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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醋坊

雨城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10-5  

出版社: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作者:

雨城  

页数:

255  

字数:

225000  

Tag标签:

无  

内容概要

拥有百年历史的镇江醋坊——恒昌源记的褚二少爷褚永丰从南京赶回家参加大哥的婚礼,新娘却是与他从小青梅竹马的方素芸。不料娶亲的当天醋工闹事,褚老太爷在接连的担惊受怕后撒手归西,临终前将百年的醋坊事业交给了褚永丰。从此,读书人褚永丰接管了百年的家业,进入一个独特的“醋环境”中,这里的一切仿佛都与“醋”有着不解之缘:与对手茂达记的竞争让他历尽辛酸,试验“新法醋”的种种曲折让他饱尝酸楚,与三个女人的感情纠葛更是使他在醋意的翻腾中步履踉跄……轰轰烈烈的醋变革和充满悬疑的情感纠葛,反反复复,跌宕起伏。最后,有人成了“醋意”的殉葬品,而百年的大醋坊则在血与火的洗炼中散发出沉香

作者简介

雨城,本名张晓平,资深小说家、编剧、记者,中国第一部碎片式小说创始人。干过工人,当过兵,亦曾为“北漂”成员。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文学选刊》编辑,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北电视艺术中心签约编剧、江苏镇江电视台编导。创作有一批极有份量且风格怪异的作品:《洪高梅》、《小城》、《记女作家Jeny和比尔等》、《雾》、《执行》、《苏州青》、《我想飞》、《网的纠葛》、《媚惑方舟》,分别多次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及各种选本转载;改编成影视剧本、连环画,并获全国奖

书籍目录

第一章 风云乍起第二章 次子承家第三章 夜色如醯第四章 怨起萧墙第五章 世事如局第六章 三女之争第七章 欲挽将倾第八章 穷途之计第九章 借道求存第十章 新祸迭出第十一章 纷乱匪夷第十二章 五味人生

章节摘录

  第一章 风云乍起  醋根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做醋人每蒸一次稻米垛都要用醋根在米垛堆上四处播插,陈年醋根在垛里发酵、散渗,每一垛蒸好了,再从垛底收集稻米,与旧醋根混合了收入小坛,以备下次再用。  一  天色熹微,冬日的镇江城还沉浸在睡意蒙胧之中,街上弥漫着霜雾气,间或有一两个起早赶路的人从街上匆匆走过,街两边店铺商号的排子门紧闭着,都还没开门迎客。江上隐约传来洋人的“小火轮”驶过的轮机声,大大小小的篷布帆船在江中悄无声息地行驶着,远看去,20世纪初叶的长江下游如同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  这时,一阵喧闹从离江边不远的大北路褚家大院那边传来。  镇江人在弥漫全城的醋味中听到褚家大院那边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有那好事的便披起衣服站在天井里或出门侧耳细听。这些日子从上海铁路沿线一路传过来流行性感冒,很多人都发热咳嗽了,城东福音医院的停尸房里甚至还停了几具因此送命的男女尸身。老百姓们不禁有点恐慌起来,好在镇江城乃醋城,得醋之便利,于是纷纷用起了祖上的老法子:家家户户在煤炉上将一罐罐鲜醋烧沸,而后倒入堂屋敞口的大碗里,紧闭门窗,让醋味在空气中飘散熏染,杀灭病菌,达到预防感冒的目的。烧醋一日进行数次,深夜凌晨亦复如此,故而近来整个镇江城到处飘荡着有点刺鼻的醋味。镇江人早就听说做醋的恒昌源记褚家要娶媳妇,只是一直没见动静。今晨许多人起身往堂屋的醋碗里添加醋汁时,不少人忽然听到了大北路那儿传来了声响。不过情况好像不大对,仿佛有些吵闹夹杂其中,而且越来越杂乱,越来越激烈。  褚家大院青砖黛瓦坐南朝北,前店后作,三进大院,后面连着一个足有二十多亩的垛场和醋作坊,再往后,也就是南边,便是古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经历了一次改道,到清末时,主要的航运功能已移至镇江城东边的新京杭大运河了,古京杭大运河成了城里的内河,褚家在河的北岸建有石阶码头,运进稻米并运出成品香醋。码头一侧有一排歪歪斜斜的破瓦屋,那里面住着包括老醋工田家冬在内的百十号醋工,他们的肤色呈棕酱色,似乎已被常年的醋气熏成这样子了。今天是腊月二十,这些看上去苦大仇深的醋工们再也憋不住了,仿佛要把全部的醋气、酸气、怨气全都释放出来:一年的工钱拖到现在还没发,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  这些日子,褚家上下好像对醋工们的情绪全然不知,也没见老太爷正儿八经给个话,一家大小、里里外外全在忙着给那个傻乎乎的老大褚永仁娶媳妇。  褚家到处张灯结彩,透着喜庆的红色,内外房的门窗玻璃、各种瓷器、大小杯碗盆碟全都用好醋擦抹得光亮可鉴。每间房均用铁锅盛醋,生火烧熏,以杀菌消毒,空气中的醋味无处不在,既刺鼻又让人呼吸爽快。  黎明时分,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褚家内院沉重的核桃木大门打开了,一帮去乡下迎亲的人正要出发,忽然见眼前黑压压的一堆人,再定睛细看,原来是外院住着的醋工们。老少醋工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那么瞪着眼注视着褚家人。  老太爷也早早地起来了,无论如何今天是褚家娶长媳的大事,他虽帮不了什么忙,但作为恒昌源记的老板、褚家的老太爷,他总要前后调动调动,拿拿主意。忽听人来报前面大门让人给堵上了,于是他连忙赶了过来。他在别人的帮助下挤到最前面,不看则已,一看让他大为惊讶,想不到带头堵门的竟是已在褚家待了几十年的田家冬。他大为光火,觉得谁都可以领这个头,但这个人不可以。当年田家冬家中遭了灾,父母都得了麻风病,村里人将他的父母强行从家中拖走,像送瘟神一样赶到江中荒岛上,差点儿没把他也绑起来送了去。他一人逃到镇江来投奔亲戚,可亲戚没找到,自己却饿昏在街边,多亏了老太爷的父亲把他救起,将他带到褚家。后来就留他在褚家学着做醋。几十年过去了,垒垛做醋,烧坑火,他成了恒昌源记后作的一把手。褚家待他不薄,他也好像是一棵树似的扎根在恒昌源记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这棵树却带头摇晃起来了,而且不早不晚,偏偏是在褚家娶亲的时候。这一摇使得老太爷的心也跟着摇晃起来了,觉得这个家、这百年的醋坊仿佛也跟着摇晃起来了。  驼了背的老太爷披着夹袄声音颤抖地说:“家冬,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田家冬个子矮矮的,面孔上满是皱褶,弯弯曲曲的皱褶仿佛都是醋糟铸成的。面对老太爷的责问,他并没有觉得羞愧,而是圆睁着牛眼似的眼睛迎着老太爷说:“老板,快到年关了,伙计们一大家子都等着带工钱回去买米买面呢!”  “那你也不能选这个时候啊!”老太爷高声说,竭力想把腰直起来点。但常年的操劳使他的腰直不起来了,他摇晃着,仿佛快站不住了。  “其他时候你不理睬呀!”田家冬回道。他袒着破棉袄的领口,腰间扎着一根灰色的布带子。  “那你也不能带这个头啊。”老太太边说着边颠着小脚,也从内院过来了。  “我不带头哪个带头?事情都是我带着大家干,以后干事情还要靠大家呢。”田家冬没好气地回老太太说。  “老板,你快给个干脆话,工钱给还是不给?天寒地冻的,我们一家老小都在家等着呢!”三根子在人群中叫道。  “我要是有钱给大家,我为什么要捂着不给?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连买稻粮的钱还都欠着哩。”老太爷伸出干枯的手比划着说道。镇江醋是米醋,早在李时珍的《 本草纲目 》里就有记载,做醋必须要用上好的糯米、粟米作原料,并且米粒要个大浑圆,差一点都不行。用作填充料的则是麸皮、稻壳。这与北方醋有很大不同,北方醋一般都是以高粱、大麦、玉米、豌豆作原料。褚家做醋基本上可以算是近代镇江醋兴起的头一代,从清朝道光年间就开始了,方子就是从《 本草纲目 》里看来的,这么一代代地做下来,对头一道工序里关键的“米”,从来都没有忽视过。可这些日子却讲究不起来了,连米钱也欠了米商好久了,说穿了还是一句话:醋坊经营不好,没钱了——这一点老太爷没有说假话。  前面站着的徐锁哎挥手嚷道:“我们不管,除非让我们都饿死冻死!没钱的话,就把你娶媳妇的钱物拿出来,要不你就不要娶什么媳妇!”  老太太一听这话急了:“说这话你也不怕遭报应啊?褚家娶这媳妇容易吗?锁哎,你怎么这么缺德哪!”  “你骂哪个缺德啊?你个老妖婆!”锁哎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本来就是在街头混的,旺季忙了,他就到各个醋坊做季节工,闲了,他就在外面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次醋工闹事,他可没少在背后煽风点火。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间醋工们的不满情绪确实到了极点,再听说褚家要娶女人进来就更不平了,女人娶来是干什么的?是让人操的,让人快活的,是给褚家传宗接代的,是让褚家老大那个木×下种的,就像是给醋米垛下醋种一样。这让醋工们有了联想,要知道,他们离家别口的,也有好长时间没碰女人了。  同在一个院子,一边是醋工们饿着肚子,天天就喝两顿稀饭,一边倒有人可以美滋滋地操女人,这让醋工们受不了,再要是弄出什么响动来,传来女人叫床的呻吟,那还叫寒冬腊月睡在草席上的醋工活不?所以说是要工钱,但也有潜在的意念左右着人们的行为。  借着褚家迎亲队伍将要出发的当口,醋工们忍不下去了,他们从狗窝一般的破屋里冲出来,把内院的大门给堵了。  “日他妈妈的!”徐锁哎发出一声喊。他突然从醋工们中间钻出,不由分说,带头向内院新娘子房跑去。他发现老太爷一出现,大家的情绪多少有点软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就会让开一条路让迎亲的人出门去。再说众人都堵在门口算个屁啊,这都不算真闹事儿,要闹就要往狠处闹,往要命处闹。别人怕,他不怕,别人顾面子,他不需要顾什么面子。听到老太太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缺德,他正好有借口了,所以他像条疯狗似的蹿了出去。  众人见有人带头,便乱纷纷拥挤着也向内院奔去,只留下几个人依然堵在门口不放迎亲的人走。  压抑与不满的力量是很难阻挡的,穿着单薄的醋工蜂拥着、冲撞着在破晓的晨光中向新房跑去。他们要毁了新人打滚交媾的地方。  徐锁哎的脑海里晃动着新娘的影子,他见过那个长相俊俏的女子。那女子名叫方素芸,虽说是个乡下女子,却与褚家往来密切,当年褚家还在乡下开糟坊时,还是个小丫头的她就在糟池边上蹦蹦跳跳。小丫头和褚家老大没说过几句话,却和老二褚永丰很要好,小时候也没什么顾忌,甚至见过老二掏出小鸡鸡往醋糟里尿尿。说起做醋,一般得经过酿酒、制醅、淋醋三大工序,早先的古人有的吃就不错了,谈不上以酸或甜调味,后来有人把梅子捣碎了取酸汁调味,从上古到北魏能找出二十来种取酸汁调味的方法,这在贾思勰的《 齐民要术·作酢法 》里全都记载过。最早除梅子醋之外,还有饧醋、糟醋、糠醋、桃醋、大枣醋等一大堆,不过没有一种方法成了形,也没有人专做这件关乎人口味的事,直到后来有人用弃置的酒糟加水做醋,醋这东西才成了一个专门的佐料。这种闻起来焦香刺鼻、到嘴里酸入牙根的水货,先叫醯,又叫酢,还有叫苦酒的。历久以来,酒坊和醋坊总是开在一起,清代以前江南一带的醋坊就是酒坊,酒坊就是醋坊,或者干脆就叫糟坊,既做酒也做醋。褚家单单把醋当回事,也就是清末前后的事儿,大概就因为那一段时期醋的生意比酒的生意要好做一些——吃醋并用醋做一些问病之类事的人越来越多了。  醋买卖要做大,在乡下当然不行,后来褚家进了城,在城北花九千九百两银子买下了现在这块地,那醋味便由镇江城二十里外的小村子飘到了江南重镇镇江。从清末到如今,大北路一带常年醋味飘荡。醋味便是镇江的味儿,连京城宫里都知道镇江醋好,老佛爷吃九鲜饺子,绝对是少不了镇江醋的。  虽说褚家进了城,但和乡下还有着联系。大院的男男女女都见过那个走路老是低着头的方素芸,她家是东乡的种粮大户,她总是借着跟阿爸进城送粮讨款的机会到恒昌源记来。她生得很好看,圆盘脸,眼睛水汪汪的,皮肤白而细腻,说话幽幽的。  不过和她要好的褚家老二褚永丰已早早地成了亲,老婆叫洪小翠,长得虽小巧,但却整天咋咋呼呼的。小翠家也是东乡的,老太太一直很喜欢小翠,早就和小翠爹娘私下里说下了这门亲。古板的老太太一向不怎么看得惯方素芸,在她眼里,方素芸虽然长很端庄温顺,不多言不多语,可老太太看她天生就是一副偷人相。老话说“脸上绷绷,偷人的祖宗”,意思脸上绷着仿佛很守本分的样子的女人,其实是偷男人的角色。  而且老太太觉得从属相上看,二儿子永丰与素芸一龙一虎,属相不合,与洪小翠则一龙一马,属相相合。不过,二儿子永丰遵母命草率娶了小翠并不开心,觉得当初应该坚持不成亲,起码不该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母亲。但后悔已经晚了,在郁闷的生活中有一个影子渐渐在他心里清晰起来,成了挥不去的东西,可现实又无法改变。他开始心灰意懒,家里也待不住了,后来索性一人去南京上学读书去了。  二  永丰听到吵闹声原本是不想起来的,他弄不懂,将近两年之后,自己心中的那个影子居然要嫁给自己的大哥,这事儿他一直没机会和那个影子当面谈。老太爷、老太太也一直对那个影子没有好印象,但永丰弄不懂如今父母亲怎么又让影子嫁进褚家来了。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哥哥要结婚,做弟弟的这两天还是不得不回来了。回来以后他只好极不情愿地与老婆睡在一张床上,一连几个晚上还是小翠主动,他才和老婆做了那事儿。好久没那事儿,人还真累。按说今天家中迎亲,他和老婆都该早起,但小翠一直躺着不起,永丰要早起也被老婆拦住了,可能也就因为大哥要娶的是他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吧,不痛快恐怕是难免的——身边的小翠看出来了。  再说大哥永仁,这位褚家长子生性懦弱又怪异,平常与人打交道连个话都说不周全,傻乎乎的还老发火,常做些一般人做不出来的事。按说褚家在镇江城也算大户人家了,可但凡像样人家的女儿都不愿嫁给他。婚事一直拖着,末了还是想到了方家。没想到与方家一谈,方家爹娘还未表态呢,女儿素芸倒抢先点了头。双方父母再一对八字,一牛一马,还蛮配的,于是这桩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在这个冬日的清晨,褚家这边被自家的醋工堵了门,而乡下那边还浑然不知。方素芸一身江南新娘的装束,头顶红头巾,早早就坐在弥漫着木板味与稻米味的闺房里等待,可是左等城里下来的队伍不来,右等也不来,她的心里不禁烦躁不安起来。  素芸上身着琵琶襟绸缎红夹袄,下身穿红百褶裙,系于腰间的红丝飘带上挂着一只纯铜响铃,人一走动,响铃便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乌黑的头发用红绿彩丝盘成发髻,上面插着闪着许多光星子的银簪,圆脸盘上略施胭脂,愈发显得好看动人。此刻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将红头巾摘下来放在一边,低头眨动着双眼皮的大眼睛,闷不作声。按照当地风俗,天色完全放亮后再接新娘就不吉利了。  太阳上了树梢,方家的院子里到处都亮堂堂的。  素芸爸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唉声叹气,素芸妈不知已去门外的大路上看了多少回,连方家的大黄狗也焦躁不安地在院子内外转来转去,蹿进蹿出,它好像也知道家里有大事——这家的女子要离家而去。素芸是摸着这条狗的脑袋长大的,她本来要把黄狗也带到褚家去,可她爸不肯,说狗老了。这条名叫“黄哎”的老狗正好蹿到素芸爸的脚边,素芸爸正烦着呢,他飞起一脚踢中了“黄哎”的肚子,“黄哎”怪叫着夹着尾巴溜到一边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拿狗撒气。”素芸妈斜睇着素芸爸,她是一个温婉又能干的女人,素芸的性格蛮像她的。  素芸爸吼道:“瘟狗,跟着烦!”  “你就是不想让素芸嫁到褚家。”素芸妈说着,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哪个说的?”素芸爸瞪着眼说。  “老大老二还不是一样,人家戏里还有姐妹易嫁呢!”素芸妈喃喃自语道。  “那要看看是个什么人。”素芸爸闷声说。  “什么人?有鼻子有眼睛,有膀子有腿。想嫁老二呢,总不能去做小吧?”素芸妈道。  “屁话!”素芸爸道,“除了褚家就没别人家了?你姑娘是麻子、瘫子?嫁不出去了?”  “可镇江城里像褚家这样富实的有多少?不为别的,也要为你姑娘今后的日子想想。再说了,她自己都答应了,都到这会儿了,你还发什么窝火哪!”素芸妈说着说着掏出手绢抽泣起来,院子里素芸的叔叔婶婶、舅舅舅母的都过来劝。  素芸在屋里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忽然在房里嚷道:“不嫁了!”  紧接着,就听她的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三  后院的永丰夫妻俩明明已被吵醒了,可他们却躺在床上不起来。永丰一方面心里不是滋味,另一方面也怕老婆捻酸吃醋。老婆知道他从小和素芸要好,素芸进门,虽不是做永丰的老婆,但日后免不了要常在一起,起码是在一个大院进出,同在一起生活。小翠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丈夫若再要显得起劲儿,这坛子醋肯定要打翻,所以永丰一直故意对素芸进褚家显得不急不缓。这事儿素芸本人没有和他单独谈过,不过他一听说是她是自己愿意的,也就猜到了她的心事。素芸这么聪慧俊俏的女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和个傻子在一起呢?明摆着是冲着他来的。  听到外头闹得不行,像闯进了一伙强盗似的,长得白白净净、眼睛细长的永丰打开房间里的电灯——他有了穿衣出房间的理由。小翠听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也就不好再拦着丈夫不让他出房间了。  就在永丰夫妇还在房间里犹犹豫豫地打算要不要穿衣服出去的时候,褚家对街的姜家已派人将褚家的事告诉了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醋坊老板和粮老板,夸张地说褚家有钱了,有了一大笔钱。  褚家所欠的钱不是一家两家,尤其是那些粮老板,少则一万斤粮的钱,多则十万斤。听了本城第二大醋老板姜廉良派人传来的话,大小老板们衣服都来不及穿戴齐整,就顶着寒风出门往褚家赶。他们听姜老板的人说,褚家老二通过南京等地钱庄的什么关系,借来了一万大洋,此刻被自家醋工堵在了门口。  那一拨人还在路上的时候,褚家这边已经很吃紧了,醋工用扁担砸坏了迎亲的花轿,老大永仁被人从高头大马上拉了下来,新礼帽滚落在墙角,被踏扁了。  闹事的醋工来到内院,正好与匆匆赶来的褚永丰撞了个正着。醋工们把扁担举成一片,领头的正是那个徐锁哎。  身板儿有点瘦削的永丰站定,怒目直视领头的徐锁哎。虽说他不太想过问家里的事,但作为家里的男人,家里出了事他还是不能不管不问。他厉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闹什么!”  “闹什么?”徐锁哎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拿不到工钱,借新房东西用用。”  这话一出口,还没等永丰回答,徐锁哎不由分说就拨开永丰带着人往前拥。  褚永丰被推搡着,但他仍冲到前面拦着众人:“你们……还有王法没有!”  “你才没王法呢!”三根子回永丰道。  “跟他啰嗦个×啊!”后面有人叫道。  众人杂沓着像一股急流似的往前冲,直至将永丰抵到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门口。  “且慢!”永丰腾出手来高举着,他意识到这是出大事了,他不能再顾忌什么,他必须得站出来!  这几年老太爷身体不好,精力不济,醋坊一直在走下坡路。一年多前老太爷把醋坊交给老大来管,结果醋坊不仅没有丝毫起色,反而雪上加霜,以至于到处欠债,连工钱也发不出来了。永丰一直是不打算管的,心想反正自己是老二,可以不管,而且他因为婚姻的事也搞得心灰意懒,不如乐得在外面玩玩。他觉得自家的醋坊就是再不行,也不见得就倒掉,却不承想一步步直颓败到这步田地。  “慢点动手,不就是工钱吗?看在大家都是老工友的分上,我去取钱。该给大家的给大家,再少也给个盘缠钱。”永丰对众人说道。  昨天晚上褚家经过商量,东拼西凑凑了七百大洋,包了两个纸包,二百给迎亲的人带去作为“开门封”,五百准备等新娘进门作为“见面封”。  “你说话算数?”徐锁哎指着永丰的鼻子问。  “我到前面去拿一下,即刻就回来。”永丰说。  “好,就听他的,到时再冲进去也不迟。”三根子说。  永丰分开人群,快步往前院去。  “见面封”的五百大洋在厨房的蔡娘那里放着,蔡娘死活不肯给,永丰急得差点抽了那女人一个嘴巴,夺过银元就跑。  老大永仁听到前院的动静,赶来了:“你想干什么?”  “拿去给醋工。”永丰道。  “这是‘见面封’啊!”一脸傻气的永仁乱吼道。  永丰一把推开永仁:“见面封,见面封!你就知道见面封!”  他不理老大,拔腿就跑。  “新……新娘来了……怎么办……”永仁跟在后面喊,他急得满头大汗。  永丰头也不回地捧着那一包银元往内院跑。  到了内院堂屋,众人还在等他。  他分开众人来到板壁下,先把红纸包放在堂屋的条桌上,而后利索地动手撕开纸包:“这是‘见面封’钱。有家有口的,每人十块,打光棍的,每人五块。你们自己动手吧!”  这情况突如其来,众人反而不知所措了。醋工们平常和褚家老二打的交道并不多,印象里只觉得他是个读书人,不怎么喜欢管闲事。此时这位二少爷让他们自己拿钱,而且是褚家娶媳妇的“见面封”钱,要说仗义,这也够仗义的了。这么一来,反倒让吵着闹着要工钱的醋工们不好意思了,许多人立在那儿,愣着不说话。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缓过神来了,徐锁哎觉得他管不了那么多,拿钱要紧,于是他首先挤到条桌前,伸手拿了五块大洋揣进怀里。见有人动手,其他人跟着纷纷上前,五块十块,也把钱朝怀里揣。永丰吩咐帮办陈宝生拿来了账本和笔墨,一一记在账本上,哪个拿了,拿了多少,还欠哪个多少,等等。  田家冬蹲在角落里抽烟,没好意思上前,要说欠,这两年恒昌源记欠他的工钱最多。他知道要是有钱,老太爷早就拿钱出来了,有多少给多少,再怎么样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把娶儿媳妇的“见面封”让人拿走。这多不吉利啊!  匆匆赶来的老太爷就在一边站着,听任老二张罗。大概老太爷也想清楚了,闹事的这帮人中除了徐锁哎等人是季节工外,其他都是在褚家辛苦多年的醋工。哪个也不会轻易和褚家撕破脸,实在是要过年了,没办法了。  众人平静下来,不再乱哄哄的了,拿到钱的人把钱揣进怀里便默默地出门去了,剩下的则耐心等着。眼看条桌上银元越来越少,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忽然大门那边一阵乱——闻风而动的债主老板们来了。纷乱之声越来越近,一帮人进了内院以后直奔堂屋,最前面是东街上的李老板,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箭步扑过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他已一把将条桌上剩下的银元全捋到了自己的怀里。  已走出屋外的徐锁哎见里面动了抢,重又冲了进来,本来一直没动的醋工见开抢了,唯恐吃亏,也饿极了似的扑过来抢。一时间大呼小叫,乱作一团。老太爷在一旁急得直跳脚,永丰见势不对,他生怕乱中出事,于是连忙让人连拖带拉把老太爷硬架走了。  地窖在淋醋房后面,地窖上面是贮酒房,里面存放着恒昌源记积压的大批千花酒,酒味湿浓得呛人鼻子。陈宝生等人把老太爷架到了贮酒房。  搬开一坛酒,下面是一块大石板,陈宝生费了好大劲儿才挪开石板。石板下是一间屋子大小的地窖,里面放着陈年香醋,褚家装在小坛子里的百年醋根也在一个角落里放着。生得壮实的陈宝生是褚家忠心耿耿的职员,也是褚家少数几个知道醋根藏匿处的人之一。陈宝生知道,老太爷有了急难,唯一担心的就是醋根。醋根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已经有上百年了。世世代代的做醋人每蒸一次稻米垛都要用醋根以竹管像下种似的在米垛堆上四处播插,陈年醋根在垛里发酵、散渗,醋米才有香头。每一垛蒸好了,再从垛底收集稻米,与旧醋根混合了收入小坛,以备下次再用。如此这般垛垛相传,就像做醋人家的一脉溪水似的,从过去一直流淌到现在。  宝生知道把老太爷藏在这儿,就是死,他也甘心了。果然老太爷到了地窖,见到放醋根的小坛,他的情绪安定多了。宝生怕他受惊吓后着凉,又叫人去拿了一条毛毡铺在他的身下。  “这……这都是哪个把家里的事传出去的?”老太爷疑惑不解地说,他还有些惊魂未定。  宝生也觉得诧异:“是啊,传得这么快。褚家只是说娶媳妇,又没说还债。”  “肯定是姜家。”老太爷颤巍巍地说,“他……他是想乘乱置褚家于死地啊。”  “那个狗日的!”宝生亦愤然骂道。宝生到褚家多年,早已以褚家为自己的家,褚家好坏仿佛都与他密不可分。  “千不该万不该,这一年来就不该让没用的老大来当这个家。”老太爷悔恨地说。  “还不是因为你身体不好,否则……”宝生有意宽老太爷的心。  “可我不可能总没病没灾啊,我早晚是要翘辫子的啊!”老太爷说。  “我说过老大不行……”陈宝生话没说下去。  “可老二心里不痛快……”老太爷心里很对不起老二似的叹道。  “事情到这个地步,我看老二也该出来主事儿了,他对你和太太的气也该消了。”宝生说,褚家兄弟的事他一般不插嘴,可这个时候他觉得他应该说说了。  “也只能让老二接手了。这个老大,事到临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傻东西娶不上媳妇,活该!”  “老太爷快不要这么说。媳妇还是要娶的,不过就是晚一点罢了。”  老太爷听了陈宝生这话忽然提高了声调:“说得轻巧,都快中午了,乡下不见城里人下去,人家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急也没办法啊。”陈宝生仍劝着。  四  永丰估计乡下的素芸早已心急如焚了,他让一个雇工乘人不备,骑上老大迎亲的蒙古马去给方家报信,说城里出事了,迎亲的人暂时下不去了。  结实的蒙古马出了城就一溜烟儿飞奔往东乡去,路上沙石飞扬,过了徐山,正要拐弯向南,那雇工迎面看见小路上一个戴瓜皮帽的人骑着黑毛驴过来了。蒙古马跑得太快,差点没撞上那头黑毛驴,毛驴惊得歪向一边直咧嘴。  “你赶着去杀哪!”乡下人跳下毛驴高声大骂。  “对不住对不住。”城里的雇工也下了马,连打招呼。  “日你妈的!”乡下人不依不饶。  雇工只好赔着笑脸说确实因为有急事,乡下人这才罢休,可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请问褚方姜村怎么走?是这条岔路吗?”城里雇工问道,乡下人正是从那条路来的。  “是。”乡下人没好气地说。  “谢了。”雇工来不及再啰嗦,翻身上马便欲离去。  乡下人追问了一句:“去谁家啊?”  “方珏生家。”  “慢!慢!你去他家干什么?”  “他家姑娘今天出嫁。”  “别急别急。”乡下人拦住雇工。  “对不住了,我没工夫了。”雇工急着打马便走。  “我就是方珏生家的。”  “啊!”那雇工一愣神,翻身下马。  乡下人立在那儿不动。雇工下马便说:“我正是去他家的,我是恒昌源记褚家的。”  “我正要进城去他家哩。”乡下人一听是褚家的,眼睛顿时也放出光来,“他家说来接亲,接到现在还没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新娘子都快急疯了!”  雇工连忙把乡下人拉到路边,用神秘的口气低声说:“出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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