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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

韩邦庆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6-12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

韩邦庆  

页数:

652  

字数:

430000  

Tag标签:

无  

内容概要

本书是我国清末一部以妓院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小说。它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二人从农村来到上海,为生活所迫,终至堕落的故事为主线,以上海妓院为中心,旁及官、商各界,为我们塑造了一批遭遇不同、性格各异的妓女、老鸨、嫖客、仆役形象;其穿插藏闪的艺术结构、平淡自然的白描写法,历来为人所称道。书中人物对话全用苏州方言,生动活泼,开创了方言小说的先河。

作者简介

  韩邦庆(1856~1894)  曾用名寄,字子云,别署太仙、大一山人、花也怜侬、三庆。江苏华亭人(一说松江,均今属上海)。  清光绪年间考中秀才,被地方推选入国子监读书。有文才,却屡试不第。曾在河南地区担任过地方官员的幕僚,后迁居上海。因嗜好鸦片烟,致使家道中落。担任过《申报》撰述,偶尔也为报纸撰写论说,与《申报》主笔钱昕伯、何桂笙等时相唱和。光绪十八年(1892年)初,自办《海上奇书》杂志,初为半月刊,后改为月刊,由上海点石斋石印,为图文并茂的早期文学杂志。该刊内容大部为韩邦庆个人的作品,如自撰的文言小说和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长篇连载,也录有前人的笔记小说,开创了报刊连载长篇章回小说,且每回自成起讫的先例。该刊出版了十五期,未及一年即停办。著有长篇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鲁迅评称:“记载如实,绝少夸张”,“书中人物,亦多实有”。  1892年,他开办了中国第一份小说期刊《海上奇书》,并在此书上连载了他的小说《海上花列传》。而他在《海上花列传》成书出版后不久便病逝,年仅三十九岁。

书籍目录

题识例言第一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第二回 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讥第三回 议芳名小妹附招牌 拘俗礼细崽翻首座第四回 看面情代疱当买办 丢眼色吃醋是包荒第五回 垫空当快手结新欢 包住宅调头瞒旧好第六回 养囡鱼戏言徵善教 管老鸨奇事反常情第七回 恶圈套罩住迷魂阵 美姻缘填成薄命坑第八回 蓄深心动留红线盒 逞利口谢却七香车第九回 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第十回 理新妆讨人严训导 还旧债请客钝机锋第十一回 乱撞钟比舍受虚惊 齐举案联襟承厚待第十二回 背冤家拜烦和事老 装鬼戏催转踏谣娘第十三回 挨城门陆秀宝开宝 抬轿子周少和碰和第十四回 单拆单单嫖明受侮 合上合合赌暗通谋第十五回 屠明珠出局公和里 李实夫开灯花雨楼第十六回 种果毒大户榻便宜 打花和小娘陪消遣第十七回 别有心肠私讥老母 将何面目重责贤甥第十八回 添夹袄厚谊即深情 补双台阜财能解愠第十九回 错会深心两情浃洽 强扶弱体一病缠绵 第二十回 提心事对镜出谵言 动情魔同衾惊噩梦 第二十一回 问失物瞒客诈求签 限归期怕妻偷摆酒 第二十二回 借洋钱赎身初定议 买物事赌嘴早伤和 第二十三回 外甥女听未背后言 家主婆出尽当场丑 第二十四回 只怕招冤同行相护 自甘落魄失路谁悲 第二十五回 翻前事抢白更多情 约后期落红谁解语 第二十六回 真本事耳际夜闻声 假好人眉间春动色 第二十七回 搅欢场醉汉吐空喉 证孽冤淫娼烧炙手 第二十八回 局赌露风巡丁登屋 乡亲削色嫖客拉车 第二十九回 间壁邻居寻兄结伴 过房亲眷挈妹同游 第三十回 新住家客栈用相帮 老司务茶楼谈不肖 第三十一回 长辈埋冤亲情断绝 方家贻笑臭味差池 第三十二回 诸金花效法受皮鞭 周双玉定情遗手帕 第三十三回 高亚白填词狂掷地 王莲生醉酒怒冲天 第三十四回 沥真诚淫凶甘伏罪 惊实信仇怨激成亲 第三十五回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煞风景善病有同情 第三十六回 绝世奇情打成嘉耦 回天神力仰仗良医 第三十七回 惨受刑高足枉投师 强借债阔毛私狎妓 第三十八回 史公馆痴心成好事 山家园雅集庆良辰 第三十九回 造浮屠酒筹飞水阁 羡陬喁渔艇斗湖塘 第四十回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 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跋附录 太仙漫稿《海上花列传》作者作品资料《海上花列传》方言简释整理后记

章节摘录

  第 一 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  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  。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  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  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  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  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  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  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传  》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是何等样人?原来古槐安国之北,有黑甜乡,  其主者日趾离氏,尝仕为天禄大夫,晋封醴泉郡公,乃流寓于众香国之温柔  乡,而自号花也怜侬云。所以花也怜侬实是黑甜乡主人,日日在梦中过活,  自己偏不信是梦,只当真的,作起书来。及至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然后  唤醒了那一场书中之梦。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里做梦,且看看这书倒也无  啥。  这书即从花也怜侬一梦而起。也不知花也怜侬如何到了梦中,只觉得自  己身子飘飘荡荡,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雾赶的滚了去。举首一望,已不在本  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火片浩淼苍茫、无边无际的  花海。  看官须知道“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  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厨一般  ,竟把海水都盖住了。  花也怜侬只见花,不见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并不去理会这海的阔若  干顷,深若干寻,还当在平地上似的,踯躅留连,不忍舍去。不料那花虽然  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  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  、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辱,狼籍蹂躏。惟夭如桃,袱如李  ,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  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花也怜侬见此光景,辄有所感,又不禁怆然悲之。这一喜一悲也不打紧  ,只反害了自己,更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摇;又被罡风一吹,身子越发乱  撞乱磕的,登时闯空了一脚,便从那花缝里陷溺下去,竟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怜侬大叫一声,待要挣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坠至地。却正坠在一  处,睁眼看时,乃是上海地面,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花也怜侬揉揉眼睛,  立定了脚跟,方记得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从家里出门,走了错路  ,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个筋斗,幸亏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适才多少情事  ,历历在目,自觉好笑道:“竟做了一场大梦。”叹息怪诧了一回。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竟醒了不曾?请各位猜一猜这哑谜儿如何。但  在花也怜侬自己以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从那一头走,模模糊糊  踅下桥来。刚至桥堍,突然有一个后生,穿着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  ,从桥下直冲上来。花也怜侬让避不及,对面一撞,那后生扑涟地跌了一交  ,跌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花也怜侬乱嚷乱骂,  花也怜侬向他分说,也不听见。当时有青布号衣中国巡捕过来查问。后生道  :“我叫赵朴斋,要到成瓜街浪去,陆里晓得个冒失鬼,奔得来跌我一交。  耐看我马褂浪烂泥,要俚赔个畹!”  花也怜侬正要回言,只见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畹,放俚去罢。”  赵朴斋还咕哝了两句,没奈何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花也怜侬扬长自去。看  的人挤满了路口,有说的,有笑的。赵朴斋抖抖衣襟,发极道:“教我那价  去见我娘舅嗄?”巡捕也笑起来,道:“耐去茶馆里拿手巾来揩揩哩。”  一句提醒了赵朴斋,即在桥堍近水台茶馆占着个靠街的座儿,脱下马褂  。等到堂倌舀面水来,朴斋绞把手巾,细细的擦那马褂,擦得没一些痕迹,  方才穿上。呷一口茶,会帐起身,径至咸瓜街中市,寻见永昌参店招牌,踱  进石库门,高声问“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计答应,邀进客堂,问明姓字,  忙去通报。  不多时,洪善卿匆匆出来。赵朴斋虽也久别,见他削骨脸,爆眼睛,却  还认得,趋步上前,口称“娘舅”,行下礼去。洪善卿还礼不迭,请起上坐  ,随问:“令堂阿好?阿曾一淘来?寓来哚陆里?”朴斋道:“小寓宝善街悦  来客栈。无姆勿曾来,说搭娘舅请安。”  说着,小伙计送上烟茶二事。洪善卿问及来意,朴斋道:“也无啥事干  ,要想寻点生意来做做。”善卿道:“近来上海滩浪,倒也勿好做啥生意哩  。”朴斋道:“为仔无姆说,人末一年大一年哉,来哚屋里做啥哩?还是出  来做做生意罢。”善卿道:“说也勿差。耐今年十几岁?”朴斋说:“十七  。”善卿道:“耐还有个令妹,也好几年勿见哉,比耐小几岁?阿曾受茶?”  朴斋说:“勿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善卿道:“屋里还有啥人?”朴斋道  :“不过三个人,用个娘姨。”善卿道:“人淘少,开消总也有限。”朴斋  道:“比仔从前省得多哉。”  说话时,只听得天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朴斋便饭,叫  小伙计来说了。须臾,搬上四盘两碗,还有一壶酒,甥舅两人对坐同饮,絮  语些近年景况,闲谈些乡下情形。善卿又道:“耐一干仔住来哚客栈里,无  拨照应畹。”朴斋道:“有个米行里朋友,叫张小村,也到上海来寻生意,  一淘住来哚。”善卿道:“故也罢哉。”吃过了饭,揩面漱口。善卿将水烟  筒授与朴斋,道:“耐坐一歇,等我干出点小事体,搭耐一淘北头去。”朴  斋唯唯听命。善卿仍匆匆的进去了。  P1-4

媒体关注与评论

  首届古籍整理图书丛书奖和三等然。本丛书的整理,力求选取最好的版本作为底本,加以准确的标点和必要的校勘,保留原书的序跋,并视具体情况,选择有参考价值的资料作为附录,因此它不但为研究者提供了可资参考的第一手材料,而且还可以成为广大读者阅读古代小说的精良读本,具有长期保存的价值。


编辑推荐

  书中人物对话全用苏州方言,生动活泼,开创了方言小说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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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对这本书极力推崇.书确如她所说的,完全白描,很见功力.至于书中对话全系苏白的问题,一来书后附有常用语的注释,二来慢慢看就习惯了.毕竟还是汉语语境,对话之外也全是官话,有上下文的联系,并不难懂.书读到这个年纪,终于明白张爱玲的话,华丽的文字容易,淡的文字难.不经华丽,也能写华丽,经历了华丽,才能把文字写淡,就像入了红尘,才能出红尘一样.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也是找了又找才买到,有段时间断货


没有想象中好印刷很普通


  
  为应付高考五分的诗词鉴赏,从高二起我抱着唐诗宋词大辞典,每天定归读至少一首诗一阙词。出发点是庸俗和功利了些,晚则晚矣,所幸我从此逐步转入古典世界后花园,柳暗花明,流连忘返。那可能是我所能回忆出的最踏实的日子,生活载浮载沉,不管什么人总须见见,无论什么书总能瞧瞧,再怎么琐事缠身兵荒马乱,总可以暂时躲进遥远娴雅的诗情词意避避静。
  
  
  如此拖拉一年半载,读完便完了。并不似想象中伤感,大不了再深入或岔开望向别处。原来古中国的好处真个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悲喜枯荣,开端不必忘形,收梢亦无需黯然。天高水远,人哭人歌。——再往后时光如杀,我发愈暴戾少耐心,对书对人皆粗暴寡恩。一度以为书读得多了,除却巫山,总难入眼。再三细想,才终于明白原是人被磨钝了,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我便只关心生活。
  
  
  生活非传奇。中国历来懂生活,懂得近乎玩物丧志。飞扬的必定深扎泥土,寻常起落自然更关乎人情。大概惟有中国人才有闲情逸趣津津有味地描摹女子精致考究的妆容衣饰,室内巨细靡遗的陈设布局,墙内外流荡蜿蜒的赏玩景致,以及曲折潆洄的世故人心。张爱玲是最后一抹中国味——越写越淡,断断续续,虚虚实实,山色有无间。
  
  
  影响她写作走向的,除了醉心不已的《红楼梦》,便是一部名头不甚响亮以致看官们三度放弃的《海上花列传》。顾名思义,上海,烟花女子,树碑立传。诸君若为猎艳搜奇,抱歉这书扫兴了,因其并无半点狎昵苟且。倌人先生们个个儿堂正磊落,心思与谋算不可能一丝全无,却大抵出于真心。十里洋场的上等妓院毕竟讲规矩,论事理,绝非腌臜之地,倌人们若遇着情投意合的客人,索性自此不另接客,专心致志与之过起形同眷恋的小日子,也吃醋,也斗气,也撒娇,也争夺——其实与人家人无异。
  
  
  分明是寻常光景。然而并不易读,难点颇多:吴语对白是一,穿插藏闪是一,不过最令读者咂之无味的,或许还是平淡琐屑的白描。中国旧小说以白描见长,白描说穿了不过是文雅的闲话,品不出白描的兴味,便断然觉不出红楼的好儿,自然更无心进入这片花海。——海上花较之红楼更为简略,简略到不仅线索朦胧,连必要的情节交代也大象无形了,每个细节皆有引申与兆映,一旦忽略便难以连贯成气。
  
  
  至今《红楼梦》在我的阅读圈中仍艳压群芳,毫无疑问是最伟大的小说,没有之一。《红》之后,也只《海上花》得了此等气色,淡泊间蕴藉着人世迢迢。不过《红》更浩繁翔实罢了,大概的归宿与终结早已了然于心,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又气又急又不舍,牵肠挂肚,千愁万恨,但付与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海上花》则相对散乱,其悲剧性并非堆叠酝酿至顶,瞬息爆发倾颓,而是匀匀致致平铺于字里行间,闲言碎语,处处哀恸。然而那悲哀又不恣肆,方欲浩然长叹,却因随即剪来的岔子分了神,往往竟又会心一笑。
  
  
  我并非妄自菲薄的女性主义者,男人其实有比女人更天然的可爱。可惜他们难免虚荣跟脆弱。海上花里的众女子,谋生谋爱,精明与铁腕,痴情并偏执,谨慎又清醒,我默然静观她们周旋于五花八门的风月场,既要掏心侍应老主顾,又得含笑敷衍地头蛇,落落有节,井井不乱,惟有啧啧叹服,再看周遭金玉其外的才子富商,更觉晦黯无光。
  
  
  其实各有苦衷,谁人甘愿堕落委身风尘呢。造化弄人呵,我无奈思量着,顿觉伤感,好容易不顾唐突与人交心。那人先溜溜问道,你是突然觉得老了,才想起我么。不,我在写,越写越悲哀。他好奇,写什么。妓女。呀呸,妓女与我什么相干。——人心相通。
  
  
  人皆寻爱。但,何谓爱。我因想起古代婚书,“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竟是至理。人到底大同小异,行至某处也许便无谓爱恨牵缠,不过是握紧能把握的,分秒流逝,若即若离,细水长流。你是你而我是我,未必有爱,未必无爱,我早已不记得我们是否必须是我们。——他自然不能苟同:怎可如此随便。——过日子原比爱情郑重可靠。过日子原是往古来今扎实失意的酒精毒。
  
  
  到底是中国人,一门心思直想逆流而上,至少要刹那永恒。我最感到悲哀与孤独的,是中国古韵的幽微衰绝。西风东渐,理论与主义充斥,现实兼浮嚣并发,一定要计较个所以然。其实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本无对错,无为,无不为。仿若国画无声胜有声的大幅留白,及悠悠然似乎绵绵不绝的戏曲拖腔,余地,余味,余香,余音,悲喜爱恨何须倾尽。古中国一切尽在意意思思间,仿佛到了,偏不点破,不知无碍,知者自知。
  
  
  最哀艳不是红眼血舌勾魂索命,历尽万花丛后的一身缟素才更惊心。《海上花》清淡得鲜少爆点,残缺,杂芜,气息邈邈,但遍布;又似未完,诸多头绪不及交代,却戛然而止。作者如此解释,譬如登山,峰峦相属,一举三反,察貌揣情,未闻而如有闻。考据派如此推敲,该书暗藏机锋,细微处大有玄机,若孜孜以求,必不难窥测各人后事。其实又何必大费周章,那模糊的结局,下落不明的人儿,岂非常态。——不意其来,不知所踪,生活原本如此,无甚道理可纠缠。
  
  
  
  2013年9月4日
  


  读罢书,看过电影,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了。
  张爱玲说,《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所以,我庆幸我发现了这本好书,《海上花列传》。
  张爱玲将《海上花》看得透彻,从花开都花落,每一处伏笔都挖了出来。而我,只能肤浅地谈谈自己的感受。
  自古以来,青楼女子在文人墨客的眼里不乏好诗句,什么“樱桃小素口,杨柳小蛮腰”,什么“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而她们本身也是才情甚高,咸宜观里鱼玄机,浣花溪边的薛涛,秦淮河上的金陵八艳……于是,我对妓女多了一丝怜惜,少了鄙夷,但我知道,这太片面,太过于唯美。
  怀着这样的态度去欣赏这书,看到是就只有残破的美,哀伤的美,无奈的美。韩邦庆用的穿插藏闪之法,多线并行,人物之多让我记不下来。看似写实而无情感的故事里,我捕捉到了一些温暖的情节,值得回味。
  李淑芳和周玉甫的感情是这长三书寓里最凄美的段落。一个美如娇花,行如弱柳,一个痴情种子,优柔寡断,周玉甫和家里人反抗,要娶李淑芳为正房,李淑芳也为之郁郁寡欢,最后病由心生而离世。
  有人说,一个倌人最悲哀的事情,便是爱上了一个客人。
  书中,沈小红将宝押在了王莲生上,王莲生却又去做了张惠贞。周双玉强逼了朱淑人吃生鸦片,后来也就讨了一万块大洋的嫁妆另作人妇。在我看来,沈小红不是痴心,因为她又去姘了戏子,她打错了如意算盘,低估了王莲生的智商。而周双玉则是太稚嫩,任性使气,不知道生活的艰辛,世事的复杂。周双珠说,我看他们两人都是在做梦。谁不想赎了身,清清爽爽走出了这长三书寓?谁不想嫁个疼她爱她的男人,至此安生?但身不由己,那么多讨人被买进来,又有几个不是中了狠心的家里人的圈套?
  倌人自有倌人的活法,最欣赏的还是黄翠凤。有罗子富这个呆子帮她与黄二姐周旋,自己样样事情看得清看得透,心中的算盘打得准。她虽急于赎身,又欲说还休,好叫黄二姐尴尬。临走时掏心掏肺地和黄二姐说的那番话,字字玑珠,又给自己留下了富有人情味的后路。读到她一身素装、不施粉黛地走出尚仁里的时候,我心里长叹一句,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说起来,这些倌人的情商都是高的,天天周旋于各式各样的客人之间,巧舌如簧,做事稳当。
  最让我惋惜的是赵二宝,本来赵朴斋流连于烟花之地,落魄街头,后舅父洪善卿将他送到赵母手里,但浪子不回头,反带着妹妹落入风尘。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赵朴树太愚昧,不孝不弟,事业尚未有成,却贪恋玩乐,最后酿成了悲剧。读到赵二宝进了长三书寓,挂起牌子做生意的时候,我真是恨其不争、怒其不幸啊!最后,赵二宝和周双玉一样,久盼君归君不归,史三公子在扬州娶得娇妻,她的故事在一场荒诞的梦里结束。
  《海上花列传》写的都是韩邦庆的亲身见闻,他也是个爱寻花问柳的浪子,将从《申报》报社赚得的辛苦稿费全部撒在了蝶花丛中。或许正因如此,故事冷静而客观,看似庸庸碌碌,琐琐碎碎,却将真实的场景都复述出来的。当然,包括人格的完整性。张爱玲之所以推崇这本书,也许是觉得它同《红楼梦》一样,将人物的正反两面都体现出来的。以前晚晴小说都是非黑即白,性格色彩单一的很,读来不免乏味。而看此书中的人物,倌人们的诡谲和聪敏,放浪和多情,幼稚和纯真,各有可恨之处,又各有可爱之处。即便是我最佩服的黄翠凤,也有同黄二姐一起谋划讹诈罗子富的污点。
  最后,回过头说说韩邦庆开篇之辞,最喜欢那一段“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惟夭如桃,称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毋宁说,这海上花别有一种顽强,能挣扎在繁乱世间之中也实属不易。张爱玲分析:“海上是"上海"二字颠倒,花是通用的妓女的代名词。”而我却不觉得只是为上海而写的书,写不出洋气,只有吴侬软语里的温婉水气。毕竟时间还早,尽得晚清遗风。
  书里用的是吴语,也就是苏州话,电影里放的是上海话,味道不同。而我偏爱原著,人物多,情节也全。
  想着哪天再要回味一番,张爱玲在两篇译后记里作出了浅析,很多都是我没读到的深层含义。
  那么,就此便是一些浅陋的感想了。


   看过两遍侯孝贤拍的《海上花》,深感叹服;在一次无意的淘书过程中,捡到一本张爱玲的文集,记得是花城出版的那种小册子,没想到张爱玲竟然翻译过此书(原书的对白是吴语方言,张爱玲把它翻译成了白话),并且对此书推崇备至,丝毫不让于《红楼梦》,因而在一次网上淘书的过程中就夹带了此书。很少有几本小说,能让我在第一次阅毕后就对里面的许多人物留下深深的回味,也可能是看过了电影的缘故。大学四年一直在上海学习,加之本身来自吴越之乡,阅读起来,非但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反而多了一份神韵。貌似是无意义的絮叨,却又处处暗藏玄机,绵里带针,语言是这部小说最大的特色,也恰恰成为了它广泛流传的障碍。
   这本书看上去是古典的,其实骨子里是现代的。它比哲学的形成要早,在未有哲学思想之前讲述了哲学的意味——人生的烦闷、无聊、孤寂、人性的荒诞和不可捉摸。物质场上的丰盛,恰恰衬托了精神场的无处着落。通篇看下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一天天地吃喝玩乐,摆庄喝酒,嬉笑打骂。繁华不过是一种假象,梦的繁华和美妙更加衬托出醒时的孤寂和凄凉。在酒桌场上的是一次次的无意义狂欢映衬的是酒意阑珊之后的人生无意义链条,悲剧意味入骨心凉。
   李漱芳、周双玉、赵二宝。虽然她们都是倌人出身,却从来不会去糟蹋自己,流落风月场本是身世或社会所逼,她们都很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有着各自的无奈。社会身份上的低人一等,使得她们更加爱护自己的自尊,即便是嫁出去,他们都希望做大老婆,却和这个时代的歧视发生了严重的抵牾——谁也不会娶个倌人做大老婆。他们甚至还有些天真,相信风月场中的男人们的海誓山盟。赵二宝甚至举债置嫁妆,结果坐等海枯石烂,重新做生意后竟被流氓胚子暴打,房间里一应实物被砸得七零八落,何等凄凉。双玉也很有性格,能以死殉情,得知淑人怕死不敢死的时候,她也算是真看透了这一帮子男人,狠狠地丢下一句:“我犯不着为一个不敢死的男人去死。”李漱芳本来不想做倌人,却无奈要替父母偿债,虽然和陶玉哺真心相爱,却因为做了倌人成不了他的正室。吃了不少别人的闲话,忧郁成疾,最后竟渐渐病死。三个想做大老母的最后的结局皆令人心痛不已,始知风月场中、人性深处有那般诡谲奸诈,倒是几个红尘女子还能痴情一片。
   王莲生、沈小红、张惠珍。王莲生和沈小红本来可是很好的一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验证时下的一句话相爱的始终不能在一起。王莲生不去看沈小红,沈小红自然不高兴,但是王莲生去看她了,按理说她应该高兴的,但是她还是太要强了,每次王莲生来的时候,她依然不冷不热,心里想的跟做出来的竟是南辕北辙,王莲生讨好也不是冷落也不是,也就只好呆坐着,然后两个人就这样同时不知不觉地留下了眼泪。心意相知就是无法完全敞开,这可是多么大的人生悲剧啊!最后王莲生还是去做了张惠珍,一个表面贤良淑慧的倌人,其实那样子的女人倒更可怕,暗地里给你一刀比谁都要狠心。反倒不如沈小红泼辣得有气质,把个张惠珍打得体无完肤(你竟然抢我男人)。当然她也有弱点,最后因姘了个戏子而被王莲生抛弃。其实王莲生最后还是喜欢沈小红的,否则他就不会莫名地为她流那么多的眼泪。
   总之每一个人物都很有特点。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哈姆雷特,我相信看过此书的人的心中也会留下自己的一部《海上花》。
  


  我是如此幸运在我吃饱了撑着了之后去逛了家附近的旧书店,看到了这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海上花列传》(不是蓝色这个版本呢,更早的白色版本),如此幸运的我身上还掏得出三十块钱,如此幸运的那天刚好有人推荐过这本书,如此幸运的我就买了下来。
  
  让人头疼的吴语和平淡如水的情节都不是问题。作为一个死去生活的偷窥狂,我是如此兴奋的狠狠围观着一百多年前青楼妓院的生活,并且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当书页翻下去已经不再是正文的时候我意识到结局以不可预知的方式来到,那一刻我甚至激动地四肢发凉。
  
  那种心情无法形容,任何赞美之词都显得苍白乏力,也许只有豪饮一杯以祭作者才是最适合的行动,但是刚好是在上班的公车上看完了书的我也只能对着电脑咆哮一下表达无限仰慕之意而已。
  
  这本书里充满了一眼望到底的宿命。不需要什么结局,每个人的未来不都一直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你们顾左右而言他的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这种书让人平静,并且沉浸在一中悲天悯人的磅礴哀愁之中,仿佛你在这哀愁中自由的游泳,你被哀愁浸透,却又像水中的鱼一样自由。
  
  
  看完一本书就会爱上作者这种事情总是常常发生,这时候如果你了解到作者尽然还是哥风流才子并且不足四十岁就领了便当,爱意必然更深。
  
  一个一百多年前的专栏作家,自由撰稿人,畅销书作家,写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固执,最珍视的书,却也是最不畅销的书。他固执的使用吴语,说既然曹雪芹可以用京白,那我为什么不能用吴语?当然他为了他对上海和吴语的爱恋付出了代价,无数人倒在了如外语般的苏州话下,如果不是几十年后出了个美女畅销书作家来强力推荐《海上花列传》,估计知道这本书的人会更少,甚至有可能都不能流传到今天。
  
  而我一再大声而无力的疾呼的彩蛋,也就是书后附录的作者的短片文言小说,则呈现了与《海上花列传》完全不同的姿态和色彩。哪些奇幻的故事让金庸啊古龙神马的都成了浮云,哪些如cult片一般的情节,那些突然降临的禅意和钟声,那些绚丽至极的声色和喜忧,让你记起作者也就是那一个在花海里流连忘返的登徒子,并且是一个拥有了太多天赋的人,不知幸运还是不幸。
  
  这些天赋可能的确沉重了一些,在作者短暂的生命中它们应该是喷发式争先恐后的以各种美艳的姿态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这滋味木然的人生何德何能,饱览了一个如此美的生命最美,最珍贵的部分。
  
  
  
  
  
  
  


   最喜欢的人物是黄翠凤,前面看的时候被作者的穿插藏掩之法所迷惑,一度对黄所作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感到迷惘不解,看到最后方知黄心机之深,隐藏之久,计划之周详,她的心高气傲并非如周双玉那般带着天真的底色,她的心高气傲在于已经完全看破了这个十里洋场的虚伪与无奈,看透了嫖客们的种种心理,她对他们了如指掌,已经完全不寄希望于男人们,当周双玉们还在为当不当大老母寻死觅活之时,她只是冷笑一声,继续一边吸水烟,一边将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已经完全颠覆了妓女与老鸨的关系,甚至将自己的老鸨也收的服服帖帖,心甘情愿成为她计划中的一分子。
   再来书中最为同情感叹唏嘘的便是陶玉甫与李淑芳李浣芳这三人,每次一想到淑芳在病床上对玉甫说的那一段托妹的话和最终残忍的结局就总是忍不住恨作者,为什么要把唯一的如此真的一对都摧毁掉,让这本书最终竟是趋向于绝望的,然而仔细想想这似乎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事关妓女最后的地位问题,所以作者想说,一旦跳入火坑,你就永远只能低人一等,就算你再如何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又或才华横溢,甚至如淑芳与玉甫那样爱的死去活来,你都不可能成为所谓的大老母,这个名分你没有资格。
   至于高尹,虽然作者刻意将他们塑造成典型的知识分子官场失意后呈现出来的两种状态,如高之狂傲任气如尹之玩世不恭,我却总是无法喜欢他们,连带着这两人的相好,如姚,作者真是用心良苦,姚算是这些妓女中最不像妓女的妓女了,但是如此个性鲜明,反倒让人觉得一种不真实,不要说黄的记忆深刻,甚至连沈小红都比她要有血有肉多了。抑或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人物?总之,这几个人物,似乎远没有前面出现的妓女们塑造的那么生动。
   而赵二宝,虽然前面有张的诱导,她本身的性格却实在是导致她不幸的主要原因,天真、犹豫,缺乏主见,在上海的堂子里都是致命的,周双玉虽然也天真,至少比她更决绝更果断,既然朱淑人你负心,那么我们俩个就干脆到地狱里去相见吧,所以主动权最终还是掌握在她的手里的,二宝却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被抛弃就只能忍泪饮恨,一病不起,或者在梦中还对那个负心人抱着一线希望,还沉迷在美丽的梦幻泡影中。
   如此说起来,吴似乎算是最幸福的人了,两人竟是从头到尾都毫无波澜的。尽管笔墨不多,但从中似乎可以看到作者的观点还是在女人应该回归到贤妻良母中去,聪明的个性的女人在外面玩玩是可以的,弄回家里就不实际了。妓女们要是有了“贤妻良母”这样的美好品质那么跳出火坑你还有一线希望。要是想强,要么就是像黄那样一辈子在里面打滚,要么就是像淑芳那样郁郁而终。如果没有,那好,即使你被娶了去当姨太太,还是面临着被抛弃的命运,张就是你们的榜样。


  人民文学出版社82年版的《海上花列传》,在第五十一回(胸中块《秽史》寄牢骚 眼下钉小蛮争宠眷)开篇,叙述尹痴鸳取出所作的《秽史外编》,众人争先快睹后,有如下脚注:
  
  “以上节略《秽史》原文一千二百余字。文章为四六文滥调,是表现尹痴鸳的所谓‘才华’的;因语涉猥亵,故删。”
  
  于是1200多字骈文就被省略号六点代替,后文直接转入众人的评议,让读者茫茫然不知所以,不晓得用典精到、化肮脏为雅致的称赞出自哪般,只恨自己非书中人物。那感觉同观看广电总局版《色|戒》后无异。
  
  特地去网上搜索,大部分也都在此处括号注明“以下删去一千二百字”,不过还是被我找到两篇《秽史》原文,对照整理之,全文如下:
  
  
   高唐氏有二女焉,家习朋淫,人求野合。登徒子趋之如归市。一石婢充氤氲使,操玉尺于门之右,以旌别其上下床。
  
   东墙生闻而造之,曰:“窃比大阴之嫪毐1,技擅关车;愿为禁脔之昌宗,官除控鹤。”以翘翘者示石。丹之刃磨厉以须,毛之锥脱颖而出。石睨而笑曰:“践形惟小,具体而微。人何以良,婿真是赘。”生曰:“不然。仆闻精多者物宏,体充者用腓。屠牛坦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其批郤导窾2,皆众理解也。卿毋皮相,仆试身尝。”石曰:“招我由房,请君入瓮。”乃见二女,喜而款之。有酒如淮旨且多;其人如玉美而艳。为武曌设无遮会,俾刘鋹3观大体双。
  
    既酣,石趋进曰:“寡君有不腆之溪毛,敢以荐之下执事。”生惶恐避席而对曰:“三女成粲,一夫当关,恐陨越以贻羞,将厌覆之是惧。请以淫筹4,参之觞政5,按徐熙6之院本,演王建7之宫词;三珠张翠鸟之巢,十样斗娥眉之谱,不亦可乎?”皆曰:“善。”尔乃屏四筵,陈六簿8。高氏振臂呼之,则风月三分,水天一色。生曰:“此秋千戏也。”高自裂帛缚踝,悬诸两楹;重门洞开,严阵以待。生及锋而试,不介而驰;挟颍考叔9之輈,穿养由基10之札。高知其易与也,强者弱之,实者虚之;若合若离,且迎且拒。鞭之长不及於腹,皮之存不傅於毛。生惊退三舍。高微哂,放踵而摩顶焉。龙已潜而勿用,蠖亦屈而不伸。无臭无声,恍比邱之入定;或推或挽,俨傀儡之登场。壁上观者挪揄之。
  
    生内惭,不暇辨。以胥臣之虎皮蒙其马,以郈氏之金距介其鸡。华元11之甲,弃而复来;堇父之布,苏而复上。于是一张一弛,再接再厉;七纵七擒,十荡十决。王勃乘马当12之风,浩浩然不知其所止;陆逊13迷鱼腹14之阵,伥伥乎不知其何之。高嘤咛乞休曰:"可矣。今而后知死所矣。"生大笑。
  
    次为唐氏,著手成春。厥象曰:“后庭花”。唐曰:“舍正路而不由,从下流而忘反,不可。” 生曰:“吕15之射戟也辕门,奡16之行舟也陆地,夫何伤?”强唐两手据地,而自其后乘之。大开月窟,横看成岭侧看峰;倒挂天瓢,翻手为云覆手雨。
  
    高挠之曰:“勿尔,雌虽伏矣,牝可虚乎?”生乃止。唐愠曰:“背有刺,毡有针,殆哉。”生令石博。石未及应。唐曰:“嘻!守如瓶口,困在垓心。石兮石兮,乃如之人兮!”生不信,染指于鼎。草萋萋兮未长,泉涓涓兮始流。叶底芙蓉,花深不露;梢头豆蔻,苞吐犹含。扼腕叹曰:“涅而不缁白乎?钻之弥坚卓尔!除非力士,鸟道可以生开;安得霸王,鸿沟为之分割?”聿及高。高博而冁然曰:“由来玉杵亲捣元霜,岂有金茎仰承甘露?”生曰:“得毋为倒垂莲乎?有术在:仆也皤其腹,卿鞠其躬。”遂战。交绥,生暇甚,顾谓石曰:“大嚼于屠门,熟闻于鲍肆,何以为情?”石曰:“不度玉门关,负我青春长已矣;直至黄龙府,与君痛饮复何如?”生谨诺,拔帜而濠中突起,背水称兵;探珠而海底重来,尾闾扫穴。石创钜痛深,如兔斯脱。高曰:“姮娥奔矣。居士亦闻木樨香否?”生为抚掌。
  
    会唐博,得弄玉箫之象,谋于石曰:“既兽畜而不能豕交,宁鸡口而毋为牛后。子盍为我图之。”石受命,掬之以手,承之以口。双丸跳荡一气卷舒;鸣鸣然犹蚯蚓窍之苍蝇声也。高曰:“未病而呻,虽[米追]亦醉17,浑敦18也而饕餮乎?”唐曰:“扪烛而得其形,尝鼎而知其味,娲皇有灵,能无首肯?”石亦忍俊不自禁焉。
  
    生既刮垢磨光,伐毛洗髓;新硎乍发,游刃有余。高度不敌,得弓弯舞而让于唐。生战益力,中强外肆,阴合阳开;左旋右抽,大含细入。如猛虎之咆哮;如神龙之夭矫19;如急雨飘风之骤至;如轻车骏马之交驰。俄而津津乎其味,汩汩然而来。浃髓沦肌,揉若无骨;撑肠拄腹,扪之有棱。就其浅,就其深,丹成九转;旅而进,旋而退,曲奏三终。盖下视其辙,而唐且血流漂杵矣。
  
    生曰:“乞灵于媚药,请命於淫符。昼日犹可接三,背城何妨借一?”高、唐皆曰:“休矣先生!俟诸异日!”生冠带兴辞,二女歌“采葑”之首章以送之,三肃使者而退。
  
  
  注释:
  1.嫪毐:传说中秦代的一个巨阴男子,被吕不韦假扮太监进献给秦始皇的母亲赵后。事发后被秦始皇所杀。
  
  2.批郤导窾:语出《庄子•养生主》:“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郤”通“隙”,“ 窾”通“款”,是“空”的意思。
  
  3.刘鋹:五代时南汉国君。公元958-971在位。是个荒淫的昏君,国政皆委于宦官龚澄枢等。大宝十四年(公元791年)降宋。
  
  4.淫筹:传说:严世蕃广置姬妾,每交之后,以白绫拭秽并计数,称为“淫筹”。
  
  5.觞政:即酒令儿。
  
  6.徐熙:五代南唐画家。
  
  7.王建:唐代诗人,擅长乐府诗。所作《宫词》一百首,描写的是帝王宫廷中的奢靡生活。
  
  8.六簿:即“六博”,古代一种博戏,共十二枚棋子,六百六黑,两人相博。
  
  9.颍考叔:春秋时郑庄公的部将。郑庄公杀惠南王母后,惠南王兴兵报仇,庄公整军应战,大夫公孙阏(即子都)与颍考叔因争车夺帅反目结仇。攻许城时,颍考叔举旗先登,被公孙阏暗箭射中,堕城而死。事见《左传•隐元年、十一年》。戏曲有《伐子都》、《火烧子郡》叙其事。
  
  10.养由基:春秋时楚国大夫,善射,能百步穿杨。
  
  11.华元:春秋时宋公族大夫。文公三年,宋与郑战,兵败被俘逃归。
  
  12.马当:山名,在山西省彭泽县东北。唐王勃乘舟遇风,从这里一夜间到达南昌。
  
  13.陆逊:三国时吴国大将,孙策的女婿,曾辅佐吕蒙打败关羽,占领荆州。
  
  14.鱼复:地名,在四川省奉节县东。三国时刘备与吴战,大败于此。
  
  15.吕:指三国时大将吕布。有“辕门射戟”故事
  
  16.奡:夏时人,相传能陆地行舟。
  
  17.虽[米追]亦醉:传说故事:有一女巫,貌美。客每招卜,其夫必随住。客设酒令饮,其夫曰:“但多与我钱,虽[米追]亦醉也。”[米追],汤饼一类的食物。
  
  18.浑敦:即混沌。
  
  19.夭矫:屈伸自如。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言及:清末促狭小说实宗于《红楼梦》,“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而自《海上花列传》始,“实写妓家,曝其奸谲……而红楼梦在促狭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海上花列传》,有红楼梦的面子,却是儒林外史的里子。
  
   妓女恐怕是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妓家故事在中国小说里也是既古且多。唐宋传奇里的异样女子,蒲松林笔下的狐仙,唱本里的莺莺燕燕……虽然所敷衍的出身不同,但其性情行事,无疑都有倡优的影子。
   妓女于是变成一种想象。抚琴弄筝,吟诗作对,遇到个把青年才俊便立即凡心炽炼相许终身甚至不惜以死殉情。她们是古今男子理想中的可人儿:美丽动人,柔弱无力,哭哭啼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看不通男人的谎言;轻易以身相许以心相依,却不敢奢求要男人负责任。
   她们的全部作用,便是成就一段段“风流佳话”。
  
   然而韩邦庆打碎了这些“红楼女儿梦”。
   通部书中,一众倌人无一不是咬紧牙关用血泪挣出一条命来。她们用骂、用打、用骗……在绫罗绸缎金银翡翠之下发了疯一样使出浑身解数以换得微妙的前途。
   她们简直恨这个世界,像大洋彼岸那个在荒地里赌咒发誓的郝思嘉。不同的是,后者是传奇女英雄,前者拼得粉身碎骨,却仍只是一片轻薄的“风流佳话”。
   韩邦庆道尽妓家奸谲,却也无意间道尽倡优血泪。
  
   她们不美丽,也不多才多艺。沈小红有鸦片瘾,赵桂林文君玉更是“满面烟容”;诸十全有花柳病,眼圈乌黑;李漱芳缠绵病榻,浑身上下都瘦干了。这些妓女们不识字,更不懂作诗,只懂得把势里代代相传的几套曲子,外加妈妈们从小灌输的待客之道。
   她们不温柔,也不善良忠贞。她们骈戏子、做赌庄、欺瞒嫖客……她们不可能爱上客人,痴心如周双玉赵二宝李漱芳,爱上的也只是“大老母”的前途。尽管性格参差,她们却都明明白白:所谓倌人,不过就是台城柳枝,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然而她们也是最伟大和可爱的个人主义女英雄。因为她们所做的一切不过因为不甘心——最绝望的时候,她们仍然不甘心。
   沈小红一头撞向王连生,黄翠凤处心积虑赎身(尽管她赎身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立门户做生意),周双玉逼得朱淑人吞鸦片膏……她们抓住一丝希望便再不放手。她们不甘心,亦不相信,一切只能到此为止。她们要为自己争取一点什么:哪怕只有可笑的一点洋钱和几句赞叹。
   她们试图在无意义里创造出意义。
   事已至此。然而事已至此却总还有办法。或者嫁人,或者赎身,或者继续沉沦,继续期待。成功者不惜遍体鳞伤,失败者依然强争一口气,等待下一次希望与失望的恶性循环。
   她们比那些带着仙女气的青楼女子们坚强伟大得多。没有诗书筑成的女儿国可供幻想,没有青年爱人可供托付,她们只能更多地关注和依赖这个现实世界。有了金银头面,自然要置办翡翠物事;要有华丽炫目的出局衣服,也要有皂青月白的素净衣服;节下局账要了结清楚,要请客人热热闹闹地烧路头;昨夜剩下一碗五香鸽子肉,柜子里有茶叶干果和春宫画……
   她们最恨这个世界,却也因此最爱这个世界。男人靠不住,亲人也靠不住。只有腔子里这口气,还有箱子里那点物事,能微微照亮她们暗淡烦闷的日子。
  
   什么伤春悲秋,什么风流佳话。
   姚文君说:“倌人骗客人,客人骗倌人,大家覅脸。”
   赵二宝泣道:“我个人赛过押来里上海哉呀!”
  
  
   p.s.很早便开始读《海上花列传》,从不厌烦,爱不释手。可惜现在这年头好书不流行,流行没好书。不知怎的这本书知道的人那么少(不要跟我说什么吴语障碍的问题,本人既非吴人又不懂吴语,不过借助几个说明,一样看得蛮明白)。
  


  历史上是有耸人听闻的美德的--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遍的赞叹,知识阶级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所以我不得不说,青楼里的女人,可真是人世间最华丽的天使……


  读《海上花》,不出俗套还是从张爱玲的那一线引来。看了惊异之下,竟觉得比《红楼梦》还要好。就好比一个是唱的牡丹亭,一个是演的长生殿。良辰美景听多了,顿时一脸冷水浸下来,一句“妃子呀”倒有讲不出的沉闷和哀苦。又看了张爱玲翻译的国语版《海上花开》及《海上花落》,读来顺畅许多,但远不及吴语版的如见时人,如闻时语。内中的家庭气氛和人情通达扫荡去许多,而其实原著中妓院的生活气息才是此书的精华。然而语言鸿沟注定了《海上花》永远不可能取得像《金瓶》、《红楼》那样的成功。
  
  其中人物,最记得赵二宝。套用梁启超评论李鸿章的话,惜其之识,悲其之遇。看到过评论说这是一个乡下丫头来到城里后因爱慕虚荣而堕落风尘的事迹。此言不错,然而未免太苛。先是其兄赵朴斋之猥琐无能从全书开始贯穿始末,一丝不改,之后其母舅洪善卿的冷漠决绝,其母赵洪氏的懦弱贪财一一铺展开来。洪善卿的智力固然不可与另二人同日而语,但是其本身的作为在后文的蛛丝马迹看来,“也不比我们干净多少”(赵二宝语)。赵洪氏就是一个典型的小户人家寡母形象,没有主见,没有胆色,但是贪财好利,装聋作哑地一任女儿赵二宝走上风尘之路。赵朴斋更是一个极尽猥琐的男人,全书从前到后,没有一处给人好感。而赵二宝的出场,一开始是让人不喜欢的。她有小家子气,贪慕虚荣。但这也是常有的事,小地方来的女孩子刚到上海,自己的哥哥母亲朋友又是这样的心地。然自史三公子出现,方才正传开始。只觉举手投足都有贵妇派头,岂止是三公子说的“像人家人”而已?正是风流极致。而自此开始,她也处处有主见,时时有见识。行事为人都有个周到。此时赵朴斋、赵洪氏仍是之前的糊涂懵懂,更让人怜惜二宝一木独支,此番人才,只能发挥在青楼楚馆。至史三公子别去,又许她婚娶,之后杳无音信,这里还在做衣服,量尺头,打金打银,安心做他的“人家人”,此后读者已隐隐不安,她还兴兴头头等做嫁娘。之后急转,才知史三另娶不会再来,而自己已欠债许多。然而那天赖头鼋砸了场子之后,她还梦到敲锣打鼓说是史三公子要来接她,只回头和她妈说,“到了史家,先前的事不要提起”。只这一句,中间多少血泪。早年的贪慕虚荣堕落风尘,难道还不能原谅。为人如此,赵二的命可叹可怜。
  
  
  
  
  


  张爱玲对这本书极力推崇.书确如她所说的,完全白描,很见功力.
  至于书中对话全系苏白的问题,一来书后附有常用语的注释,二来慢慢看就习惯了.毕竟还是汉语语境,对话之外也全是官话,有上下文的联系,并不难懂.
  书读到这个年纪,终于明白张爱玲的话,华丽的文字容易,淡的文字难.不经华丽,也能写华丽,经历了华丽,才能把文字写淡,就像入了红尘,才能出红尘一样.
  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比现在再早几年,我是看不进去《海上花》的,那时钟意强势的戏剧,强烈的冲突,温温淡淡的东西,白开水般,喝到口里淡出鸟来,不留痕迹。早先候孝贤的海上花给我的就是这印像,一群男男女女围坐饭桌,看不见菜色,复瞧不清人面,只见烟火气弥蔓,还有粘粘答答听不懂的上海话,开场五分钟俺就流着口水睡着了。近年来心境有变,觉得一切事都还是慢一点好,于是能看得进过去好多看了就睡的东西,比如阿巴斯向小津致敬的那部《FIVE》,一部电影统共五个定位镜头,一个镜头十五分钟,拍出来恐怕就是考验人耐性的,可是俺还嫌节奏快了,海水打过来打过去,一幌神没看见沙滩上那截木头怎么一打两段的,倒回头重看,就如同我自己蹲在那海边一样。想起从前真的蹲在海边时,也是如此容易幌神,眼睛发滞的同时,多少截浮木,多少贝壳,多少小石头和沙滩上的孔洞在俺照料不到的水底沉沉浮浮。
  
   《海上花》素负狭邪之名,它讲的是清末上海租界妓家生活。本来既是描写此等事体,作者必是纨绔子弟,事实也相差无几,作者韩邦庆出身没落家庭,父亲做到刑部主事,他自己屡试不第,后来做了报馆主笔,又创办了中国第一本小说期刊,《海上花列传》正好在他自己的刊物上连载,奈何其时风气未开,这部心血之作反响平平,至少是表面上反响平平。而韩庆邦没活到四十就死了。据说《海上花》取自真实人事,大可对号入座,李鹤汀就是盛宣怀,黎鸿篆就是胡雪岩,赵朴斋,索性名都没改。韩庆邦生前经济不好,有人说他写这部书是为了敲诈。时移事异,当初的动机无关轻重,《海上花》近代狭邪小说压卷之作的名头,是谁也夺不去了。但是这部吴语巨著,多年来默默无声,真如沉在海底,好多人试图好好读,终究读不下去,方言固然是个障碍,其枝枝叶叶繁琐无极,恐怕也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它一点也不狭邪。
  
   这要从当时的上等妓院开始讲起,越是高级的妓馆,规矩越大,绝不是付了钱就可遂意的。高阳的《红顶商人》里头,古应春在妓院中为初到上海的张郎中接风,当夜想让张郎中在院子里“借干铺”(只是借宿,没有花样),面对如此阔客,管事心里再想拉拢,口头上还是得拒绝:
  
  “您想,有没有这个规矩?”
  
   他的理由是,“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就借干铺传出去不好听”“小姐名声要紧。”情形可见一斑。
  
   “做花头”就是客人在院子里摆酒请客,为主家妓女捧场。“打茶围”就是喝茶聊天,当时的一等妓女称为“长三”,因为她们无论是出饭局还是打茶围都是三元,二等妓女唤作“么二”,打茶围是一元,出局是二元。长三红倌人自重身价,洪善卿在王莲生那里首次见到张蕙贞,见她“满面和气,蔼然可亲”,就觉得她是么二。伺候倌人,做些洒扫烹饪之事的女人,已婚的叫“娘姨”,未婚的叫“大姐”或是“巧囡”,院子里做事的男人,称为“相帮”,是很丢脸的职业,韦小宝干脆叫他们“乌龟”。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乌龟这个称谓也是有来历的,唐代官妓所在的教坊中人役,皆头裹绿巾,那形像就是乌龟。
  
   旧式宽裕一点人家的主妇都是深养闺中,男客来了要回避,除非彼此结成通家之好才可出面替丈夫做一些应酬,因此男人们谈事,得有个去处,最好的去处就是妓院。在此环境下妓院的功能也绝不是单纯的宣淫,而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交场所。尽有人为了应酬方便,特为去“做”一个倌人,这个“做”和现在的意思有所不同,而是有“做人家”的意味在里头,倌人在某个院里挂牌,称为“铺房间”,她的这个“房间”,就是她客人的书房、办公室、会客厅,她自己,在他的交际中俨然就是女主人的角色。客人在院里做一次花头,妓院要出两种票,客票与局票。其实就是请柬。客票由做东的人亲自执笔,写好交给相帮送于他要请的诸如生意上的伙伴、官面上的达人、抑或是一起鬼混的朋友。(清朝有律:官员不准狎妓。但是到了上海这神仙也管不着的地方就百无禁忌了,像盛宣怀胡雪岩都是有顶子的人,却也是上海滩上的花丛阔客。) 有花酒吃少有不凑兴的,客人陆续抵达坐定,想定相熟的倌人,主家妓女动笔写局票(客人有兴致也可亲自写),分送各家堂子。这个情形叫“叫局”。一局一人,有阔佬喜欢新鲜热闹的,一个人能叫上四五个局。如果客人选定的是吃酒这家妓院的倌人,那么他叫的这个局称为“本堂局”。周双玉的第一个局就是王莲生叫的本堂局。若有初来乍到搞不清行情的,同席客人或者主家倌人会帮他引荐一个,多少艳情,就在这局票之上埋下了伏笔。
  
   妓女接到局票就要“出局”,一般来说只要没病没事,没有拒绝的道理,如同现在的出租车不能拒载一样,是职业道德。出局的工作内容就是陪酒和陪聊。妓女们并非个个都身怀技艺,因此一堂局中总得格外注意叫上一两个会唱曲的,会拉琴的,以助宴饮。当年的长三被人称呼一声“先生”,吴语发音像“sing song”,她们出席又要唱曲,被外国人误会,sing song girl 由此得名。那时昆曲还是主流,点戏单拿来,上头还是《访普》、《寻梦》、《断桥》之类,但京调已开始流行,黄翠凤书里头一回出局,唱的就是《三击掌》,姚文君更是全副行头上台,一出翠屏山倾倒了才子高亚白。书里讲到一笠园,有一处描写:“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倚着笛韵,悠悠扬扬,随风到耳。”几个人循声找去,透过竹篱一望,石阶上原来是葛仲英与吴雪香这一对在合唱,另一对陶云甫和覃丽娟为他们吹笛子,点鼓板。瞧一瞧,如此山川,如此岁月,如此嫖娼啊。
  
   席面上规矩,妓女坐在“叫她的人”背后,不能同席的缘由是男女杂坐,脚碰脚难免瓜田李下。假如从上往下看,这种酒席的平面图有点像宇宙中的环带恒星,核心当然是菜,里圈是喝酒划拳的男人,外圈是热热闹闹谈论衣服首饰的时髦女人,再外面一圈是捧着烟筒酒壶披风的娘姨大姐们,最外头还有绕场奔忙的相帮杂役,好像卫星。有人被哄酒,他叫的妓女按规矩得代饮。当然,这样大家就哄得更凶了。若是局终而兴致未歇,席面上的客人可能反客为主,请大家去他相熟的妓院再做一次花头,叫作“翻台”。客人会翻台,妓女自然也要“转局”,当红的倌人,一晚上四五张局票都是少的,如何调和节奏,不让前客觉得自己“凳子没坐热就转走了”,是一门技巧。妓女与客人结识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在推杯换盏、轻言浅笑中打量对方,情形类似现在的恋爱、交往,女人不仅是以色事人,男人也看她的人品、性情、谈吐,能否在外场替他做面子。和旧时不同,哪怕是李师师,董小宛这一品人物,鸨母不吝重资教养成人,然后千金万金卖她们的初夜,还是视以货物看待。上海的高级妓女有相当的自决权,客人可以选一个倌人来“做”,反过来倌人也可以选择做不做这个客人。虽然出局是工作,叫局的人若有不讨喜的举动,情理上绝对可以拒绝,当然拒绝也有技巧,宛转脱身也可,佯怒假嗔也可,骨头轻的人反而喜欢这一套。这种情形之下男人对女人是有相当的尊重的,他们细细揣摩她们只言片语,从“要走也还早”,“到我那里消夜”的迂回辞令中琢磨出留他们住夜的意思,获得美人青眼可是引为荣誉的事。像罗子富,在长三红倌人黄翠凤家等她半夜,好容易她款款进房,先敬别人瓜子,回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子富从未见她如此相待,得诸意外,喜也可知。”
  
   当年的长三大多有自己的寓所,在门口贴上写有自己名字的条子, 比如“赵二宝寓”,“孙素兰寓”,就等于告诉别人,这里开门做生意了。当然不是什么人都接待的,赵二宝下海,施瑞生给她摆开台酒,艳名也只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传播。长三书寓往往单门独院,起居考究。比她们下一等的“么二”侪身人杂一点的堂子里,比如“聚秀堂”,“绘春堂”。虽然都是上等倌人,身份还是不同,书中的眼线人物赵朴斋有一回想叫聚秀堂里陆秀宝的局,被朋友张小村制止,小村说:他们都叫长三,你叫么二,丢不丢脸呀。后来他还是在孙素兰家叫了陆的局,陆秀宝在席面上闹着要他给打戒指,要不到手,竟哭着走了。被李鹤汀取笑“么二上人自有么二功架,自己做出来也不觉得。”相比起来,罗子富亲送金钏臂到黄翠凤家,黄翠凤还不要,跟他说:我虽是倌人,你拿钱也买不动我,真正对我好,拿块砖头来我也见你的情。罗子富听了“大惊失色,深深作揖下去”,引为风尘奇女子,最后还是求着她收下首饰的。虽然身份有别,要“升迁”也不是没可能,第十回沈小红说张蕙贞是王莲生打的野鸡,娘姨阿珠在旁讲张蕙贞现在不是野鸡,也算长三了,叫了一班小堂名显焕着呢。
  
   当时管鸦片瘾不叫大烟瘾,有个好名“烟霞癖”,提供妓女的鸦片馆也不叫大烟窑子,叫“花烟间”,算很下等的妓院。其实那时不管是高级会所还是低级俱乐部,没有不设烟榻的,有点钱的几乎无人不好这一口,韩子云自己就是“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自古有烟花女子这种叫法,大概就是花与烟不分家吧。花烟间为杂佐仆役厮混的地方,《海上花》第五回,王莲生的管家来安安顿好主人之后,自己会同另一个管家张寿也去“白相”,“张寿拐起脚来把门彭彭彭踢的怪响”,“三脚两步,直闯到房间里,来安也跟进去。只见一人从大床帐子里钻出来”,“张寿叫来安去吸烟,自己却撩开大床帐子,直爬上去。只听得床上扭做一团”...这种事在长三堂子里直是不可想像,上等倌人将她们直呼为野鸡,充分表达了蔑视。其实虽简陋些,花烟间里的妓女也还是有自己的房间,还是有娘姨服侍,与么二一样,还是佣工口中的“小姐”。
  
   比她们再下一等,就是真正的“野鸡”了,类似今天的“站街女”。书里有一座“花雨楼”,其实就是一处打野鸡的所在,外面茶桌,里面烟榻,上榻吸烟叫“开灯”,客人一边“点灯”一边瞧着帘子那头的野鸡穿梭来去。书里形容她们十分不堪,“脸上扑的粉有一搭没一搭,脖子里乌沉沉一层油腻不知哪一年积下来的”,提着手帕一甩一甩进来,跟堂倌打情骂俏。这地方也是仆隶一流会聚的场所,有身份的人打野鸡是很丢脸的事。我不晓得书里的李鹤汀是否就是盛宣怀,假如是的话,这位日后中国首富的堂叔父李实夫偏偏喜欢花雨楼的调调。书里提到他与李鹤汀合买大批牛庄油,那就绝不是没钱,大概是早年在长三那里伤了心,他觉得做长三的都是“铲头客人”,宁愿去打野鸡。他打着一个与众不同的野鸡诸十全,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亮晶晶的脸,水旺旺的眼,虽然也上花雨楼,但是“缓缓踅至屏门前,朝里望望,即便站住。”这种良家妇女的做派很合贵人的心意,又省钱实惠。当然得瞒着人做。后来下人匡二发现了李实夫的秘密,故意上门来戳穿,闹得他满脸羞惭。
  
   又有一种相对隐蔽的场所,落在幽巷小院,绿荫深深半掩门径,多是外埠显贵富商的行辕,行辕内多有女主人,这种外室是瞒着家里讨的,“老爷”一多半时间不在跟前,所以行动比较自由,她们中大多从前就是倌人,过惯了热闹生涯,受不了从良后清清净净的日子,也有人是花费不够出来打工挣零花钱的。她们的称呼叫作“半掩门”,非常形象。只是可惜了林黛玉扬名海棠社的那句诗:
  
   “半卷湘帘半掩门。”
  
   “半掩门”身份不低,但是要遮遮掩掩,不能像长三那样出局做花头,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收入。
  
   做花头就是图热闹,席面上自然谈不了正事,若有机密事宜,男主人会将客人延入内室细商,一任外面莺燕丝竹,笑闹哄天。那时节的中国呈亘古未有之乱局,内有洪杨割据,外有列强虎视,一面战火烧天,封疆大吏性命不保,一面纸醉金迷,升斗小民街市寻欢,河运断成一截一截,海上还五口通商,在此局势下,官场与漕船帮,与民间,与生意场联系从所未有之紧密,任何天南海北不搭界的两个人都可能坐到一局花酒台上,在这暗流涌动的销金地,多少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影响一方命运的事,就在这夜夜笙歌中决定了。
  
   但是妓女们不会了解,在上海,她们坐着他省犯禁的黄包车在新建的马路上,在各个时髦的行院里兜来转去,她们的光景,是生逢不夜天。
  
  更有余情低徊顾
  
   与《海上花列传》的冷遇相比,相同题材的《九尾龟》就风行一时,张春帆一再表示:我这是文学,不是嫖界指南。几十年后胡适说:他那不是文学,就是嫖界指南。胡适认为这样的书为猎奇而作,读时不用心,丢开没余味。相反他大捧海上花,认为这是“海上奇书”,远胜《儒林外史》。中国小说历来不讲究布局,哪怕是章回小说,也是一个一个小故事堆起来的,彼此间全无联系。后来有了红楼梦,它的天衣无缝就不用说了。《海上花》的格局又是另一种奇特,类似电影的闪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因由中穿插另一段情事,叫人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就追到底了,再回头想,原来还是一个个小故事呀。但它不是强堆起来的,它像一条河。开头从一个人的梦讲起,结局是另一个人从梦中醒来。胡适赞韩子云心中有全局,一个第一流的作者使出了他的全力。其实我觉得九尾龟也不错,起码要没它,我至今也不晓得龟公这称呼怎么来的。
  
   俺最不爱的一种旧式俾官小说,开卷就是一股腐朽气扑面而来,好像看见那过去的猥琐文人,一辈子没有金马玉堂,娇妻美妾,满腔的荷尔蒙全发泄到小说里去了,就连李渔这么好玩的人——没事携三五歌伎山野里乱闯,见人就大谈房中术,令董含这种规矩人见到饶着走——也尽写些合影楼、四家茶这种无聊又无味的东西。不过他写过一个故事还算好玩:
  
   有个冰清玉洁的小姐,镇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下来不是教导丫头做人要有贞节观念,就是躲在绣楼上写诗。住在对面的青年目睹倩影,爱上了她,写信来表明心迹、自诩知音,信里还有个附件,就是她平日临窗所写诗词日记的抄件,竟一字不差。小姐大为讶异,这些不入第二人眼的东西他都能知道,一定是神仙,立誓非他不嫁。婚后才发觉丈夫没一点仙风道骨,明明是个明色鬼,盘问之下才知真相,很简单,这男的有个望远镜。李笠翁的呼声是:女人啊,你千万别让人看见!
  
   还有一个故事,记不得是初刻还是二刻拍案惊奇里的,讲一个老吏,妻悍如虎,六十仍无子息,老头跟妻子商量:我年纪不小了,你就成全我娶个妾,跟她养个儿子。他老婆眼一瞪说:不行,我还有精神,还养得出儿子。老头嘟囔:你都五十七了...老太婆怒道:五十七怎么啦?到六十了吗?再过三年还没儿子,任你寻个淫妇快活去。三年后,大妇只得守诺让丈夫娶妾,自己说是修身养性,搬到山后的小房子去住,老吏也落得清净。这日他对小妾言道,该去给大妇请个安,也是礼数。妾去,良久未回,差人去找,一开拿小室门,一只白额吊睛大虎从内冲出,小妾已给它吃了。后人言道,大妇久蓄虎狼性,深山独居,将那性儿格外修得深了,碰上小妾,正好引发成形,也是该她倒霉。看完俺笑得打跌,谁说中国妇女没地位,男人对老婆之又恨又怕又没办法之根深蒂固,可见一斑。
  
   看多这种故事,正应了张爱玲一句话:中国自古是个爱情荒芜的国度。所以红楼梦一出,冠绝今古,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同样描写爱情的海上花,遭际就大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两个世界,两种爱情,人们总是倾向于对的那种。琅苑仙葩、美玉无瑕,谁不爱惜。长久以来,一个小心眼、脾气大、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姑娘的形像被人们当作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因为林黛玉代表理想,代表最不见容于世俗、人心中最不可及的那种东西。几千年来,它一直都在,只是,第一次在中国人的小说中被唤醒了。这种美好,大家共同来捍卫它的冰清玉洁,因此宝玉娶了宝钗、纳了袭人,却没有染指过他最爱的人。曾经有一家牛肉面店取名“潇湘馆”,吴宓提着手杖进去把人家砸个稀烂,还赢来一片喊好声。哪怕是伧俗如俺,看到《九尾龟》里头有个妓女居然叫林黛玉,还嫁了个粗坯邱八,瞧在眼里也像扎了根刺似的不舒服。大概是因为嫖客与妓女间的爱情,难以安放在国人贞节的心头吧。
  
   海上花开头有个情节,赵朴斋跑去逛全是长三书寓的尚仁里,只见弄内家家门道贴着红笺条子,上写倌人姓名。这个场景如此之立体,俺立刻当自己就站在当时那个弄堂口,抬腿向里走,脚下是细条条的石子路,两边是镶着玻璃轩窗的小木楼房,家家户户门首贴着红纸条,好像过年。时值早上,女人在天井里浆洗衣服,扫地擦玻璃,小孩跑过来跑过去,不留神就撞上来了...拿现在的话来讲,尚仁里是红灯区了吧。这么家常的红灯区,到了夜晚犹如上了彩妆,弦歌不散、高烛长挑。“洞房夜夜换新郎”的景象是不大有的,因为客人一旦作了某个妓女的入幕之宾,便对她的起居用度负有责任,除了日常开销外,年节也要有所点缀,至于平时打首饰、做衣服就不用说了。像黄翠凤,赎身出来自立门户都在一个罗子富身上,沈小红只做一个王莲生,就足以支撑场面,养活父母兄弟,还够她姘戏子的。在一个人身上就要投入这么大花费,所以嫖客普遍有“从一而终”的倾向,寻到一个对脾味的,一年年就做下来了。同样的,妓女得回报等价的时间和精力,当然也不可能应付多少客人。判断哪个妓女生意好不好,主要是看捧她的酒和叫她的局多不多,相互间比的是交际能力和手腕。一个红倌人肯定夜夜宴歌不断,但是同床共枕的可能只有一个人。
  
   书里好像是汤啸庵说的,两个人越好,越是做不长,彼此不咸不淡的,来了不坏去了不想,倒能长久。讲的眼前就是周双珠与洪善卿,两个人谈不上什么强烈的感情,洪在周家登堂入室四五年了,宛若家中一份子,鸨母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双玉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她闹脾气不肯出局,他去调停,双宝被赶到楼下,他不忍心也去安慰。就是这么个人,自己的姐姐病得快死了也不肯去看一眼。周双珠是鸨母周兰的亲生女儿,身份不同,即使生意清淡也还是稳坐头牌。她上头有两个姐姐都嫁了人,听其言语间似乎很羡慕她们,周兰说日后你嫁了洪老爷也是一样,她并不接口。双珠洞悉人情,秉性忠厚,对洪善卿的势利她也许有看不入眼的地方,不然不会几年相处下来也不中意。
  
   陶玉甫与李漱芳在他们圈中却是一个传奇,两人好是应该的,没见过好成这样的。李漱芳跟陶玉甫说她夜来等他、想他的情状:
  
   “隔壁人家刚刚在摆酒,划拳,唱曲子,闹得头也疼了。等他们散了台面,桌子上一只自鸣钟,跌笃跌笃,我不要去听它,它一定要钻到耳朵管里!再起来听听雨,下得这么高兴,望望天呀,是永远不肯亮的了。”
  
   通段不言一个情字,却满溢悱恻,百结柔肠。李漱芳缠绵病榻已久,她揽镜自照,“一张黄瘦面庞涨得像福橘一样”,虽是如此,陶玉甫仍然不离不弃。漱芳小妹浣芳年方十二,天真烂漫,对玉甫亲热依恋。漱芳对玉甫说:将来我死了,你娶她吧。其实当时娶个倌人做小老婆稀松平常,但是陶玉甫一定要娶漱芳回去当正室,家中坚决不允,一直僵持着,漱芳的病就是由此而来。后来她病死,妈妈李秀姐按之前遗言要将浣芳交待给他,权作姐姐替身,玉甫一定不肯,只愿收作义女,教养成人。陶云甫对弟弟的认真不以为然,但也拿他没办法。
  
   第三十七回陶玉甫请来高亚白给漱芳看病,然后设宴相谢。席间浣芳弹琵琶唱了一曲“小宴”,高亚白跟了一段“赏荷”,陶玉甫无心唱,给钱子刚和了一套笛子“南浦”,触动情肠,竟吹完了一整套。这三个都是《长生殿》里的折子,为日后生离死别,先埋下了预兆。候孝贤的电影只在旁人的对白里透露一些陶李二人的事,最后借双宝的讥诮口吻交待了一句:“先前有个李漱芳,想做大老婆,做到了死。”说者无心,听者怅然。
  
   旧小说喜欢将一切瓜葛讲得明明白白,某与某有情,某与某离心,就连《红楼梦》也要点明宝玉对黛玉“早存一段心事”,因相互猜度才“本是一个心,变成两个心了”,这一点韩子云却做到“桃李不言”的境地。小说开头王莲生瞒着沈小红做了张蕙贞,张柔媚温驯,对他百依百顺,大约他很满意,托洪善卿给她办头面家私,张蕙贞搬了家,站在门里迎他,他见她簇然一新,“满心欢喜”,两人“恩情美满”。而沈小红性格泼辣,与王的情闷完全相反,王莲生从张家出来,去沈小红家,小红出房相迎,一句话讲不完就哽噎住了。问他这些日子在哪,他心虚地答在朋友家睡,小红劈口说:你朋友是开堂子的呀!“莲生听了不禁笑了”,小红也笑。只这两句就可看出这两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分别,他与小红的吸引与会心,别人无法比的。其实她不止一次当众坍他的台,她知道王又做了张蕙贞,头也不梳跑到明园去闹,“揿倒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晚间王莲生带了朋友到她那里求情,她“蓬头垢面,如鬼怪一般”朝他扑过来要打,他居然也没厌弃她,还是百般讨好央告,要她回心转意。小红问他,你是我气不气。莲生说:当然气,我会气到天光。他在沈小红身上花费甚巨,因为小红姘戏子,开销大,知情的朋友都劝王莲生回掉她算了,王却不听,捧了首饰巴巴给她送去,也见不到她好脸色,跟着他和朋友喝酒,喝醉了出来,管家问去哪,他歪在轿子里昏沉沉地说:西荟芳里。(沈小红寓)
  
   王莲生新做张蕙贞那回回目叫“垫空档快手结新欢”,张爱玲分析,沈小红没走没死,何来空档要垫?只能是因为她与戏子小柳儿情热之际,对他不同了。王莲生后来到底发现了这档子事,伤怒已极,砸了小红家,以最快的速度娶了张蕙贞。结果张蕙贞也没给他争气,后来和他的侄儿私通,被狠打了一顿。小红的大姐阿金大得知此事,不由说:要是王老爷娶了我们先生,再也不敢打她。以张蕙贞的温顺居然做出这种事,大概是因为始终得不到他的心。
  
   沈小红对王莲生也不是像是黄翠凤对罗子富那样一味敲竹杠的关系,王娶张蕙贞,故意叫她的局,她气病了,还是盛装出席,按规矩,同行要送礼,旁人随便送些,唯小红的礼最重,一只戒指、一对耳环。想必是王莲生从前相赠。姘戏子的倌人原本也不少,好多人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算了,就是沈小红吃了亏,大约他是真爱她的,唯其如此,所以不能容忍。
  
   小红的情形后来一落千丈,她的娘姨阿珠到了周双珠家做事,向王问起以前主人的近况,是不是身边只剩一个人跟局,要搬到小房子里去了。莲生一概答不知道,然后,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双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
  
   促织儿还是夏天双玉与朱淑人从一笠园捉来的。此情此境,好一幅凄清水墨,无尽弦声在画外。
  
  
   遭遇凄凉的还有赵二宝。赵二宝是赵朴斋之妹,因哥哥不争气把家中积蓄糟塌光了,只得以十七岁之年下海,一时成为上海滩上的时髦倌人。二宝的贞操观与同时代女性显然大不相同,还是良家少女的身份时,就跟张秀英施瑞生一起大玩3P,令俺咋舌不下。就是这个前卫的小女孩,肩上担着全家的担子,全家困顿时她跟彷徨无计的哥哥说:
  
   “你有洋钱开消,我们开消了还是回乡下去。不回去,那就索性爽爽气气贴了条子做生意!”
  
   赵母病重,想见兄弟洪善卿一面,赵朴斋去请,洪觉得丢脸竟不去,回家说起,二宝冷笑道:
  
   “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倒也看不起他!他做生意,比起我们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听她一句话,我开始欣赏这率性爽利的女子。其实二宝也有她势利,刻薄的一面,但她爱上史三公子,却不能说就是贪他富贵显赫,而是因为他尊重她。有一个情节,赵洪氏送了一筐干果到史公馆,二宝顺手剥了一粒松子送到史天然嘴边,跟他说这是她妈的一点意思,“三公子怃然正容,双手接过”。大概没人会对一个妓女真正平等见爱,她就是为这些小地方打动,对他感激不已,倾心相从。史天然承诺回去就来迎娶,二宝从此闭门谢客,贷金置嫁,末了三公子非但遗弃了她,还漂了巨额局帐不还。心力交瘁的二宝为还债勉力支撑,重操旧业,又遇上有“癞头鼋”之称的赖公子,二宝不肯应承,恶棍脾气发作,将她拳打脚踢,又把不容易聚起来的家当尽数砸烂。这一段写的极为凄酸:
  
   “房间里七横八坚,无路入脚。连床榻橱柜之类也打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架保险灯晶莹如故,挂在中央。二宝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踅向烟榻,倒身僵卧。”
  
   她这一躺下就开始做梦,先是梦到人声嘈杂,她哥哥大喊癞头鼋又来了,“二宝更不惊慌,挺身迈步而出。”却原来是史三公子派人来接她,梦中的二宝又喜又悲,同她妈说了一句话:
  
   “妈,我们到了三公子家里,先前的事,不要去提起。”
  
   胡适说“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 而俺从梦中二宝挺身迈步而出的朦胧身影里,恍恍也看到那种尘世间“不可及”的东西。就在一个泥潭里摸爬滚打的小妓女身上。
  
   我是先看电影,再看韩子云的书,屡为对白难倒,总要连蒙带猜,有时猜也猜不到。网上流传张爱玲的《国语海上花译后记》,俺寻思张爱玲难道译过海上花吗,一查,果真。她将书中吴语对白译成国语,又把六十四回书缩编成六十回,于83年分为《海上花开》、《海上花落》两部出版。俺在网上寻遍,只找到两家有卖的,一家贴出来的图片是残破本,俺选了标注全新的另一家下订,店家说那也是最后一本了。书在路上走了十来天终于到手,打开一看书页都发黄了,刚要发怒,再一看是90年版的,能这样不错了。接下来不用一句一句猜,很痛快地一气看完,竟有点怅怅,懂是懂了,总觉得还是有些东西拦在那头没过来,又说不上是什么。前段时间猜海上花的时候,写字也带了吴腔,把事情写成事体,好了写成好哉。想想文化这种东西,不要说不同国家间的隔阂,就算是使用同一文字的地区,相互间也有这么多不能共有,难以会心的地方。
  
   对白以外韩子云的文字,张爱玲没去动他的,所以每一章后头大量加注,多亏这些注,又发现书里好多夹案文章,比如我先前一直以为周双玉敲朱淑人那回是真的以命相胁,没搞懂为什么要特意讲她之前从剜空梨子里放走促织,又叫阿德保去买烧酒。看了注释才知道原来喂促织的梨浇上烧酒熬成焦梨膏完全可以冒充致命的鸦片酒!回过头想想双玉当着淑人张开口高高举杯尽力下咽的情形,这才佩服周双玉真是狠角色。书里头有许多掉文的地方,高亚白作的词“燕燕归来香”,尹痴鸳偏说典自蒲松龄的似曾相识燕归来,华铁眉代读者问一句:明明出自晏殊,与蒲松龄何涉?尹轻蔑地叫他回去多读两年书。这就是作者在骂人了。原来他典出《莲香》,狐女为书生转世归来,彼燕是燕子,此燕是人。
  
   其实光是读注,也打开了一片未知天地,翻开每个章节后排成一列的名词:拉风、荷兰水、吕宋票、洋镜台、火油灯、品蓝、银水烟筒...这些别致的小词后面都跟着一两排句子的解释。这个世界如此之陌生,仿佛我们从未有过。还知道了当时一些好玩的说法,比如三礼拜六点钟就是嫉妒的意思,因为下午六点是酉时,三礼拜是二十一日,正好合成一个“醋”字。可见洋场上西风蔚然。
  
   大概是爱屋及乌,不欲作者人格有失,张爱玲将认定该书是谤书的刘半农说成是“感性”、“轻信”。刘的依据来自许堇父与鲁迅,许认为赵妹实为娼,赵朴斋买尽其书而焚之。鲁迅的说法是作者受赵朴斋贿,到第二十八回搁笔,赵死乃续,索性放笔写其妹为娼。因为两人的说法有矛盾,所以张认为俱不可信。其实我觉得张爱玲本人也很感性,就凭赵二宝梦中一句话“到了三公子家里,以前的事不要再提。”就断定这不是一部谤书。因为华花同音,就认为书中温文谦逊的华铁眉就是花也怜侬的自画像。又有一种说法,因为韩赵是好友,所以在这部对号入座的小说里特意不为他讳,是亲热的意思。撇开这些说法不谈,要知道在当时,哪怕是现在,骂哪个男人吃行院这碗饭,无异辱人妻女。书中赵朴斋靠妹妹做妓女养活,妹妹挂牌,他给题字,每天吃嫖客剩的酒菜,还如入极乐,实在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人。即使事实当真如此,韩又何以不顾好友脸面?不管鲁许二人哪个说法更接近事实,都可以看出赵朴斋本人的态度是无论如何也不赞成的。据说韩子云人聪慧,性落拓,精于奕。说实话俺一向觉得善下棋的人一定会算计。不过俺的依据也不可靠——《笑傲江湖》的黑白子。
  
   胡适回忆他做小学生的时候,市面上还有绝少的《海上花》小石印本,后来竟绝迹,可见方言文学之难。这使他二十多年后决心将它发掘出来。我在泛黄的纸片上读他1926年饱满激情的文字:
  
   “如果从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学继续起来供给中国新文学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韩子云与他的海上花列传真可以说是给中国文学打开一个新局面了。”
  
   再向后翻一页,是张爱玲的自序,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半个世纪前有胡适的倾力推介,海上花还是沦为一部失落的杰作?
  
   国语海上花出单行本之前先是在报上连载,删掉了一些用典过密的诗文,张爱玲表示,如果这本译著能成为普及本,甚至引起研究的兴趣,会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
  
   结果呢?
  
   从我这回找书的难度可以看出,一本书真是有它的命。《海上花》首次面世,因为走在时代前头,被它的时代无声无息抛弃。第二次恰赶上五四运动,谁会在意一本“比任何古典小说都更不像西方长篇小说”的旧书呢。第三次碰上大陆的八十年代,我们沉重的大陆有更重要的问题亟盼得到解答:这个春天你为何回忆起人类,以及天空下还有谁在。
  
   很像是三世不遇的颜驷跟汉武帝说的话: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仿佛前进就是跟过去的一次次了断,一次次动身,总有什么被越丢越远。从韩子云,到胡适,再到张爱玲,他们是一线相承的。我们今天的承袭不是看人们怎么写小说的,而是看人们怎么上电视的。
  
   张爱玲对这种命运未始没有预感,她在译后记里补了最后一回回目:
  
   张爱玲五详红楼梦
   看官们三弃海上花
  
   言中。
  
  
  候孝贤的海上花
  
   张爱玲引过纪弦一首诗,我也引在这里: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
   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张爱玲说他用色吝惜如墨竹,没有时间性,没有地方性。后来又在朱天文的书里看到候孝贤说的话:
  
   “我喜欢的是时间与空间在当下的痕迹,而人在这个痕迹里头活动。我花非常大的力气在追索这个痕迹,捕捉人的姿态和神采。对我而言,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
  
   候孝贤自认是个背对观众的人,背对观众,并不能说他对观众就没有诚意,只是他的诚意,从来不在说故事上。多少故事、故事中多少曲折都被雨打风吹去,留在我们心里的却是那些细节,章风山上的雨,曼桢的红手套。因为人生之难,没有时间,没有地方,不在惊涛骇浪,而是在孩子的眼睛里,菜汤的淡味中,不着一色,却教人窥见人生的底色。
  
   那么一部电影的底色该是怎样呢,这是最重的,也是最难触摸到的。好多电影败在这一点,质感不是涂出来的。96年阿城陪着候孝贤在上海为《海上花》找道具,他下令要找没用的小东西。因为有用的东西不过是个功能,没用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真痕迹。正是这些无数的零碎件铺排出环境的密度,铺排成人物的性格。当初尼科尔森拍向南行也是如此,矿坑只打相当于一个煤气灯的光,微弱的一点亮。这下工作人员不干了,既然看不清,为什么当初叫他们把坑搭的这么好。摄影师说:怎样才能让观众信以为真呢?好办,你是真的就行了。虽然看电影时往往不会去特别注意背景,这个灯啊,那个窗子,但是它们的作用是暗地里的。
  
   朱天文回忆初会候孝贤的场景,当时她抱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对影视界并不入眼,哪知居然一见如故。候孝贤说起他喜欢向田邦子的散文,朱天文心里讶异,原来电影界也是读书的!《海上花》是朱天文大学时屡攻不克的一本书,她拿去给候看,他却一看就看了下去,而且爱不释手。小说开头相当艳异,作者花也怜侬梦中在一大片花海上行走,喜得手舞足蹈,可是花在海上毕竟没有根蒂,很快就被海水冲散,随波逐流。花也怜侬伤感起来,一梦而醒,却落到上海的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上,撞见了本书主人公之一赵朴斋。其实这个臂喻比较浮,海上花,仅此三字已够精当,多述反而鸡肋。候孝贤自然不会在意这种枝节,这本书吸引他的,并不是夜夜笙歌的浮光艳影,而是那下头浓厚的底子。底子对任何一部作品都是重要的,没有底,浮在上面的能是什么东西呢。《海上花》的底子不是情色,而是长三书寓中的家庭氛围。一个嫖客登堂入室四五年,日常的相处不可能不带有家人感觉。洪善卿在周家进进出出犹如姑爷,家务事也指望他调理,电影不可能表现这么多琐琐碎碎,只一个镜头:洪善卿在周双珠家吃完饭告诉她黄翠凤家有局,叫她跟他一起去。周双珠手拿着烟筒子朝他点点头。就让你感觉到他俩完全是夫妇的感觉而非妓与客的关系。
  
   书中人物浩繁,写本子全凭裁剪功夫,电影只选了周双珠、沈小红与黄翠凤三个人家来说。似乎决意潜入日常,回避激荡与起落。书中别有悲情人物,只在别人对话三言两语间就交待了。周双珠沉稳干练,刘嘉玲演的入骨。周双玉凌辣激荡,可惜电影淡化了这个人。至于沈小红一角,原说定了张曼玉,张因为上海话不好推辞了,结果换了个日本人羽田美智子,美则美矣,不知道是不是语言的缘故,总觉得她这个长三与周双珠,与黄翠凤都不一样,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调调,假如真是这样,倒也歪打正着,因为沈小红若像别的倌人那样八面玲珑,也不会到末了身败名裂,下场凄凉。电影中的沈小红与书中相比,沉静有余,泼悍不足,看她慵慵地倚着栏杆,长长的裙子垂到地上,自有一种幽淑感,无法想像这样的女人会骑在别人身上又骂又打。梁朝伟也是闷骚型,两人之间像是蒙了一层雾,相对无语时,似乎满镜头都要说出话来。
  
   李嘉欣的戏很是出彩,黄翠凤本是这一行中翘楚,艳如桃李,手段却狠。在做清倌人的时候就降服了手段老辣的鸨母,她倚靠罗子富,心系钱子刚。电影并没交待钱的事,只在她与罗的对话里做了暗示。
  
   俺在家看海上花时,家里人在另一房间不认为俺是在看碟,以为俺大开着窗子把隔壁人说话的声音漏进来了。这部电影已经差不多消灭了电影的痕迹,虽然有些枝节砍掉了很遗憾,但是候的电影一向就是不辨首尾,好像把人引到一条河边,手伸进去感觉一下波荡,温度,再抽出来,事如春梦了无痕,不必问去向。候似乎对海上花一直余情未了,他后来在《最好的时光》也加了妓院一节,当初俺看到第二段“自由梦”的介绍,不禁奇怪一向因人成戏的候孝贤怎会如此设计,舒淇演娴雅倌人已不像,张震与追随梁启超左右的旧知识份子这一身份之间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但是导演很聪明地回避了这一点,把“自由梦”设计成了默片形式,从头至尾,钢琴在贯穿。俺比较喜欢一个细节,舒淇思虑再三,终于开口问张震有没有想过她的终身,她坐下之前还是钢琴,开口之际音乐忽然一变而成幽咽嘹亮的南管,张力呼之欲出。但,也许是个人感觉,相形海上花,自由梦还是轻了,虽然也有要拨亮的玻璃灯,挂着帘子的镜子,可是仍然像是在过家家。
  
   俺极喜欢朱天文的一句话:有了神采就不用顾因果。这句话不光是对电影,对任何创作都成立。为交待而交待是最糟糕的叙事方式,最好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最高明的故事不是建立一个人,而是他一出现,你要相信他。向空中抛芭乐果的奶奶,在小豪肩头看月亮的薇其,消失在躺椅上的阿清爸爸...甚至是阿巴斯镜底那个黑沉沉的池塘,雷电一闪,水光劈现。
  
   电影《海上花》的概要。
  
   楔子:局,觞筹交错。看周双珠左右支应的样子,应该是洪善卿做的花头。陶玉甫挂心沈漱芳的病,提前告退,众人把他俩情事当段子讲。紧接着王莲生也闷闷离席,洪善卿替他解释,因为他新做了张蕙贞,被旧相好沈小红赶去打了一顿,大家又借此议论了一通。
  
   西荟芳里 沈小红寓
   汤啸庵与洪善卿受王莲生之托劝说沈小红,三人坐成一排,王坐中间低头不言语,洪指摘小红不懂事,倌人不只靠一个客人,客人也不只做一个倌人,高兴多走走,不高兴少走走,局票清爽就行,哪有这许多枝枝节节。却被小红的娘姨阿珠伶牙利齿堵得哑口无言,最后他二人抬腿走路,留下王莲生一个人。晚间王极力安抚小红,表示要替她还债,小红就势收蓬。
  
   公阳里 周双珠寓
   周双珠在抽水烟筒,又似在想心思,洪善卿来了,她问他昨夜哪去了,洪答回家去了。跟着问起双宝为何捱妈妈打,双珠坦言因双宝出言讥讽双玉,双玉一气之下不做生意了。双玉虽是清倌人,行情却是最好的,妈妈因此打双宝给她出气。双珠跟着也发了几句对双玉的私意,但事后还是着意笼络她。
  
   尚仁里 黄翠凤寓
   黄翠凤坐在桌前抽水烟,一边训斥轧姘头亏下帐跟她借钱的鸨母,鸨母在她面前尤如下人,被骂还低头连连称是。鸨母走后黄意尤未足,继续跟罗子富抱怨。相帮喊黄翠凤出局,翠凤一边换衣服一边抱怨钱家的局总是闹到好晚很烦。罗子富说烦就不要去,翠凤说不去妈妈要骂的,罗子富大奇,鸨儿如何还敢讲她。伊能静扮的诸金花出场,不过几分钟,诸金花为老鸨厌恨,不赚钱还贴恩客。
  
   东合兴里 张蕙贞寓
   王莲生与洪善卿吃饭,张蕙贞拿了新打的翡翠头面单子给王过目,王拿给洪看,洪善卿觉得贵了。饭后张伺候王上塌吸烟,莲生让她一起吸,张怕上瘾。莲生说:小红也吸,倒不上瘾。张蕙贞听了,一面说她哪及得上小红,一面也拿了烟来吸。莲生问张蕙贞知不知道沈小红开销怎么这么大。当然,对沈小红搞不懂的不止是开销问题,他从来不懂她在想什么。
  
   沈小红家。小红故意买了与张蕙贞一样的头面。王莲生一句也不敢说,但是小红还是不给他好脸色看。王莲生对小红说到她这里来没一次是开心的,因为她不开心。两人重归于好,一起吃火腿粥。
  
   局。双珠双玉同一台面,是同席帮年轻害羞的朱淑人叫的双玉。莲生也携了小红同来,小红搭着莲生肩膀,两人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回家后双宝双玉又杠上了,双珠厌烦,跟洪善卿说起朱五少在台面下偷偷给双玉塞翡翠,感叹现在清倌人比浑倌人花样都大。
  
   黄翠凤家。老鸨同罗子富讲翠凤赎身的事,罗子富答应帮贴,却被翠凤回绝了。老鸨气极,说翠凤心狠,分明是想拿罗老爷的钱一个人出去用。黄珠凤在一边打瞌睡,珠凤浏海覆额,显是清倌人。翠凤的屋格外洋派,镜子妆台都是西式的,窗户好像教堂的彩窗。
  
   局。王莲生带的是张蕙贞。有人过来说弄堂口跌死人了,大家都去看,只有莲生坐着喝闷酒,张蕙贞看他不去,也不好去。当晚王莲生到沈小红家,扒着门缝火光看见她奸情,愤怒已极,砸了小红房间。
  
   莲生让洪善卿帮着办迎娶张蕙贞的事。洪善卿显是受了沈小红之托来转寰,因为沈小红只做王一户,他一个不去就把人逼上绝路了,至少把局帐结了,下一节做不做再说。结果王莲生又到沈小红家,小红怯怯以应,两人情形彻底不一样了。
  
   黄翠凤千金赎身,衣裳首饰一件不要。这天子富携她赴宴,周双珠家的局,贺王莲生高升。此时小红的娘姨阿珠已到了周家,做了双玉的娘姨,她向王莲生打听小红的事,小红已潦倒,身边只剩一个人跟局,要搬到小房子去了。莲生答不知道,低头抽烟,却掉下两点眼泪。
  
   双玉作妇人打扮,显已梳拢。她坐在镜前的慵懒情状竟极似沈小红。此时朱淑人已订亲,双玉在酒里掺了鸦片欲与他共死。最后由洪善卿斡旋,朱家出一万两银子了结此事,从此两无瓜葛。
  
   那厢小红又做了客人,不管在屋里吃粥的是什么人,她总是低眉在灯下静静打丝绦,装鸦片膏子,没人猜到她想些什么。
  
  
  海上花落
  
   南京有一座瞻园,杨秀清、赖汉英这些人都住过,至今门口还挂着太平天国的全副刀枪旗幡唬人,一年四季都有旅游大军跟着摇旗子的小姑娘出出进进。这园子自收门票后我就没进去过了,记得有一处廊上刻着“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现在也不知道在不在了。园子东面的高墙倒还白刷刷地立在那儿,跟对面一溜洗头房空出一条小街的距离。从夫子庙文德桥这头出来,俺总是打这条路回家。俺的左手是一排白墙,高高的槐树从墙那头够过来,俺的右手是一排彩色的玻璃墙,色系柔和,粉色为主。这些洗头房内部也是惊人的一致,透过玻璃看过去,都是四四方方一个房间,一个长沙发,一张茶几。每个房间里都有三四个女孩子,总有一个是长发的,总有一个歪在沙发上。这些小店一格一格的好像电影胶片。走路过去,每一格都是停滞状态,要是骑车过去,就好像看到一格格胶片动起来了。这条街不走车,黄昏小贩们收了摊也喜欢打这儿走,路上总是看到踩碎了的杏子和杨梅。还有卖葫芦丝的妇女,背着包一边走一边吹,吹的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此情此景总让人感到无限凄凉。
  
   那时我伯父也开了一片店,隐蔽在二楼的小茶座,楼梯陡陡峭峭的,一楼和二楼中间是家没大门的钟点旅馆,几个房间,一个厅。转个弯再上一节楼梯就到了,没走廊,楼梯尽头就是门。里头没有窗户,四面墙上挂着字画,外厅摆四五张桌子,一条走廊通向厨房和卫生间,走廊两面是包厢。常有女孩来找工作。我伯父照规矩每天收她们十块钱,这样她们就算是客人了,出了事与茶馆无涉。有些女孩看起来相当可爱,不免叫人迷惑。
  
   那阵我老去伯父的茶馆,没有别人跟他聊天,他逮住我就会侃好久,侃的尽是些不着边的,比如海明威是因为性无能了才把自己崩掉的,消防队长跟他们在包房打一夜麻将,或者是昨天有个和尚带着小姐来包房间。我对后者比较感兴趣,追问详请,伯父说他们在房里呆了四个小时,出来是那个女的结的帐,和尚一直拿袍袖遮着脸。听完我就哈哈傻乐。自从伯父进了一批要过期的邦德咖啡,再也不用我开口跟他要茶喝了,一进门就摆过来一听。我常常一边喝那味道怪怪的咖啡一边听他说东拉西扯,有时我过去蹭饭吃,伯父特为叫楼下送盆酸菜鱼上来,店里有厨师,是个小男孩,不过他弄的东西很一般,炒碗饭蛋和饭都分不开,就西红柿汤做得还成。晚饭时分女孩子们把麻将桌收拾干净,一人布菜,一个人盛饭,另一人一碗一碗往麻将间里端。每回饭桌上大家都讲的热火朝天,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想不起来他们讲了什么,大概是注意力只在酸菜鱼身上。
  
   店里有一对安徽来的小姐妹,姐姐二十,妹妹十九,生的娇娇小小的,大家都蛮疼她们。她们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念高中,先是姐姐到了这里,她生意不错,但是每月只留三百块给自己,其实全部寄回家,后来妹妹也出来了,跟姐姐一样,也是每月留三百。有一回妹妹在街上买了一件漂亮衣服。我说女孩子都爱漂亮呀。伯父说可不是吗,姐姐看到就气,骂她不懂事,一定要她再退回去,妹妹不肯,两个人吵着吵着都哭起来了。还有一个女孩也是二十岁,高个子,其实长的不错,就是皮肤有点黑,有点杵头杵脑的,每天在这里十块十块地闲坐下去,伯父照顾她,来了生意就把她往房里推,推进去又被推出来。我说那多伤自尊心。伯父说是啊,不过那孩子心宽,一下就缓过来了。说话那女孩正好上来,楼板踩得蹬蹬响,站门口看到我就愣了愣,伯父看她一手拎一个袋子,就问买什么好东西啦?她把袋子一举,说就买条裤子,伯父说腿长,穿了肯定好看,这丫头就摸着头呵呵笑,一边往走廊里头看,伯父说没人来,她说噢,那我逛一会再来。转身就蹬蹬蹬下楼去了。伯父总说他这地方生意如何如何好,但我任何时候去,都看他一人坐那里。他总说,生意在晚上。我抬头看钟,五点多了,还没见客人,他又说,生意在夜里。跟着就是举例证明,什么时候举办过同性恋PARTY,又是什么时候来过一个和尚,我打断道:和尚你讲过了。他说:噢,那就同性恋PARTY...我奇怪高女孩生意不好,怎么还有钱买衣服。伯父说大概是男朋友给买的吧,再说她也不是一点局都没有。我问:现在出局价是多少?他答:一百到二百块人民币。生意好的,一晚上赚一千也寻常。所以很多人也不尽是因为过不下去才做这个,实在是来钱太轻松了。伯父说,现在的小姐跟从前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她们刻骨,刻骨地鄙视嫖客。
  
   那天我们正在聊天,门口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一个姑娘。光线照在她绛红色衣服上好像打了一个顿。伯父朝她点点头,她也点点头,走进来,在靠墙的椅子坐下。我回头朝她看去,她没看我,只是低头坐着,睫毛长长。屋里静了一下,光线暗淡。这姑娘底色苍白,和这里太不搭调。我注意到她外衣里头还有一层白毛衣,一根小银链嵌毛衣外头。整个人显得很瘦削。她不说话,双手手指勾着。我问伯父:她是客人吧? 伯父答:不是,也是在这里做的。我轻声说:长得不错呀。伯父哈哈笑了,扯着嗓子跟那边喊道:哎!说你长得不错!我登时很窘,心里怪他,那姑娘却抬起额角,微微一笑,又低下头注视自己的双手不说话了。 我起身告辞,伯父喊:拿一箱咖啡回家吃去。
  
   没过几个月,开始严打,我在新闻里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在街上狂奔,摄像机里的黑夜非常模糊,里面那团白生生在跑的东西更像是某种动物,怎样跑也跑不出机器锲而不舍的视线,后来那女人跑不动了,捂着羞处蹲在地上,头放在膝盖上,追她的人厉声呼喝着围了上去,摄像机也一晃一晃摇到跟前,把女人的头发照的雪亮。
  
   那天我扛着箱子走下楼来,天全黑了,外头正热闹,卖盗版碟的,卖砂锅的,卖鸭血粉丝汤的,卖小狗小猫小兔子的,卖灯笼的,卖竹蜻蜓的,卖水果的有的路边坐着,有的满地游走。街市灯火通明,脚下污水横流,我沿着街走回家去。
  
   临走伯父拿了一摞业务用毛片要我回家看看质量有没问题,那天我放在那里也没心看。只是抽支烟看着窗外发呆,窗外有一片工地,不知为何一直荒在那里,晚上看过去,野草长长,茸毛一样风里起起落落。
  
   那摞片子一直放我桌上,一天让来我家的一位长辈看见了,大怒:这不是毒害你吗?赶紧让我拿走。过几天我问他:还伯父了没?答:还他干吗,一碟也放不出来。
  
   我刚上班的时候每天戴着安全帽拿把钳子或电筒在装置和罐区间瞎转,第一次上四层装置很是兴奋,别人找蒸气入口催化剂管道,我扒着栏杆找长江,半天也找不着那样一条水线,直到耳际传来汽笛声,远远的,一艘轮船从天上驶来。我如梦初醒地瞪着那方。长江是青色的,与天分不清,仿佛一个暗号,顺着汽笛才能找到。那幅画面一瞬间凝固在我脑海中,所有的船唱着歌从天上开过去,天底下不尽风烟水汽翻翻滚滚。我也喜欢夜里坐在大罐子顶看长江,月亮照在江面上,整个旧工业区灯火阑珊,江边的农田挤成了一条带子。
  
   可是我不喜欢在污水池边看长江,那一池工业废水翻着水花汽泡滚来滚去,好像烧开了。一池去了,又是一池,不舍昼夜往江里放,放掉之前最后一道程序是净化处理,其实很简单:拿根长竿子,竿头粘张PH试纸,伸进水里去,看变色不变色。酸了就加碱,碱了就加酸,调到中性了就开闸放行拜拜了您那写信回来。我自己也曾亲手放过很多池这样的水。再跑上楼顶看长江,江水依旧浩瀚,也是不舍昼夜。
  
   我常常想,我最爱的长江,上面的水和下面的深流是否不一样?
  
   有些事,你知道,那是不能问的。


  因為前兩天把梁朝偉的老電影《海上花》翻出來看了,所以昨天又忍不住把書找出來看了一遍,仍舊是一頭霧水,當年就是看的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扔到書架最深處,那個整篇的蘇州白話,簡直能把人看死,這個書都是誰在看啊,難道只有蘇州上海的人?


  
  
  我是很久以前就看过张爱玲的散文《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海上花的几个问题》,当时就觉得这本书肯定有趣。韩子云的原著《海上花列传》,因为对白全是苏白,看不进去。最近买了张爱玲翻译的白话文译作,爱不释手。看了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海上花》也是非常喜欢。,电影的镜头语言掌握的很好,排场也很华丽到位,演员,服装道具都好,唯一的缺陷电影实在是太简单了一些,手法过于简略,很多关键人物都没上场。要是拍成电视连续剧就好。可是要又同样棒的导演,演员,服装,道具就难了。还是看书有味道。
  
  在网上也看到过很多的网友对于书中人物情节的评论,非常精彩,很有启发。我有一些问题和心得。
  
  1, 在"拆鸾交李漱芳弃世,急鸽难陶云甫临丧"一回,陶云甫拜托料理李漱芳丧事。 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来里。他们要用凤冠霞帔末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故也无啥,总归玉甫就不过豁脱两块洋钱,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啥,让他们用好了。”
  我不懂用凤冠霞帔下葬有什么讲究,为什么云甫说"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啥,让他们用好了。”?
  
  2,在第35回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煞风景善病有同情",谈得李漱芳坐马车。有两种马车:钢丝的轿车、皮篷车。我感觉皮篷车是敞篷车,钢丝的轿车是有篷的。去明园时李浣芳和陶玉甫坐的是敞篷的皮篷车,李漱芳和阿招坐的是有篷的钢丝的轿车。后来发现李浣芳发高烧,不能吹风,回来时李漱芳和阿招坐的是敞篷的皮篷车,让李浣芳和陶玉甫坐有篷的钢丝的轿车。结果李漱芳被吹风,第二天就病到了。
  
  3, 在第八回 蓄深心动留红线盒 逞利口谢却七香车。
  子富要求与翠凤去坐马车,翠凤说要一人坐一辆车。不与客人共坐一辆车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表示尊贵?
  
  4,在第35回 "落烟花疗贫无上策 煞风景善病有同情",我觉得赵二宝落烟花没有过什么不得已的原因。难道她是羡慕
  倌人的热闹生活?她和秀英最初被瑞生引诱上手也很奇怪。两个姑娘来上海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难道第一次就愿意三个人一起来?
  
  5, 在张爱玲的散文《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说"书中韵叟与琪官的场面写得十分蕴藉,只借口没遮拦的瑶官口中点一笔。"。到底是在书中哪一回呢?
  
  


   小满 08.4.24
  
  
   <海上花列传>是清末作家韩邦庆于1892年发表的小说,全书共64回,吴语对白,主要描写当时上海十里洋场上高级妓女的生活。虽以妓女为主题,却几乎无一点淫邪文字,是一部很干净的作品。作者韩邦庆,字子云(1856-1894),十分了解这种生活,据说也曾家道富裕,后来被败光了,死时年仅38岁,看来和这种声色犬马的生活有关。
  
   这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小说,很多名人都有过评论,鲁迅和胡适都曾经分析过,最近的当属张爱玲。张爱玲不但把这部吴语小说译成国语,还译成了英文,好像这也是她唯一一部汉译英的作品,足见她的看重。此外还被侯孝贤拍成了电影,电影里有梁朝伟和刘嘉玲的对手戏,角色当然一个是嫖客一个是妓女。
  
   虽然说这是一部描写妓女的小说,但与我们一般人想像的大不相同。上海滩上高级妓女叫“长三书寓”,次一等的叫 “幺二<ní>”,最差的叫“野鸡”。小说里主要讲的是“长三书寓”的生活,“长三书寓”也叫倌人,也叫先生,她们和后面两种差别很大,除了有自己的住处(通常很大间,能够摆酒接待客人),还通常有一个娘姨(中年女人,类似保姆?)和一个大姐(小女孩,类似助理?),这还不算老鸨或者打杂的。这一个倌人就要养活这么多人,除此外还有专门的场面(衣服装饰一类),通常需要几千块洋钱不等。而她们的收入就主要靠客人叫局和留客了。叫局就是指客人在外面吃饭,在饭店或者某倌人的书寓,客人的朋友们或多或少都要叫上几个局,要写上局票,指名住在哪里叫哪一位,派管家或跟班送去。倌人收到后马上赶来,主要任务就是陪吃陪喝,偶尔也唱唱曲。通常最少叫一位,称叫一个局,多的有一个人有十几个局的,一个喝酒的,叫来十几个倌人,每个倌人后面各跟一个娘姨和大姐,全部三十多人,想想都很壮观。叫一个局的费用大概是六块钱左右。形式和今天某些酒店差不多。还有客人长期与倌人相好,没事就过去坐坐,朋友知道了找人也不去家里而直接去这倌人处找,当然这也都是要费用的,估计是月结或年结,费用从一千到上万不等。彼此间好到什么程度呢,书中的罗子富就把自己重要文件如房契等放到相好的黄翠凤处,结果后来还被人偷了去,这是后话了,当然这也仅是一例。
  
   所以说这些倌人并不是通常想像中那种妓女,张爱玲叫她们是交际花,我看更接近日本的艺伎,都是属于妓女中比较高级的。书中写出的倌人有十几个,性格各异命运不同,有聪明有糊涂,有可怜有可憎,有刚强有懦弱,不一而足。而另一方面,伴随他们出场的男人也是名具特色,反映出当时上海滩上人间百态。作者近乎白描的写法,很多时候让人感觉似乎这些人就活在身边,事情也就发生在身边一样。
  
   这本书的特色。一是语言,作者别具一格,人物语言全部是吴语口语,让像我这样没有吴语基础的人读起来十分难受,可是反过来说,这也正是难得之处,尤其今天看来,可以得到很多已经无法得到的当时的语言资料。而且由于口语的作用,使得人物非常生动。第二是文字非常简练,我想一方面是由于古文的原因,另外也是由于作者有一定的文字功底。试举一例:
  
   P334:庄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不胜艳羡之至。
  
   单单“斜行前导”四个字,就让人想像出当时的样子,如果换作是我,恐怕一两句话也未必说得清楚。第三是对人物的刻画十分传神。作者对几十个人的写法,基本上做到了自己所称的“无雷同”“无矛盾”,但对于“无挂漏”我还持保留意见。
  
   据说书中主要人物都有所指,其中有名的就是书中黎篆鸿大人指的就是胡雪岩,按书中人的说法,他做的可都是上千万的生意。但张爱玲不同意这种说法。
  
   这本书在形象地描绘了当时风月场上各种生活之余,也希望告诉读者这期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万丈深渊的道理,这一点在后来黄二姐的身上和赖头鼋的身上都有体现。文中(P246)姚文君的一席话:“上海把势里,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勿要)面孔”,看似戏言,实际上一点也不夸张。
  
   除此外,这本书也不是完美无瑕,首先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的写法就让我很不习惯,其次每一回的回目也有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和本回内容并不完全吻合。看这本书后,一个重要收获就是似乎学会了一门外语,当然了,如果是熟悉吴语方言的人看起来会很亲切,否则嫌费事的人可以去看张爱玲翻译的国语版。那一版没看过,不好评论。此外,还有一个感受就是,一百多年前的场面和今天是何其的相似,我似乎隐隐的看到书中一班人的身影仍穿梭于今天的酒场当中。
  
  
  
  


  所谓欢场,就是那一切的声色犬马之所吧。中国人惯说的“逢场作戏”里的那个场多半也就是这欢场了。
  
  在看张爱玲,看到了她的国语本《海上花》序言,于是又拿出那本4、5年的《海上花》来看。除了候孝贤的电影,这本原著也看了3、4遍了。第一次看,没觉得怎么,平淡的很。只是知道了上海当初的妓院还有那么多的层次和花样。而那么的一帮人,整天除了吃酒叫局,什么事情也不做,多少有点诧异的。几年过去,人生的历练多了点,才发现,100多年前上海滩上的“白相人”是这样,21世纪上海滩上最时髦的人物,除了玩的东西名目多了一点,其他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好象几年前看《金瓶梅》,知道了有所谓“帮闲”,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心里多少有不以为然。然而,后来才知道,这帮闲原来从未消失过。现在所谓的生意人,除了几个大老板,剩下的,也无非就是大大小小的“帮闲”。只不过,从二、三百年前的应伯爵之类的无产无赖,进化到现在的大大小小的“老板”。
  
   看《海上花》里一大群的老鸨倌人,娘姨大姐……,每天追声逐色的做生意。那长三书寓,幺二堂子里的热闹,现在的宾馆夜总会比起来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更职业化一点。张爱玲评论在百多年前的世界里,那是唯一的社交地点。也是唯一有爱情的可能。也许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更多的依然还是勾心斗角和欺诈勒索。这次看,才发现黄翠凤如何的与老鸨串通做局去诈骗罗子富,可怕。而现在的声色之所,就更没什么可提了。其实社交,绝大部分本来也就是个“展览推销会”。奥司丁时代里小姐们出来交际,无非也就是找张“长期饭票”。上流社会也不过如此。
   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生就的命运,如果给《海上花》里的倌人们知道,现在的女子有机会学习,自己靠本事自食其力,不知道她们是否感到那是一种幸福?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她们那样也可以说是一种自食其力了。中外都是一样,曾经有一段时期,女子只有投身红尘,才可以有点和外界的接触,而良家妇女简直就是一个牢笼。
   其实21世纪的今天,情况根本的改变吗?辘辘小民,整日为生计而苦,对那欢场,纵然有艳羡之心,但又有几个是有那洋钱的?北京的那些“高贵会所”,也就是在办公室之外,给人一个谈生意的场所,难道不是长三的后继?
   时代固然是发生了巨变,可就和生老病死一样,人生有些东西是注定的。甚至是说这“人生的欢场”,最基本的调子改变了吗?认真的老实的人,还是在那里碌碌的做着伙计和大姐,在那欢场上声笑的,还不是那些“大人”和“帮闲”?
  


  1892年,韩邦庆在其主笔的通俗刊物《海上奇书》上连载了《花国春秋》(后改名为《海上花列传》)为署名“花也怜侬”。1894年刊印石印本,书名即《海上花列传》,在这之后,以上海狭邪故事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也大量涌现,用与“上海”有关的字词命名的就有《海上尘天影》、《海上繁华梦》、《续海上繁华梦》、《海天鸿雪记》等。
  
  通读这些畅销作品,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的特征:都是写新兴的上海妓院风光,作品描写的人物形象复杂,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内容上着重描写“花天酒地”的都市消费生活,含有典型的繁华与糜烂的都市文化特色。叙述上以领导时代娱乐消费潮流的嫖客与妓女的生活以及相互之间的感情冒险游戏为中心。
  上海本身就是《海上花列传》里头的那片花海,十里软红尘里每日上演生意捭阖、文酒遣兴,花就碰和,钗横钏飞,可以说,近代上海五光十色的物质生活是韩邦庆用以营造特定文本格式的必要条件。
  
  近代上海作为最早开埠的口岸城市之一,逐渐被纳入世界资本主义的循环轨道,工业、商业、金融业获得飞速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巨大魔力开始逐渐控制整个社会生活,近代城市设施、市政管理迅速建立,商品经济的原则成为社会的基本原则,建成了近代意义上的市民社会。可以说,上海在经过开埠以来短短半个世纪的发展,已经“脱胎换骨”了,它率先完成中国城市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成为中国最具现代化色彩的国际大都市,一种全新的城市文化在这里冉冉升腾。
  
  “区别城市和乡镇的不是大小而是一种心灵的存在。”
  
  ——这是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一书中提出的。近代上海由一个边陲城镇发展成为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都市”,这里发生的不仅是外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内在精神的变化,属于城市的心灵开始占据生活于其中的居住者们,使原来没有本质区别的乡村的人和城市的人有了本质的不同。
  
  近代上海不仅在外貌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的改变所引起的社会伦理以及价值观念的改变,形成城市心灵的核心。在这种城市心灵的诱惑下,近代上海人自身所独有的宽容趋新的地域文化品格发挥催化作用,促使他们毫不犹豫地跨入了中国特色都市文化中,开始了历史性的特殊角色表演。《海上花列传》等近代狭邪小说是近代在代表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并已支离破碎的状况下,新型知识分子不由自主地被卷入现代文化体制之中,感同身受制造着对新型文化的想象,透露出现代性的萌芽。
  
  另外,当代都市文化中表现出明显的价值失落、消费享乐、金钱至上、快速变换的生活状态、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也可以在近代上海都市文化中找到发源地。
  
  欲望鼓励了经济上的冒险与繁荣,也鼓励了种种情欲肆无忌惮地畸形膨胀,构成了典型的东方殖民地的文化奇观。这种文化之所以在上海这个东方城市中发展得比较充分,是因为上海本来就地处东海边陲,国家权力控制不严密,传统文化根基也不深厚,再加上经济开发带来人口流动,五湖四海的地方民间文化都以弱势的身份参与了新文化的形成。因此,西方强势文化的进入不曾得到本土精英文化的丝毫阻挡。而在经济相对繁荣和环境相对安全的租界,妓业也久繁荣起来。
  
  崇俭恶奢的观念在此时也发生了动摇。在商品经济的刺激下,人们以富有为光荣,以贫穷为耻辱,发展到极端,便是以衣着取人。时人总结19世纪70年代上海风尚时,归纳有七耻:
  
  “一耻衣服之不华美;二耻不乘肩舆;三耻狎幺二妓;四耻肴馈之不贵;五耻坐只轮小车;六耻无顶戴;七耻观戏就末座。”
  
  处此环境中,士商们一边享受着都市生活的冒险与刺激,一边则体悟着人情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相对于曾有过的乡村生活之宁静温暖,都市生活实在让其又爱又恨,陶醉于都市物质文明时,心中隐隐浮动着对乡村的精神向往与怀念。这既是其矛盾心态的重要构成,也是其奔波于都市与乡村两个空间的原因。
  
  无论内容、形式还是生产机制都离不开都市文化的制约,正是由于上海城市文化的特殊性,使《海上花列传》表现出与以往的狭邪小说大相径庭的旨趣。
  
  首先,新的文化环境决定了古今旨趣的不同。同样是嫖客和妓女,但是此时的嫖客与妓女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变了样子。昔日的海誓山盟、坚贞不渝变成一个个欺诈和骗局,变成毫无人情味的交易。这是因为上海是主要靠外地移民而发展起来的都市社会,移民的无背景的隐名状态使之首先从封建家族宗法束缚下挣脱出来,进入资本主义以个人为本位的社会状态。这样,不仅新上海的嫖客与妓女可以少受传统文化的束缚,容易转变观念,大多数市民也能够自觉地按照新的都市精神来装扮自己,安排自己的行动,调节生活方式,成为都市精神的最早感悟者。
  
  其次,从作品内容上来看,《海上花列传》表现了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都市市民矛盾复杂的社会心态。作者往往乐意营造出五光十色的物质空间,让人物和读者一起经历“物性”的体验。
  
  再次,《海上花列传》体现出新型知识分子对都市公共生活以及个人空间、世俗常态的体认。《海上花列传》之前,无论是个人创作的世情小说还是流传广泛的戏剧故事,政治命题是贯穿作品的生命线。而在《海》中却很少出现对政治运动的直接描写,小说人物最重要的使命已经不是建功立业,实现抱负,而是捞取金钱,争夺妓女。可以说,近代新型的都市文化构成对重大政治主题的消解。
  
  这一文化特征反映在文学艺术创作中,也构成了《海上花列传》等“海派”文学的最大特色——繁华与糜烂的同体文化模式:强势文化以充满阳刚的侵犯性侵入柔软糜烂的弱势文化,在毁灭中迸发出新的生命的再生殖,灿烂与罪恶交织成不解的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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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清时代变迁的另一方面,就是妓女素质下降。妓风趋利令名士唏嘘不已,越发怀念历史上那些重义轻利的名妓。而对现世的妓女持有一种不信任的态度。《九尾龟》当中的章秋谷说:
  
  “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中寻起情种来,岂非是谬中之谬?”
  
  不稳定的婚姻家庭结构,有使最具理想化的士大夫也学会了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彼此的不信任感导致名士与妓女的交往时经常要再三试探。
  
  妓女要耍尽心机,巧言令色,但是一旦被揭发了某些龌龊的隐私后,名士便无法再相信妓女的说辞和眼泪。如第三十四回王莲生在获悉沈小红姘戏子以后,大发雷霆,小红不得不眼泪汪汪地辨白:
  
  “我是吃煞仔倪亲生娘个亏!先起头末要我做生意,故歇来仔个从前做过歇个客人,定归原要我做。我为仔娘了听仔俚,说匆出个冤枉,耐倒再要冤枉我姘戏子。”
  
  王莲生不信,第二回来,沈又欲撇清:
  
  “时髦倌人生意好,寻开心,要去姘戏子;像我生意阿好嗄?我咿勿是小干仵勿懂事体,姘仔戏子阿好做生意?……故歇耐去说仔我姘戏子,再有啥人来搭我伸冤?除非到仔阎罗王殿浪刚刚明白哚。”
  
  而无论她怎么解释,王莲生只是微笑说:“耐说勿姘就勿姘,有啥要紧嘎。”这份轻描淡写明是心灰意冷之后对其再无任何信赖感了。
  
  另一方面,妓女们也无法确信有钱公子哥信誓旦旦的承诺。如第五十五回,赵二宝似乎已经预感到么回家乡地史三公子一去九不会再回来兑现娶她的诺言,因此含酸试探,而史天然也好言相许:
  
  三公子三杯饮尽,二宝乃从容说道:“耐明朝要转去哉,我末要问声耐。耐一径说个闲话,阿做得到?倘然耐故歇说得蛮高兴,耐转去仔,屋里倒勿许耐,阿是耐要间架哉嗄?耐索性说明白仔,倒也无啥。”三公子皇然起立,道:“耐阿是勿相信我?”二宝一手捺坐,笑道:“勿是我匆相信耐……(要勿)晚歇忒起劲仔,倒弄得一场空。”三公子安慰道:“耐放心……难转去末就请媒人去说亲,说定仔,我再到上海接耐转去,一淘拜堂。不过一个月光景,十月里我定归到个哉。耐放心!”
  
   当然,当他回去以后,就另赴扬州娶亲了,昔日的保证抛到了九霄云外。
  
  无论如何,世道人心的任何一种变化都不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晚清狭邪小说中士大夫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变化,虽并非都走向高潮,但是却是这群人走向现代化的必要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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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前期的狭邪小说,如《品花宝鉴》(1849年)、《青楼梦》(1878 年)、《绘芳录》(1878年)和《花月痕》(1888年)等“溢美”之作中,作者对妓女的肯定与赞扬表现为其积极从良和修养高深。这个时候作品中的妓女的从良率是很高的。《风月梦》为 20% ;《绘芳录》 为 60% ;《品花宝鉴》为 100%;《青楼梦》80%以上;《花月痕》超过 30% 。
  
  而到了《海上花列传》,写妓女30人,仅2人从良,不到10%,其余28人无归宿;即使有情的三对也未成功。
  
  妓女们之所以不愿意从良,原因有以下四点:
  
  (1) 进妓院的本身不是好男人;
  
  有理想有情怀的男人触不到;能交结的皆是到妓院休闲或泄欲者,超脱识人者极少。这就形成了一个难以跳出的怪圈。
  
  (2) 即便找到可意之士,还需有钱才行;
  
  否则出去相应花费开销不起。
  
  (3) 即使嫁出去,因为名分所限,不像过去那样自由了;
  
  这些名妓平时众星捧月惯了的,一下要成为讲究“三从四德”的人妇,有了个“行为规范准则”,自己也觉着无多大趣味。
  
  (4) 名门望族鄙视妓,有的名士自己就有偏见。
  
   名门望族鄙视妓女,其儿孙想娶妓女回家,显然困难重重。何况有的名士自己就有偏见。比方在《九尾龟》当中,陆畹兰表示要嫁章秋谷时章的心理呈示:
  
   “无奈堂子里出身的人,总是一般脾气。在堂子里的时候,终日应酬客。人忙忙碌碌,不知不觉的把日子混了过去。一到嫁人之后,无事可做, 英雄无用武之地,就不免有些懊闷起来。况且他们生长在堂子里头,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无耻的行为,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竟不知世界之间尚有廉耻。就使他们的嫁人果是真心,没有什么歹意,但是他们看惯了这些勾当,不晓得妇人名节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里好做得良家妇女? ”
  
  那是不是就没有妓女有从良的愿望了呢?有的。当其梦想尚未破灭时。
  
  《海上花列传》是公认的“近真”之作,其对妓女理想难以实现的描写也最为典型。在表现妓院生活时,文本描写了一个个名妓的梦的产生与破灭。书中有情的三对——李漱芳与陶玉甫,周双玉和朱淑人,沈小红与王莲生三对有情者皆未成眷属。前两对是因为家族势力的干涉和礼教的不容,后者因为沈小红的红杏出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做梦者便是赵二宝,她是一心一意要嫁给史天然的,而且和前两对一样,三人都有“大老母”情结,所谓“大老母”即正妻。她们渴望从良后成为正妻,免得做妾再被欺侮,这几乎是奢愿了。尽管后来周双玉和赵二宝都欲求其次,情愿做妾,却也未达到目的。在日常社会中本属基本权利的相爱结合,在妓院这一独特空间内却往往以悲剧收场,再次表现为理想的难以实现。做了妓女已似坠入万复不劫的地狱。职业带来的自卑也使许多妓女已对社会不存幻想。
  
  鉴于此,名妓们干脆不再奢想婚姻,却想着如何靠自己出头。无父存在给了鸨母左右妓女命运的机会。因此鸨母对所买讨人往往责骂毒打,肆意凌辱。不管从良与否,妓女们盼望摆脱鸨母的愿望是强烈的,即使是拒绝从良者,也要设法赎身。于是通过不同的途径摆脱鸨母的控制便表现出名妓的自主意识,有的名妓艺高客多,往往自蓄资金赎身,书中的黄翠凤即是例子。
  
  从良是对社会承认的渴望,是对正常社会秩序中名分的向往,当这种渴望与向往尚存时,说明社会还能给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以希望。她们愿意离开欢场,回归社会,在两性架构的另一半中寻找人生的寄托,一旦社会存在消解了这种渴望与向往,使妓女宁愿信仰佛道或闭门自守也不愿再进入社会,其行为决不仅仅喻示着对男性的失望,更是对社会的绝望。从这一特定角度也可看出晚清社会的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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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上花列传》中,其实帮衬的地位如名士名妓同样重要。书中帮衬的代表人物是洪善卿。洪善卿是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他是商人,又是帮闲。为了生意的需要,他到妓院随嫖客奔波,为其做掮客,但从内心并不认同妓院生活,因此在名士们花天酒地酩酊大醉时,他能保持清醒,在沈小红纠缠王莲生为其还债时,他也及时提醒。
  
  帮衬是个边缘群体,在《海上花列传》中显现出近乎拯救者的形象。
  
  言其是拯救者。主要是指作为清醒认识到妓院危害及道德沦丧者,洪善卿多次劝止外甥赵朴斋不要迷恋花丛,并出钱送其返乡,无奈朴斋已被上海迷住,宁可拉人力车也不愿返回乡下。最后来寻弟弟的赵二宝又迷恋上海的繁华,不听他的劝告,终于堕落成妓女。
  
  但是他们最终又不具备拯救者的道德品质和风范,正如赵二宝所言:
  
  “人也差仿勿多。俚看勿起倪,倪倒也看勿起俚!俚个生意,比仔倪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仿勿多。”
  
  仅凭血缘和责任去实施拯救只能是失败,而面对失败他只能以断绝来往保住一点精神的自尊。
  
  这群帮衬者处处皆现出处境的尴尬。在时转势移的晚清,认识不到世风转变的合理内蕴而只注意到其与传统相悖处,是他们的悲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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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晚清的狭邪小说里,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大概是最为人称道的一部了——胡适称其为“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鲁迅也认为它“平淡而近自然”、“甚得当时世态”;张爱玲更是对其情有独钟,独立将其翻译成国语注译本和英译本;其他批评家如刘大杰、赵景深、阿英、孟瑶等也都对其赞誉有加。
  
   然而《海上花列传》却从未流行过。我们今天知道的人并不多。很多人认为不流行的原因是使用吴语方言写作的缘故。但王德威认为“《海上花列传》不流行的真正原因,或许是它读来不像我们通常了解的妓女小说”(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 北京:三联书店,1998.)。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
  
   言及狭邪,人们常想到灯红酒绿,肉欲横流的意象。但是欲望的发泄并不构成必然的内容。实际上晚清狭邪小说中描写的高等妓院是类似交际场合的特殊空间。主人公是注重精神的自由与感情的满足,是为了放松疲惫的身心,寻找浪漫的爱情,才到妓院梨园来的。
  
   《海上花列传》虽然是一部描写倡优生活的妓女小说,但又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妓女小说,具有特殊的文本意义。实际上韩邦庆打破了才子佳人的俗套,颠覆了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主题,是对中 国古代言情说部叙事常规的改写,他将妓女生活还原为“日常生活”。在琐碎、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妓女与嫖客既不是琴瑟和谐觅知音的小凤仙与蔡锷,也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与吴三桂。妓女与嫖客以家常方式交往,无论相见,恋爱、争吵、分手还是重聚一如普通人,这真要让一些人失望了。
  
   这也正是《海》之可贵之处——伪才子佳人式的俗套在书中已经烟消云散。韩邦庆对传统风月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人物、情节、修辞以及一般道德文化的前提作了彻底改造,一改原来风月小说专注于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转变为对世态人情的客观描写,作家的视线从花前月下转移到了灯红酒绿,从才子佳人转移到了工商官绅下人店员,从少数社会精英转移到更为广泛的市民阶层。
  
   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了道德的参与,没有了风雅,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卷入一种让他们感到莫名的眩晕与无比的快适的新生活体验中,农民式的生活和思考在这里不断遭受到嘲笑和排斥,嫖客与妓女之间“骗”与“被骗”的故事、广泛丰富的都市生活场景,一方面满足了普通市民消遣娱乐的需要,另一方面展示了早期海派复杂的都市文化特色。
  
  
   一、名士形象剖析
  
  1、生活状况
   有三点特征:(1)、多为科场受挫者或厌倦官场者;(2)、多出身豪门或中人之产、家道颇厚;(3)有钱又有闲。
  在《海上花列传》中,流入都市的名士都是有钱又有闲的社会群体。他们悠闲、散淡惯了,缺乏劳动技能,所长的是诗书琴棋,囊中又不乏金银。身为名士,他们本来有足够的才华可以思考人类历史或者凝眸人类的将来,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也许是过渡时代纷纭的世相诱惑并分散了其精力也许世纪末的颓废成为其精神主调,他们普遍重现世享乐,而不刻意追求功名。
  
  2、精神状况
   有四点特征:(1)、大多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现世观;(2)、过渡时代纷纭的世相诱惑并分散了其精力;(3)、世纪末的颓废成为其精神主调;(4)、注重当下享乐,不刻意追求功名。
  
   在长三书寓这样特殊的社交场所,本来人员很是混杂,但是显然作家们更加愿意写自己,所以狭邪小说中的文人雅集很多。《海上花》中的一笠园之会占去了后半部分的绝大篇幅,虽在私家园林,人物却已换成了嫖客和倌人,可以看作从传统文人聚会向近代社交聚会的过渡。这样的一些聚会,不仅品评出了几个海上花榜,更重要的是突现出了一批倜傥不群、放诞不羁的男主人公。这种风流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可以说是走出家门的贾宝玉。尹痴鸳、高亚白、华铁眉并不是《海上花》中文字比重最大的,但是地位却很特别,甚至有人认为华铁眉就是作者自己。不论真实否,作者对这群人的认同感却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名士们这种放诞出格实际上已经极有限度。历史上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苏小、薛涛的佳话,晚清的最初几部狭邪小说并没有走出爱情的理想,被鲁迅评为“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并无不同”。然而时过境迁,到了《海上花列传》里边,虽然依旧倚红偎翠,却已很少能找到真情,放诞之士不断对时下的倌人表示不满。名士们表面的放诞出格却颇有分寸,这分寸就是符合“玩”的实际需要。不仅遇见不好的事情可以躲开,即使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假如不够实际,也会放弃。尹痴鸳本来很喜欢清倌人林翠芬,但见了张秀英,照样很快和她有了相好,旁人反而劝她不要吃醋,“俚哚有交情,生来要好点,耐是清倌人,阿好眼热啊?”(第四十六回)。要是有谁过了这个分寸,则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如对李淑芳用清笃深的陶玉甫,“像麦芽糖搭牢了”。大家爽爽快快,“来仔也勿讨厌,去仔也想不着,随耐个便。”(第七回)。一切从“玩”的目的出发,不要顶真。
  
  
   二、名妓形象剖析
  
  1、受恶棍和妓院内部的鸨母等人的双重欺侮。
   《海上花列传》在描写妓女存在状况、塑造妓女形象时,特别注重对其生存、竞争的描写。
  
   无父结构淡化了亲情伦理,助长了鸨母的专横残暴。妓院成为冷酷无情的空间——父亲的缺席使在疏离父权的同时,将中国家庭特有的亲情也消解了。在妓院,鸨母和妓女之间成了典型的养育雇佣和回报被雇的关系,表面的准伦理构成使之蒙上了类似家庭的迷彩,实质上则是商业买卖关系。笼罩在这种关系之下,雇佣者被金银勾起的欲望、对妓女人身自由的限制与渴望回报养育之情的心理糅合在一起,使其变得十分贪婪与残暴。
  
   书中的诸金花自诉:“做生意勿巴结么要打,巴结仔还要打哩。”她撩起裤管让黄翠凤看时,只见“两只腿膀,一条青,一条紫, 尽是皮鞭痕迹。并有一点一点鲜红血印参差错落,似满天星斗一般,此系用烟签烧红戳伤的。”
  
   只因掌握不住与客人亲近的度,便招来如此毒打,诸金花们的遭遇令人唏嘘!
  
   而黄翠凤也咬牙说过:“一个人做了老鸨,心必定是狠的。”
  
   而书中作为流氓恶棍形象的癞头鼋因为有着坚固的社会背景,也是对稍不迎合的妓女又打又骂,甚至不顾赵二宝的母亲重病在床,令其手下将她的场子砸个精光。由此可看出名妓生活处境的艰难。
  
  2、社会环境和时间的双重逼迫。
   实际上,妓女的一生皆伴随着成长的烦恼。愈是名妓,愈逃不出这固定的人生轨迹。反而因其聪慧或文化素养而强化了这种随时间积累而带来的精神创伤。
  
   时间恐怕是人类遭遇到的最公平也最无情的自然存在,它的流逝,对于存在着的生命个体均能产生极强的压迫感,对于那些吃“青春饭”的人,时光尤其显得残酷,因为其生命放光彩的岁月被限定在有限的人生时段。生存的密度增添了压迫的重量,所以其生存便带有超出一般人的仓促与无奈。
  
   一夜经历往往成为人生中永远的痛。然而,她们无暇舔抚心头的伤痕,鸨母的哄笑或责骂如影随日,驱使其回到嫖客和歌舞组成的喧哗中。社会环境的逼迫已使名妓的生存充满压力,时间作为自然存在更是毫不留情地催逼着名妓。惟其青春年少,美貌如花,故生意红火,门庭若市,鸨母龟奴、嫖客、戏子皆围绕她转 极易培养其自我中心意识。众人的恭维,嫖客的巴结,金银的异彩酝酿出虚荣的氛围,使其一时失却自我,不知自己是谁,也忽视了背后还有一只手在悄悄攫走她所拥有的东西。此时生存无压力,一挥千金,占尽风流,常有自得之情,一旦年长色衰 门前冷落,则鸨母责骂,相帮不从,生存压力随之而来。生存环境也由长三转幺二,甚至成为四马路上的野鸡或烟花间的游妓。
  
  3、对有钱有势的名士的争夺。
   对于大部分没有找到有情有财名士的名妓来说,生存仍是第一位的,她们仍然挣扎在生存竞争的漩涡中,对有钱有势的名士的争夺是主要内容。
  
   沈小红与张蕙贞为争王莲生而在明园大打出手。她们并非对名士有爱情,原因就在于争夺客户,有了稳定的客户,才能有大量的金银收入供其挥霍。同时,争夺相打的背后,还透出名妓们争一口气的心理,不愿将风光名士让对方独占。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也是妓女们所特有的。
  
  4、在背后与他人有染。
   书中的名妓女几乎都在背后与他人有染。如沈小红姘戏子,张蕙贞与王莲生的侄儿私通。正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虽从事屈辱的职业,她们仍有爱美之心。虽说来的都是客,但做不做相好,名妓还是有所选择的,假如眼前有钱而美貌的名士出现了,谁不愿鱼与熊掌兼得呢?受此心态支配,出局应召或侍宴贿酒时的彼此吃醋争斗就更为常见,这种描述时时凸现出妓女生存竞争的残酷。
  
   而小说在描写她们的这些行为时,往往不是正面描写,而是采用所谓的 “穿插藏闪之法”。“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间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待,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
  
   比方书中写沈小红骈戏子,却一直没有明笔,但是以“马车”为道具,一路铺垫,埋线千里。
  
   第三回描写洪善卿去沈小红的书寓找王莲生:
  
   “善卿问:‘王老爷阿来里?’阿珠道:‘勿曾来。有三四日勿来哉。阿晓得来哚陆里?’善卿道:‘我也好几日勿曾碰着。先生呢?’阿珠道:‘先生坐马车去哉。楼浪来坐歇囗。’善卿已自转身出门,随口答道:‘(要勿)哉。’阿珠又叫道:‘碰着王老爷末,同俚一淘来。’”
  
   这是第一次有意识地点出了沈小红坐马车,引起读者的注意,为后文埋下了伏笔。然后是第二十四回,在短短的一回中安排了两次对“沈小红坐马车”的议论,首先是王莲生和张蕙贞议论沈小红的开消大,说她喜欢坐马车:
  
   “莲生道:‘耐勿晓得;小红也勿过去,俚开消大,爷娘兄弟有好几个人来浪,才靠俚一干仔做生意。’蕙贞道:‘爷娘、兄弟来里小房子里,陆里有几花开消?常恐俚自家个用场忒大仔点。’莲生道:‘俚自家倒无啥用场,就不过三日两头去坐坐马车。’蕙贞道:‘坐马车也有限得势。’莲生道:‘价末啥个用场嗄?’蕙贞道:‘倪怎晓得俚?’”
  
   或许王莲生听出张蕙贞话中有话,所以他又向洪善卿打听情况:
  
   “莲生亦问善卿道:‘有人说,沈小红自家个用场大,耐阿晓得俚啥个用场?’善卿沉吟半晌,答道:‘沈小红也无啥用场;就为仔坐马车,用场大点。’莲生听说是坐马车,并不在意。”
  
   张蕙贞说话吞吞脱脱,洪善卿“沉吟半晌”,更是透出古怪,有心的读者读到这里,决不会像王莲生那样“并不在意”,一定觉得“沈小红坐马车”背后别有隐情。这个隐情自然是指她和戏子小柳儿私通。直到第三十三回,王莲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小说还不忘在第三十四回让洪善卿再提一次“坐马车”:
  
   “善卿笑道:‘昨日夜头辛苦哉?’莲生含笑嗔道:‘耐再要调皮,起先我教耐打听,耐勿肯。’善卿道:‘打听啥嗄?’莲生道:‘倌人姘仔戏子,阿是无处打听哉。’善卿道:‘耐自家勿好,同俚去坐马车,才是马车浪坐出来个事体。我阿曾搭耐说:沈小红就为仔坐马车,用场大点?耐勿觉着(口宛)!’莲生连连摇手道:‘(要勿)说哉,倪吃酒。’”
  
   三言两语既呼应了前文,刻划出洪善卿的老练世故,又把王莲生和沈小红的故事作了一个有力的收煞。真的如韩邦庆所说,收拾得一丝不漏!
  
   总体而言,名士的存在状态呈现出以现世观处世和流动性,由此凸显出其自负自许和自审自醒的主体意识;名妓的存在状态既受制于社会环境,也受制于时间和同行间的竞争。其主体意识或表现为反抗男权,自主自决和对平等的向往。到了《海上花列传》,男女主人公已经彻底与传统的“才子佳人”决裂了。名士并未冀望于名妓,名妓也未寄望于名士。
  
  
  
  (对了,这个其实该不用说明了吧:转载请注明!)
  
  


  据《谭瀛室随笔》载:《海上花列传》“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他还给出了自己的臆断:
  
   “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韩邦庆对这种牵强附会彻底否定:
  
  “所载人名事实,均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结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矣。”
  
  在我看来,这样的花尽心思的“对号入座”也甚为荒唐。韩氏描摹着整个时代浑浑噩噩的众生相,何囿于某一人某一事?
  
  从作品中出现的场景来看,到处是一幅幅世俗的都市乐园图画。有妓院里妓女服饰装扮、房间家具摆设的详细描绘,有男女同坐高大马车逛街游园,有摆酒清客往来应对,有巧设骗局多方周旋,看大戏、吃大菜、吊膀子、开花榜、观赛马。小到争风吃醋,大到人命关天、革命运动,各种生活常态事件常常搅混在一起,不一而足。
  
  本来皆是琐碎的私人爱好,缘何转眼成了全民运动?吾今观之但觉枝蔓烦人,兴味因此索然,缘何当时名士子弟趋之若骛?
  
   “群体动力”在这当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群体动力学(group dynamics)是先在德国后到美国任教的著名心理学家勒温(Kurt Lewin 1890-1947)创建的。勒温认为个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能量系统,群体内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交互作用,而所谓“群体动力”是指来自集体内部的一种“能源”。群体为满足共同的需要在寻求与确定各种准社会的目标,于是便会出现各种能量的汇聚、冲突、平衡与失衡以及群体行为的趋向和拒斥等现象,这些现象就是群体动力现象。
  
  在《海上花》所描绘的乐园里边,所有人的行为也是受着一个群体集体内部的一种“能源”的影响和制约。这不仅在他们集体活动时如此,在他们单独活动时也不自觉地受着这种能量的渗透影响。他们的思维习惯、话语方式和行为动向都长期在这种集体默认的潜规则下,其外在表现为消闲活动的集体来往和节令性,其内在表现为对团体的归属感。
  
  晚清狭邪小说所表现的名士名妓的休闲,往往是在出游或离开公馆的特定时间内进行的。名士们多是孤身离家出游,但在出游之前或初到苏沪即觅到了游伴,进城之后,无论茶楼小聚,酒店会友,还是游园赏景,戏园观剧,皆是群体来往才有趣味的。至于妓院休闲,更不可单独行动。因为高等妓院不经熟客介绍是难入其门的,即便凭金银敲开了门,也难得名妓青睐,反而充满危险,易被妓女蒙骗。《海上花列传》第十回叙述赵朴斋单独去找妓女王阿二,正得意时,被闯进来的两个凶汉吓跑的情节,即说明了单嫖的危险。故回目为《单拆单单嫖明受侮》。
  
  因此凡有经验者少有单独行动的,同气相投,你请我还,礼尚往来,人情结就的网越来越紧,将他们聚合在一起。而在每个节令相似的休闲活动反复进行便带有休闲行为的操练性质,节令又本身居有周期性,久而久之便成为仪式化的节目。
  
  书中描述,凡碰和必先写请客票和局票,再饮酒助兴。饮酒则必行令等是同一行为的仪式化;春天踏青或到龙华寺看桃花,夏天游园赏荷,秋天堆菊山吃螃蟹,冬天咏雪或赏梅,这都是依节令形成的程式。文本收束之际,休闲活动的高潮是评出“十佳”或定出花界总管,然后或立碑,或印传,或画像,或绣锦,再题诗赞颂,将妓优分出等级以凸显名士们审美观的独特。这一过程在叙事和阅读时很沉闷,但名士名妓却兴趣盎然,因为品评的过程是名士调动文化素养品味鉴赏的历程,也是名妓名优彼此竞争显优扬长的时刻,彼此精神之投入使得评定行为十分庄重,从选择候选人到评判优劣,再到颂诗赞词的写作。每一阶段都带有仪式化色彩,即便是简单的打茶围,也不是一步到位的。
  
  他们休闲时对群体的依赖典型地凸现出社会转型期间个体生命承受的社会压力过重及由此带来的恐惧感。正是这种心灵的恐惧与压迫促使他们到妓院梨园来休闲,也只有群体带来的安全和热闹感才能驱走其心中的寂寞和无聊,两者的良性互动构成了狭邪小说叙事的内在张力,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和个人命运的变化。
  
  从社会学角度讲,志同道合的人相处在一起,任何肉体和精神的折磨都能忍受;但一个人一旦意识到他是世上孤零零一人,却可能发疯。此中奥秘,乃个体生命需要有心理上的归属感。这归属感不是别的,乃有限的个体生命要寻求无限性。
  
  个人对于团体的归属感与认同感愈强,他愈感到生命的充实,愈能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也许正是在现实日常生活中无法感受生命存在的价值,他们才靠群体性的存在来强化生命的质感。当然,强化的归宿不过是由温情绸缪到春梦惊觉而废然自返罢了。
  
  
  
  (这个恐怕不用说明了吧:转载请注明!)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其訾倡女之无深情,虽责善于非所,而记载如实,绝少夸张,则固能自践其“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
  
  最后的考证也比较意思.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14〕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然二宝沦落,实作者豫定之局,故当开篇赵朴斋初见洪善卿时,即叙洪问“耐有个令妹,……阿曾受茶?”答则曰,“匆曾。今年也十五岁哉。”已为后文伏线也。光绪末至宣统初,上海此类小说之出尤多,往往数回辄中止,殆得赂矣;而无所营求,仅欲摘发伎家罪恶之书亦兴起,惟大都巧为罗织,故作已甚之辞,冀震耸世间耳目,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14〕 据《谭瀛室随笔》载:《海上花列传》“书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类能言之。兹姑举所知者,如:
    齐韵叟为沈仲馥,史天然为李木斋,赖头鼋为勒元侠,方蓬壶为袁翔父,一说为王紫诠,李实夫为盛朴人,李鹤汀为盛杏荪,黎篆鸿为胡雪岩,王莲生为马眉叔,小柳儿为杨猴子,高亚白为李芋仙。以外诸人,苟以类推之,当十得八九,是在读者之留意也。”
  
  
  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中《寓教于恶 三部晚清狎邪小说》
  
  张爱玲和其他批评家的称赞,并不意味着《海上花列传》的写实,仅仅是对某一社会阶层的习俗及道德所作的忠实暴露.我们还应该将该书逼真的气氛看成是作者力图打破狎邪小说叙事常规而生的真实"效果".换句话说,《海上花列传》的写实风格不仅对社会所接受或想像的妓女生涯,提出了疑问,也对阅读和写作是类妓院小说的文化及美学动机,进行反驳.而韩邦庆的小说最精彩之处在于它看似互相矛盾的目的:他一方面要打破有关歌妓女生活不近情理的浪漫神话,但他的写实叙述又间接肯定这一神话无所不在的威力.
  
  
  韩南(Patrick Hanan)《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
  最弱化的叙事者
  《海上花列传》连载于1892年,标志着向《儒林外史》的最弱化的叙事者的返回.作者说他的穿插技巧是以《儒林外史》为基础的,但显然他也从该小说承继了最弱化的叙事者.实际上,叙事者的角色甚至比在《儒林外史》中更受限制;任何时候只要可能,作者就让所有的背景资料,甚至人名,在对话中自然出现.表面上,叙事者在那儿只是为了叙述,来展现行为和语言--甚至描述也通常略去,除非人物自己说出.说部小说是一部叙事者最小化的力作,它的特有魅力也正是源自这一点.
  然而,第一回第一部分的序言完全不同.有另一种叙事者,一个模仿说书人风格的热情洋溢的叙事者,在用神话的观点叙述小说由来时,与一个假想中的听众互动.作者在描述自己的使命(将自己的经历作为一个负面的例子提供给读者)之后,用他那文采斐然的笔触写道,自己从天上直坠至地,在上海的一条繁华街道上意外地撞到了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赵朴斋.随后出现的吵嚷被一个外国巡捕打断了,下面叙述的就是赵朴斋的事情.整部小说中,相似的中心视点的变换跟在偶然遭遇之后,其频率有时令人困惑,但热情洋溢的叙事者的声音却不再重现,甚至直到小说结尾也是如此.(21)
  《海上花列传》影响了晚清的许多小说,但较多的是穿插技巧方面的影响,最弱化叙事者方面的影响较少.
  21 有一处罕见的例子,即第五十五回里,作者分析赵二宝的思想的话,这表示了她在小说中的重要性.


    王莲生因散的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会,一同坐在
  双玉房间。周双珠过来厮见,就道:“今朝倒还好;像昨日夜头吃酒,怕煞个。”
  阿珠方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道:“王老爷,难酒少吃点;多吃仔酒,再吃个鸦
  片烟,身体勿受用,阿对?”
    莲生笑而颔之。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吸到嘴里,吸着枪中烟油,慌的爬起,
  吐在榻前痰盂内。阿珠忙将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望巧囡丢个眼色。
  巧囡即向梳妆台抽屉里面取出一只玻璃缸,内盛半缸山查脯,请王老爷、洪老爷
  用点。莲生忽然感触太息。
    阿珠通好烟枪,替莲生把火,一面问道:“难小红先生搭就是个娘来里跟局?”
  莲生点点头。阿珠道:“价末大阿金出来仔,大姐也勿用?”莲生又点点头。阿
  珠道:“说要搬到小房子里去哉呀,阿有价事?”莲生说:“勿晓得。”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
  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
  双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
  紧。
  
  


翻过。没看完。我还是更喜欢中国味道。


当然可能是文化的隔阂,在我看来中国的繁琐中暗合了一种含蓄美,而西方的繁琐——我承认它包含了另一种理性美——却是真的繁琐,大可精简一些。


我说的只是我的个人观感。蜀黍在批评我思维定势时难道自个儿就没陷入另一种定势?


蜀黍你这样真不可爱


这本书,想看很久了。— — 。寻寻觅觅图书馆好几回都抹油找到。看到小评不禁激动。。。这回怎么滴都要找来看


不是有个张爱玲改的国语版?


我也特喜欢这书。。。


她们来上海不过是看赵朴斋的,如果不是自己愿意,还是可以回老家。 哥哥没出息,也不是自己堕落的原因阿。还是没见过什么市面,也还是当时风气,做妓女不算太奇怪,所以很容易就做了。
后来碰上史三,到最后美梦落空,都是有前面种下的因。不过,这么能干的人,最后大概又是一个黄翠凤。


回头找来看看~~


没看过。听你这么一说,得看看。


你的文字真好。


看了这篇评论就不用再看别的了,和这么完善的评论一比,其他都是扯淡。


忍不住再赞叹一下啊,这么好的评论...看全了各版的评论,只有此版最为用心,处处点评全从细节着手,不做妄然感怀之论...这版评论最好就在于不超越文本之外做一些读者自以为是,自我陶醉的判断,实际上评论者也没有在主观上为作品和角色定个所谓的俗套调子,人物自在人心,尤其像《海上花》这样“淡”的书,定调子只能让人反感。
楼主读得很细,也很透,贵在不骄,实在难得。


收藏了这篇评论,感觉很有同感。 看到你说好哉,也感到好笑。
电影的介绍太简单了。
看书的时候草草的,都没注意黄翠凤其实喜欢华子刚,也是后来看了张爱玲的注释才知道李漱芳为什么对陶玉匍要娶她也不高兴。
只买到一部《海上花落》,大概真是应了张爱玲说的,“看官三弃”。大家大都是消遣,很少有人有耐心慢慢啃一本书了。其实这本书
真的很好看。而且写的隐晦,喜欢猜谜的人应该都来看看啊。


这篇才像是真细细看过后的评论


真长%


做个标记。不知道作者看过孽海花没


写了这么多啊。不发表在杂志上阵可惜了。


甚好。我喜欢你喜欢的慢。所以昨天忽然有点厌烦看过几次的《双面胶》,太闹腾了。


作者太有才了 应该投稿。。


我读过的最有质感的评论!
张爱玲的《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又新出版了,我去年买的,米色硬皮,外面有白底色的封面纸套。


写得不错!我初中时买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绣像版,一回一张,书页发黄窄瘦,张爱玲译,分为上下两册。当初就没看完,如今重温,爱不释手。真正是平淡而近自然


淡淡的,就过去了
作者下功夫了,很仔细认真,各个方面都看到了,这个评论真的是很全面很好,也把小说中的味道说出来了,很棒
佩服作者~


2010-12-02 17:46:55 clover  这篇才像是真细细看过后的评论
——————————
是啊


居然没有收藏,M一下回头看后面的


好长 mark


吴宓砸牛肉馆的八卦甚好。


留个记号


真正是细腻的评论,文字也好。
几个小地方与作者商榷:
沈小红赴张蕙贞喜宴局,随众倌人入见新人后“临行各有所赠”当是蕙贞赠众人礼物,而赠小红者最重。此处若为小红将莲生所赠旧物转送蕙贞固然令人生今昔之感,却不及其不得不随众收下对方厚礼来得况味凄凉。
李实夫身为众嫖客中资产丰厚者却对长三倌人概无兴趣,只喜欢上“花雨楼”吃烟打野鸡,恐怕未必是因为早年在长三那里伤了心。书中处处讽刺实夫吝啬,为了舍不得出局帐而逃避应酬,无意长三只怕多半从这吝啬二字上来。其悭吝并不在狎妓一项,乃是根深蒂固的性格要素,其身边亲友都非常了解。李鹤汀自然十分清楚,黎篆鸿也以此打趣揶揄。最有趣者是叔侄二人之仆匡二监守自盗,做的本是一去不返的营生,却只把鹤汀盗个精光而对实夫分文不取,盖因熟悉二人脾气秉性,知鹤汀失盗不过多输一场,实夫失盗却好比剜肉,两者干系大不相同,此段读来让人微笑。又有栈伙诉说匡二每日往外搬运东西之情形,其意态之从容更让人忍俊不禁。
高亚白诗戏尹痴鸳一段亏得看过张爱玲注解才大致明白意思。其中“燕燕”典出聊斋,痴鸳向华铁眉解释时又提到“入市人呼好快刀”与“回也何曾霸产”两句,当是高亚白旧作中句,张注曰疑分别出自《里乘》和《闽小纪》。此二本没有读过,但多半乃与聊斋类似的笔记小说。这两个典其实在聊斋中也都找得到类似篇章,一见卷二快刀,一见卷八盗户。无论典所自出,这几本书都不是什么正经书籍,所以典故也不是什么正经典故。尹痴鸳令华铁眉去多读两年书,想来亦是一种调侃又骄傲的声口,说高亚白(也包括他自己)博览群书但其实不在正经处用心,大概是借此写清客的狂狷之态。


喜欢你写的最后。文章之美,就是能把当时美得使自己惘然的东西写出来给大家惘然惘然。
桥归桥路归路,各人的资历从各人的笔下悠悠浮现出来,有些事,你知道,那是不能问的。
真特么喜欢你。


张蕙贞赠翡翠,不过就是为之前她跟沈晓红翡翠莲蓬全绿头面堵的一口气罢了。王莲生生沈晓红气,成心要给她没脸,张也就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恶心一下沈晓红。想来王沈张三人之间,张不过是个局外人。


回应得有点晚了,最近才看得海上花,也是走马观花,想不通,对史三公子的前期描写,是有情有义的,用现在的话讲,高档大气上档次,江边相送时依依不舍,泪眼挥别。可是为什么到最后会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甚至连嫖资都不补。
是的,有些事,你知道的,那是不能问的。和上面网友一样的感觉,真特么喜欢你这句,不过,你是谁,还有别的作品评论吗?


我看得时候也是边看边猜,有的能猜出来,也有很多猜不出来。谢谢楼主解开我心中许多疑问。
后面关于大伯的店的故事平淡温暖,动人思绪,我很喜欢!


你可以搭配张爱玲的释注一起看


就是搭著注釋看的,但是還是看的累死又煩人,覺得沒意思就放棄了


我觉得很好看。苏白也不是很难懂啊,起码看着比听着明白。


这本书的确考验耐性。不过大概过几年就看得下去了。


这位兄弟,建议你看看张爱玲这篇http://www.xici.net/b175631/d14097093.htm,再把书闲翻一遍,疑问自解:P


何止是不到120年的《海上花》,你看《金瓶梅》里的帮闲也还处处可见~


电影里不算是对手戏。一个王莲生,一个周双珠。 沈小红是另外有人演的。
走到哪儿写到哪儿是太生硬了。不过,要不这么写,就有可能写成“却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之类。就算是电影镜头吧。
海上花大概深受红楼影响。只是目光转向了更普遍的人群。也许是“距离没了,美没了”。


说的透彻。


厉害厉害。 


写得不错,居然引用《西方的没落》


如果现代化就意味着人心不古,我们还要它干什么呢?
其实任何时代,都一样。不仅是青楼,社会就不是单纯的,总有些痴心情种,大多数人随波逐流。有一点点真心,有一点点单纯,都被雨打风吹去,只留下坚硬的外壳里面脆弱的一点真情。


顶ls


有道理。其实历朝历代都有这样一部分人被沦为社会的底层,她们的生存状况的确反映了社会现实。
现在扫黄,不如给这些人合法的身份,任意其去留。大量的流动人员的确有此职业的需要。表面上当成非法的去禁止,暗地里作为公安的又一收入来源,何不合法化,使其成为合法的纳税人,同时拥有纳税人的权利和义务?
不用担心因此而使社会风气受到影响。管好应该管的,风气自然好转。也不必担心会影响家庭稳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丈夫出轨一定是家庭里面已经出现了问题。就算没有妓女存在,花心的人还会找到出轨的方法。
一个最古老的职业,大概只要有人就会存在吧。真希望世上再没有这样的职业。和金钱掺在一起,再纯真的爱晴也会变了味儿。


好評。書中感情現實還更複雜些﹐不然也不會讓胡適那麼嘆賞。比方沈小紅﹐她雖然
不見得不愛小柳兒﹐但對蓮生另有點感情﹐亂麻一樣理不清楚。聽到他娶張蕙貞﹐
一氣非同小可﹐怒道﹕“你娶別人也罷了﹐為啥要去娶她﹗”氣得病了。這不光是
因為妓女之間別苗頭而已。她欺負他懦弱﹐好說話好騙﹐鬧起來他簡直是“花錢買
罪受﹐”(張愛玲語)﹐感情已經腐敗﹐然而還在。這種錯綜複雜﹐現代中國人尚且
有些追趕不上﹐生活中一面實際如此﹐一面無法正視﹐自己都摸不著頭腦。
大量的背叛傷害裡還有真情。葛仲英愛那個後來為他懷孩子的倌人﹐不是才子佳人 - 她是個傻大姐﹐自我感覺太良好﹐完全無視於市場動態﹐以為翠鳳的翡翠真的粗劣便宜比不過自己﹐又在眾嫖客面前直說自己兒子如果以後逛堂子﹐要打死他﹐粗豪沒有心計﹐毫無其他妓女的圓融伶俐。他喜歡她﹐是作為一個獨立無二的人﹐這之前只在紅樓金瓶裡見過這樣的立體描繪。作者指出葛死後她招夫從良﹐好讓葛留下的孩子能夠體面做人﹐可見她的為人﹐對葛的確有感情﹐可完全不是傳統父權卑劣的要求殉節。
小雲不是名士﹐他和金巧珍特別說得來﹐兩人都會作人會說話﹐相處歡洽 - 這就是愛情了(張序。) 就算勢利的善卿﹐利用相好的地方作辦公室﹐商務需要消失後就不大去了﹐在雙珠面前﹐也說過好些心腹話﹐自有他的柔和。他如果像蓮生那樣有錢﹐不用天天奔波幫閑﹐公然又會是一個專情的寶玉﹐看他安慰資助雙寶嫁人﹐看透雙玉而對她並無偏見就知道了。而他對待自己的姐姐外甥殘酷冷漠﹐完全是個立體人物。
這些人大多不是名士。不能說他們和名妓之間沒有希冀﹐只能說情況極多面罷了。


唉,这本真是好书,人物刻画的真是生动细腻,可惜没多少人知道


这里面好像有两个群。一个是商人,一个人名士。很少有跨过群交往的。
还有也曾经很奇怪这些人每天在堂子里厮混,很少有家庭的出现。看了你的评论才知道是这种特殊的情形。
存在即合理。


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
good


耐好,看耐是广州人,勿晓得耐阿听得懂倪苏州闲话,我勿是苏州人,我是上海人,但是我亦会说苏州闲话咯嗫。有空么,到我咯网站看看,我亦用苏白写过点文章。
http://www.yuleshow.org


刘半农先生称赞<海上花列传>作者白描技巧用得好,引用的就是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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