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美丽的流域
2009年11月1日
尔雅出版社
张晓风
无
坐在研究圖書館翻一疊一疊的舊報紙,翻報紙的原因是由於平日習慣不好,稿子隨寫隨丟,如今要出書了,我只好自己來翻檔案。當時是春三月,台大校園正是傳說中的杜鵑花城復活,我雖在館中深坐,亦能感知大地上萬頭鑽洞的小草。至於那豔如少年夢境的花海,正波狂浪驟的來拍打來衝擊來搖撼這座圖書館,這座智慧潛藏的城堡。而舊報耐讀,我翻著翻著就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記得花,只記得篇篇好文章---(當然不是指我自己的),一面翻著,當下就幾乎擊節叫好,猛然想起今天下午真正該作的事,不禁對自己又好笑,又好氣起來。 可是,何必出一本書呢?此刻,在這樣浩瀚的書海裡增不增加一本書又有什麼差別呢?記得去年秋天赴波士頓開會,會後蒙張鳳邀我赴哈佛燕京圖書館參觀,並請我為館中藏書---當然是指我的作品---簽名。 『作者簽了名的書就算善本書,以後就放在善本室裡。』 我坐下簽名,她慎重其事的拍起錄影帶來,「放在善本室」,多麼好的誘惑,但我想起剛才和管理善本資料的戴先生聊天,他一面熱心的告訴我貼什麼顏色的標籤就代表什麼朝代,一面笑起來: 『唉,說句不好意思的話,這裡好多西太多啦,元代以後的,在我們看來,簡直就不算什麼啦!』 我一面機械的為那十幾本書簽名,一面怔怔的想起那些話,心中觳觫起來,文學英雄的較力是要等千兒八百年的,千年之後,孰高孰下才見分曉。 那一次順道又去訪孫康宜和鄭愁予執教的耶魯。黃昏時分,夕陽穿越大理石屏窗,大片石材被照射得明豔欲滴如通透的古玉。這一次參觀的,仍是圖書館。由於天晚了,我不打算再玩簽名的把戲,愁予不服氣,去把資料卡抽出: 『你看,你看,哈佛才十幾本,我們有三十幾本呢!』 我把卡片看看,不覺好笑起來,所謂三十幾本是把我編過的書也算進去了,更可笑的是有些香港版的怪書也假我之名,說是我編的,也算到我頭上來,這真是一個古怪的世界。 然而,此刻我坐在台大的「研圖」翻資料,我竟要再多出一本書嗎? 想起前年,在北海道,冬雪隆重盛美。我白天倦遊歸來,深夜便躲在女友的小樓裡,享受窗外圓月映雪,窗內燈火沸茶的情趣,忽然,台北長途電話來了。 「嘿,嘿,你沒想到吧,你在北海道我們也有本領追蹤到哩!」電話那頭是時報周刊的朋友,口氣裡有著近乎促狹的得意。 噯!的確是沒想到,我有著淡淡的無所遁形的悲哀。 「找你,是希望你說幾句話,去年度『文學類』的書裡,你的『我在』排行榜第一,你的書如此暢銷,你有什麼感想?」 遠赴北海道是來「消失」的,是來做人間遊戲中的「躲方」的。怎想到,一通電話,便被人從茫茫雪原中揪出,而且,在別人的好意中被迫回答問題。 我其事並不是「暢銷書作家」,我只是一個作者---偶然有一、兩本書暢銷而已。像我的戲劇作品,便很冷門(雖然最近每在中國大陸上演,並且據說很受歡迎)。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並不是排行榜上有名,最重要的---這很難說得讓人明白,我舉例來說吧,有個女孩從香港寄信來,她來自印尼,在香港看了我的書,很想和她的朋友分享,但印尼是個禁止華文的國家,她於是把書一頁頁拆開。每次寫信,就偷偷夾寄一、二頁回印尼去給她的朋友。這樣的故事每讓我感動到悲喜失措的程度。---有人在讀我,不是一萬人二萬人或五萬人十萬人,而是,一個人,在遠方,在華文不准到達的地方,有一個人,在一頁一頁一行一行的讀我。---我是為這樣的朋友而寫作,而出書的。 然而卻又有人問,為何好久不見你寫文章了? 是嗎?我聽了不禁有二分慚愧,但剩下的八分仍是不慚愧的。沒有寫文章有時是必要的。想起我在台視公司「陳香梅劇本獎」頒獎會上的即席演講詞,或者可以借來作一番解釋。 「我今天站在這裡,與其要我去品評這些新人的優劣,不如容我說說自己的評審過程和心情。記得那是秋天九月,我帶著公司交給我的這疊稿子,登上太魯閣國家公園,投宿在一個叫綠水的地方。清晨起來,就著山中微熹看一本本創作,太陽愈來愈亮,水聲在下,鳥聲在上,在這樣的高海拔上,面對山光雲影,讀這樣高水準的作品,這時節,國家公園正待成立,一切的美好或待保存或待構成,而我,是一個有幸親睹其成的人,和古人今人想比,我都自覺幸運、、、、。」 這些年來我跑了好些座國家公園,也參與他們的宣傳工作,對於整體環境的關懷,不知可不可以作為疏於寫作的藉口?終年不斷的評審工作亦煩累勞神,然而我仍答應了,我總覺得人的後半也是用來還恩還情的。 夏夜初長,我到陽台上去摘盛放的小白茉莉,兒子忽然大叫:「呀,荷花發小花苞了!」 「什麼?什麼?」 我急忙的跑過去,那口氣彷彿他的話聽來難以相信似的?想想也好笑,荷花反正年年要開的,怎麼乍聽之下,竟覺不可置信呢?及至站在荷花缸前,看到毫端指天如倒立彩筆一樣,含蓄欲有所揮灑的花梗花蕾,才算放了心,知道真有一朵朵清涼等待釋放,但剛才為什麼我驚乍不定呢?想來是因為荷花太好,好到不可置信,每逢開花,只覺是天恩天寵,不覺是自己分內應享的年度權力。 出書於我也是如此吧!別人以為我經常出書,早已看做例行公事。其實不然,我仍不免於驚詫和期待,仍然不免對自己說:「怎麼,真的又有一本書了?」 薰薰欲有所燃的南風裡,我是對別人和對自己都欲有所待的看花人。 七七?六 曉風不再用沛然不能禦的情感籠罩讀者,而真正請讀者走進她所創設的散文世界裏,相互參與並交融出一片「情繫天地間」的大化生機。 曉風說:『記的那是秋天九月,我帶著公司交給我的這疊稿子登上太魯閣國家公園,投宿在一個叫做綠水的地方。清晨起來,就著山中微熹看一本本創作,太陽愈來愈亮,水聲在下,鳥聲在上,在這樣的高海拔上,面對山光雲影,讀這樣高水準的作品,這時節,國家公園正待成立,一切的美好或待保存或待構成,而我,是一個有幸親賭其成的人,和古人今人相比,我都自覺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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