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
2009.09.03
麥田
莫特·查克特,Mortz Zachter
240
王淑儀
无
一筆意外財富,開啟一趟生命溯源之旅。美國作家協會 非小說類創作獎 電影版權已售出,台灣讀者搶先看生命裡總是充滿了荒唐怪誕,那些詭異得可以的事情,甚至無須以合理的方式出場,因為,它們真切地存在過。——193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路伊吉?皮蘭德婁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我們家很窮,不是無家可歸、三餐不繼的那種窮,而是那種對於「我們過不起更好的生活」了然於心的窮。我們只住得起一房一廳的公寓;夏天度假只能選擇廉價旅館;洋基球場裡,只買得起在柱子後面的座位;在我三十六年的人生裡,清楚明白那種「只買得起廉價品
莫特?查克特(Mortz Zachter) 美籍猶太裔作家,曾從事法律與會計的工作,後來以幽默誠懇的筆觸寫作了此部描繪自己家族的感性回憶錄,獲得美國作家協會的非小說類創作獎殊榮。現居普林斯頓專職寫作,正在寫一部關於棒球傳奇人物Gil Hodges的書。王淑儀 英國伯明罕大學翻譯研究碩士,現為專職英文譯者。
01. 回憶倒敘 2006 記憶像一張網:從河流裡網住滿滿的魚,卻網不住向外潺潺流去的水。 ——美國詩人 奧利佛?溫德爾?荷姆斯 麵包。小時候,在我還沒有注意到其他的事物以前,我就知道麵包的味道了;我想,如果我一開始發展的認知功能是視覺,我的世界也許可以更多采多姿一點。 一九二六年,俄羅斯籍的外公麥克斯?沃克和外婆莉娜在紐約市東九街三五〇號開了這一家小小的麵包店。如今外公外婆和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已經不在了,但這家店還在原來的地方屹立著,只是樣子不太一樣,經過了三個世代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不一樣了吧。然而,看著這張我舅舅在六〇年代拍的照片,我仍然會想起那個時候,這家店的樣子。 黑白照片裡,兩個戴眼鏡的男人,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穿著短袖白上衣,前面攤著一整桌的麵包和蛋糕,站在收銀機後面那個,就是我舅舅哈利?沃克,雖然他把大部分的時間貢獻在別處—至於這個別處是哪裡,仍然是個懸案,但是他的生意頭腦,還是完完全全地發揮在這家小麵包店的經營上了。哈利舅舅很喜歡搞笑,像是舞台上的明星,來店裡的客人都很愛他,但在這張照片裡,他的嘴角竟然沒有一絲絲上揚。 另一個冷面男子,就是喬舅舅,照片上嚴肅的樣子倒是很寫實,喬舅舅總是不苟言笑,至少我沒看過他笑,連客人都覺得他的殺氣很重。喬是很虔誠的猶太教徒,雖然他會幫忙店裡的事,但他寧願把時間花在禱告上面,他身後那些在盒子上標記的英文字母CM、HP和P應該也是跟宗教有關,不過經過這麼多年,根本就沒人記得那些字母的意思。我的母親,也就是他們的妹妹,並沒有出現在照片裡,她覺得,P應該是代表蜜棗口味(Prune)的丹麥麵包吧,她也不太肯定。 回憶是很有趣的,晦暗不明的灰色地帶遠比清晰的多很多,而且還會持續擴散,為了想要照亮那些不明的回憶,我開始從舅舅留給我的故事和一連串的詫異之中,慢慢地拼湊…… 就從這裡開始吧:我的舅舅終其一生,從未烤過任何東西…… 02. 甦醒 1994 我承認我並不喜歡有錢人,但我沒說我不想當有錢人。——馬克吐溫 八月,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我在爸媽位於布魯克林區破舊的小公寓裡,整間屋子僅有一支電話,安安靜靜地擱在玄關旁邊的茶几上,我坐在電話旁邊,聽著從廚房那邊的窗外傳來陣陣刺耳的電鑽聲。這間公寓從以前到現在,一台冷氣都沒裝過。我可以感覺我汗濕的背緊黏在廉價沙發的塑膠皮上。旁邊那台黑色的古董轉盤式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看著眼前這個積滿灰塵的古董,覺得八成是它的發明人貝爾從一百年前來電了。我接了起來,話筒比我記憶中沉了一些。 「喂?」 「查克特先生,您好,我是布魯斯?基瑞。」 聽起來是個有點年紀但很有活力的聲音,帶點愛爾蘭口音,不過我完全不清楚這位基瑞先生是何方神聖。 「你好。」我是姓查克特沒錯,不過我不是他要找的查克特先生。 「在您的貨幣市場帳戶裡有一百萬現金,我建議您把這些錢投資在公債上面,以期達到最大的投資報酬率。」 我想我聽到怪事了,我們家裡沒有哪個人可能有這麼多現金的。盛夏的熱氣把我帶回現實,這一定是誤會,不然就是個惡作劇。我盯著從天花板滲漏出來,沿著牆壁汩汩而下的髒水,我想起我小時候,就是睡在飯廳的冰箱旁邊,樓上的廁所一直在漏水,有些事情,過了一千年也不會變。 但人生永遠有變化。 「喂!您還在嗎,查克特先生?」 「喔,是,我是莫特?查克特,我的父親因為結腸癌動手術,現在還在住院,請問你是哪位?」 「我本來是令舅的股票經紀人,認識他已經有四十年了吧,不過我最近才開始和令尊共事。」 哈利舅舅因為得了老人痴呆,現在搬來跟我們一起住,講這電話的時候,他整個人正陷在客廳那個彈簧已經壞掉的沙發裡,雙腳放在舊地毯上的一塊補丁上。我舅舅頭髮凌亂,臉色蒼白,眼鏡滑落鼻頭,眼神空洞,滿臉鬍渣。 「基瑞先生,我有沒有聽錯?你是說,我舅舅在貨幣市場帳戶裡有一百萬美金?」 「是的。」 我花了一會兒才消化這些東西,但還是說不出話來。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我們家很窮,不是無家可歸、三餐不繼、衣不蔽體的那種窮,而是那種對於「我們過不起更好的生活」了然於心的窮。我們只住得起一房一廳的公寓;夏天度假只能選擇邁阿密廉價旅館;洋基球場裡,只買得起在柱子後面的座位;在我三十六年的人生裡,清楚明白那種「只買得起」的人生裡是不可能有一百萬美金的。 基瑞先打破了沉默說道:「你要不要我先把相關文件寄給你?你簽個名就可以取得這個帳戶的法定權益了。」 這是我聽過最沉重的問題——我想不想要一個一百萬美金帳戶的操作權? 「好吧,那就請你把相關文件寄給我們吧。」 基瑞先生向我保證,隔天就會馬上寄出那些文件,然後,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飯廳,現在是我的舅舅睡覺的地方了,我還記得以前那個冰箱,媽媽每隔幾週就要手動除霜一次,現在已經換成了奇異牌有自動除霜功能的冰箱了。我跨過了我那老舊的夾板書桌坐在床沿上,看到一條從桌面一直到桌腳的不規則裂縫,只要一個不小心,那個桌腳就會報銷吧。我記得這桌子在我小時候還很完整呢。 我還記得,小時候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飯廳的窗外看去,清晨的陽光會從媽媽親手織的綠色麻布窗簾透進來。在二樓的窗戶下,是一片水泥空地,我以前都在那裡玩Stickball, baseball box-ball, 或其他像是ring-o-levio那些布魯克林小孩會玩的遊戲,空地後面有個圍籬圍起來的花園,秋天的時候,風會吹過花園裡的臭椿樹,那種隨便施肥都能長好的樹。臭椿樹又叫天堂樹,在比較貧窮的社區隨處可見,因為它不需要特別照顧,只要陽光和水就夠了。每次看到臭椿樹種子旁邊螺旋狀的葉子,都會讓我想到飛機的螺旋槳,我超愛把掉下來的種子剝開,留下尾端相連,然後黏在鼻子上,自己覺得這樣很像犀牛角。我還會從樹上摘幾片葉子下來,在手裡揉碎,揉碎之後發出來的惡臭,簡直就跟展望公園動物園裡的猴子籠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 然而,基瑞的來電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正常人應該不會開了一個投資帳戶,然後把一百萬美金全放在貨幣市場吧。就算是這輩子從未擁有過投資帳戶,但是身為一個會計師,多數人都會把大部分的資金先放在股票和債券上,而不是貨幣市場,這點常識我是有的,所以這整件事看起來根本就不合常理。除非,這一百萬美金只是冰山一角,哈利舅舅還有其他「大部分」的錢,投資在股票和債券上。 但這不太可能。和那兩個單身漢舅舅一比,我的父母儼然就是有錢人了。舅舅們跟一般低收入戶一樣,住在曼哈頓下東區的廉價公寓裡,開著二十年的老別克,那種屁股翹起來,活像個手風琴的老別克,而且他們好多年一直都在紐約大學附設醫學中心看牙,因為都是給實習生當試驗品,非常便宜。在雷根時代,他們還穿著老羅斯福新政時代的西裝,結果,他們竟然有價值一百萬美金的投資帳戶?難不成是靠著賣那些隔夜麵包?他們是太小氣還是瘋了嗎? 已經沒有人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哈利舅舅現在連刀子和叉子都分不清楚,喬舅舅已經過世,爸爸在住院,而媽媽又只能給一些像是「如果有足夠的糖全世界的人都會得糖尿病」的這種線索,說穿了,如果我真的想知道答案,我就得自己去找。 不過至少我知道從哪裡開始,我和媽媽今天稍早的時候,一起去醫院看了爸爸,他交代我先去處理哈利舅舅的郵政信箱。 「哈利舅舅要郵政信箱做什麼?」因為是第一次聽說哈利舅舅有個郵政信箱,我不禁好奇了起來。但媽媽卻對我大吼,要我別問那麼多,而爸爸只是說,你舅舅他有很多郵件需要處理。 現在,我坐在以前的床上,看著媽媽拿著肥皂鋼絲球,背對著我站在水槽前,用力刷洗那個剛剛幫舅舅做午餐的平底鍋,她及肩的灰白頭髮隨著刷洗的動作搖擺著,因為廚房裡沒有抽風機,整間廚房瀰漫著剛剛煎的鮪魚餅和洋蔥的味道。然後,我向媽媽要了舅舅信箱的鑰匙。 媽媽先用白色的餐巾擦了擦手,俐落地把它折好放到流理台上,之後領著我到他們的臥房裡的床頭桌旁。媽媽打開最上層的抽屜,裡面有個塑膠袋,袋子裡有哈利舅舅的所有鑰匙,一頂猶太圓頂小帽,還有一張佛萊布許街上的葬儀社給的小卡片,上面印有在猶太葬禮上要念的禱詞。爸爸想說,哪天他突然過世,這些東西我還用得著,我只拿了裡面的鑰匙。這時電鑽聲又開始噠噠作響了。 回到飯廳,我坐到小時候那張床上靠近窗戶的那頭,輕輕拉開那個麻布窗簾,窗外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水泥空地現在一片混亂,拆除大隊正在用著電鑽,奮力地鑽著水泥地。那個花園的圍籬失去了水泥的支撐,已經倒在地上,旁邊躺著一棵香椿樹,我記憶裡的天堂樹。 他們要在那個我童年玩耍、做夢和玩角色扮演的地方,蓋一座停車場。 03.等待科恩 1947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美國國家氣象局預報: 紐約市及其鄰近地區—陰天,午後傍晚伴隨間歇性降雪,偶晴,最高溫為華氏四十度。 紐約這個不夜城終究還是沉寂了下來,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三點二十分,間歇的風雪似乎正悄悄地預告些什麼,只是沒有人發現,包括我。當時我的父母尚未相遇,而我也要等到一九五八年才會出生,不過這個關於我們家族創造紐約歷史傳奇的故事,媽媽已經說過千百次了。 凌晨五點二十五分,雪開始不停地下,到了早上七點,在小店門口人行道足足兩英寸高的積雪上,仍然等到了喬舅舅的腳印。 我們家族的人提到這間麵包店時,通常不會正式地稱呼它——第九街烘焙坊,而是暱稱它為「小店」,當然,更不可能叫它「喬叔叔平價烘焙」,這個我十年後才在一份泛黃的文件裡發現的名字。「小店」只是負責販售麵包的小店,也就是說,我們店裡並未真正「烘焙」任何麵包,舅舅從布魯克林區那些量販麵包店進麵包和蛋糕,在店裡銷售,或者直接轉賣給曼哈頓裡的一些餐廳,客人都說這是間「隔夜麵包店」。 舅舅卸下門上銅色的大鎖,推開大門,上面已經積了一些粉狀的雪,根據氣象預報,舅舅已經準備好下午要鏟雪了,到了店裡,舅舅硬是把不太靈光的暖氣給打開,拿出紙袋裡的咖啡,打開杯蓋,看著咖啡的蒸氣冉冉上昇,昨天是聖誕節,整個紐約小烏克蘭區只有一家麵包店開著,那個下午,小店忙得不可開交。每個離開的客人手上都會帶著蛋糕或餐包,但那天的進貨卻一直沒有到。 一次大戰後沒多久,我的外祖父母便在市中心的艾倫街開了這家麵包店,他們工作時數長、利潤微薄、而且麵包又容易腐壞。但這在二十世紀初,對許多移民家庭來說,是一個很普遍能讓他們取得經濟自主的方式,尤其是不想遭受像「三角襯衫工廠大火」那種災害波及的人。 很多麵包量販業者,都採用獨立外包的運送廠商送來小店訂購的麵包,不過在一九四七年那個風雪交加的早晨,小店的貨架上除了幾個藍姆白蘭地口味的水果蛋糕外,早已空空如也了,不過舅舅對於放在貨架上的水果蛋糕並不感到困擾,他覺得水果蛋糕是愈陳愈香,而對小店而言,客源也從來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貨源,也就是那些可以放在小店貨架上賣給客人的東西;但是,誰會在這種日子,一個星期五,聖誕節隔天、小孩不上學、天氣冷到刺骨的日子,為了麵包和蛋糕出門送貨? 喬舅舅坐在櫥窗前的白色磁磚地板上,輕啜了一口他最愛的黑咖啡,看著外面的雪,等著他認為雪停了就一定會送來的麵包,喬舅舅心想,這雪一定得快點停才行。在舅舅迷信的腦袋裡,紐約的暴風雪只會在新年過後到來,舅舅覺得,天氣會依照主要節日而變動,而且他也會依著節日作息,不管天氣如何,舅舅總是在陣亡將士紀念日換上短袖的衣服,而在勞動節後換回長袖的絨布襯衫。 媽媽與哈利舅舅在上午十點的時候到達小店,當時她與外婆和兩位舅舅同住在位於紐約東邊布魯克林區海格曼大道上的屋子裡,當他們從十四街的地鐵站步行了五個街口後,帽子和肩膀上都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了。 當時我的外公麥克斯早在十年前就因為心臟病在睡夢中過世了,我對外公的認識僅僅來自於我的媽媽對他殘存的記憶,基本上,我跟多數人一樣對自家歷史沒有太大的興趣,一直到今天,那些早已模糊不清卻仍有太多疑點的記憶找上了我…… 外公過世的時候,喬舅舅三十三歲,而且已經在小店裡全職上班了,我的外公外婆在一九一三年移民到美國,當時喬舅舅九歲,已經深受猶太文化的影響,同時恪守安息日與猶太教律,也因為如此,每當我看見喬舅舅發自內心的快樂時,都是在猶太教的聚會當中。 反觀哈利舅舅,他完全不瞭解猶太教律,只是個單純的生意人,外公過世時,哈利舅舅只有二十六歲,正在辛苦地自己賺取學費。半工半讀後來花了他十年的時間,還從市立大學轉學到當時課業較輕的紐約大學商學院就讀,才獲得他的會計學位。 媽媽是在美國出生的,當外公過世時,她僅有二十一歲,同時已經從有全額學費補助的杭特大學畢業,在一間小學裡任教,外公的過世讓她的人生轉了一個彎,她必須要回到小店裡全職幫忙。 外婆莉娜在一九六一年過世,一個堂兄告訴我,外婆是他見過最體貼的女人,不過她的廚藝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對媽媽而言,外婆幾乎無所不能,她說:「你外婆什麼都會,甚至可以在鄉下開牽引機」,不過從時間上來推算,加上以他們在「佩利安置區」經濟緊縮的環境看來,當時的牽引機應該是由馬來拖曵的。 這時小店外的積雪,應該只有騎馬或者馬車會比較容易通行,五個小時內,已經積了七英寸的雪,路上的車子因為積雪的關係,都上了雪鍊,上了雪鍊的輪胎在經過街角的時候,發出了哐啷哐啷的聲音。 「你在想什麼?」喬舅舅打破沈默,「雪不太可能下這麼久吧。」 「雪下得很大啊。」哈利舅舅說著。 「你們覺得今天會有人送貨嗎?」媽媽問道。 「大概只有科恩吧,他是個瘋子,才會在這種天氣工作。」哈利舅舅回答。 「那……我們在這裡做什麼?」 「像我說的,海倫,只有瘋子。」
曲折的故事裡,敏銳觀察的筆觸,寫的淨是出乎意料的愛與寬容。 ——安?曼德森/《紐約時報》書評 不愧為當代最傑出的回憶錄作者,他不僅在回憶裡找到了自我,也更明白,當過去的事實一一浮現時,更重要的是活在當下。 ——《洛杉磯時報》 誠實的態度和意外的發現,換來了這個關於財富和忠誠的精采故事。 ——《出版人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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