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苹果
2012-11
作家出版社
王小王 著
232
序 海棠花下尝“苹果” 崔道怡 一 北京北土城元大都遗址,小月河畔的“海棠花溪”,四月春初,海棠楚楚,一树树,一簇簇,红娇粉嫩,绿润扶疏,笑靥明媚,如霞似雾。我每年都来观赏,并坐在树下靠背椅上,对备选丛书进行审读。2012年度第十五届“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就从这一团团红艳艳粉莹莹的海棠花丛中脱颖而出。 自从编辑岗位退休,不再关注文坛现状,阅读丛书便成为我一年一度职责所系的审美活动。这一回,再一次感受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喜人情景。其中,王小王的《第四个苹果》,尤为醒目。我看到,这位年轻文学新人,对生活早已有独特观察与探索,更重要的,创作伊始,就明确要独出心裁。 二 《V形手势》写于2007年。这个标志胜利的手势是打给谁的?--打给婚外恋的。婚外恋与婚姻同时诞生,四十年前它曾经是置人于死地的大罪。“文革”中常见脖子上挂破鞋的“狗男女”被游街示众。那时期所谓的“男女作风”,也已拓展为整人的途径。 21世纪以来,只要并非重婚,婚外恋不仅不再是罪,甚而被当作是浪漫的人性常情。但它毕竟不合常规,仍存在着应该如何看待的歧义。作家们意识到了,于是出现一批婚外恋小说。2011年文学新星付秀莹的《爱情到处流传》,写农村父辈的“钻麦秸垛”,《V形手势》则写城市白领的“非法同居”。 在如何看待婚外恋上,她们是一致的。“母亲”后来“主动同四婶子交好”,“她”在“他”安排下去“相亲”。既然没打算“离婚”,婚外恋总得“分手”。而那一段“日子”毕竟“甜蜜”,所以“她笑着打出V形手势”,“夕阳真美”。该不会被认为在赞美婚外恋?她们只不过在艺术地映现“爱情到处流传”。 如果说《V形手势》写婚外恋,那么发于2008年的《天使遗书》写的可谓婚内恋。小说讲述一场婚姻,描绘从恋爱到结婚的过程。如果说前一篇有实感、有情调,那么这后一篇不仅有味道,而且有思考。没有真切的生活体会,写不出小说;没有对于人性的深入开掘,就更难写得出耐人寻味的真正小说。 小说是什么?小说是真切的生活体会和深入的人性开掘。写得越真越深越好,为此必须讲求技巧。有生活者能写小说,缺技巧者写不出真正的小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小说?真正的小说就是聪明才智挥洒出的另外一幅奇特人生和奥秘人性,因而需要作家在具备厚实生活与诚挚情感的基础之上独出心裁。 三 《天使遗书》在讲述婚姻过程中已经埋下了伏笔,这场婚姻并不是这位电台“天使”的初恋结晶。“被初恋男友叫做‘小天使’的纯洁女孩”,早就因不断地失恋“阴暗了起来,轻浮了起来,沧桑感十足了起来”。而今终究出嫁,其实是看上了他有钱有性。性是出发点,钱是落脚点--此乃世俗婚恋常情。 王小王让读者一路走去参加婚礼,直到仪式最后才有电话打来:曾救过她命的那位初恋男友死了,“很想在婚礼上找到他,今后彻底找不到了”。“天使”从而回归纯情,“飞了起来”,俯瞰中“看清了天底下所有的爱情”。--这就是技巧,引人看到结尾,出乎意料之外,及至回过味来,又在情理之中。 小说的结构,应该精致巧妙。人称的设置,最好花样翻新。写于2008年的《食人族》初稿,2009年改题目为《第四个苹果》,后来收入《2011年中国短篇小说选》。它的巧妙,就在结构。落入爱情陷阱的三名当事人,从各自的角度,以不同的经历,向对方表心迹,组合成为一篇等边三角形样式的小说。 这是一件情杀案。“我”是不幸的,小时候糊里糊涂失身,此后破罐破摔放浪形骸。“我”的情人撞见“我”跟其他男人做爱,遂用水果刀捅死那人还要掐死“我”。审讯杀人犯的年轻警官,原来也是一名因情杀人的罪犯,伪装得逼真反而受嘉奖。他偷偷调查过“我”,进而向昏迷中的“我”坦陈了实情。 这小说若仅有前两段,不过是个通俗情杀故事。巧妙在第三段,把年轻警官也拖了进来。这警官调查到“我”实际是一个幸运儿,所谓悲惨身世,乃是“我”的编造,竟然对“我”产生了无法言说的爱情。在“我”的人性中,隐含着一种向往痛苦境遇的心理需求,这使“我”的性格和命运,显得神秘莫测。 可见,有些看似简单的“情杀案”,深入调查就会发现内含复杂的人性谜团。人性善也恶,爱有幸福也有痛苦。如果对爱失去控制,可能跌进“食人族”渊薮。王小王经由生活简单的表象揭示人性深层的复杂,演绎出第三段,请读者来品尝这人性“苹果”莫名其妙的味道。是甘甜抑或苦涩?唯有当事人知道。 四 《铅球》也写于2008年,也是修改后才在2011年发表的。这一篇的巧妙,在结尾,实际上在人称。结尾是小说的命门。当小说之门轻轻关闭,应能够在读者的心目中打开一扇通往辽阔天地的大门。人称是小说叙述的通道,大都运用第三、第一或两者交错。《铅球》结尾教人惊愕,“她”突然变成了“我”。 敢情宋雨冰就是“我”。为什么要这样“耍戏”读者?为了真实,为了反思,为了让人在反思中更明晰地看到真实。设使直截了当讲述青春期少女的性意识,你反而有可能觉得假--少女本人怎好意思公开自己当年经受的那些“丑事”?十三年后跟与“丑事”相关的陈老师重逢,这才唤起“我”的回忆。 “我”必须出场,否则如何揭示人性深层的秘密,如何启发人们反省自己。这一结尾时的人称突变,让读者在诧异之后不禁会生发联想。谁在青春期不曾经历过自身或遭遇过他人性的躁动与骚扰?尤其像宋雨冰这样的女孩,“对‘骚’这个字有着隐秘的兴奋感”。而她和陈老师,实际上并没有实质的“丑事”。 从少女乃至儿童视角回顾自身和窥探成年人在性方面的隐私,是王小王几篇小说的特色,犹如其中一篇的名字:《请用“霉”字组个词》。但她出色的本领,则在擅长从漫不经意的心理活动或行为动作中发掘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生变故。悠悠人世,芸芸众生,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可能性,无奈人们未曾想到。 谁可曾想得到:《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这是今年海棠花开时节面世的新作,发于2012年4月号的《人民文学》。两个不曾相识的年轻女士在火车上不期而遇,莫莉很想看看在车上忘情歌唱的余娜娜长得什么样。因座椅阻隔,直到下车也没看清。莫莉上了丈夫开来的宝马车,出站后在街头跟余娜娜再次邂逅。 这是一场车祸:宝马撞伤余娜娜。抑或一场误会:余娜娜自己摔倒在宝马前。莫莉和丈夫扶起余娜娜,把她送到医院。或者,莫莉要去搀扶余娜娜,丈夫却对余娜娜说:“你自己摔倒的还想赖上我们不成?”真相究竟怎样?其实都无所谓。人生无数邂逅,邂逅纯属偶然,但或许这邂逅,创造了生命轨道的更替。 无论开头怎样,结局只能如此:当莫莉乘飞机离开时,“那个被丈夫撞伤的女人已经能依偎在他怀里慢慢散步了”。莫莉十七岁时早已“飞上云端”,“结婚的一刹那就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岁月匆匆,“邂逅”之事迟早发生,莫莉需要开拓自己人生新路。“邂逅”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事”。 对余娜娜来说,无论撞伤抑或摔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与莫莉的丈夫得以“邂逅”,就此提供一个契机,才是“一件天大的事”。《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揭示生活中各种各样偶然性最后都归结为必然性,小说便具有了一种哲理意味。“非此即彼”的故事编织,更显豁了人之性格最终决定人之命运的题旨。 五 在结构和人称上,王小王巧安排,已是另辟蹊径。在题旨揭示上,设计能够唤起读者展开遐想的“模棱两可”情节,更是她别开生面的成果。年年赏海棠,岁岁花相似。而审读备选丛书,都会取得新的收获。王小王的《第四个苹果》,就又让我品尝到了“别有一番”的味道,领略到了“换新眼目”的技巧。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乃是“走上大家的第一级台阶”。1994年至2012年,从这里已升起一百五十五颗星。十八年间,一颗又一颗星,相继成为我国文坛举足轻重的骨干力量。祝愿王小王,也会是这样。编审丛书这项公益活动,尽管默默无闻,仍将继续进行。我明年还会到“花溪”去,看那绿肥红瘦,海棠依旧。 2012年6月6日于北京和平家园
王小王对生活有独特观察与探索,通过精致巧妙、独辟蹊径的结构和人称,经由生活简单的表象揭示出人性深层的复杂。在《第四个苹果》小说题旨的揭示上,王小王擅长从漫不经意的心理活动或行为动作中发掘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生变故。而编织能够唤起读者展开遐想的“模棱两可”情节,更是她别开生面的成果。
王小王,本名王瑨,女,1979年生于吉林省白城市,现居长春,供职于《作家》杂志社。短篇小说、诗歌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山花》、《青年文学》、《文学界》、《红豆》、《诗刊》、《诗歌月刊》等纯文学期刊发表,一些作品入选选刊及年度选本。偶写文学评论。曾主编《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四卷本)。
目录总序:袁鹰序:海棠花下尝“苹果”崔道怡请用“霉”字组个词第四个苹果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铅球救世主回家秘密天使遗书V形手势死从心开始
辛老师特别爱干净,她的班级周周都拿小红旗。辛老师班里的学生也乖,起码没人敢说她的坏话--她有一个间谍在班上。本来这间谍是在暗处的,无奈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间谍的身份就暴露了,也就是说,开学不到一个月,就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辛老师是我亲妈。 我同桌觉得这事儿挺不可思议的,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妈是我们班主任,那还用考试?就算考了那还能不及格?在家就把卷子做完了。哎呀他可真是异想天开,我在家问我妈作业题她都不给我讲,她说上课你听啥了?在家里我是你妈。你妈天天伺候你容易吗?没有闲工夫,也没有义务给你讲题,去去去,明天上学问你老师去。我第二天上了学,辛老师会慈爱地走到我面前,问我有没有上课没听懂的地方。我怕她骂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她就会拿出我的课本,摸着我的大脑壳子说,别怕,有问题就问老师,老师不会批评你的。我很是感动,连忙拍拍课本,说都没听懂。老师果真没有生气,又都给我讲了一遍。这样的好老师真是全球难找,要是我妈跟她一样慈祥……啊,对了,我妈就是辛老师。瞅瞅,我妈就是这样的,她是一个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人,绝不会允许秩序的混乱。所以她基本上是全市最好的班主任。家长们都挤破头把孩子送到她的班。我的家长不用挤,他们两个在床上碰了碰头,就决定了这件事情,他们把我安排进了大智小学一年一班,班主任辛素洁。辛素洁说,在学校不许叫我妈,上课不许,下课也不许,放了学没离开校园也不许,周围没人时也不许。总之,在学校我不是你妈! 这很可怕,你妈,换了个地方,就突然不是你妈了。 于是,在我妈的教育下,当人人都知道辛老师就是我妈的时候,我却渐渐把这件事情给忘掉了。在我心里,辛老师是辛老师,我妈是我妈,老师不是妈,妈也不是老师。 二 我不是自吹自擂,我基本上是个人见人爱的小朋友。所有人看到我都喜笑颜开。我的同学们也喜欢我,比如说他们正围在一起说什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乱七八糟,叽叽喳喳,就像一篇破作文没有中心思想。我一去,他们立刻就不说了,他们全部看着我哈哈笑,我说什么他们都会哈哈哈,也就是说,我成了欢乐的中心。我想这一定就是所谓个人魅力。 第二学期的时候,辛老师学美国选总统的方法,让我们上台演讲,竞选班长。我也想当班长,我就也上台去了。上去了我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就讲了个傻女婿去老丈人家串门的故事。全班同学笑得东倒西歪,只有辛老师臭着一张脸。我想,辛老师肯定是听过这个笑话,所以才觉得没意思。我很后悔,早知道她听过,我就讲那个傻子过城门的故事了。 那么多同学上台去演讲,没有一个讲得比我好,我都快睡着了,同学们也再没有发出欢乐的笑声,他们个个无精打采。我是人气最旺的啦,我想班长这位置我肯定十拿九稳。果然不出我所料,后来全班都投了我的票。可是辛老师却说话不算数了,她剥夺了我们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任命陈露露继续当一年一班的班长。陈露露第一学期就是班长,有着一副又尖又细的大嗓门,我对她又恨又怕。 因为这件事,我看清了辛素洁的本质,就如我爸说的那样,她是个独裁者。独裁懂吗?就像希特勒。我会讲一箩筐二战的故事。希特勒觉得这样活着没意思,就去找人家玩儿打仗,他想说咋样就咋样,爱杀谁就杀谁。大家都不乐意,就合起伙把他打败了。他打不过别人,一气之下就把自己打死了。是这样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回家时我向我妈讲起我没当上班长这件事,越说越生气,谁知道我妈却很同意辛老师的做法,她还因为我说老师是独裁者,不尊敬老师惩罚了我,用一把笤帚打得我哇哇直叫。 打完我之后,她顺便用笤帚扫了一遍地,然后把它装进一个布套子里,立在了厕所的一角。 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套子,或者是一块帘子。大都是我妈自己缝制的。她是个整洁的女人,容不得一丝灰尘。她用帘子或者套子为家具什么的遮挡灰尘,可是谁来遮挡帘子或者套子上的灰尘呢。这不仅是我的困惑,也是我妈的困惑,所以对待重点物品,她会再做一个帘子或者套子,保护里面的帘子和套子。比如说,我们家的沙发,它原来是米色的,确实是很爱脏,我妈就为它缝制了一个带花边的粉色沙发套。这层沙发套很好看,好看得又惹我妈心疼了,她就又买了一套白色的沙发帘蒙在沙发背上面,再买一套白色的小垫铺在了沙发座上。过了几天我妈又担心布帘和小垫被弄脏了,于是她果断地又买了一块大大的纱帘蒙在上面。就算这样,她仍然要求我们脱掉在外面穿的脏衣裤,换了家居服才可以坐在沙发上。 我从小就在这样整洁的环境中生活,我已经习惯了。上学也是一样,我说过了,辛老师的班级周周都得小红旗。她用班费订做了五十二个白色的桌罩,把课桌全都套起来。还有暖气罩、讲台罩、窗台罩、水桶套、暖瓶套、撮子套,当然也还有笤帚套。都是雪白雪白的。同学们每周五都要把桌罩各自拿回家去洗,其余的罩子套子由班干部轮流负责洗。洗得不干净的要返回去重洗,家长不愿意洗的就把孩子领回去。哪有家长敢不愿意洗呢,他们甚至要比赛谁洗得更干净。这对我妈来说更是个小事情,她每次要洗很多很多的帘子罩子套子褂子和裤子,根本不在乎多一个桌罩。她把它们放在洗衣机里,倒进洗衣粉,又倒进漂白剂,在洗衣机的轰鸣声中该干啥干啥,什么也不耽误。所以呀,我们的教室就是一个洁白如雪的美丽新世界,我们不得小红旗还有哪个班敢得呢?挂在我们班教室墙上的小红旗,就跟落在雪地上的一滴血一样,好像隐含着什么大秘密。 三 我刚才说,我已经习惯了,可是我爸却一直没有习惯,他不想安于现状,却又拿我妈无能为力,所以他就偷偷地进行破坏。比如说常常在我妈不在的时候把那些让他麻烦死了的帘子套子扔在地上用脚踩,或者把沙发上的一层层全都掀起来,就直接躺在沙发米色的肚子上,还狠狠地蹭来蹭去。当然了,在我妈回家之前,他会把一切都弄好,如果我妈觉得哪点不对劲儿,问他他也绝对不会承认。他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弄的,我吃饱了撑的吗我弄它做什么呢?然后他就拿眼睛斜我一下。我妈就问我,是你?我就问她,啥是我?我妈说,是不是你弄的?我说,啥是不是我弄的?我妈就懒得再审我们了,她一边笼统地诅咒,一边把帘子套子们扔进洗衣机。我没有把我爸出卖,但心里却很鄙视他,我觉得他这种做法太不成熟,幼稚得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 从这件事上,足可以看出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这样讲义气的人根本不是当间谍的料。但我一不小心就做了间谍做的事。可这怎么能怪我呢?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就抱着我妈的腿哈哈大笑,我说学校里太好玩儿了,跟我一桌的侯山山说我们辛老师长得像兔子,两只板牙白又白,耳朵尖尖竖起来。然后坐在我后面的张美美说,不像兔子,像耗子,眼睛圆圆,下巴尖尖。然后的然后,跟张美美一桌的高宝宝说,不对不对,像我们家养的“吉娃娃”……我还没等说完,我妈就啪啪给了我两巴掌。 第二天上学,辛老师让侯山山张美美和高宝宝在教室后面站了两节课,让他们想想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这几个笨蛋怎么也想不起来。辛老师就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洪小声,你帮他们想想。 我站起来说,他们往我后背贴纸条。 辛老师皱着眉头说,不是这个。 我说,他们早上不值日,就让我一个人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