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源镇
2010-10
中国电影出版社
杜青
167
凄美的,又是优雅的——读杜青的小说◎贺绍俊我第一次读杜青的小说。想必她写小说已经有了相当长的时日,因为我所看到的就足足可以编一个小说集了。但我仍把她视为一名文学的新秀,我猜想作为一名新秀,青涩一定是难免的。有时我很喜欢率真的青涩。当我带着一种陌生感进入到杜青的小说世界时,却惊奇地发现,也许是有那么些许青涩,但青涩并不能阻止她小说中不可遏止的优雅而忧伤的情感迎面撞来,让我怦然心动,与其说她是在写小说,不如说她是借小说这片绿地任自己的心灵无所顾忌地驰骋。我突然想到,幸亏她是一名小说写作的新秀,因此她还没有被小说规矩的剪子裁削得方方正正,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小说中表达自己的情感。 杜青的小说基本生都是在讲述爱情的故事,但她不是言情小说家。或者说尽管女性很容易受到言情小说的影响,但我在杜青的小说里并没有发现言情小说的痕迹。她的爱情故事完全出自她的内心。这本小说集的九篇作品基本上都是以爱情为题材的,杜青仿佛对爱情有说不完的话,但她的爱情又不完全是生活中狭隘的爱情,而是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从她对爱情的书写来看,爱情、理想、诗意、艺术,都是结合为一体的,在她的心目中,爱情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啊,因为爱情,生命才熠熠生辉。爱情是杜青用生命的泉水浇灌出来的一株心灵之花,她把这株花栽培在她的家乡梅源镇。另一方面,爱情、理想、诗意、艺术,这几样东西哪一样都是精神的奢侈品,由这些奢侈品组合起来的花自然是无比的娇贵。可想而知,这样一株娇贵的花要栽种在现实的土壤中是难以成活的,杜青虽然很爱自己的家乡,但家乡的现实与其它地方一样有着许多恶浊的东西,因此杜青是从家乡小心地取一掊干净的土捂在心中,她用这掊干净的土来栽种她那娇贵的爱情之花。如此一来,我们就从她的小说中读到了两个梅源镇,一个是现实中的梅源镇,一个是她心中的梅源镇。也许她心中的梅源镇比现实中的梅源镇更强大。也难怪她要以梅源镇作为这本小说集的书名,因为她写小说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在倾诉她对心中的梅源镇所萦绕的情愫。同样我也就明白了她的第一篇小说的题目为什么就是“梅源镇”,因为这篇小说非常充分地展现了杜青心中的爱情之花。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小说主人公白萌在少年时代学习绘画时,一直暗恋着像姐姐一样保护着他的阿信。尽管以后白萌远离家乡,也有了小君这样亲密的性爱伙伴,但他的心里只有阿信,当他与阿信再次见面时,他们都已青春不再,阿信也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他只能对阿信说:“再过几十年,我们都要变成这脚下的土。到那时候,我们就永远不再分开了。”白萌的爱情之梦尽管在现实中完全被击碎,但他心中的爱情之花却开得更坚定、更灿烂。 凄美,是杜青的这部小说集的基调,也是她心中爱情的基调。凄美,是内心与现实冲突的张力所构成的美。杜青所期待的爱情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但杜青并不因此而绝望,她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更不是一个厌世者,她始终保持着内心的期待,因此就与现实构成了张力。内心与现实构成张力,这并不是杜青所独有的,凡是对现实保持着高度警惕、不愿沉沦于现实的人,都会与现实构成一种张力。问题在于,这种张力需要找到释放的途径,人们让内心的张力获得释放,从而精神也就得到一次洗礼。杜青的特别之处是,她选择了小说写作的方式来释放内心的张力,也许只有把杜青的小说看成是她在释放内心与现实冲突的张力,她小说中的特别信息才会被我们接受到。 杜青的爱情小说大致上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偏重于现实叙述的,一类是偏重于内心倾诉的。《黄花街》《选择》《逃避》可以归入前者,而《梅源镇》《小晴》《情人爱人》《爱情观》《回雪》《安魂曲》可以归入后者。我以为后者才是最能体现杜青写作的个性的。事实上,杜青写小说的内心冲动并不是因为她有讲故事的欲望,而且她似乎也不是非常擅长讲述故事,因此《黄花街》等这几篇偏重于客观叙述的小说多少显得有些生硬。但是,在这几篇小说中,我能够感觉到杜青对于现实的失望和无奈,她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女性给予了特别的同情,《选择》中的女主人公楚楚临死前留给母亲的一句话竟是:“这一生,过去了。”这是一个懦弱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叹息,这叹息又是多么的沉重。楚楚年轻时因为失恋导致精神错乱,以后被母亲安排嫁给了梅甄士教授,梅教授不过是贪恋于她的美貌,他们之间的婚姻毫无共同语言,其悲剧结局可想而知。楚楚的遭际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是一个很有典型质地的小说人物形象,但显然在杜青的这篇小说中并没有将这个人物形象的典型质地充分开发出来。我也不为杜青感到惋惜,因为我发现,杜青的兴趣并不在讲故事,她最想表达的是她内心最真切的感受,她其实是把小说当成诗歌来写,抒发情怀成为她小说写作的第一要义。所以她的第二类小说如《梅源镇》《小晴》《爱情观》等写得更加流畅、自然,更加具有感染力。这一类小说中所写的爱情,才是杜青心中的爱情,杜青心中的爱情是用文学和艺术酿造出来的。在这几篇小说中的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特点:热爱文学和艺术,她们追求爱情与她们的追求文学和艺术合二为一,她们在文学和艺术中追寻她们的真爱,她们的爱情之花是为了文学和艺术而开放。比如小晴仅仅因为文学,就把文学评论家毛栗当成她追慕的对象,“在心里与他的文章恋爱,与他在文章里呈现出来的精神人格恋爱”。《爱情观》中的香子更是一名痴情于文学的女子,她在香港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家庭,丈夫对她疼爱有加,但香子从骨子里来说真正的恋人是文学,她到北京的宋庄文学院讲课,既不是为了学术,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能与文学评论家毛栗在一起。毛栗是一个花心萝卜,但这丝毫不影响香子对毛栗的爱,因为她与其说是爱毛栗这个人,不如说她爱的是他身上的文学气质和文学精神,而文学又使得香子的内心更加宽容和理解。旁人为香子鸣不平,觉得香子可怜,但香子自己却有一种幸福感。无论香子也好,小晴也好,以及《回雪》中的莘儿,《情人爱人》中的白玉清,可以说都是杜青内心生长起来的那株爱情之花的化身,她们是凄美的,又是优雅的,她们的凄美缘于她们对爱情的理想化,她们的优雅缘于她们身上浓郁的文学艺术气息。我在读到这些人物时,仿佛就是在读到杜青的内心。杜青写这类小说还特别爱使用第二人称叙述,也许她是觉得在以第二人称叙述时,仿佛与一个知心人面对面地交流,内心的倾诉变得更加真切吧。 如果说,杜青是把小说当成诗歌来写的话,那么她直接写诗歌不是更好吗?后来我了解到,杜青就是一名诗人,她写了很多情感充沛的诗歌,她的诗歌中不乏爱情的旋律。诗歌应该更适合于内心的倾诉,但也许杜青不满足于用诗歌来倾诉,在她的倾诉中还有一些具象化的细节难以在诗歌中呈现,于是她敲开了小说的门。而且我也知道杜青还是一名画家,我看过她的一些画作,惊异于她奔放的色调和粗犷的造型,她的画风与她的小说叙述非常相近,于是我就明白了,绘画同样是她内心倾诉的一种方式。将杜青的小说与她的诗歌、绘画放在一起来阅读,应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就发现,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写诗,还是画画,这些都成为杜青生命中的一部分,她的艺术创作传达出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在这个过程中,她内心与现实冲突的张力获得尽情的释放,她的精神也就获得了最大的快乐。这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幸福感。说到底,我以为这是杜青小说给我们最有价值的启发:我们应该怎么去追求自己的快乐人生。
梅源镇,是作者创作的根据地,她的乌托邦之乡。小说里的人物或多或少都与梅源镇有关联,与文学、艺术有关联。这里收集的九篇小说看似爱情,但爱情只是一件精神的外衣,人物只是思想的引子。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诉说什么?又需要什么?也许有缘的人能够明白。
杜青,原名吴玉婵,七十年代出生于广东海丰,主编《蓝风》诗刊,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微尘》、诗歌集《一粒沙上的大海》、长篇小说《门》。
凄美的,又是优雅的(序)/(贺绍俊)1梅源镇/1回雪/16小晴/33爱情观/45黄花街/68选择/85逃避/108情人爱人/122安魂曲/146后记/167
一我刚踏进香榭餐厅,四眼仔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他托了一下金丝眼镜,直领着我往前面的厢房走去。我一边留意着餐厅装修的格调:橙红、酒红、纯白的搭配,一边轻声嘀咕着,搞那么排场干吗?古灵精怪的。他冲着我笑了一下,准确地说,是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有好事。四眼仔是我同宿舍的同学,每次讨好我,总没有好事,大部分是向我开口借钱。他每次借时总会说一句,累计着啊,到时候一起还。我虽然满口答应,但心里却极度反感。他这次向我发出邀请,还找了这么高级的地方,我就踌躇着,并强烈告诫“吃人家的口软”,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我竟然准时到达。 萨克斯,柔而亮。吹萨克斯的人在人群中间闭目鼓腮,身子微晃,一副沉醉的样子。我仍然纳闷着,如果他没有钱,敢这样奢侈吗?如果他有钱,用得着这样奢侈吗?居京读书三年来,我还没有这样高级过,平时从餐厅门口经过,也不曾往里面瞄,因为压根儿就没想在这种地方消费。四眼仔倒是这里的常客,有时一顿饭吃下来,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很贵族,只有我才知道他是伪贵族。 厢房里还有两个女孩,一个是四眼仔的女朋友,另一个是低一级的学妹小君。四眼仔刚要开口向小君介绍我,小君就向我伸出手来,并抢着说,我知道,大名鼎鼎的白萌,对吧?她那两只大眼睛巴眨巴眨的直瞪着我,让我一下子便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当我伸出手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指甲上还留着颜色,顿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离开画室时太过粗心,没有把手洗干净就匆忙出门。其实,许多年来,我的手似乎没有洗干净过,每次放下画笔时,似乎总有急事在等着我,而慌里慌张地冲冲水就算完事。四眼仔这次请客并不是找我借钱,而是一心好意帮我介绍女朋友。大学生活里,许多同学把恋爱当作日常的主要内容,至少是不可缺少的内容。四眼仔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勤劳。他常常带女朋友回来过夜,有时半夜三更动静太大,弄得我好难受。我虽然没有吭声,但他能意识到,并认为长期那样有点对不住我,还以为我如果有了女朋友,大家三更半夜就各闹各的,互相没有歉意。这次说是四眼仔请客,结果饭后,他同女朋友提前消失了,最终还得我买单。 橙黄色的灯光下,萨克斯柔柔低徊。厢房里没有其他人在,我反而腼腆起来,不敢正视小君。小君却始终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唧唧喳喳的,从塞尚、莫奈、毕加索……到徐悲鸿、常书鸿……最后谈到我的画,古今中外,东南西北很能侃。这令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才华。她不时地用柔和的眼神看我。 我每每碰触一下,心就会有响声,并忐忑着。但在此刻,我的脑子里突然间转移了画面:阿信的脸静悄悄地浮上眼前。 二阿信是我在家乡梅源镇少年宫美术班的同学,年长我三岁,我十二时,她十五,足足高出我一个头,俨然一个大姐姐的模样。她那短发齐耳的中间,夹藏着一张白净净的鹅蛋脸,看人时,深深的眼窝略带几分恐惧和忧愁,上嘴唇微微凸出。长大后,我每每想起那张脸,就会想到“沉鱼落雁”这个词。 美术班开学第一天,天下起了雨,我到少年宫时,锅盖一样的头发直滴水,身上的衣服也湿了一大半。我不时地抚弄头发,水花四溅,落在邻座女孩的画夹上。但女孩并没有抬头,只是用袖口拭去纸面上的水珠。我再抚弄,水花喷到了女孩的脸庞上。这时,她向我转过脸来。不经意间,我斜了她一眼,才把手收放下来。她就是阿信。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斜她一眼时,我竟然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那个曾经抱过我的女人。母亲在我七岁时就离开我了,她是割腕自尽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浸在自己的血泊里,脑袋上半边光着,半边梳着长辫。光着的,锈青着,一两只苍蝇停在上面。长辫,半截被她自己的身体枕着,半截泡在沾稠稠的血里。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弄成那个样子,好好的把自己的一半头发削去。后来才知道母亲自杀那天上午,梅源中学的两位女教师都被人拉去批斗,都被剃了半边头,其中一位就是我母亲。母亲受不了屈辱,下午就自杀了。第二天,另一位女教师疯了。她一直都在疯。我常常见到她背靠着少年宫的廊柱轻声唱歌,有时还背毛语“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到底是你们的……”。她就是在一次开玩笑中,把后面的“你们”改成“他们”,而被推出去批斗的。我的母亲是在玩笑时,应和了一声“他们”更深刻,而被一同推了出去。疯女人两边的头发都长长了,还梳得挺光滑的,大概是搽了许多茶油,或者是多天不洗太油腻的缘故。我刚想着,阿信就悄悄给我递过来一方半旧的白手巾。 我不敢伸手去接,她就又再往我面前递,还说,擦擦吧,擦擦。同时对我笑了一下。她笑得真好看,黄豆一样大的牙齿,整齐洁白。阿信是一个娴静的女孩,很少与同学们一起玩笑和闲话,许多同学课间到外面跳橡皮筋,吃雪条,她仍然在课室里画画。阿信平时言语不多,除了开学第一天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再没有听到第二句。但有一次,我与同学二狗打架时,她却说了许多话。二狗虽然与我同岁,但块头大,狗熊一样壮,说与我同岁,谁都不信。 那天,我开玩笑二狗把灯笼画得像女人的奶子。放学后,二狗不依不饶的,非要找我打架不可。他一边向我抡拳头,一边骂,瘦皮猴,我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他一拳过来,正中我的脸,我就觉得有点眩晕,身子往地面上倾斜。接着传来许多声音,许多人泉涌般的走了过来。阿信在喊,别打了,别打了,他那么小那么瘦,别打了,都流血了。我听到阿信这么说,感到无地自容,极力想让身子停止倾斜。在一个趔趄中,我终于站住了,心中蓄满巨大的愤怒,举着拳头像疯牛一样向二狗抡去。二狗大概是看到了我满脸都是血,吓呆了,木讷着,同刚才打我时的勇猛判若两人,于是吃了我一拳,但身子却没有丝毫动弹。我以为没有打着,再抡拳时,被阿信抱住了。这是第二个抱过我的女人,让我由衷地感到了温暖和放松。也许由于放松,我才感到鼻梁上有点酸,意识到两股热流从鼻孔里往外冒,直流至唇边,流到嘴里。血,原来是咸咸的味道。 同学们叽里呱啦的,似乎是在谴责二狗,但我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他们像一群苍蝇,呜呜嗡嗡的嘈得很。二狗不知什么时候溜走的,同学们也散去了,阿信在陪同我回家的路上,手一直搭放在我的肩上,也就是说,她一路都搂着我,像姐姐,像妈妈。父亲一见到我脸青鼻肿的样子,就知道我打架了,顿时巴掌就要扇过来,阿信这时迅速地拦住了他,在他与我之间张开双臂,仿佛我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不停地恳求说,叔叔别打了,不是白萌的错,别打他了,他那么瘦那么小。我藏在她的背后,仿佛有了保护伞,内心踏实多了。他那么瘦那么小。他那么瘦那么小。这句话后来总被我忆起。搭放在我肩上的手,一直都在我的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