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2009-4
人民文学出版社
秦瘦鸥
266
无
我开始写小说是很早的,从在校刊上发表作品的时候算起,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十九个年头了。但最初的十年里,真可以说是一味的“瞎想瞎写”,有些东西,简直够不上称小说,便是二十一岁那年给时事新报《青光》副刊所写的一个长篇《孽海涛》,虽然也曾博得一部分宽大的读者的赞美,可是究其内容,委实还是非常的幼稚,无论从意识方面或技巧方面看,都得归人劣等中去。 后来不知怎样,居然有两个学校受了我的虚名的欺骗,先后要我去讲“小说学”,为了要免得丢脸,课余的准备就不能少:向来不曾走进去过的图书馆,从此也有了我的踪迹,一切关于研究文学或小说的书籍,也陆续映进了我的眼帘;如此胡闹了三四个学期之后,自己对于所谓“小说”这一种文学,总算才略略有了一些头脑,每次翻开从前的旧作,脸上总觉得热刺剌地非常难受,几乎从此失却了继续写作的勇气。 我并不讳言,我是一个少产而且文笔很迟钝的作家,——假使我还可以算得是一个作家的话——尤其是在我略略领会了一些小说的真谛,和觉悟到了过去的错误之后,对于长篇创作,我更不敢亦不愿贸然从事;所以我脑海里,虽然在六年前已构成了一个故事,想把它演绎成一篇十万字的小说,而且几年以来的确也费了不少心力,用以搜集资料,实地考察,以及征询各方的意见;但为了格外郑重起见,我终于延到去年十一月,才正式着手写作。这一篇东西不是别的,就是现在的《秋海棠》!
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甘心为着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断头沥由而亡……其间显然是有一种衣可恩议的伟大的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爱,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狂热的魔力了!
秦瘦鸥(1908—1993),现代文学作家。原名秦浩,上海嘉定人。曾先后在上海澄衷中学商科、中华职业学校商科、上海商科一大学读书。毕业后,在,工矿、铁路部门供职,还担任过编辑、主笔等,曾兼任上海持志学院中文系、大夏大学文学院讲师,长期从事业余文学创作和翻译。抗战时期到过桂林、重庆,为全国文艺界抗敌后援会成员。1949年后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先后在香港《文汇报》、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任编辑、总编辑等职。著有小说《秋海棠》、《梅宝》等,译有《茶花女》、《御香缥缈录》等。
前言 三个同科的弟兄 良友与荡妇 镇守使的姨太太 意外的遇合 爱与欲的分野 爱情结晶品 脸上划一个十字 可感的友情 一个古怪的庄稼人 慈父的心 夜半歌声 意外风波 流浪到上海 打英雄的生活 爸爸,卖唱去吧! 青春之火 也是一段叫关 归宿
一 三个同科的弟兄 “……打死你一子,有一子与你偿命,也就罢了,你管他秋儿,你管他沉香!……啊!告诉你,老三!”正在独自背着宝莲灯词儿的刘玉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去看着坐在屋角里的另一个学生说:“方才听高玉良他们在谈论,好像这一个新年里,咱们打大年初一起,一直到正月半,每天都得在广和楼出台咧!” 老三是一个将到十九岁的孩子,身材很瘦,却并不高;在一件深灰色的棉布大褂的衣领上面,长着一张怪清秀的脸庞。鼻子,耳朵,眉毛,嘴和眼睛,都搭配得非常整齐,正是很现存的一具美男子的模型。 他把上身靠着墙壁,坐在一张很结实的板凳上,双眉微蹙,脸朝着东,视线漫无目的地射在纸窗外面的一棵槐树上,神气显得很忧郁,刘玉华跟他说的一串话,他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半晌不曾回答。 “怎么又想老娘啦!” 不错,吴玉琴从六年前进这个玉振班以来,昼夜所思量着的就只他那四十多岁的老娘。师傅每次称赞他,他自己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想一个好好的男人,为什么要搽脂抹粉的去装小娘儿?可是他禁不住不替他老娘欢喜,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当他舅舅走着协盛银号文掌柜的路子,把他送进这玉振班来学戏的前一晚,老娘就整夜没有睡,颠来倒去的向他说:“进去之后,千万好好地学戏,听师傅和先生的话!只要你的戏唱好,娘就有饭吃了!”他知道老子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年就死去的,除掉三间破平房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母子俩就靠着一块大洋的房租和舅舅每月贴补的三四块钱过日子。平常,十天倒有九天是吃的烧饼,窝窝头或是黑面,十多年来,老娘委实没有好好地吃过饭,所以师傅每次称赞他一句,他好像就看见一碗热腾腾的雪白的大米饭,已端到他老娘的面前去了,他就禁不住打心底里欢喜起来。 不过,他自己总不觉得有什么可以高兴的。因为他进班子不到一个月,掌班的宋师傅就指定他学青衣戏,并且重新替他换了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像娘儿们一样的名字——吴玉琴。从此,他在精神上仿佛就变成了女性。顽皮的师哥们,整天围住了他打趣,那个双眼里一直含着一股邪意的教小生戏的叶先生,觑便就要搂住着他亲嘴;连他两个把兄,——老大刘玉华,学的老生;老二赵玉昆,应的是武丑,真可称是两个和他意气最相投的同学。——有时候也情不自禁的会打着戏里的词儿,对他“夫人”“娘子”的乱叫,虽然两个人的心对他都是一样的纯洁。因此渐渐地使他自己也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几乎怀疑自己真是一个女孩子了! “老三,何必这样想家呢?哥哥待你还不好吗?”玉华瞧他老是不作声,便渐渐走到了他跟前来,低下了头,把右手轻轻地按在他肩头上,堆着一副做大哥的神气说。 其实,这时候玉琴倒并不在那里想家,他是在想六七天前最近出台的那一次的情形。 那一晚,他唱的是女起解,从出场起,一直到下场,台下的彩声,差不多没有停过,这还是他每次出台所常见的情形,不曾使他怎样注意;可是这许多喝彩的人的中间,却有一条特别粗壮的嗓子,使他一听心里就觉得害怕起来。这条嗓子倒真是唱大花脸的好材料,一喊出来,便把别人的喝彩声完全掩过了;只是声音非常的粗野,非常的轻薄,完全像野兽在求偶期内所发出来的吼声一样。而且这人喊了一声好,旁边便有许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喊,或是劈劈啪啪的一阵疯狂的鼓掌声,夹着片段的笑声,仿佛那个粗嗓子就是这一群人的领袖,大家处处都跟定着他。“爹爹请上,受孩儿一拜!”当玉琴唱到苏三拜崇公道做寄父的时候,那条粗嗓子又像闷雷似的怒吼了一声。 这一回他的声音是更响了,再加坐的位子又前,一声狂叫,差不多就在玉琴的耳朵边喊出来;玉琴和那去解差的小丑都吓了一跳,两个人不由齐向那叫声起处的所在看去。 玉琴到现在,隔了六七天之后,还懊悔当天不该多此一看。这并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张飞或窦二墩一样的丑,看了使他回来做怕梦;也不是说这个人长得像周瑜或张君瑞一样的俊,使他回来不能不想他。实际上,这个人只有一张很普通的脸,仅仅比别人特别肥大一些。玉琴对于这一张脸,倒还觉得很平常,使他最害怕的是这一张脸上的一对眸子,一对又圆,又大,又尖锐,又残酷的眸子,里面充分蕴藏着一种勉强抑制的兽性。 玉琴回头去的时候,四道视线恰巧碰个正着,使他慌得来不及的避开去。 “好!”坐在这人两旁的那些人,便立刻很凑趣地喊起好来,接着就听得一阵怪枭一样的笑声,告诉他那胖子正在自鸣得意咧! 这样一来,玉琴的唱做便大大的受了影响,他觉得那双富于兽性的眸子始终钉住着他,没有离开过,逼得他真想马上逃进后台去,立刻卸下女装,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后来险些把台词也忘记了,幸而台底下的彩声还是像他命中注定的横财一样的毫无理由的涌起来,使他进了后台,不曾受到他所预料着的责骂。 “旦角真不是人唱的!”他一面抢着把头面拉下来,一面气愤愤地说。 “只要自个儿能打得定主意,还怕什么?”他二哥玉昆,捻着一柄单刀,浑身朱光祖打扮的站在他后面看他卸装,很干脆地鼓励着他,嘴里却不住的在喷出一股五茄皮的气味来,不用问,就知道他又把今晚发的点心钱悄悄地买了酒喝了。
无
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