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独幕话剧（第三卷）
1991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厚厚三本《中国独幕剧选里》，读了许多经典的作品。经典在这里的含义是经历了时间的典型，有时代的意义却未必是多么的出类拔萃。其中有稚嫩有生硬，有不成熟的探索性。然而，多少还是在读者的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其中的让我记忆尤深的《汉奸的子孙》是个有些略微独特的作品。在《独幕剧选》中，它有两幕，两个场景以及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其次它非哪位名家的独立包办，而是由于伶执笔的集体创作。这样一部与其他同时代作品有些格格不入的剧，却敲击了我的心灵。不仅仅是因为包含着“揭露日寇罪行”的宏大主题，而恰恰则是因为，这轮回在乱世时代背景之下的亲情悲剧。
《汉奸的子孙》，第一场里，是吴翻译的短短一个场景。清末的时节，他由于翻译的身份，在混杂的官场中游刃有余。两个来求他办事的人，都塞了大笔的钱给他。他告诉正在读儒家经典的儿子吴鸣时说，将来的主考是洋人。只有学好了外语，才能将来过得好。其实那时，两个来求父亲办事的人，比起幼小的吴鸣时手里的书更像教材。他们用自己卑躬屈膝的行动证明了，一个可以给侵略者做奴才的人，是在那时的乱世吃香的。吴鸣时的潜意识里，这样的念头生了根。当时的吴鸣时坐在父亲身边，似懂非懂。这个细节在我读完全剧的剧本之后又重回来看了一次。比较起第二场戏里，已经成为商业大亨的吴鸣时对儿子吴继祖说要他继承家里的繁荣，向祖父和父亲一样，在洋人面前得脸。这样对于下一代的教育，像一个深深的烙印，打在了吴家的教育之上。然而在第二场戏里，多少我是有些欣慰的。继祖是一个新生力量的象征。在这个故事里，鸣时长大了，他跳跃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角色之上，成为了一个商业大亨，一个汉奸。他走私货物，严重侵害当时人民大众的利益。幸而儿子继祖却不若他当年一般，而是以一个爱国青年学生的身份，带着同学们与父亲进行一系列斗智斗勇的抗争。最终，当父亲以一个颓然的姿态在办公室里哀叹自己的无力之时，不言自明象征以继祖为代表的爱国青年学生的胜利。而这胜利，却着实悲哀，着实令人叹惋，亦着实辛酸。
汉奸的子孙，“子孙”二字，意味着血缘，意味着以亲情为纽带。当民族的仇恨融入的家庭的载体之中时，不免会牵扯出令人心痛的故事。记得在第一场里面，上来的李大人用家里所有的财产，只为了求吴翻译可以用他翻译官的身份，为不小心“得罪”的洋人的小儿子求情。为了儿子小小的失误，为了保住儿子这条传宗接代的根，他将自己的尊严放在了最低点。为了孩子，他的卑微助长了吴翻译的趁火打劫的气势。与其说吴翻译的小人得志，到不如说那个时代的背景让人心痛。吴翻译这样近乎卑鄙手段的敛财，其实又何尝不是为了儿子鸣时呢？当这些不懂英语的高官们以谄媚的姿态来巴结吴翻译之时，他们共同助长了这样一种不良的风气。他的父亲交给他的，在当时却是再真实不过的道理，依附洋人，才能过上好的生活。真想讽刺一句，这真真是“知识就是力量“啊！
总觉得在第二场里面，鸣时比起之前他的父亲吴翻译，他更可怜而非可恨。他开始便是无奈的，早年丧妻，独自抚养继祖。他更像一个寡助的单身父亲而非可恨的资本家。明显在剧中可以看出他与女秘书的暧昧之情，他与女秘书谈起继组没有母亲的时候，我的心中一反往常的，没有对传统故事中上司和秘书不伦情感的反感，却是难过。他没有良知没有原则的走私，给日本货行运货，也给英国货行运货。可是当知道自己的儿子参与爱国学生的打击运动之时，他想要把儿子带回。一次次不成。而后来，儿子带来了男女代表各一个来谈判时。犹记得，他是先作了一张假的税单想要去蒙骗学生。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样，凭借他当时的力量，完全可以明目张胆的拒绝。我在这个细节里，努力使自己去忘掉一个资本家的阴险与可恨，而想要记住的是一个父亲的无奈。他希望自己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维持一个好人的形象，哪怕这个形象那样的单薄，那样的无力。他的谎言维持不下去，终于被揭穿。此刻，他和周朴园一样的形象。对像鲁大海那样的爱国学生一样教育着“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行的”。他告诉他们，他们还小。他们对于侵略者的挣扎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这不是屈服，而是无奈。想要让自己过得很好，只能顺服于侵略者的强权罢了。最后，当他把儿子关起来之时，仍然惦记着给被自己软禁起来的儿子送点心。当然，幸运的，儿子已经被自己的同学救了出去。结局之中，吴鸣时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痛苦，他承受的不仅是这一笔走私生意的损失，更是父子亲情的损失。前者比起后者，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之于吴继祖，我个人觉得这个角色略显单薄。他有些“高大全”了，甚至没有一丝青年学生的稚嫩冲动和不成熟在里面。当民族大义摆在眼前，他以毅然决然的姿态近乎毫不犹豫的抛弃家庭参加革命。他带着自己的两个代表同学来同父亲谈判的时候，想要劝说自己的父亲放弃。可我看不到他的无奈。觉得这是本剧中美中不足的地方。本剧名为《汉奸的子孙》。就我个人认为，故事的主角应该是吴鸣时。这个全剧最丰满最成功的人物，他既是汉奸，又是子孙。他是汉奸的子孙，也是子孙的汉奸祖先。而他无奈，可恨却又真心可怜。
吴继组的学识见识来自于高端良好的教育，而为这高端良好的教育铺路的，却是吴鸣时用各种肮脏途径赚来的金钱。记得第二场戏里，吴鸣时说要送吴继组出国，要为他谋求幸福的生活，光明的未来。说这个时局太乱，国家太乱。等到和平安静的时候，再让他回来。他想为他儿子打造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不能人人都逃避，但我要让你平安。这里，是一个并不正直的父亲，对于儿子纯粹的父爱。我深深的为之难过。吴鸣时，一鸣之后，却留不下好的声音给时代。吴继祖，一如无继祖，不曾继承祖业。却也与家庭，再无丝毫亲情。
历史之上，因为民族大义而大义灭亲的不少。有傅冬菊的努力之下成功转化父亲傅作义的喜剧，也有周作人与周树人兄弟最终站在两个阵营的悲剧。亲情在乱世的背景之下，变得苍白无力。汉奸的烙印，轮回在时代之中，难以停息。我曾以为，爱的力量是高出一切的伟大，可是当它在时代的洪流里，它却只能如此渺小，渺小到看不见一丝痕迹。
这个故事的结局放在了吴鸣时的悲痛之中，算是一个光明的悲剧。但是，青涩稚嫩的吴继组，没有社会经验只有一颗单纯心的吴继组，这个汉奸的子孙，会不会如同轮回的悲剧一样成为汉奸呢？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们不知道，然而我们却知道，这个时代，有多么可怕。因为我们亲眼见证，它改变的不只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