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肉體
2008
有河文化
隱匿
无
序:讀《自由肉體》——致隱匿不為人知的底細
鯨向海
據說,隱匿以前還像是正常人一樣上班,持續做著催人老與呆之事的時候,偶爾在辦公桌前悚然驚立而起——同事曰:「你是得猴喔!」隱匿表示他往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幹嘛。我想這是隱匿所以要出詩集的原因。畢竟他這個人非常富有實驗精神,甚至連餵螞蟻吃鼻屎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沒有道理不出詩集。(隱匿曰:「麥牽拖。」)
由於此類驚疑不定的人生觀,導致隱匿擅長書寫一種兼具「樂透與倒楣透」,「令人想下跪」,「嗚咽、飲泣、鼻涕與眼淚共奔流」式的,卡在某處矛盾羞愧不已的生命窘境。不知道是他善於觀察到其他人的窘境或者善於讓人生變窘?窘境使人發笑,但骨子裡卻是自己的悲傷:「可憐的/小女孩,與一支正要燒完的火柴。/如此平均分配,每夢一百首,每首經歷/五億個地震,半個時代。」我以為最悲傷的是「平均分配」這幾個字,因為資源太不足了,一個小女孩的一生,卻有那麼深長的夢境;那麼多「粼光閃耀的細節」,導致了隱匿之窘。
「有河book」的存在,彷彿此時代所有人的窘境,由隱匿和他先生686努力經營著。利用自己的窘境來反照他人之窘境,〈老吾老以及老別人家的老〉,「無聊地感傷」(「流淚如挫賽」?),隱匿是這樣的自我犧牲;〈人生不如意事睡著了十之八九〉,但他是一個充滿戰鬥意識的失眠者。這是一家象徵物質與精神的鬥爭,夢想與現實的對抗的獨立書店;年度排行榜,最暢銷的居然都是詩集;令人雀躍的表面底下,所謂「暢銷」,也不過就是幾十本的銷量而已。再多友情的支持,終究抵擋不住慘澹經營的事實。河友們的最大惡夢就是有天突然傳來「有河」倒閉的消息;我們都害怕這夢想像是小女孩僅剩的最後一根火柴,瞬間消逝於嚴寒的隆冬夜晚。只差沒有四處借錢的隱匿,卻可以自得其樂地擊壤歌頌自己的生活:「時間與空間/在書架與書架之間/悄悄地轉換/所有的書回復成為樹木/所有的鉛字還原為泥土……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對此人間的要求,他本質上是不滿足(隱匿小時候就想過:「會不會,我們所在的這一顆叫做地球的東西,其實就是地獄啊?真不知道我們都是作了什麼壞事才會被打到這裡來的?」),這社會無法供給他要的;他成了在無聊與痛苦之間翻來覆去,碎碎念的詩人。儘管有時隱匿會突然陷入一種「生存不正當感」裡面:走路都盡量貼牆,盡可能少呼吸一點空氣,覺得嬰兒看到自己都會哭,路邊的野狗一定會咬自己,隨時隨地進入腦死+失語狀態……他始終也不過是想「稜線優美」且「有大而明亮的風吹過」地好好活下去。有時笑說他滑稽,他會忍不住手肘齊胸反過來大喊自己認真——我相信他是認真嚴肅地在發覺這個世界的滑稽。那麼,由「粼光閃耀的細節」與「無聊的感傷」組成的囧世界,不知道可否算是隱匿的詩核心?變造隱匿喜歡引用的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書中的某一段內容就是:「隱匿太太,您是反對或贊成滑稽的呢?」「噢,不、不,我是詩人。」
隱匿是習慣性遷徙的游牧民族。他對〈搬家〉的觀感是這樣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搬家的麻煩,其實都不在於上述的這些。/搬家的麻煩,看起來十分愚蠢,然而和地球上許多其他的麻煩比起來,它其實有著深刻的寓意。只是我們暫時還不能明白。」這是經典的隱匿口氣,緊抓著對於各種事物的質疑,通常從某個命題開始,演繹過程多有忍不住的幽默,但往往不一定皆有答案且老是落入無奈:「雖然到了最後,你還是看不懂我的詩。/但,這已是我所能寫的,全部。以及,最清楚。/反正,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然而,你永遠不會知道。」果然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關於寫詩到底在寫些什麼,隱匿曾有精采的自白:「每一首詩都不是我原本想寫的,或說都是不完美的(辛波斯卡也這麼說嘛)……」「頃刻之間寫完之後,突然間產生了無比的勇氣!!我心想:腰瘦喔!這種詩都寫得出來,那殺人放火也沒有問題了!!」「耶、耶!……如此歡欣鼓舞一陣子(時間長短也許依詩的成功度而定),熱度退去後,我卻常常會責怪自己:寫這什麼東西啊?這樣根本不對、或者不夠嘛!不過通常已經無能為力了。」
萬米跨越障礙賽第一名的跳躍性思考中,隱匿喜歡辛波斯卡、波赫士、納博科夫、卡夫卡、三島由紀夫、孫維民、張大春、夏宇、顧城還有鯨向海(呃,他堅持要列入我的名字)等等。他說:「每一首詩都有它自身的命運,這是寫詩的人所不能預測與干涉的。」所以也很少讓這些人來干預他的詩。偷偷摸摸的隱匿認為詩是日記的替代品,刻意把詩寫的錯綜複雜不正經,認為這樣才可以避免自己太過認真。他大約就是抱著:「反正老娘就是亂寫,你想怎樣。」的心態,或更一念之差地說是這樣的:「就算我一生都寫得很爛很爛很爛好了,但我畢竟還是一個人啊。」以往每天騎車上下班的路上、或者在公司吃午餐時,他常受到一種幾乎是詩意的侵襲,不過很快地又會被別的雜務所驅散。他為此感覺到一種模糊的屈從,和一種英勇的茫然。這也是他貌似散文的詩歌風格,乍看充滿了「雜務」,一探底發現竟有源源不絕的詩意的緣故——他最在意的是在與現實生活的擦撞中所感受到的,是否能夠以適當而有趣的方式完成一個記錄。如果一定要分出高下,他寧可選擇生活而不是詩。
所以隱匿的情詩寫成這款:「那夜送你走了以後/我又變得更瘦了/因為有一半個我/撲身向你的懷裡/想跟著你回家去」但你又不禁感動,因為隱匿的身材還更少於他老公的一半。另一個關鍵字眼是「撲」,這侵略性的動作,也是隱匿的另類愛情手法(譬如:〈不漂亮的道別〉看似一首悲傷的被拋棄詩,讀到最後,我們才發現這是一種反擊詩。)而除非像是〈偶爾也該有人為大肚男寫一首詩〉這種無可抵賴的之外,隱匿一如往昔否認情詩是寫給他老公的;這就是他另類的地方——雖然擦亮過許多次愛情的火摺子,即使不是以符合規定的方式,他更傾向於把自己的幸福當成一種笑話來對待。
他某些形似「散文詩」的作品(我也不敢驟下斷語是什麼詭異文類);把意象稀釋到最少,引入大量的對話情節,善用頓挫長句創造節奏,像是小說散文詩的三位一體。我指的是〈搬家〉,〈最漂亮的道別〉,〈老娘不幹了〉,〈等下班或者等死〉,〈河況〉等等。彷彿一個解放者,〈重點都不要畫紅線〉:「就像一隻厭世的吃自己大便的狗那樣地/從古老而頑強的食物鍊裡/跑出去」,隱匿就這樣大搖大擺離開了詩與人生的食物鏈,像是黃昏時他騎下班的機車,遵守著奇怪的規則,甚至改吃別的詩人不要的「大便」。
如果你看過隱匿的畫,他的畫通常給人一種滿溢的感覺,那種畫風像是要突破紙面,無法忍受被限制在框框裡。也許因此隱匿的詩裡充滿了離開,道別,逃跑,去更遠的地方以及「還想去哪兒玩?」的主題:「儘管大家繼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竭力裝出莫測高深的表情/假裝曾經到達過別的地方/然而我們總想偷偷的/跑出去」。隱匿喜歡野貓,大概也是出於一種惺惺相惜的心理;他寫給野貓的詩裡提到:「我喜歡/在那裡呆一下/假裝自己也像那樣/曾經那樣/或即將那樣」。這說的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詩觀?他的詩擅長排比形式,也許是一種預防失控的機轉,一種整齊劃一的「假裝自己也像那樣」技巧;儘管內心深處所渴望的可能完全不是那樣一回事。
如同大部分的詩人,隱匿的詩難免滿布著生死的議題。細微幽默如蟑螂面臨拖鞋的威脅,發人深省如〈活著寫詩〉〈逐漸的死〉(「讓我們死。」)等等。生死也許就像是「起皺的海面平緩的山/平緩的海面起皺的山」不斷交替輪迴〈一種害怕的方式〉:「光陰一節、一節地退讓/像是一種割地賠款/我也隨別人搖晃著/也吹亂了髮/卻不想承認/那個遠方的月台,其實/就在我願意下車的/那一站」。
對自由的嚮往,對生死的焦慮,也反映在泛/犯神的信仰上。因為什麼都可以是神(蟑螂是神,書店是神,撿破爛的也是神……),什麼都很神,導致最後什麼都不神了。在〈我想我將會後悔〉這寫給「有河」的續詩裡,卻也彷彿感謝神恩:「我不應該遇見這麼多美好的故事/我不應該接觸世上最善良的心靈/我將會忘記人世險惡/我將會被寵壞/我將會……說不定/在說過太多次感謝之後/我將變得忘恩負義?」相較於隱匿最喜歡的詩人之一孫維民虔誠對神的寧靜憤怒;隱匿從容地疑神,他在這首詩最後的PS是「寫給有河之友們,旁及曾路過此地的水鳥、貓咪、夕陽、淡水河、觀音?上帝?……」是的,無論是觀音或者上帝他都是打問號的:「所以說,也許到了最後/這首詩還是變成了一首宗教詩?/祂真的住在您的心臟裡/祂也住在您的雙螺旋基因/祂住在您的額葉與蛀牙與香港腳……祂也住在狗的身體裡/祂住在草葉上的露珠與蒸騰的水氣/祂住在遠山含笑或者土石流裡//祂因其不在而無所不在/我們因為無能為力而無所不能」(「這就是命啊。」)
〈南無撿破爛菩薩〉引起網路震撼。他的悲憫把撿破爛的人神格化了(這和把蟑螂也尊稱為神的反諷是不一樣的)。另外也把撿破爛這樣的工作昇華為一種普渡眾生的作為;世間的諸多破爛,無論情感或理智層次,皆可以獲得救贖。『「壞嘴斗、壞搖飼、壞政府、壞年冬多肖郎……拿來賣……」/「挫賽、結屎面、賽咧滾、駛你老母、帶賽、衰小……拿來賣……」』形式簡單,境界深遠,意義反轉,哀戚又可笑,隱匿最出色的詩,大抵皆有如是特質。二樓獨立書店,讀者如我們等等,可能都是隱匿這泥菩薩寫詩過江要渡化的某類「破爛」吧。
簡單補述一下,我是怎麼被渡化來到目前的處境的。那是有天隱匿在留言版上說:「總之你這個讀我的詩超過七年(而且幾乎每首都遭染指)的傢伙,寫序的事真是不做第二人想的啦。」就這樣,於此在淡水街頭連隨便一個閒逛的路人甲遇到隱匿時都忍不住催促:「什麼時候趕快出詩集啦。」之氛圍下,我光榮地得到了幫隱匿寫序的機會。
村上春樹曾洩漏他寫旅行文學的秘訣是:「別和大家去一樣的地方啊,別和大家做一樣的事情啊,這是旅行文學的鐵則之一。不過,和大家去一樣的地方,和大家做一樣的事情,寫和大家不一樣的東西,同樣是旅行文學的另一個鐵則。」類似這種有意識的邊緣書寫策略,導致隱匿成為那種老是偏離核心的(差一點點的女人)。凡事差一點點,於是出現完美傾向;凡事隱藏一點點,於是充斥不可告人的窘境。因差一點點而獲得了自由:「老娘不幹了。」雖然仍差了一點點,但深深瞭解過看似無關緊要的表面,所以其實「每一個字距間的藏污納垢都是光」。
PS另外覺得,《自由肉體》固是不錯的詩集名,但更私心偏愛像是《老娘也差不多該出詩集了》這樣振奮人心的名字,雖然認真悲傷的隱匿絕不同意當初這個他自己在網路上滑稽的提議,然而滑稽往往是更精準的悲傷。
隱匿,出生於彰化縣某靠山的小鄉村,以芭樂聞名。現定居於台北縣某靠河的小鄉村,以文旦聞名。
小時各種才藝競賽獎狀可以當壁紙使用;國中進入失智狀態,數學總是考零分,徹底放棄學業,勉強從某高職畢業。沒考過大學聯考。畢業後因找不到工作,曾當過店員。後來從事各式設計工作,換工作和搬家的次數都超過三十次。
開始上網後養成寫詩的毛病,目前為止仍十分著迷。在網路上認識了結婚的對象,婚後與先生在淡水河畔開了一家獨立書店:有河book。
寫詩七年半,約有詩作兩百首,其中一半不堪入目,另一半再篩選出六十六首,終於2008年集結出版《自由肉體》(有河文化出版)。詩集名來自有感於肉體之不自由,甚至整個人生就像自由落體一般,只能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唯有寫詩能得自由。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