以来,虽然各方面好评如潮,我却一直闷声不响,终日徜徉在那些文明的废墟上借题发挥,写自己的那点感觉。现在,到了放松的时候, 我终于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倾诉欲。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一边在田埂上漫步,一边追寻那些曾使我心旌摇荡的“感觉”,我知道,那是定格在心灵深处的一幅幅古意翩然的风景。 感觉是什么呢?是陈子昂站在古幽州台上的慨然高歌。在这里,诗人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喟,而是一种超乎时空的大情怀,这样的大情怀,在上下数千年中能够勉强与之媲美的,大概只有孔子站在大河巨川前的一句“逝者如斯夫”,而杜子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那样的气韵都显得太逼仄。陈子昂在幽州台上的高歌只有寥寥四句,但这就够了,这是一 个深厚博大的心灵与苍茫旷远的历史和自然之间的对话。既然是对话,便可以直抒胸臆,用不着那些轻俏琐碎的雕琢。雕琢往往是与“小”联系在一起的:小玩意、小摆设、小悲欢、小家 子气,等等,这些大抵属于休闲一族。在当今的文坛上,人们已经读腻了太多的休闲文字,特别是那些标榜为散文的精巧玲珑之作。因此,人们-有理由召唤一种情怀更为慷慨豪迈的大散文,这种“大”当然不是篇幅的滥长臃肿,而是体现为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一种浩然尔衮、毫不矫情的雍容大气,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内在冲动和感悟,一种涌动着激情和灵性的智慧和思考。正是在这种召唤下,我从小说和剧本创作的方阵中游离出来,试图在自然、历史和人生的大坐标上寻找新的审美视点,也寻找张扬个体灵魂和反思民族精神的全新领地。 我写得很沉重,因为我从具像化的断壁残垣中,看到的往往是一个历史大时代,特别是这一历史大时代中文化精神的涌动和流变,这不仅需要一种大感情的投入,而且需要足够的学识、才情和哲理品格。当我跋涉在残阳废垒、西风古道之间,与一页页风干的历史对话时,我同时也承载着一个巨大的心灵情节:抚摸着古老民族胴体上的伤痕,我常常颤栗不已,对文明的惋叹,对生命的珍爱,对自然山水中理性精神的探求,汇聚成一种冷冽的忧患意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历史感悟吧。感悟是冥冥夜色中一星遥远的灯火,它若明若暗、时隐时现,让你心驰神往、跃跃欲试,当你走向它时却要穿越无边的黑暗和坎坷。——是的,穿越,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穿越。“我将穿越,但我永远不会抵达”,这是比利时诗人伊达·那慕尔的诗句。没有抵达的穿越体现为一种充满神秘感的过程,这时候你会有如履薄冰的疑惧,亦步亦趋的拘谨,山重水复的迷惘。但一旦进入了感悟的光圈,一切的框范都将风流云散,于是你神游八极,意气横陈,狂放和收敛皆游刃有余,仿佛进入了音乐的华彩乐段。你几乎要跳跃起来,去拥抱那近在咫尺的辉煌,狂吻它每一处动人心魄的细部。但在更多的时候,远方的感悟往往渺不可寻,你只能徘徊在深深的孤独之中。 ……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