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的玻璃鞋
2010/09/27
皇冠
島田莊司
352
婁美蓮
无
島田莊司的警探傳奇/既晴 Ⅰ 本作《飛鳥的玻璃鞋》的創作時間落在一九九一年,是島田莊司適才開展本格推理新探索,預備以巨篇推理的路線席捲文壇、正值如火如荼的時刻。那一年,島田發表了「新.御手洗」系列的第二作《水晶金字塔》,為了更專心地往更浩大、更複雜的作品格局前進,勢得割捨其他或為商業、或為試驗而寫的諸多系列,關於這個部份,在先前《羽衣傳說的記憶》(1990)的導讀裡,已經大致介紹過了。 在這之中,島田花費最多心力經營的,當然就是他筆下僅次於御手洗潔的第二神探,警視廰搜查一課吉敷竹史系列。 一九八○年代的解謎推理,正遭到以寫實為主的推理文壇所壓抑,而吉敷竹史探案的誕生,最初只是島田為了維持推理作家生命而暫時妥協的商業創作。第一部《臥鋪特快車「隼號」1/60的障礙》(1984)以降,島田先跟隨旅情推理的潮流;接著,到《Y的構圖》(1986)後逐漸轉往正統、富有批判力的社會派領域;然後,再到《奇想、天慟》(1989)的本格、社會派大融合,將創作方向朝著他日後最關心的「冤罪問題」前進。 在這段期間,就算是無法自由自在地撰寫最鍾愛的本格推理,島田依然想方設法,在吉敷竹史探案裡加入一些天馬行空的謎團、異想天開的詭計,讓讀者能夠領略本格推理的浪漫邏輯魅力;同時,經過了多部作品的歷練,島田對社會派的理解亦漸次加深,故事也不再像是知識分子們的紙上智力遊戲,而是更能反映現實、更能引起讀者產生共鳴的人間百態。八○年代,是吉敷系列綻放光芒的全盛時期。 不過,就在《奇想、天慟》發表的同時,日本推理文壇在「新本格派」的潮流影響下,對本格推理的接受度日益提高,長期束縛著島田創作路線的社會派枷鎖終於鬆脫,再加上與綾辻行人、法月綸太郎、我孫子武丸、歌野晶午等年輕作家們聲氣相通,眼見萬事俱備,御手洗潔探案的復活時刻終於來臨。 九○年代的島田莊司,大多數的創作主題有二:在小說領域,是前述的「新.御手洗」,這是他體現本格推理探索的實踐;在非小說領域,則是探討日本死刑犯冤獄可能性的罪案實錄,比起靠著情節虛構、影射時事的社會派創作來發聲,島田決定選擇用日本社會的真實案例,來表達他對冤罪問題更強烈的關心。 於是,屬於社會派路線的吉敷竹史探案,就此暫停創作。 本作《飛鳥的玻璃鞋》即是在島田專心從事上述兩大創作主題之際,所完成的最後一部吉敷竹史探案。下一部吉敷探案,就得等到《淚流不止》(1999)了,中間出現了一個長達八年的大斷層,比《斜屋犯罪》(1982)與《御手洗潔的問候》(1987)相隔的時間還久! Ⅱ 以創作路線而言,目前已經發表了十六部的吉敷竹史探案,整體均屬於社會派,但若是比較各部作品,仍然可以發現相當程度的差異。 其中,著重在火車時刻表的,如《臥鋪特快車「隼號」1/60的障礙》與《出雲傳說7/8殺人》(1984);表現不可思議詭計的,如《北方夕鶴2/3之殺人》(1985)和《奇想、天慟》;專注於社會批判的,如《Y的構圖》及〈展望塔的殺人〉(1987);有渲染心理懸疑的,如《消失的「水晶特快車」》或《灰之迷宮》(1987);強調都市論、日本人論的〈土地的殺意〉(1988)與《少了ら字的殺人事件》(1991);描述吉敷和通子之間情感的,有《羽衣傳說的記憶》。 這些林林總總的面向,豐富了吉敷竹史探案的內涵,也讓它與追求浪漫解謎的御手洗潔探案截然不同,成功地打造出獨特的風範。 相形之下,做為吉敷竹史系列「暫時停業」的《飛鳥的玻璃鞋》,宛如一代警探的回顧展,這本作複習了吉敷探案所有特徵,吉敷系列曾經有過什麼,這裡通通都找得到。本作讓讀者一口氣盡情享受吉敷探案的閱讀滋味,然後,再乾脆地「拉下鐵門」說再見。 要看《出雲傳說7/8殺人》的血腥分屍案,這裡有。 要看《北方夕鶴2/3之殺人》的日本民間傳說,這裡有。 要看對日本社會的批判,這裡有。 要看吉敷與前妻通子的藕斷絲連,剪不斷、理還亂,這裡有。 要看吉敷竹史展現男人魅力,為了調查案件不惜與上司翻臉、跋山涉水、夙夜匪懈、不得到真相絕不放手的硬派作風,這裡也有。 要看吉敷竹史在面對日本官僚制度僵化、不公時的憤怒,以及長期處在警務工作,對人生的迷惘與苦惱,這裡全都有。 在本作中,島田幾乎是以一種數學運算式的寫作態勢,很平均、很適時地在故事的每一個段落,加入讀者們熟悉的吉敷竹史元素,對於獨立的單一作品而言,儘管當中有些段落顯得突兀、有些描寫顯得繁瑣、有些安排顯得不是那麼必要,但是從一個系列的整體來看,這些零碎、微小的細節,就構成了讀者所喜歡的吉敷竹史。 一個推理系列的經營,並非只需要精彩曲折的解謎過程,既然有足夠的篇幅、足夠的冊數,作家就應該偶爾離開推理的橋段,以其他面向去描寫系列裡的主要人物,讓這些人物更立體、更有人性。對於剛接觸這個系列的讀者來說,這些描寫似乎多餘、拖戲之嫌,但對於長久浸潤此一系列裡的熟哥迷姐來說,這些描寫卻是欣賞故事絕對必須的最佳調劑。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推理評論家岸洋一在《島田莊司讀本》(1997)裡,為《飛鳥的玻璃鞋》撰寫了一篇分析,談到了另一個閱讀本作的角度,是相當有趣的註解。 試摘要如下—— ……這是整個人變成頑固大叔了的吉敷竹史之信念。為什麼自己非得那麼深入地介入調查?並不是因為不成熟的正義感正在燃燒,而是猶如身軀自然而然地去追求那樣,默默地在日本來回奔走。 這彷彿就是島田莊司自己。一邊承受著各式各樣的揶揄,一邊認真地為著本格Mystery處理著各式各樣的工作,那是身軀的追求。狀況棘手也沒關係,只想往自己相信的道路前進——我想,這的確是島田莊司給人的感覺,透過吉敷的角色表現出來。 Ⅲ 《飛鳥的玻璃鞋》做為「加納通子」身世之謎準備進入《淚流不止》的「前奏曲」,裡頭不僅以〈灰姑娘〉這樁童話故事的流傳史做為引子,甚至進而延伸到中國古代婦女的纏足風俗,藉此,島田也表達了他對女性議題的論述。 經由這些論述,若是比對島田於自身作品裡的女性角色之形塑,便可以發現一些共通點。 御手洗潔探案的松崎玲王奈也好、吉敷竹史探案的加納通子也好,或許可以再包括島田作品中的幾位女性凶手在內(限於閱讀樂趣的保留,此處就不列舉篇名、人名),其實島田大致上都有一個特定的書寫形象——她們總是帶著一份不明所以的心理壓抑及性格扭曲。於是,在島田的筆下,她們有時是語無倫次的瘋子、有時是邪念滿腹的惡魔、有時則是天真無邪的孩童。 島田慣常利用「刻意極端化女性角色的心理壓抑及性格扭曲」,以造成具有戲劇效果的心理謎團,製造角色的複雜性,誘引讀者深入。而,這種心理、性格的成因,依照島田的設計,絕大多數則來自於日本傳統男權社會的壓制與脅迫,如家族秩序、權力控制、情感綁架等。 然而,無論是松崎玲王奈或加納通子,事實上都是獨立自主的女性,有不依靠男人即能在社會上立足的能力,但她們生存在社會上,島田仍然刻意地加強她們受歧視、遭漠待的感受,彷彿是在呈現「女性再怎麼獨立自主,依然擺脫不了男權社會的精神纏足」的實態,有一絲「男權社會被害者」的暗喻。 如此定型——總是代表「謎團」、總是代表「麻煩」的女性樣貌,恐怕得一直到《犬坊里美的冒險》(2006)才有所改變。在此作的司法研習生犬坊里美,雖然帶有一些土包子村姑的刻板色調,但其勇敢無懼、追求真相的熱忱姿態,這才讓島田筆下的女性角色擁有積極、主動、明亮的新形象,終於脫胎換骨。
吉敷竹史賭上刑警生涯的最大考驗!如果七天內不能破案,就沒有明天!穿上玻璃鞋的灰姑娘,戴著假面具,走入現實中的童話世界。然而,等待她的是午夜來臨後的倉皇,她只是命運的傀儡……演技派演員大和田剛太在拍完電影「由美子之戀」後就離奇失蹤了!某天,大和田的夫人三枝子收到一個不明包裹,打開一看,裡面裝的竟然是丈夫的右手,從手腕以下被人截斷,還用鹽醃漬起來!大和田剛太已失蹤十個月,案情有如石沉大海,但東京警視廳的吉敷竹史卻嗅到不尋常的氣息:在演藝圈人緣頗佳的大和田,似乎不曾與人結怨,為何會被人以殘忍的手段割下右手?而失去右手的他,現在又到底是生是死?被這起案件勾起興趣的吉敷竹史,請命前往大阪、京都等地越區辦案,他的長官阻擋不了吉敷的執著,只好限期吉敷必須在一個星期內破案,否則,他的刑警生涯得就此終結……一意孤行的吉敷在關西地區四處走訪後發現,一本講述飛鳥地區傳說的書《飛鳥的玻璃鞋》,似乎隱藏著破案的關鍵?……吉敷竹史探案的內涵,與追求浪漫解謎的御手洗潔探案截然不同,成功地打造出獨特的風範。吉敷竹史系列的《飛鳥的玻璃鞋》,宛如一代警探的回顧展,複習了吉敷探案所有特徵。在本作中,島田幾乎是以一種數學運算式的寫作態勢,很平均、很適時地在故事的每一個段落,加入讀者們熟悉的吉敷竹史元素,這些零碎、微小的細節,構成了讀者所喜歡的吉敷竹史。
島田莊司日本推理小說之神,一九四八年出生於日本廣島縣福山市。武藏野美術大學畢業,繪畫和音樂造詣均十分深厚。專事推理小說寫作之前從事過多種工作,三十三歲時以首部長篇作品《占星術殺人魔法》嶄露頭角。島田莊司是當今日本推理文壇的重鎮,在八○年代「社會派」」當道的推理小說界,島田以空前絕後的詭計謎團和充滿說服力的文筆,獨力開拓出無數「本格派」的死忠讀者,當代「本格派」的推理作家無不受其影響,「新本格派」的開創者綾辻行人甚至尊他為師。他的作品曾多次獲獎及進入暢銷排行榜,其中《占星術殺人魔法》更被日本推理作家協會選為二十世紀十大推理小說。島田的推理小說主要有兩大系列,一個以占星師兼業餘偵探御手洗潔為主角,代表作包括《占星術殺人魔法》、《異邦騎士》、《黑暗坡的食人樹》、《魔神的遊戲》、《眩暈》、《御手洗潔的問候》、《龍臥亭殺人事件》、《龍臥亭幻想》、《斜屋犯罪》、《水晶金字塔》、《異位》、《摩天樓的怪人》與《螺絲人》等;另一個則以刑警吉敷竹史為主角,代表作包括《寢台特急1/60秒障礙》、《出雲傳說7/8殺人》、《北方夕鶴2/3殺人》與《奇想、天慟》等。而《犬坊里美的冒險》則是島田第一次以女性為主角所開創的全新風格作品。除了系列作品外,他的單篇推理作品也同樣擁有極高的成就,例如《被詛咒的木乃伊》即曾入圍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賞」。自一九八一年推出首部長篇小說以來,島田莊司已出版包括長、短篇小說、評論等著作共百餘部。除推理作品外,他對汽車評論、死刑廢除論與日本人論等主題亦有高度興趣。島田現已移居美國洛杉磯,並自二○○○年起不定期出版內容包括小說、評論與隨筆的個人雜誌《島田莊司季刊》。為表彰島田莊司對推理文學的卓越貢獻,他家鄉的福山文學館已兩度舉辦「島田莊司展」,島田更於二○○八年獲頒第十二屆「日本推理文學大賞」!島田對提攜後進也一向不遺餘力,而為鼓勵華文推理創作,他不但大力支持皇冠主辦「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並於二○○九年九月在台灣舉辦「密室裡的大師──島田莊司的推理世界」特展,堪稱華文推理界有史以來的空前盛事!
楔子 「太太,信箱是不是該換個大一點的?」女傭窪田春子指著放在餐桌上的小包裹說道。 「這次的包裹又塞不進去,被扔在信箱的下面。」 「哦,是嗎?也對。」 電影明星大和田剛太的夫人三枝子慢條斯理地應道。她從以前就注意到這個問題了。 大和田剛太經常收到粉絲寄來的包裹。大和田家的信箱是鋁製的半圓筒狀,下面有細細的鋼管支撐,不僅信箱本身的設計很講究,還跟外牆整面塗白的房子十分相襯;不過因為容量小,收信的話還可以,收小包的話就不行。偶爾也有親切的郵差願意多走幾步路幫他們送到家門口,不過,通常都是把包裹顫巍巍地擺在信箱的屋頂上或是丟在門柱旁的草皮上就一走了之。其實,把信箱後面的門打開,把東西塞進去就可以了,不過,碰到太長、太寬的還是沒有辦法。 「剛才差點就被偷走了。就算沒被偷走,也會讓我們家成為小偷鎖定的目標。」 窪田春子講話有一點兒囉嗦。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一件事總要重複個好幾次。 「如果不是我一直在注意,肯定會被人偷走的。不,說不定已經被偷走過好幾次了。」 她一邊叨唸著,一邊往客廳的方向走去。開抽屜的聲音傳來,春子拿了剪刀走了回來。 「知道了,我會考慮的。」大和田三枝子說道。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把窪田春子的話聽進去。信箱下的包裹不是沒有堆得像小山一樣高過。說她粗枝大葉還真是粗枝大葉。 「剪刀,我放在這裡了。」 春子將剪刀放在餐桌上,就在小包的旁邊。小包是用褐色的紙包裝的,再用褐色的紙繩牢牢綑住。拿剪刀過來的意思就是要夫人用它把細繩剪斷。接著她扭開水龍頭,俐落地刷洗起蘿蔔。 「老爺,今天會回來吧?」 「他去名古屋辦事,已經在那位和久先生家裡叨擾好幾天了,今天也該回來了。」 「那我先把它放到老爺的房裡好了。不過,您請看,收件人的地方也有寫到夫人您喔。」 「咦,真的耶。」 「所以我才會叫您出來啊。反正琉璃還有大大都還在睡……」一邊洗東西,春子一邊轉過上半身說道。 「是啊,姊弟倆抱在一起睡,感情可好了。這會是什麼呢?」 「拿起來還挺沉的……」 聽她這麼一說,三枝子把小包拿了起來,掂一掂,果然滿重的。 「真的很重呢。可能是花瓶或擺設什麼的吧?從哪兒寄來的?」 「上面什麼都沒寫。」 「真的耶,寄件人的姓名也沒有。說不定是哪個地方的紀念品。」 「大阪,是從大阪寄來的。看郵戳就知道了。」 「那麼,就不是紀念品了。不管它,先打開來看看吧!」 「可以嗎?」 「上面也署名說要給我啊。應該可以吧?」 說罷,三枝子拿起剪刀,開始咔嚓咔嚓地把紙繩剪斷。 把繩子推到兩旁後,她改向包裝紙進攻。春子似乎也頗感興趣,把水關了,興匆匆地挨了過來。寫著:「京都市左京區清水四条上、大和田剛太先生?夫人收」,筆跡非常秀麗,大概是出自女性之手。 包裝紙上有好幾個地方用透明膠帶固定住了。為了不弄破包裝紙,三枝子小心翼翼地把膠帶撕了下來。 褐色的包裝紙攤開在桌上,占滿了整個桌面,露出裡面用反光黑色塑膠袋包裹住的長方形盒子。盒子的大小大概是長二十公分、寬三十公分,高度也約是二十公分。 看到黑色塑膠袋時,三枝子有一點意外。這不是裝垃圾的塑膠袋嗎?竟然用垃圾袋來包裝禮物,身為粉絲未免太失禮了……夫人暗自想道。同時,她還升起了一股直覺,會這樣包裝的人肯定跟自己一樣是個女人。因為垃圾袋這種東西只有女人會碰。 黑色塑膠袋的外面同樣也用透明膠帶固定住了。這次黏的地方比剛才的還多,感覺很慎重。三枝子甚至認為,送東西的人肯定很神經質。 貼膠帶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這讓她開始覺得不耐煩了起來,動作也跟著變粗魯了。可是她又怕弄得太大聲會把隔壁的孩子們吵醒。 總算膠帶全都撕開了,黑色塑膠袋這才鬆了開來。她趕緊把袋子打開,這次看到的是淺褐色的瓦楞紙盒,上面還嚴實地蓋了蓋子。 紙盒現身的瞬間,她隱約聞到一股怪味,腥腥的、臭臭的。啊,是吃的東西,三枝子突然想到。大阪的粉絲寄食物給他們,所以才會同時指名要給先生跟夫人──也就是自己。不管是女性化的字跡,還是用垃圾袋來包裝禮物的行徑,這下全都解釋得通了。 「是吃的東西,我猜。」三枝子面向女傭,如此說道。 「是嗎?是吃的啊,別壞了才好,怎麼臭臭的。」 窪田春子說道,作勢要打開蓋子。後來她突然想到這個動作應該由女主人來做,連忙縮回手,將紙盒推向了三枝子那邊。 三枝子先是用右手伸向蓋子,可是蓋子好像黏住了,不太打得開,她只好加上左手。說不定動作輕柔一點,反而比較好開。於是,她不慌不忙地把蓋子揭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裡面填滿的白色粉末。盒子邊緣因為被蓋子壓過的關係,一片平整。中間的地方倒是有個暗紅色的塊狀物露了出來。 「是鹽,這是粗鹽。」窪田春子不懂裝懂地說道。 「用鹽醃漬的,大概是火腿吧?要不就是培根。」 上了年紀的女傭運用自己的常識拚命猜道。可是這邊三枝子卻憑著白鹽中透出的暗紅,懷疑那是龍蝦。不過,用鹽醃漬的龍蝦未免太奇怪了,而且從剛才就聞到的那股臭味怎麼說都像是肉的腥味。是培根、燻肉?還是烤牛肉?三枝子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些,不禁在心裡默許女傭的意見。 窪田春子就像往常一樣,忍不住想掌握主導權,於是她大著膽子用指尖戳了戳盒裡的鹽。有點黃掉的粗鹽,大概是受潮的關係,都凝固了。她一心想把那暗紅色的東西挖出來,開始拚命地摳起粗鹽,只可惜沒那麼好弄。一部分的鹽好像石膏似的,已經結成塊狀。春子到後來兩隻手都用上了。 終於,她用食指還有拇指捏住那埋在鹽裡的感覺有點噁心的東西,使盡力氣把它硬扯出來。平整的鹽面開始瓦解,比想像還要大的塊狀物被拖了出來。 唰的一聲,塊狀物完全現身。鹽塊還有鹽屑嘩啦啦地落在周圍,敲打著紙面。 「嚇!」 發出怪聲的窪田春子把剛從鹽裡挖出來的東西拋下。由於她突然鬆手,所以那東西有一半回到鹽裡,一半露了出來,正以傾斜之姿呈現在兩人面前。 大和田三枝子開始尖叫。 雖然她馬上摀住了嘴,尖叫聲還是漏了出來。腳上趿著拖鞋的她不斷地往後退,直到背撞到了牆壁,但尖叫聲依舊沒有停止。 至於窪田春子倒是沒有大叫,不過,她也是一直退,退到腰部都撞上了流理台。然後,她就嘴巴張得大大的,呆站在那裡。 從鹽裡冒出來的是人的右手。發黑、指甲有點瘀青的手指微微捲曲著,好像正抓著某個看不到的東西,就以這樣的姿勢停格在那邊。 大和田三枝子的尖叫聲漸漸停歇,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淚珠。雖然流著淚,她的目光還是無法從那暗紅色的肉塊移開,發瘋似的,目不轉睛地瞪著它,不久尖叫聲停止,只剩下抽抽噎噎的聲音。 然而,就在下一秒,三枝子發出比剛才還要淒厲的尖叫聲。大驚失措的春子抬起臉,看著夫人。 夫人滿臉都是淚水,卻好像被鬼附身似的瞪大了雙眼。她兩手緊握住拳頭,腳不斷地發抖。 接著她轉過身,用頭去撞牆,直至癱軟無力地朝地板倒去。 隔壁房裡,兩個孩子突然開始嚎啕大哭,其中一個是還沒斷奶的嬰兒。 窪田春子不懂太太為什麼又激動了起來,於是她提起勇氣,再一次凝視那令人噁心的郵寄包裹。 結果,她馬上想到總是把覆在額頭的長髮細心地往後梳的一家之主大和田剛太。 印象中,他的手指粗粗的,有一點兒短。指甲又平又大片,指關節之間還長著稀疏的黑色短毛,那是一雙辨識度很高的手,春子一直這麼認為。仔細一看,這沾滿粗鹽的右手手指,不就長成那個樣子嗎? 這下,連窪田春子也忍不住放聲尖叫了。 傷心的所在 至今仍教我戀戀不捨的地方只有飛鳥。這樣的我,心無時無刻不在騷動著,恨不得能馬上回到那美麗的故鄉。 蒼翠欲滴的綠,秀麗的山之稜線,不管是從山頂,還是從步道上,都可以看到「simoyama」。天氣好的時候分外清楚,天氣不好的時候則籠罩著一層白霧,不過,沒有哪一天是看不到「simoyama」的。 那裡的月亮特別漂亮。離開飛鳥後,我輾轉住過很多地方,但再也沒遇過可以就著月光讀書的明月,那裡的空氣澄淨得就像要把你的鼻孔洗淨一般,那感覺用靜謐來形容再貼切不過。 在那裡,我得到一生難忘的經驗,無法置信的恐怖經驗。我想世上再也沒有人有那麼恐怖的回憶。事情發生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因為在當地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連日期我都記得很清楚。昭和四十七年的初夏,七月二十一號,就讀國小六年級的我,當時坐在小船上。 月光粼粼地灑在水波上,所以那時候是晚上。初夏的夜晚,風輕柔地吹著,水溫溫的,是我最喜歡的季節,我穿著白底印有千鳥格紋的心愛浴衣。 父親搖著櫓將它埋進晃蕩的水波間,在船尾發出咿呀的聲音。船櫓把像無數寶石的月光碎片靜靜地撥開,帶著蹲坐在船頭的我往前進。 「太kimoke了。」父親搖著櫓,一邊喃喃自語道。 這句話我經常從當地的長者口中聽到,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卻不是很清楚。我在想這是有感於月亮太漂亮,以及灑在水波上的月光碎片之婀娜多姿所發出的讚歎之詞吧? 父親肯定是喝醉了。所以才會在這樣的三更半夜,划著船帶女兒出遊。只要拂過水面的風稍微改變方向,一股酒味就會朝坐在船頭的我飄來。仔細想來,當時的我確實覺得很不安,負責掌舵的父親醉了,附近一艘船都沒有,夜已經深了,舢舨上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 記得我多次回頭向父親說: 「爸,我們回去吧?」 然而,父親把女兒的懇求當作耳邊風,繼續搖他的櫓。忽然間,眼前出現了好大一座岩山。小船險險地從岩山旁邊經過,緊接而來的卻是張著大口的巨大洞穴。由於岩山把月光遮住了,所以當我們與它擦身而過時,四周突然變得一片漆黑。船櫓的咿呀聲冷不防地在洞穴裡響起。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喝醉的父親偶爾發出的咂舌聲,全都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充斥在漆黑洞穴的各個角落。那氛圍足以讓我的不安達到最高點。 「爸!」我數度呼喊父親。可是那聲音也像黑夜魔王的咆哮一般,變成數倍的音量向我彈了回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到發抖,欲奔向船尾尋求父親的安慰。 「別站起來,禎子,別站起來!」父親說。 「這裡是不能進去的黑洞耶!」我如此主張。 這可不是我胡謅的,地方上的人都這麼講。其實這個洞穴可以沿著一塊塊岩石從陸地過來,儘管如此,我說什麼都不敢靠近它。看樣子就連大白天,洞穴裡面一樣是伸手不見五指。有好幾次,我聽到進去過裡面的人說: 「說不定會遭天譴呢。」 「是啊,可能有龍神在作祟吧。」連父親也曾開玩笑地這麼說。 父親的聲音迴盪在洞穴裡,不斷地敲打著我的耳膜。 「禎子,妳看,看清楚了,是Sigi啊。」父親說。 在他的催促下,我將臉轉向船頭。不過我知道父親已經不再搖櫓,只是靜靜地站著。萬籟俱寂,小船緩緩前進。 將視線調回前方的我,屏住氣息,因為震撼而感到一股寒意。沒錯,洞穴裡確實很涼,但讓我全身寒毛豎立的並不是冷,而是因為某種感動。 前方的水面完全被不可思議的綠光給籠罩住,那光甚至朦朧地映照出附近岩石的肌理紋路。隨著波瀾的起伏,那一大片像是巨幅絲綢的螢光綠也跟著微微晃動。 我和父親乘坐的小船,沒發出半點聲響,彷彿剃刀劃過布匹似的快速前進,小船所到之處,光的布匹一分為二,往左右兩邊退去,拍擊著岩石的底部。那情景讓我想起分作左右兩邊的窗簾被拉了開來。 記憶中,像夢一般的虛幻風景。然而,那並不是我杜撰出來的。昭和四十七年的七月二十一號,它確實曾出現在飛鳥。 我輕輕地發出歡呼聲,一時間忘了害怕。被巨大岩石擋住,照理說月光是照不進來的,然而洞窟裡卻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綠色幽光。 「Sigi出現了。」父親再次說道。 這時候父親說話的語氣有別於平時的粗聲粗氣,而是溫柔、沉靜的,想必他也深受感動吧? 「Sigi?」我反問道,轉頭望向父親。在夢幻的綠色微光中,父親緩緩地點了點頭。 當時父親的樣子,我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瘦削的黑色身影,下巴處、臉頰、耳朵附近,染上一抹淡淡的綠。啊,怎麼會這麼美呢?我心裡這麼想。 在那如夢似幻的綠色光暈裡,父親再次緩緩地點了頭。 「沒錯,是Sigi。」他說。 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當時在那岩洞裡,真的曾出現那樣的光嗎?事到如今,也許它只能稱之為我的潛在記憶;也許它正一點一滴地改變,隨著我而成長。不可能。雖然就連現在,當我寫著這個的時候,我都可以清楚看到佇立在綠色幽光中父親點頭的身影,但就常理判斷,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怎麼可能會有綠光從水面升起,充滿整個洞穴呢? 「Sigi?」我又問了一次。 這個詞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我在飛鳥土生土長,一直到十一歲,換句話說,我已經在這片土地生活了十一年,不過,直到當時為止,我不記得曾聽過「Sigi」這個詞。 於是,我打算向父親問清楚「Sigi」是什麼意思。如果「Sigi」指的是像寶石一般,會發出這種螢光的東西,那我怎樣都想知道它的典故。這個光芒,緊緊吸引了我當時童真的好奇心。 只是,父親醉了。如果問的技巧不好,他肯定不會認真回答你。對當時的我而言,這可是亟欲避免的事。那麼,要怎麼問才好呢?該怎麼旁敲側擊才最有效呢?我思索了半晌,卻始終想不到好主意。算了,不管它了!先問了再說。正當我打算開口的時候…… 該如何形容那一瞬間發生的事呢?我實在不知道。我堅信世界就要毀滅了,驚恐地放聲大叫。不過,我尖叫的聲音,包括父親還有我自己,相信沒有半個人聽到。因為洞穴裡充斥著比那還要大幾百倍、幾千倍的聲音! 我腳下的水面突然沸騰了,形成漩渦向上捲起,到處都是水柱。我和父親乘坐的小船劇烈搖晃,下一瞬間已經被頂到了天空。 我一邊不停地尖叫,一邊緊攀住船舷,親眼目睹白色的漩渦在腳邊成形。相對的,原本遠在天邊的岩石頂棚卻一下子湊得我好近。 因為驚恐,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透過被淚水遮蔽的視線,我還是瞄到了父親顫巍巍地往下蹲,試圖抓住船舷的身影,怎知一個踉蹌他就這麼跌入了水中。 我不停地哭泣,心想果然遭天譴了。這種洞穴不是人能進來的,當時哭也好、鬧也罷,我都該阻止父親。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飛鳥的神明生氣了! 然後,我堅信世界就要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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