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精品集
2008-5
复旦大学出版社
(日)大江健三郎
314
359000
杨炳辰,郑民钦
无
本书包括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的二部作品:《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个人的体验》是作者把自己所经历的精神炼狱升华为文学作品。遭受核辐射与畸形地的诞生,可以说都是人力无法抗拒的灾难,面对这样的巨大打击,人该怎样生存?广岛原爆受难者和残疾儿的父亲鸟面临的是同样的课题。残疾儿童的出生,作为一个严酷的参照物,照射出现代人心灵的残疾。《个人的体验》中年轻的父亲鸟面对残疾儿的现实,苦恼、动摇,甚至想把孩子弄死,最后终于走过心灵炼狱,勇敢接受现实,决心和残疾的孩子一起开创共同生存的道路,在精神上获得了新生。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是大江的成熟之作,繁复的结构里交织着历史、现实、传说、民俗,作家最熟悉的“峡谷村庄”的隐喻内涵在这部规模宏大的长篇中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大江健三郎运用极其丰富的想象力,通过小说主人公鹰四反对日美安全条约受挫后到了美国,又回到自己的家乡,离群索居在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山谷里,效仿一百年前曾祖父领导农民暴动的办法,组织了一支足球队,鼓动“现代的暴动”的故事,巧妙地将现实与虚构,现在与过去,城市与山村,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交织在一起,与畸形儿、暴动、通奸、乱伦和自杀交织在一起,描画出一幅幅离奇多采的画面,以探索人类如何走出那片象征恐怖和不安的“森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认为它“集知识、热情、野心、态度于一炉,深刻地发掘了乱世之中人与人的关系。”
大江健三郎(1935- ),日本著名作家。出生于爱媛县森林中一个小山村,1954年考入东京大学专修法国文学专业。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万延远年的足球队》等。1994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足球队
个人的体验 1 “鸟”像一只野生的鹿,昂然而优雅地瞧着陈列架上一幅绘制精美的非洲地图,他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女店员们穿着制服衬衫,露在制服外的颈子和手臂冷得起了鸡皮疙瘩,谁也没特别注意到“鸟”的叹息。黄昏渐深,初夏的热空气,像死去巨人的体温,从包裹地表的大气里,脱落得一干二净。谁都会在幽暗中,下意识地摸索皮肤上仅存的白天那温暖的记忆,自然滑出暖昧的叹息。六月,下午六点半,街上看不见汗流浃背的人。可是“鸟”的妻子,也许正赤裸地躺在橡胶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野鸡,紧紧闭着眼睛,躯体上所有的汗穴,纷纷挤出无数豆大的汗珠,嘴里发出疼痛、不安而又满含期待的呻吟声。 “鸟”浑身一哆嗦,眼光集中到地图的细部。围绕着非洲大陆的海是用催人泪下的蓝色印制,像冬天拂晓的晴朗天空。纬度、经度都不是规尺画出的机械线条,而是用令人感觉出画家内心不安而又游刃有余的粗线条勾勒出来的。那是象牙气氛的黑线条。非洲大陆像个俯首男人的头盖骨。这个大脑袋男人,正忧郁地低垂着眼,俯瞰着考拉、鸭嘴兽和袋鼠的故乡——澳大利亚。地图下方标示人口分布的小“非洲”,像个正要开始腐烂的死人头颅;标示交通关系的小“非洲”,则像个剥了皮肤,露出根根毛细血管的受伤头颅;它们都唤起一种活生生暴力的、死于非命的印象。 “从陈列架上拿出来给您看吧。” “啊,不用了,我要的不是这本,我要密休朗的西非图,以及中非和南部非洲的地图。”“鸟”说。 店员躬下身,在塞满各种“密休朗”汽车旅行者用地图的书架上,忙不迭地找了起来。“鸟”像个“非洲通”似的开了腔:“号码是182和155。” 他所叹息注视着的是摊开的世界总图的一页,那图册精制皮装,像个沉甸甸的摆设品。几星期前,他已经来查询过这“豪华本”的价钱;竟相当于他这个预备学校教师五个月的薪水!即使把当临时翻译挣来的钱也算进去,那也得三个月不吃不喝,书才会到“鸟”的手里吧。可是,“鸟”得养活自己,得养活妻子,现在还得养活即将开始存在的小东西。他是一家之长。 店员挑了两种红封面的地图,放到陈列架上。她有着小小肮脏的手,手指粗糙得像趴在灌木丛里的变色龙脚爪。“鸟”的目光停留在那手指触摸着的标签上:青蛙面相的橡胶人正推着滚动的轮子奔跑,“鸟”觉得像是买下了一件不值钱的东西。可这是重要的实用地图哇。“鸟”还是念念不忘要打听一下,与他想买地图不一样的、那本放在陈列架中的昂贵地图: “为什么世界全图老翻在‘非洲’那一页上呢?” 书店店员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没有吭声。 “真的,为什么老翻在‘非洲’这一页上呢?…‘鸟”自问自答起来。“也许书店老板觉得这本地图册里,‘非洲’这一页最好看吧。可是,像非洲那样老是变幻多端的大陆地图,恐怕陈旧过时也很快吧。这种陈旧从那里,对世界全图的侵蚀便开始了。因此,翻开到‘非洲’这一页,最能广泛告知这本世界全图的古老身价吧。那么,要论政治关系完全固定了,且再也不会陈旧的大陆地图,该选择哪里呢?美洲大陆,还是北美大陆?”“鸟”中断了“自问自答”,半途而废,买下了那两本红色封面的非洲地图,低着头穿过肥胖裸妇青铜像与盆栽怪兽树木之间的通道,下了楼梯。青铜像的下腹部,涂满了那些性欲不满的家伙们手掌上的油脂,像狗鼻子似的闪着湿漉漉的光。“鸟”还在做学生的时候,也经常手摸着那个部分通过走廊,可现在,连正眼瞧一下青铜像的勇气也没有。他曾经看到医生和护士们,在赤裸裸躺着的妻子身边,挽起袖子,纷纷用消毒水稀里哗啦地清洗着裸露到肘部的手腕。医生的手臂是毛茸茸的。 穿过一楼嘈杂的杂志柜台,“鸟”把牛皮纸包好的地图,小心翼翼地揣到西装外侧的口袋里,用胳膊捂着走起来。这是“鸟”第一次买的、面向实用的非洲地图。“几时能让咱真正脚踏非洲大地,戴上浓黑的墨镜仰望非洲天空哇?”“鸟”情绪不安地思索起来。“不用说,咱呀,现在这一刻,不正是无可挽回地丧失了去非洲的机会吗?咱现在难道不得不继续告别自己青春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惊人紧张的机会吗?即使真是这么回事,看来,也已经是生米煮成了熟饭。” “鸟”愤然地用力推开“外语书店”的大门,走到初夏傍晚的大街上。也许是空气浑浊加上天色幽暗的关系吧,大街上仿佛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橱窗里,排列着新进口的、厚封面精装外文书;里边更换日光灯的电工,在“鸟”的眼前躬着背“呼”地跳下,把“鸟”吓得倒退了一步。于是,他就这么个姿势,望着映现在暗淡大玻璃橱窗上的自己,望着以短跑运动员速度苍老起来的自己。“鸟”,他今年二十七岁零四个月。十五岁那一年,他让人给起了个“鸟”的绰号。打那以后,他一直被人唤作“鸟”;眼前,橱窗玻璃那泼墨似的湖上,他像水面的尸体般笨拙地漂浮着,看上去更像只“鸟”了。“鸟”个子矮小,瘦兮兮的。他的朋友们,大学毕业一就职,都跟吹气似的胖了起来,就连那些瘦子,一结婚也都一个个胖起来。唯独“鸟”一个人,除了肚子有些鼓出以外,身上还是瘦骨嶙峋的。他老是耸着肩、猫着腰走路,站着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姿势。他给人运动型瘦老人的感觉。他耸起双肩,像两只收拢来的翅膀,他容貌本身,也立即使人想起鸟。滑溜溜没有一丝皱纹的暗色鼻梁,鸟喙一般挺直,再强有力地勾起;眼球泛出动物胶一般坚硬而迟钝的光,几乎从不表露情绪。有时,那眼睛会突然睁大,像一只惊弓之鸟。嘴唇老是紧绷绷的,又薄又硬,两颊到下巴刀削一般的尖利。还有那红红的头发,烈火燃烧般地竖起,直指苍穹。“鸟”十五岁上已经成就了这副尊容,长到二十岁时也丝毫未改。他这副“鸟”模样将保持到什么时候呢?难道从十五岁到六十岁,他就是只能凭一张脸,一种姿势活着的人吗?假如真是这样,那么,“鸟”现在正望着橱窗玻璃里那个已经走过一生的他自己呀。一阵切实而具体的厌恶感向“鸟”袭来,他简直想吐,浑身震颤了。他仿佛得到了一种启示,疲劳不堪,儿孙绕膝、老态龙钟的“鸟”…… 这时,玻璃深处幽暗的湖上,迎着“鸟”凑过来一个让人觉得有些蹊跷的女人。她的肩膀粗壮浑圆,个头又挺高,从橱窗玻璃中“鸟”的头顶上露出脸来。“鸟”觉得像是有怪物从背后袭来似的,忍不住拉开架势回过头来。女人在他眼前站住,她一脸仔细琢磨的审慎表情,紧盯着“鸟”看了一阵。“鸟”紧张起来,也回敬了那女人一眼。就一会儿工夫,“鸟”看到女人眼里原有的硬硬尖尖,急不可耐的神色,让忧郁的漠不关心之水洗去了。本来即使无法判断“鸟”是什么性质的人,女人也能发现一种利害关系的纽带;而眼下她无意中注意到,“鸟”可不是与那纽带相称的对象。这时,“鸟”也发现,那女人蓬松柔软头发包裹住的脸有些异常:弗拉·安吉理柯“受胎告知图”上天使般的脸上,透过惊人的浓厚化妆墙壁,上嘴唇竟冒出几根尚未剃尽的胡须,毫无着落地颤动着。 “嗨!”大个子女人发出年轻男人豁达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她为轻率的失败,自己主动先闭了嘴。那感觉挺好的。 “嗨!”“鸟”赶紧微笑,用有些沙哑而尖利的声音,同对方打了个招呼,这也是他给人以“鸟”的印象的属性之一。 男妓穿着高跟鞋在原地转了半圈,悠然潇洒地走开了;“鸟”目送了他一程,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鸟”穿过狭窄的小弄堂,小心翼翼、东张西望地穿过有轨电车来往的大马路上。“鸟”这种激烈的神经过敏性谨慎,有时甚至近乎痉挛,常会使人联想起怯生生的小鸟儿。总而言之,“鸟”的绰号对他是再恰当不过了。 “那家伙看我老在橱窗里顾盼影姿,像在等什么人,就错把咱当成性倒错的人了吧。”“鸟”想着,尽管那是有损名誉的误解,可那男妓一看到回过头来的“鸟”,就立刻意识到那是一种“误解”,实际上“鸟”的名誉早就恢复过来了。现在只剩下一份滑稽感让他感到沾沾自喜:“嗨”的一声,当时不正是最合时宜的招呼话吗?那家伙定是个相当理智的人。”对那个男扮女装的青年,“鸟”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友情。“今晚,那年轻人真能找到恰恰相称的性倒错者做他的冤大头吗?真是的,也许我该拿出些勇气,跟他一块儿去的呢。”“鸟”幻想着自己和那男妓,一起进了什么不明底细、令人犯疑的角落,一边穿过马路,一头钻进了酒店和饭馆林立的繁华大街上。“那家伙和咱像兄弟一样,和和气气地脱光了衣服躺着说话呢。咱脱光是为了把那家伙从无聊的情绪中解救出来。咱大概会提起老婆在生孩子的事吧。也许再跟他说说,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打算去非洲旅行,回来后,出版一本冒险记《非洲的天空》,可梦想毕竟是梦想哇。我还会告诉他,一旦妻子生下孩子,我就要幽闭进家属的牢笼里去了。(结婚到现在,尽管我身处牢笼,但那牢笼的盖子仿佛是开着的。可那刚出生的孩子,会把盖子重重地扣上。)一个人去非洲旅行的计划也就彻底泡汤了。那男的一定会一颗一颗仔细收集胁迫我神经过敏的种子,他会理解咱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扭曲,这才会男扮女装上街寻找性颠倒的伙伴;这些青年属于对深深植根于底部的无意识不安和恐怖感具有真正敏锐耳目的一族。 “明天清早,那家伙也许会和咱一边听广播里的新闻,一边面对面地剃胡子吧。还用同一个肥皂壶。那家伙虽然还年轻,却像是个口髭浓浓的男人。”想到此处,“鸟”扣上了幻想之锁,竟微笑了起来。“和那家伙过上一夜显然不现实,可也该拉住他喝上一杯呀。”家家不相上下、舒适干净的便宜酒店满街都是,“鸟”夹杂在几个醉汉之间走在喧闹的大街上。他喉咙渴极了,就是自己一个人,也想去喝一杯。“鸟”把瘦长的脖子,灵巧地转了一圈,琢磨着大街两旁的酒家。其实他哪一家酒店也不打算进去。要是他酒气熏天地跑到妻子和新生儿的床边,他的岳母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啊! “鸟”不仅不愿让岳母、也不愿让岳父再看到自己沉醉于酒精饮料的样子。退休以前,岳父一直是“鸟”毕业的那所公立大学英语系的主任教授。现在他移到一所私立大学去开设讲座。凭着“鸟”这把年纪,能得到预备学校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那是他得到了岳父好意的赏赐。“鸟”既爱岳父,又敬畏岳父。岳父是“鸟”所遇到的最具宽大胸怀的老人。“鸟”不想让他再次失望。 “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的五月结婚的,那年夏天,他连着喝了整整四星期的威士忌酒。他是毫无理由地、突然开始了酒精之海漂流的。他是烂醉如泥的“鲁宾逊”。“鸟”放弃了大学院学生的所有义务,打工也好,自修也好,一切都置之不顾;深夜,甚至白天也待在幽暗的起居室里,听听唱片,咕嘟咕嘟地猛灌威士忌。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最让人懊丧的日子里,“鸟”除了喝威士忌,听音乐,烂醉如泥却又难以入眠以外,活人该有的行为他几乎一样都不具备。四个星期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充满深深苦涩的烂醉中醒来,发现了犹如战火席卷的城市般的荒废、阴森森地苏醒过来的自己。“鸟”作为仅有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无力自理者,他固然必须尝试重新开拓内心的旷野,还必须重新开拓与他有关的围绕他外部的旷野。 “鸟”向大学院递交了退学书,请岳父替他找了个预备学校教师的职位。打那以后过了两年,今天他要直面妻子的临产。假如这个“鸟”再让酒精的毒素污染了血液,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妻子病房里的话,那么,岳母肯定会携着女儿和外孙,像躲避瘟神似的狂奔,逃得无影无踪吧! 直到现在,他自己身体里,还隐匿残留着顽固的酒精指向,“鸟”需小心提防。“威士忌地狱”四星期后,他反躬自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连续醉了七百个小时呢?可他最终也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他实在搞不清自己怎么会跌进威士忌深渊里,因此,大有可能是突然间老毛病卷土重来。只要“鸟”不能理解那四星期的真正意图,那么,他就永远不能真正掌握新的、阴森森四星期里所得到的护身防御手段。 “鸟”热心阅读一部有关非洲的探险史,他曾读到过这么一段:“探险家们无一例外地诉说村民们至今仍酗酒闹事。它说明这个美丽国家的生活里,缺乏某种东西,说明这里存在着一种把人赶到自暴自弃绝望里去的根本性不满。”这话说的虽然是苏丹荒野部落的村民们,但是,“鸟”读了以后,竟发现自己也一直在回避彻底思考自己生活里所缺少的东西,回避思考所谓根本性的不满。可是它们确实存在着,所以,“鸟”现在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酒精饮料。 “鸟”来到街道最深处的广场,这里相当于这一带辐射形地区的焦点。正面大剧场的电光时钟正好指着七点。正是要给医院里的岳母打电话问候产妇安危的时间。他从下午三点开始,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电话。“鸟”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广场周围尽管有好几个公用电话,可都占满了人。与其说“鸟”急着想知道妻子生孩子的情况,倒不如说他更在乎守候在挂号处住院病人专用电话前岳母的心情,一想到岳母等待他联络的紧张神经,“鸟”便焦急起来。自从把女儿送进医院以后,岳母就让一种固执的观念攫住了:她老觉得自己在那里受到了不正当、侮辱性的待遇。“其他的病人家属占着那个电话就好了。”“鸟”悲切切地盼望着。他返回大街,搜寻着酒店、咖啡馆、卖赤豆汤的小吃店、中国面馆、炸猪排店、舶来品杂货店……他只要进了其中一家,就能借打一个电话。但他尽可能避开酒店,饭也已经吃过了。那么,去买点儿胃药吧? “鸟”开始找药铺,不知不觉来到一家面朝十字路口的古怪商店。商店屋檐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彩画招牌:画着个沉下腰、拉开架势准备打枪的牛仔。他那缀着马刺的长靴正踩在一个印第安人的头上,“鸟”读到了印第安人头上“专售枪支”那几个花体字。店堂里拉着纸做的万国旗,黄黄绿绿的丝缎带围在墙上,墙下则摆了一排彩色的箱型装置,比“鸟”年轻得多的家伙频繁地左来右往。“鸟”透过红蓝彩色胶带镶边的玻璃门往店里一瞧,一眼就看清楚店堂深处的角落里,放着一部朱红色的电话机。 电唱机里正在拼命叫喊着已经过时的摇滚舞曲。“鸟”穿过那投币电唱机和可口可乐自动贩卖机之间的通道,走进了店堂。店里铺着的地板,让风干的泥土弄得脏兮兮的。顿时,他耳朵里鼓满了鞭炮的轰鸣声。“鸟”看到自动麻将台、投标,还有瞄准箱子里袖珍风景打步枪的装置(森林模型里,茶色的小鹿、白白的兔子、巨大的青蛙等,都装在一条小小传送带上游动着。“鸟”经过装置的时候,一个高中生,正击中一只青蛙,守候在一旁的女朋友乐得哈哈大笑,装置前面的记分显示器,自动地给加了五分)。“鸟”穿行在十七八岁小青年人群里,像走迷宫似的,总算挤到了电话机旁。“鸟”投进了硬币,赶快拨好已经背熟了的医院号码。他一只耳朵听着远处的铃声,另一只耳朵听着摇滚乐,还听着一万只蟹凑在一起咔啦咔啦的脚步声。沉迷在游戏机里的毛头小伙子们,不时用手套一样柔软的意大利皮鞋底,咕吱咕吱摩擦着起毛的地板。那边的岳母该怎样来推测这里的嘈杂声呢?电话挂晚了需要解释,这种噪音也该作些解释吧? 电话铃响了四下后,岳母来接了,岳母的声音比妻子的声音像是还要年轻几分。结果,“鸟”什么也没解释,只是问了问妻子的情况。 “还没呢。还生不下来。那闺女比死还难受,就是生不下来。还没生下来呢。” “鸟”一时不知怎么说好,竟发现胶木话筒上有几十个蚂蚁洞,就像缀着黑星星的夜空,“鸟”吸进呼出的气,将听筒表面熏得乍阴乍阳。 “那我八点钟再打电话,再见。”说完,“鸟”果了一分钟,挂上了电话,叹了一口气。 紧挨着“鸟”,放着一架驾驶模型汽车兜风的装置,坐在司机座上的那位,看起来像个菲律宾少年,他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模型美洲虎E型车,在装置的中央,由一个圆筒支撑着;在它紧下面,描绘着田园风景的输送带不停地转动着,美洲虎E型车就一直在郊外整洁的道路上飞驰着。路没有尽头,弯弯曲曲;还不断有牛、羊或是抱孩子的姑娘等障碍物出现,美洲虎车危机四伏。游戏者的工作是:隔一会儿打一下方向盘,让圆筒转动起来,把车从危险事故里救出来。少年短短的浅黑色额头上,刻下了道道深深的皱纹,他没命地玩着,趴在方向盘上。少年误以为传送带的循环运动什么时候停下来,他的美洲虎车也就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他从尖尖虎牙咬着的薄薄嘴唇之间,发着嘶嘶的声音,淌着口水,不停地开着车。谁知,布满障碍物的道路,老是在小小车辆的面前不停地展开。每当传送带的旋转速度放慢下来,少年就赶紧从裤兜里掏出硬币,往镶在装置上的铁眼洞里塞进去。“鸟”站在少年的斜后方,看了一会儿。这时,一阵难耐的徒劳感觉,在偷偷凑近“鸟”的脚下。“鸟”迈着跨越烧热铁板似的步子,匆匆忙忙地朝后面的出口跑去。不巧又和一对奇怪的装置撞上了。 右侧的装置前,聚集了一伙年轻人,他们都穿着金银织锦缎绣龙、香港风格美国口味的茄克衫,正弄出莫名其妙的巨大冲击声。这时,“鸟”走近左侧那架无人问津的装置。那是一台欧洲中世纪刑具“铁处女”的二十世纪版。钢铁制的美人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上涂抹着红黑的机械条纹,她两条胳膊紧紧地抱在裸露的胸前,原来要竭尽全力掰开那两条胳膊,才能偷看到藏在手臂后面的乳房,机器由此测得挑战者的握力和牵引力,并通过铁姑娘两眼的计数器,把数字报出来。姑娘的头上还标示着年龄级别握力、牵引力的平均值。 “鸟”往铁姑娘嘴唇上开的洞里投入一个硬币。然后,他开始用力把姑娘的两臂从乳房上掰开来。铁姑娘顽强地抵抗着,“鸟”反而更上劲了。“鸟”的脸渐渐让钢铁姑娘抵住了。姑娘脸上像是添加了隐忍苦闷表情的色彩,“鸟”倏地多了一种凌辱这姑娘的感觉。他拼命用力,直到浑身的筋肉开始酸痛起来。忽然,姑娘胸膛里的齿轮转动起来,发出嘭嘭的响声,她的眼睛里,露出淡红血色的数字盘。“鸟”浑身的筋肉,一下子松弛下来,他呼呼地喘着粗气,把自己所获得的数字,与表上的平均值对照。表上没有明确规定是什么单位,可“鸟”获得的数值是:握力70,牵引力75。再看看表上27岁的平均值,竟是握力110,牵引力110。“鸟”简直不敢相信,他再顺着表看下去,不一会儿就看清楚了:自己所获得的是四十岁人的平均值。四十岁! “鸟”的胃承受了强烈的冲击,他止不住打了一个嗝。只有四十岁人的握力和牵引力,这个“鸟”,这个才二十七岁零四个月的男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而且,肩膀、侧腹的筋肉都像针扎似的隐隐作痛起来。瞧这动静,那疼痛像是取代了讨厌的筋肉痛赖着不走了。“鸟”该尝试着去恢复名誉,他凑近了右边那架装置。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对这种体力测试游戏认真起来。 “鸟”一插进去,穿着绣龙茄克的年轻人们,像自己的领地遭人侵犯了似的野兽,敏感地一齐停下各自的动作,用挑战的眼光包围了“鸟”。“鸟”倒退了几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瞧着年轻人圈子里那台中央装置。那装置让人想起西部电影里断头台的构造。只是应该吊起倒霉犯人的位置上,吊着一个类似斯拉夫骑士头盔般的东西,头盔里露出黑鹿皮沙袋。只要往头盔中央睁开眼睛的洞里投进硬币,就可以拽下了沙袋,同时,挂在支柱上计数器的指针也调整到零的位置上。计数器中央画着机器鼠的漫画,机器鼠张开黄色的嘴在叫:“快!来测量一下你的爆发力吧!”
无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大江健三郎的两部代表性作品合为一部,对于读书人来说,省时省钱
虽然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可是无法与他的同胞川端康成比,差远了。读了有**受骗的感觉。
优秀的日本文学作品,值得一读
喜欢日本,喜欢他的文化底蕴。喜欢的女孩子是学日语的,就更加想了解日本,这样有共同的话题。
很早就想买的书,期待。
朋友说还不错哦
朋友推荐的这本书应该不会差的
书很不错 质量很好 我很喜欢
简单地关注一下诺奖得主。
道出了人们心底深处丑陋和变态的一面,事实真相往往既无奈又震撼人心,
绝对物有所值!
书很好,正文字体很不好,很细的字,给谁看呢?
非常不错···
大江健三郎的文笔比不上川端康成,前者文笔很罗嗦,看得有些繁琐,后者语言不繁琐,张度有驰。
第一次看他的书 不太喜欢他的书 比较血腥恐怖
帮同学代买的
书的质量很好 就是有点旧
拆开包装发现,书的封面一直到内容前十页,被戳了两个洞是怎么回事啊?真特么影响心情啊!!!给我个说法啊!!!!
当当买书是我的首选
初之绝望,既而觉醒。人性之挣扎。
作品本身不错,建议看其他译本
与加缪文笔相似
图书标榜的是“名家翻译”,看了几页,就实在无法读下去了。连句子都读起来拗口、费力,不通顺。大江的作品翻译成了这样,汗·············
日本文学比较另类的风格
还行吧,因为这个作者买的
不错,蛮经典
名家名译,大江的作品,非常好
大师的作品拜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