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譯作選
2010年2月
皇冠文化
張愛玲
288
无
(本文作者為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兼所長) 「作家張愛玲」眾人皆知,但「譯者張愛玲」知者相對較少,至於她在翻譯方面的成就與貢獻則更罕為人知。 其實,名聞遐邇的「張愛玲」一名本身就是翻譯。她在《流言》中的〈必也正名乎〉一文開頭就說:「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換一個……」至於自己為什麼「戀戀於我的名字」,卻一直到結尾才道出緣由: 十歲的時候,為了我母親主張送我進學校,我父親一再地大鬧著不依,到底我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一時躊躇著不知道填什麼名字好。我的小名叫煐,張煐兩個字嗡嗡地不甚響亮。她支著頭想了一會,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沒有改,到現在,我卻不願意改了。 根據這則作者自道的軼事,她的小名是「煐」,英文名是 “Eileen Chang”,而大名鼎鼎的「張愛玲」卻是十歲臨入學時,母親情急之下「暫且」「胡亂譯」的應景、甚至將就之作。這則出入於中英文之間的童年軼事,似乎也預言/寓言了她未來從事的中英翻譯。 其實,張愛玲很早就步上了翻譯之途。一九四一年,年方二十一歲的她便摘譯了哈而賽的〈謔而虐〉(Margaret Halsey,“With Malice toward Some,” 1938),發表於上海《西書精華》季刊。後來她又中譯了摯友炎櫻(Famita Mohideen)的若干作品,發表於上海的《小天地》、《苦竹》、《天地》、《雜誌》等月刊。有趣的是,她也以中文重新翻譯或改寫自己的英文作品,包括一九四三年發表於上海英文刊物《二十世紀》(The XXth Century)上的一些文章與評論,以及將 “Stale Mates: 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 重寫為〈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A Return to the Frontier” 重寫為〈重訪邊城〉,The Rouge of the North 重寫為《怨女》,“The Spyring” 改寫為〈色,戒〉等,扮演起「改寫者」、「自譯者」的角色,並且樂此不疲。其中雖有一些為早年的嘗試之作,但連同其他文藝創作,可看出張愛玲左右開弓,中英並進,多元發展,展現了強烈的雄心壯志。 然而,張愛玲的譯者身份與地位主要建立於她的「香港時期」(一九五二─一九五五),雖然只有短短幾年,成績卻相當可觀,不僅對於當時的美國文學中譯貢獻良多(詳見下文),對於個人的文學生涯也有重大的影響,如《秧歌》(The Rice-Sprout Song)與《赤地之戀》(Naked Earth)均分別以中英文撰寫與出版。細究起來,她在翻譯方面的成果還包括了英譯陳紀瀅的長篇反共小說《荻村傳》(Fool in the Reeds,1959)以及英譯自己的小說〈等〉(“Little Finger Up,” 1957)、〈桂花蒸 阿小悲秋〉(“Shame,Amah!” 1962)、〈金鎖記〉(“The Golden Cangue,” 1971);譯注清朝韓邦慶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為《海上花開:國語海上花列傳一》和《海上花落:國語海上花列傳二》(一九八三),並將此書譯為英文,前兩章發表於《譯叢》(Renditions,1982),全書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經孔慧怡(Eva Hung)校訂,二○○五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由此可見張愛玲的譯者身份之繁複多樣,而且與她的文學創作密不可分。此處僅就本書收錄的中文譯作選(全為美國文學)略加說明。 文學與翻譯等文化生產,與時代密切相關。首先就時代環境而言,當時適值冷戰時期,美國在國際上採取圍堵政策,除了在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等方面與共產主義對抗,防止其擴張之外,在文化方面也採取相同的策略,於是在香港成立文化機構,出版刊物和書籍,前者如《今日世界》(World Today〔一九五二─一九八○〕,原名《今日美國》,先是半月刊,一九七三年起改為月刊),後者最著名的就是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翻譯叢書,總計高達數百種,其中又以美國文學的數量最多、影響極為深遠。今日世界出版社縝密規劃,以優渥的稿酬廣邀港、台著名譯者、作者、學者,可謂當時的「夢幻隊伍」,大規模、有系統地中譯與美國相關的作品,數量之多、品質之精、水準之齊,可說是空前絕後。雖說該出版社成立的初衷有其國際政治的考量,但以後見之明來看,其成果遠遠超越一時的政治,而為中文世界留下了頗具意義的文化資產。筆者這一代許多人在戒嚴時期都由此一翻譯系列獲得啟蒙,至今依然懷念不已,即是明證。 再就張愛玲當時的處境而言,共產主義席捲中國大陸,在上海已有文名的她南來香港,亟需一份穩定的收入。咸信是在上海舊識宋淇(林以亮)的協助下,她開始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譯。一方面,今日世界出版社亟需大批中英文俱佳、且在文藝界或學術界具有知名度的人來從事翻譯;另一方面,就張愛玲而言,與該出版社合作,不只是為稻粱謀(其優渥稿酬是許多人樂於應邀翻譯的重大誘因),更可善用這個良機與管道發揮自己的語文專長與翻譯經驗,甚至藉由出入於中英文之間不斷修訂自己的文學創作,進而嘗試打開通往國際文壇之路。換言之,雖然處於冷戰時期,合作的雙方也各有所圖,但結果卻各蒙其利,並嘉惠廣大的讀者,遠超過一時一地的政治氛圍與現實考量,成為文壇與譯壇難得的佳話。 綜觀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文學名著譯叢便會發現,即使其中的譯者高手如林,但產量之豐像張愛玲這樣的並不多見(數量最多的當推晚近謝世的名譯家湯新楣〔湯象〕)。更重要的是,她的翻譯是全方位的,遍及各文類,其中以小說居多,包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Ernest Hemingway,The Old Man and the Sea),勞林斯的《小鹿》(Marjorie K. Rawlings,The Yearling,後易名為《鹿苑長春》),歐文的〈無頭騎士〉(Washington Irving,“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後易名為〈睡谷故事〉);詩歌有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和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詩作,均見於《美國詩選》(此書由林以亮編選,掛名的四位譯者由張愛玲領銜,其他三位依序為林以亮、余光中、邢光祖,未掛名的譯者尚有梁實秋和夏菁);散文主要見於《愛默森選集》(The Portable Emerson,後易名為《愛默森文選》,內含譯詩);文學評論有〈海明威論〉(Robert Penn Warren,“Hemingway”)和《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Seven Modern American Novelists)的〈序〉(William Van O,Connor,“Introduction”)以及其中的三章--〈辛克萊.路易士〉(Mark Schorer,“Harry Sinclair Lewis”)、〈歐湼斯.海明威〉(Philip Young,“Ernest Hemingway”)、〈湯麥斯.吳爾甫〉(C. Hugh Holman,“Thomas Wolfe”)。至於戲劇則可能是威廉斯的《琉璃集》(Tennessee Williams,The Glass Menagerie),因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的兩本目錄對此書譯者記載不一:《今日世界譯叢目錄》(一九七六)載為「張愛玲」,但《今日世界出版社圖書目錄,一九八○─一九八一》(一九八○)卻載為「秦張鳳愛」,成為「張學」中的一樁疑案。其中早期的譯作,如《老人與海》和《小鹿》,先前分別由香港的中一出版社與天風出版社印行(前者使用筆名「范思平」),後來納入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文學譯叢系列,重行設計與增訂後,更廣為流通。 正如筆者在〈含英吐華:譯者張愛玲--析論張愛玲的美國文學中譯〉一文中所指出的: 張愛玲翻譯的這些美國作家都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其中有早期經典作家歐文(Washington Irving),美國文藝復興時期與超越主義大師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與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954]),普立茲獎得主勞林斯(Marjorie K. Rawlings [1938]),以及當代美國小說評論。換言之,張愛玲翻譯的範圍從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當代文學。她翻譯的《老人與海》早在海明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兩年便已問世,相當具有先見之明。評論集《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由張愛玲翻譯其序言及七章中的三章,實質上已佔了全書一半。該書於一九六七年出版,距離原著出版僅三年,即使以現今的標準也算頗能掌握時效。由上述可知,譯者張愛玲的興趣廣泛,並有能力處理不同時代、不同作家及不同文類的作品。 張愛玲翻譯的策略與特色也值得一談。套用翻譯研究的術語來說,翻譯策略主要分為兩種:歸化(domestication)主張翻譯成品要像通順流暢的譯入語/標的語言(target language),以方便讀者閱讀;異化(foreignization)主張翻譯成品應盡量維持譯出語/源始語言(source language)的特色,以豐富譯入語的思維與表達方式。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翻譯策略主要為歸化,這種翻譯觀可以曾為該社負責編務的林以亮以及擔任翻譯的思果和余光中的譯論與譯評為代表。這種翻譯策略,配合譯者的知名度,以及出版社的行銷(印刷精美,價格低廉,通路順暢),使得今日世界出版社的譯叢系列順利進入中文世界,尤其在台灣和香港發揮了最大的影響。 至於張愛玲本人的翻譯,基本上依循今日世界出版社的方針,包括在必要時加上原著譯文之外的一些附文本(paratexts),如序言、譯注,以幫助讀者閱讀與理解,進而增加對於美國文學與文化的認識。縱使偶爾出現異化(尤其是譯詩)與誤譯的現象,但整體說來譯筆頗為信實、通達、洗練,充分發揮了雙語者張愛玲身為中、美之間的文學翻譯者與文化溝通者的角色。 可惜的是,由於相關資料欠缺,以往的「張學」甚少觸及「譯者張愛玲」的研究。更遺憾的是,有別於一般的合約,當初美國新聞處是以「採購單」(purchase order)的方式向譯者購買「服務」(service),而非版權,再加上近年來許多譯者相繼謝世,而我國與美國在智慧財產權談判時忽視翻譯,未能要求強制授權,以致在今日世界出版社結束營業後,此一翻譯系列礙於著作權法相關規定而難以重新印行,讓前人心血結晶的智慧與文化資產就此湮沒,只能在舊書攤或二手書網站苦苦搜尋,實在令人扼腕。 因此,我們一方面欣喜於《張愛玲譯作選》在有心人努力下得以面世,廣為流傳,另一方面也惋惜其他「張譯」因為版權問題遲遲不能重現於中文世界(據熟悉內情者透露,有些尚須等到二○四○年代才能出版)。至盼張愛玲的所有譯作(包括不同的中英文版本)都能早日勾沉出新,重新流通,讓世人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張愛玲如何出入於中英文之間,認識她在翻譯方面的成就與貢獻,為原已繁複多樣的張愛玲增添另一番面貌。 二○一○年二月一日 台北南港 附識:本文主要根據筆者《翻譯與脈絡》(台北:書林,二○○九)中的〈含英吐華:譯者張愛玲--析論張愛玲的美國文學中譯〉(頁一五九─一七九)與〈冷戰時代的美國文學中譯--今日世界出版社之文學翻譯與文化政治〉(頁一一七─一四六)。張愛玲的譯作一覽表可參閱前者之二附錄(頁一八○─二○一),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文學中譯分類表可參閱後者之附錄(頁一四七─一五七)。本文撰寫期間承蒙鄭樹森先生與高全之先生惠賜高見,陳雪美小姐與金文蕙小姐提供資料,謹此致謝。
張愛玲以其獨特的創作風格獲得文壇矚目,然而大家多半忽略了她在翻譯方面的才華。張愛玲的翻譯作品主要集中在一九六○年代,類型則廣涵小說、詩歌、散文、戲劇與文學評論。翻譯界的權威人士認為她的翻譯技巧與語言運用都十分有個人特色,而「譯者張愛玲」的身分無疑也影響了日後她中英文並進的創作型態,其中部分作品甚至是先以英文創作,再重新改寫成中文。所以無論是想要更深入了解張愛玲,還是研究「張式」的翻譯藝術,這本書都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近年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導讀 :勾沉與出新--《張愛玲譯作選》/單德興
(本文作者為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兼所長)
「作家張愛玲」眾人皆知,但「譯者張愛玲」知者相對較少,至於她在翻譯方面的成就與貢獻則更罕為人知。
其實,名聞遐邇的「張愛玲」一名本身就是翻譯。她在《流言》中的〈必也正名乎〉一文開頭就說:「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換一個……」至於自己為什麼「戀戀於我的名字」,卻一直到結尾才道出緣由:
十歲的時候,為了我母親主張送我進學校,我父親一再地大鬧著不依,到底我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一時躊躇著不知道填什麼名字好。我的小名叫煐,張煐兩個字嗡嗡地不甚響亮。她支著頭想了一會,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罷。」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沒有改,到現在,我卻不願意改了。
根據這則作者自道的軼事,她的小名是「煐」,英文名是 “Eileen Chang”,而大名鼎鼎的「張愛玲」卻是十歲臨入學時,母親情急之下「暫且」「胡亂譯」的應景、甚至將就之作。這則出入於中英文之間的童年軼事,似乎也預言/寓言了她未來從事的中英翻譯。
其實,張愛玲很早就步上了翻譯之途。一九四一年,年方二十一歲的她便摘譯了哈而賽的〈謔而虐〉(Margaret Halsey,“With Malice toward Some,” 1938),發表於上海《西書精華》季刊。後來她又中譯了摯友炎櫻(Famita Mohideen)的若干作品,發表於上海的《小天地》、《苦竹》、《天地》、《雜誌》等月刊。有趣的是,她也以中文重新翻譯或改寫自己的英文作品,包括一九四三年發表於上海英文刊物《二十世紀》(The XXth Century)上的一些文章與評論,以及將 “Stale Mates: 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 重寫為〈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A Return to the Frontier” 重寫為〈重訪邊城〉,The Rouge of the North 重寫為《怨女》,“The Spyring” 改寫為〈色,戒〉等,扮演起「改寫者」、「自譯者」的角色,並且樂此不疲。其中雖有一些為早年的嘗試之作,但連同其他文藝創作,可看出張愛玲左右開弓,中英並進,多元發展,展現了強烈的雄心壯志。
然而,張愛玲的譯者身份與地位主要建立於她的「香港時期」(一九五二─一九五五),雖然只有短短幾年,成績卻相當可觀,不僅對於當時的美國文學中譯貢獻良多(詳見下文),對於個人的文學生涯也有重大的影響,如《秧歌》(The Rice-Sprout Song)與《赤地之戀》(Naked Earth)均分別以中英文撰寫與出版。細究起來,她在翻譯方面的成果還包括了英譯陳紀瀅的長篇反共小說《荻村傳》(Fool in the Reeds,1959)以及英譯自己的小說〈等〉(“Little Finger Up,” 1957)、〈桂花蒸 阿小悲秋〉(“Shame,Amah!” 1962)、〈金鎖記〉(“The Golden Cangue,” 1971);譯注清朝韓邦慶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為《海上花開:國語海上花列傳一》和《海上花落:國語海上花列傳二》(一九八三),並將此書譯為英文,前兩章發表於《譯叢》(Renditions,1982),全書 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 經孔慧怡(Eva Hung)校訂,二○○五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由此可見張愛玲的譯者身份之繁複多樣,而且與她的文學創作密不可分。此處僅就本書收錄的中文譯作選(全為美國文學)略加說明。
文學與翻譯等文化生產,與時代密切相關。首先就時代環境而言,當時適值冷戰時期,美國在國際上採取圍堵政策,除了在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等方面與共產主義對抗,防止其擴張之外,在文化方面也採取相同的策略,於是在香港成立文化機構,出版刊物和書籍,前者如《今日世界》(World Today〔一九五二─一九八○〕,原名《今日美國》,先是半月刊,一九七三年起改為月刊),後者最著名的就是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翻譯叢書,總計高達數百種,其中又以美國文學的數量最多、影響極為深遠。今日世界出版社縝密規劃,以優渥的稿酬廣邀港、台著名譯者、作者、學者,可謂當時的「夢幻隊伍」,大規模、有系統地中譯與美國相關的作品,數量之多、品質之精、水準之齊,可說是空前絕後。雖說該出版社成立的初衷有其國際政治的考量,但以後見之明來看,其成果遠遠超越一時的政治,而為中文世界留下了頗具意義的文化資產。筆者這一代許多人在戒嚴時期都由此一翻譯系列獲得啟蒙,至今依然懷念不已,即是明證。
再就張愛玲當時的處境而言,共產主義席捲中國大陸,在上海已有文名的她南來香港,亟需一份穩定的收入。咸信是在上海舊識宋淇(林以亮)的協助下,她開始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譯。一方面,今日世界出版社亟需大批中英文俱佳、且在文藝界或學術界具有知名度的人來從事翻譯;另一方面,就張愛玲而言,與該出版社合作,不只是為稻粱謀(其優渥稿酬是許多人樂於應邀翻譯的重大誘因),更可善用這個良機與管道發揮自己的語文專長與翻譯經驗,甚至藉由出入於中英文之間不斷修訂自己的文學創作,進而嘗試打開通往國際文壇之路。換言之,雖然處於冷戰時期,合作的雙方也各有所圖,但結果卻各蒙其利,並嘉惠廣大的讀者,遠超過一時一地的政治氛圍與現實考量,成為文壇與譯壇難得的佳話。
綜觀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文學名著譯叢便會發現,即使其中的譯者高手如林,但產量之豐像張愛玲這樣的並不多見(數量最多的當推晚近謝世的名譯家湯新楣〔湯象〕)。更重要的是,她的翻譯是全方位的,遍及各文類,其中以小說居多,包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Ernest Hemingway,The Old Man and the Sea),勞林斯的《小鹿》(Marjorie K. Rawlings,The Yearling,後易名為《鹿苑長春》),歐文的〈無頭騎士〉(Washington Irving,“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後易名為〈睡谷故事〉);詩歌有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和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詩作,均見於《美國詩選》(此書由林以亮編選,掛名的四位譯者由張愛玲領銜,其他三位依序為林以亮、余光中、邢光祖,未掛名的譯者尚有梁實秋和夏菁);散文主要見於《愛默森選集》(The Portable Emerson,後易名為《愛默森文選》,內含譯詩);文學評論有〈海明威論〉(Robert Penn Warren,“Hemingway”)和《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Seven Modern American Novelists)的〈序〉(William Van O,Connor,“Introduction”)以及其中的三章--〈辛克萊.路易士〉(Mark Schorer,“Harry Sinclair Lewis”)、〈歐湼斯.海明威〉(Philip Young,“Ernest Hemingway”)、〈湯麥斯.吳爾甫〉(C. Hugh Holman,“Thomas Wolfe”)。至於戲劇則可能是威廉斯的《琉璃集》(Tennessee Williams,The Glass Menagerie),因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的兩本目錄對此書譯者記載不一:《今日世界譯叢目錄》(一九七六)載為「張愛玲」,但《今日世界出版社圖書目錄,一九八○─一九八一》(一九八○)卻載為「秦張鳳愛」,成為「張學」中的一樁疑案。其中早期的譯作,如《老人與海》和《小鹿》,先前分別由香港的中一出版社與天風出版社印行(前者使用筆名「范思平」),後來納入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文學譯叢系列,重行設計與增訂後,更廣為流通。
正如筆者在〈含英吐華:譯者張愛玲--析論張愛玲的美國文學中譯〉一文中所指出的:
張愛玲翻譯的這些美國作家都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其中有早期經典作家歐文(Washington Irving),美國文藝復興時期與超越主義大師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與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954]),普立茲獎得主勞林斯(Marjorie K. Rawlings [1938]),以及當代美國小說評論。換言之,張愛玲翻譯的範圍從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當代文學。她翻譯的《老人與海》早在海明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兩年便已問世,相當具有先見之明。評論集《美國現代七大小說家》由張愛玲翻譯其序言及七章中的三章,實質上已佔了全書一半。該書於一九六七年出版,距離原著出版僅三年,即使以現今的標準也算頗能掌握時效。由上述可知,譯者張愛玲的興趣廣泛,並有能力處理不同時代、不同作家及不同文類的作品。
張愛玲翻譯的策略與特色也值得一談。套用翻譯研究的術語來說,翻譯策略主要分為兩種:歸化(domestication)主張翻譯成品要像通順流暢的譯入語/標的語言(target language),以方便讀者閱讀;異化(foreignization)主張翻譯成品應盡量維持譯出語/源始語言(source language)的特色,以豐富譯入語的思維與表達方式。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翻譯策略主要為歸化,這種翻譯觀可以曾為該社負責編務的林以亮以及擔任翻譯的思果和余光中的譯論與譯評為代表。這種翻譯策略,配合譯者的知名度,以及出版社的行銷(印刷精美,價格低廉,通路順暢),使得今日世界出版社的譯叢系列順利進入中文世界,尤其在台灣和香港發揮了最大的影響。
至於張愛玲本人的翻譯,基本上依循今日世界出版社的方針,包括在必要時加上原著譯文之外的一些附文本(paratexts),如序言、譯注,以幫助讀者閱讀與理解,進而增加對於美國文學與文化的認識。縱使偶爾出現異化(尤其是譯詩)與誤譯的現象,但整體說來譯筆頗為信實、通達、洗練,充分發揮了雙語者張愛玲身為中、美之間的文學翻譯者與文化溝通者的角色。
可惜的是,由於相關資料欠缺,以往的「張學」甚少觸及「譯者張愛玲」的研究。更遺憾的是,有別於一般的合約,當初美國新聞處是以「採購單」(purchase order)的方式向譯者購買「服務」(service),而非版權,再加上近年來許多譯者相繼謝世,而我國與美國在智慧財產權談判時忽視翻譯,未能要求強制授權,以致在今日世界出版社結束營業後,此一翻譯系列礙於著作權法相關規定而難以重新印行,讓前人心血結晶的智慧與文化資產就此湮沒,只能在舊書攤或二手書網站苦苦搜尋,實在令人扼腕。
因此,我們一方面欣喜於《張愛玲譯作選》在有心人努力下得以面世,廣為流傳,另一方面也惋惜其他「張譯」因為版權問題遲遲不能重現於中文世界(據熟悉內情者透露,有些尚須等到二○四○年代才能出版)。至盼張愛玲的所有譯作(包括不同的中英文版本)都能早日勾沉出新,重新流通,讓世人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張愛玲如何出入於中英文之間,認識她在翻譯方面的成就與貢獻,為原已繁複多樣的張愛玲增添另一番面貌。
二○一○年二月一日
台北南港
附識:本文主要根據筆者《翻譯與脈絡》(台北:書林,二○○九)中的〈含英吐華:譯者張愛玲--析論張愛玲的美國文學中譯〉(頁一五九─一七九)與〈冷戰時代的美國文學中譯--今日世界出版社之文學翻譯與文化政治〉(頁一一七─一四六)。張愛玲的譯作一覽表可參閱前者之二附錄(頁一八○─二○一),今日世界出版社的美國文學中譯分類表可參閱後者之附錄(頁一四七─一五七)。本文撰寫期間承蒙鄭樹森先生與高全之先生惠賜高見,陳雪美小姐與金文蕙小姐提供資料,謹此致謝。
無頭騎士 華盛頓 歐文─著 赫德遜河東岸有許多寬闊的小港;內中有一個港口環抱著一個小鎮,也可以說是一個鄉間小碼頭。河道在這裏突然放寬了,被古代荷蘭航海家稱為「大板湖」,他們航行到這裏,總是謹慎地把船帆收短些,渡河的時候總祈求聖尼可拉保佑他們。這小鎮,有人稱它為格林斯堡,但是它比較通行比較正式的名字是「流連城」。聽說這還是從前那時候,近鄉的好主婦們給它取了的名字,因為她們的丈夫在趕集的日子總是在鎮上的酒店裏流連忘返。雖然有這一說,我並不敢保證確是如此,我不過白提這麼一聲,為了要這篇記載絕對精確可靠。離這座村子不遠,也許有二英里之遙,有一個小山谷,其實也就是高山之間的一塊盆地,這是全世界最幽靜的境地之一。一條小河平滑地穿過這塊盆地,流水的喃喃細語正夠催人入睡;還有就除非偶爾聽見一聲鵪鶉叫,像吹哨子似的,或是一隻啄木鳥嗒嗒作聲啄著樹幹,此外幾乎從來沒有別的什麼聲響打破那一致性的平靜。 我記得我小時候第一次獵松鼠,是在那山谷的一邊的一個核桃樹林裏,高樹參天,濃蔭匝地。我在正午信步走入林中,那時候整個的自然界都是特是安靜。我嚇了一跳,聽見我自己的獵鎗轟然吼了一聲,打破了四周的安息日的寂靜,憤怒的迴聲震盪不已,把那鎗聲延續下去。萬一有一天我想退隱,想溜到哪裏去躲開這世界與人世間的煩惱,靜靜地在夢中度過殘生,我不知道有比這小谷更好的地方了。 這地方是那樣安閒得近於無精打彩,此地的居民是最初的荷蘭籍移民的後裔,他們又具有一種特殊的性格,所以這幽僻的山谷一直有「瞌睡窩」之號,這裏的田舍郎在附近一帶也被稱為「瞌睡窩兒郎」。彷彿有一種沉沉的睡意籠罩在地面上,朦朧如夢,連大氣裏都充滿了這種氣質。有人說這地方在移民初期被一個德國北部的醫生施魔法鎮住了;又有人說在赫德遜發現這地域之前,有一個老印第安酋長,是他那一個部落的先知或是神巫,他總在這裏舉行會議。這地方確是仍舊被某種巫魔的法力所統治著。當地的人民精神上受了它的蠱惑,使他們永遠惘惘若夢地走來走去。他們喜歡相信各種神奇的傳說;他們時常靈魂出竅,時常看見幻景;又常常看見異象,聽見空中的音樂與語聲。整個這一個地帶都有許多地方性的傳說,有鬼的所在,以及神秘朦朧的迷信;這山谷裏發現流星與彗星的次數,比國內任何地方都要多;噩夢的女妖,也最愛在這裏興風作浪。 然而在這被迷蠱的地區內,神通最廣大的一個精靈卻是一個騎在馬上的無頭鬼。它似乎是一切空中的鬼神的總司令。有人說它是一個德國赫斯騎兵,在革命戰爭期間一個無名的戰役中被砲彈打掉了腦袋;所以從此以後,永遠被鄉下人看見他在幽暗的夜中匆匆掠過,彷彿御風而行。他出沒的所在不僅限於這山谷內,有時候還伸展到附近的大路上,尤其是離這裏不遠的一個教堂附近。此地有些最可靠的歷史學家--他們曾經謹慎地收集整理一切流傳著的與這鬼有關的事實--他們堅持著說這騎兵的身體葬在教堂外的墳場裏,所以他的鬼魂每夜從這裏出發,馳騁到戰場上去找他的頭顱;有時候他像午夜的狂風一樣,疾馳著經過瞌睡窩,那是因為他耽擱得太久,急於在天明前趕回墳場。 這流傳已久的迷信,內容大致如此。它曾經供給許多材料,在這鬼影幢幢的地區製造出許多荒誕的故事;鄉下人圍爐夜話的時候,都稱這鬼怪為「瞌睡窩的無頭騎士」。 我曾經提起此地的居民常會見神見鬼,但是這並不限於這山谷的居民,任何人只要在這裏住過一個時期,就會染上這種傾向--這確是很奇怪。他們進入這瞌睡沉沉的區域之前,不管怎樣清醒,不久就必定會吸入空氣中的魔魘影響,開始變得幻想力豐富起來--做上許多夢,又看見鬼魂顯形。 我對於這安靜的一隅地是滿口讚美,不遺餘力,因為在這種隱僻的山谷裏,人口、禮儀、習俗都是固定不移的--廣大的紐約州裏偶爾點綴著幾個這一類的山谷,是荷蘭人聚居之地--而同時在這營營擾擾的國土上,移民與進化的洪流在別處不斷地引起各種變化;時代的潮流在它們旁邊衝過,它們卻視若無睹。它們像湍急的溪流邊緣上的小小的死水潭;我們可以看見稻草與水泡安靜地浮在那水面上,拋了錨,或是停在潭邊的冒牌港口裏,徐徐旋轉著,潮水流經這裏,也並不攪擾它們。我在瞌睡窩睡昏昏時從樹蔭裏走過,雖然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是我疑心那裏仍舊是那幾棵樹,那幾家人家,在瞌睡窩的蔭庇下度著單調慵懶的生活。 在這自然界裏天生的僻壤中,在美國歷史上的一個遠古時期--那就是說,約在三十年前--曾經有一個可敬的人住在這裏,名叫夷查博.克雷恩;他是為了教學,所以居留在瞌睡窩--照他自己說來,是「流連」在這裏。他是康涅狄格人;那一州出了許多開墾先鋒,獻給國家,不但開拓森林,而且開啟人們的性靈,每天大批遣出邊地的伐木人與鄉村教師。這人姓克雷恩,克雷恩的意義是「鶴」,他這人也的確是有點像一隻鶴。他身材高,而非常瘦,狹窄的肩膀,長臂長腿,一雙手吊在袖子外面一里之遙,腳可以用來做鏟子,全身骨骼都是極鬆弛地連在一起,吊兒郎當。他的頭很小,頭頂平坦,耳朵非常大,綠玻璃似的大眼睛,鷸鳥喙似的長鼻子,因此他的頭像一隻風信雞,高棲在他細長的頸項上,彷彿在那裏辨別風向。在刮大風的日子,你如果看見他大踏步在小山的側面上走著,他的衣服被風吹得膨脹起來,在他週身上下飄舞著,你也許會把他當作旱魃下降世間,或是田野裏逃出來的一個稻草人。 他的學校是一座低矮的房屋,只有一間大房間,粗陋地用木材築成;窗戶一部份裝配著玻璃,一部份裱糊著習字簿的紙張,填補窟窿。空關著的時候,鎖閉門窗的方法非常巧妙,把一根堅韌的樹枝扭曲著拴在門鈕上,再把幾根木樁停在百葉窗上:這樣,如果來了賊,進來雖然非常容易,出去卻有點感到為難,建築師約斯.范.胡頓想出這主意,大概是襲用了捕鱔魚的籠子的妙處。這學校建築在一個頗為荒涼的地方,但是風景悅人,正在一個樹木濃密的小山腳下,附近有一個小河,校舍的一端生著一棵威猛的樺樹。在一個睡昏昏的夏天的下午,你可以聽見他的學生們的聲音,低低地喃喃誦讀著功課,像蜂窠裏嗡嗡的鳴聲;時而岔入教師的權威的聲音,恐嚇地,或是命令地;或是也許岔入那樺木棍子的可怖的響聲,他在那裏鞭策一個偷懶的學生,催促他走上繁花夾道的治學途徑,說老實話,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永遠記得那句至理名言:「不動棍子,寵壞孩子。」夷查博.克雷恩的學生確是沒有被寵壞。 但是我並不要讀者想像他是那種殘酷的學校首長,樂於讓他們治下的臣民受笞楚;恰巧相反,他懲治不法之徒,嚴明而並不嚴厲;減輕弱者的負擔,加在強者身上。那種弱小的孩子,只消把棍子揮舞一下就會使他畏縮起來,那就寬大地放過他;但同時也不能循私枉法,就加倍處罰另一個堅強執拗的衣裾寬大的小荷蘭頑童,這種孩子挨了樺木棒就憤懣起來,氣鼓鼓地,變得固執而陰鬱。這一切他統稱為「向他們的父母盡責」,從來沒有一次行刑後不告訴那孩子,「你將來一定會記得這件事,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你就會感謝我。」那痛楚的頑童聽到這話該覺得很安慰。 學校散課以後,他甚至於和大些的孩子們作伴遊玩;在休假的下午他伴送有些小些的孩子們回去,那些孩子們恰巧有美麗的姐姐,或者他們的母親是好主婦,以善於烹飪馳名。他和他的學生們親善,的確是於他有利。學校的進項很少,每天供給他吃麵包都不大夠,因為他食量奇大,雖然身材瘦長,卻像一條蟒蛇一樣伸縮自如,可以吞下極大的東西;為了貼補他的生活費,當地農民依照這一帶的鄉風,凡是有孩子跟他唸書的人家都輪流供給他的膳宿。他逐次在每家住一星期,在附近這地段不停地兜圈子,他現世的一切動產都包在一條布手帕裏。 他這些東翁都是莊稼人,出不起錢的,他們不免認為教育費是一項嚴重的負擔,認為教師不過是懶漢,於是他想出許多方法來使他自己有用而又討人歡喜。他有時候幫助農民做他們農場上較輕的工作;幫他們製乾草;補籬笆;牽馬去飲水;把牛從牧場上趕回來;劈柴,冬天用來生火。同時他也把他在學校裏的威儀與絕對的統治權都收了起來;學校是他的小帝國,但是出了校門,他變得出奇地溫柔,善伺人意。他愛撫孩子們,尤其是那最年幼的一個,因此母親們都喜歡他;他像古時候那隻勇敢的獅子,寬宏大量地讓一隻羔羊支配他,他會抱著個孩子坐在他一隻膝蓋上,用另一隻腳推動一隻搖籃,一搖搖好幾個鐘頭。 除了他的種種天職之外,他還是這一個地段的歌唱教師,教授年青人唱聖詩的藝術,賺了不少雪亮的銀幣。每星期日率領著他選出的歌詠團,站在教堂的樓廂前面,那是他極感到沾沾自喜的一件事;在他自己看來,他完全把牧師的勝利搶了去了。他的喉嚨也的確是遠比任何別的做禮拜的人更為響徹雲霄;至今仍舊有人聽見那教堂裏有一種奇異的顫抖的喉音,並且遇到一個寂靜的星期日上午,連半英里外都聽得見,簡直在磨坊塘的對岸還聽得見。人家說那怪聲是從夷查博.克雷恩的鼻子裏一脈相承,遺傳下來的。於是那可敬的腐儒想出種種的小打算,湊付著度日--他那種巧思也就是普通所謂「不擇手段」--日子倒也過得還不錯。那些不明白腦力勞動的甘苦的人,都還以為他逍遙自在,生活得非常舒適。 在鄉間的女人圈子裏,大都認為一位教師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她們把他當作一種有閒階級的紳士型人物,他的鑒別力與才學遠勝那些粗鄙的田舍郎,她們甚至於覺得他的學問僅比牧師稍遜一籌。所以他每次在一個農家出現,正值下午用點心的時候,座間總會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還會添上一碟額外的蛋糕或是糖菓,或者也許還會拿出一隻銀茶壺來,讓它露一露臉。因此一切村姑見到我們這位文士,無不笑臉相迎,使他感到異樣地快樂。星期日連做幾次禮拜,中間休息的時候,他在教堂外的墳場上周旋於她們之間,多麼出人頭地!替她們採葡萄--附近的樹上爬滿了野葡萄藤;把墓碑上的一切銘誌朗誦給她們聽,逗她們笑;或是陪伴著整隊的姑娘們,在附近的磨坊塘的岸上散步;而那些比較怕羞的鄉下佬羞怯地躊躇不前,都妒忌他那超群的文雅與他優美的辭令。 因為他過著半流浪的生活,他也就是一種逐戶換閱的新聞紙,把地方上的閒言閒語整批地從這家帶到那家;所以他一出現,誰都表示歡迎。而且他被婦女們當作一個偉大的學者,十分敬重他,因為他曾經從頭至尾看過好幾本書,而且他熟讀哥頓.馬塞所著的《新英蘭巫術史》--他極堅定地強烈地信仰那本書。 事實是,他很有一點小聰明,而又腦筋簡單,輕信人言,兩種個性奇異地混合在一起。他對於怪力亂神的無饜的要求,與他吸收消化它的能力,都是同樣地高人一等;而他住在這被迷蠱的地區,更加助長了他這兩種機能。從來沒有一個故事他認為太粗俗可怕,難以置信。他常常喜歡在下午放學後躺在濃密的三葉草叢中,在小河邊--那小河嚶嚶哭泣著在他的學校旁邊流過--他在那裏研讀老馬塞的那些恐怖故事,直到暮色蒼茫,使那印出的書頁在他眼前變成一片昏霧。 然後他穿過沼澤與溪流與可怕的樹林,回到他暫時棲身的那一家農家;一路行來,在這魅人的黃昏裏,自然界的每一種聲音都使他的興奮的幻想力顫動起來;山坡上的怪鴟的哀鳴;預知暴風雨的樹蟾蜍,發出牠那不祥的叫聲;尖叫的貓頭鷹的淒涼的鳴聲,或是樹叢中忽然息息率率響著,鳥雀從巢中驚飛出來。螢火蟲在最黑暗的地方閃閃發光,最是奕奕有神,有時候有一隻特別亮的流螢穿過他前面的途徑,也把他嚇一跳;如果恰巧有一隻大傻瓜硬殼蟲亂衝亂撞飛到他身上來,那可憐的教書匠簡直要吓死了,以為他被一個女巫的信物打中了他。他在這種時候,要想淹沒他那些恐怖的思想,或是想驅逐妖邪,唯一的辦法就是唱出聖詩的曲調,瞌睡窩的善良的居民在晚間坐在門口,常常感到悚然,因為聽見他那帶鼻音的歌聲,「甜蜜的音韻連鎖著聲聲慢,」從遠山上飄浮過來,或是沿著那黃昏的道路上飄來。 他這種恐怖性的愉悅還有另一種來源;和那些荷蘭老婦人一同度過悠長的冬夜,那時候她們在火爐邊紡織羊毛,壁爐前面列著一排蘋果,烤得畢畢剝剝響;他聽她們說那些神奇的故事,關於鬼魅妖魔,鬧鬼的田野,鬧鬼的小河,鬧鬼的橋,鬧鬼的房屋,尤其是關於那無頭騎士--她們有時候稱他為「瞌睡窩跑馬的赫斯騎兵」。她們也同樣地愛聽他所說的巫術的軼事,以及康涅狄格州往年常有的可怕的預兆,空中的不祥的異象與聲音;他又根據彗星與流星占斷未來,把她們嚇得半死;又告訴她們那件驚人的事實--這世界絕對是在旋轉著,她們有一半的時候是顛倒豎著! 當時確是愉快的,安逸地蜷伏在爐邊的角落裏,輕聲爆炸著的木柴燃起的火焰,把那整個的房間映成一片紅光,當然沒有鬼敢在這裏露面。但是這愉快的代價很昂貴,得要以他歸途上的恐怖作為代價。在雪夜的幽暗可怖的白光中,有多麼可怕的形體與陰影攔著他的路!--遠處的窗戶裏的燈光穿過荒田射過來,他多麼戀戀地望著那每一絲顫抖的光線!--他多少次被一棵蓋滿了雪的矮樹嚇一大跳,它像一個披著被單的鬼,攔住他的去路!--他多少次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踏在雪上那一層冰凍的硬殼上,嚇得縮成一團,血液都凝凍起來;而且不敢回頭看,怕他會看見一個什麼怪物,緊跟在他後面走著!--他多少次被樹間呼號著的一陣狂風刮得他六神無主,以為它是那「跑馬的赫斯騎兵」夜間四出掃蕩! 然而這一切只是夜間的恐怖,心中的幽靈,只在黑暗中行走;雖然他這一輩子也曾經看見過許多鬼怪,而且在他孤獨的旅程中,也曾經被魔鬼化身為各種形體纏繞過他,不止一次,然而一到白晝,這些凶邪就都消滅了;雖然世間有魔鬼作惡多端,他仍舊可能很愉快地度過這一生,要不是遇見了一個比任何鬼怪與天下一切女巫都更使人感到困惑的東西--女人。 每星期聚集一次跟他學習歌唱的學生之中,有一個卡忒麗娜.范.泰瑟,一個殷實的荷蘭農民的獨養女兒。她是一個芳齡十八的少女,一朵花正開著;像一隻鷓鴣一樣豐滿;像她父親種出的桃子一樣成熟,酥融,腮頰紅艷;她遠近馳名,不但是為了她的美麗,而且為了她可以承襲到巨大的遺產。然而她又還有點賣弄風情,就連她那一身打扮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衣服是古代與現代的時裝熔為一爐,那最能襯托出她的美點。她戴著黃澄澄的純金飾物,那是她的高祖母從薩爾丹姆帶來的;她穿著古式的誘惑性的緊身肚兜;而同時又穿著一條挑撥性的短襯裙,炫示四鄉最俏麗的一雙腳與腳踝。 夷查博.克雷恩對女性一向心又軟又痴;這樣富於誘惑性的一塊天鵝肉不久就被他看中了,這本來也是意中事;尤其是他到她家裏去訪問過她以後,更加著迷起來。那老頭子鮑爾忒斯.范.泰瑟是一個最典型的興旺的滿足的慷慨的農人。他確是很少看到或是想到自己農場外的事;但是在他的農場內,一切都是妥貼,快樂,情形良好。他對於他的財富很感滿意,但是並不認為這是他值得自傲的;他以他豐饒富足的生活自誇,而並不講究排場。他的堡壘位置在赫德遜河上,荷蘭農民都喜歡窩藏在河邊這種綠蔭中的肥沃的角落裏。 一棵大榆樹伸展著它寬闊的枝幹,蔭蔽著那房屋;在它腳下咕嚕咕嚕湧出一股泉水,再清再甜也沒有,從一個木桶製成的小井裏冒出來;然後那泉水悄悄地從草叢中閃閃發光溜過去,流入附近一條小河,那條河在赤楊與矮柳樹叢中泡滾滾地流著。緊接著那莊屋就是一座巨大的穀倉,大得夠做一個教堂;那穀倉裏裝滿了農場上的寶藏,擠得每一個窗戶與罅隙都彷彿要爆裂開來了;打麥的連耞從早忙到晚,在穀倉中發出震盪的迴響;燕子吱吱喳喳在簷下掠過;一排排的鴿子在屋頂上晒太陽,有的抬起一隻眼睛來彷彿在察看天色,有的把頭藏在翅膀下面,或是埋在胸脯裏,此外也有些在那裏挺胸疊肚充胖子,咕咕叫著鞠著躬,在牠們太太跟前轉來轉去。 肥滑的遲重的豬隻在安靜的食料豐富的豬圈裏咕噥著;時而有一隊隊的乳豬從豬圈裏衝出來,彷彿要嗅一嗅外面的空氣。一個鄰近的池塘裏浮著一隊莊嚴的雪白的鵝,護送著大隊的鴨子;整隊的火雞在農場裏咯咯叫著到處跑,珠雞煩躁地在農場中轉來轉去,發出牠們悻悻的不滿的叫聲,像脾氣壞的主婦們。壯麗的雄雞在穀倉的門前來回踱著,牠是一個典型丈夫,一個武士,一個高貴的紳士,牠拍著牠光亮的翅膀,傲然地滿心歡喜地長啼著--也有時候用牠的腳刨開土地,然後慷慨地把牠永遠吃不飽的妻子兒女喚過來,分享牠發掘出來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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