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
2011-2
中国华侨出版社
吕新
344
无
选择《阮郎归》这个题目时,我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好几个题目同时存在,后来,另外的那几个都渐渐地暗淡了,湮灭了,只有它顽强而明亮地存在了下来。 阮郎代表所有的人。不要以为你姓张或姓王就觉得自己是另外一种人,那只是一时一世的顶替或客串。 城头春色,陌上柳青,鹧鸪声里,一个人背着包袱远去或归来。这样的一幅图景长时间地呈现,成为本书的起因和基本的背景。 有很多年,世界,人生,在我的眼里就是这样的。看见某一个人,不管他贫富,我有时会猜想他的从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家住何方,曾经做过怎样的一些事情?几十年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做一件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稍有空闲或机会,便会伸出触角,向自己喜欢的目标慢慢地接近,那又是为了什么?现实生活中,有人对他人,对动植物,对某一件事情,表现出某种刻骨的超乎常理的爱或恨,最庸常的解释是彼此有缘或命中相克。那么,为什么单单是对那一个,而不是对另一个?在太多的看似寻常实则超验的事情面前,科学也常常会暴露出它的苍白乏力和局限,给出的结论更像是一个强权式的命令。 人来世上一趟,就是来做事的,事情做完就会走人,很少有人留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前来还愿的香客,一旦还完,即刻离去。当牛做马,荣华富贵,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一种还愿前后的表面形态。 也有一些人神色犹疑,徘徊不去,貌似对世界的留恋,实则是还有未尽未了之事。 如果一个人懂事不久,世界就将其一生以图景的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相信有不少人会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而选择原路返回。人生的奥秘和意义也正是在于一切都是未知的,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好奇,都想知道自己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 2010年7月9日
《阮郎归》讲述的是一个横跨古今千年的故事,主要是以“四叔”与“我”两个死去的魂灵在阴间相遇,各自叙述过往,其间塑造了不同年代、不同性别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叙述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江南的盐商、城门的侍卫、修建皇陵的铁匠、交欢时死去的高僧、弑君的臣子、奇异家族短命的孩童……还看到了苏小姐(萧红)与鲁迅的交往片段……到了叔侄两个这一辈,一个是乡村干部,一个是潦倒的大学教授,无论是乡村干部间的权力争斗,还是学术界的黑幕,结果仍然是殊途同归……
吕新,当代著名作家,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有中短篇小说《抚摸》《光线》《石灰窑》《我理解的青苔》《中国屏风》及长篇小说《阮郎归》《梅雨》《成为往事》等,分别刊发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十月》《花城》等各大文学期刊。曾获台湾《联合报》小说奖 、青年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
上卷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下卷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后记
第二章 远的就先不说了,说近的吧。 康熙年间,四叔姓吴,不,严格地说,应该是我姓吴,那时我还不是你的四叔。我是淮南的盐商,富得要命,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钱。现在可以这么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在当时不行,当时不敢这么说,明知道真的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也不能说出来,怕被人们以为是一个傻子,你一傻,不要紧,别人不傻,就会有人动心思、钻空子,所以,你不想胸有成竹也不行。 府内自然是人丁兴旺,大约有三四百口,也有可能是四五百口,具体有多少人,对于我这个一家之主来说也是个谜,完全不清楚。我常想,管他多少呢,多了总比少了好吧,又不是养活不起,支应不起,谁想来就来吧,我都欢迎,我对谁都是一样的。 经常会看到一些生面孔,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都是谁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去管他们,按道理都应该是我府里的人,想必也是。有时候,你正坐着,一个孩子忽然跑过来抱住你的腿,喊你爷爷。我问他:“你是谁?”孩子说:“我是伏龙,你的孙子。”伏龙?我的孙子?是谁给这个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我眼前那个雾啊!没有世事人烟,前后左右、方圆多少里以内全都是白茫茫的大雾,像我的盐呢。 我有五六处园林,但也有人说是九处,这一点,我也不敢确定,因为我很少到那些地方去,有的甚至从来都没有去过。有时候累了,会在某一个园里喝一杯茶,听一段戏,或者舞几下剑。舞得也并不好,就不可能好么,我又不是专门靠剑吃饭的剑客,可就是那样,每次总会有人在旁边大声地喝彩、叫好,被认为是世间一流,天下无双,这样的无风起尘般的夸奖和赞誉,连我本人都时常觉得有些羞愧和无耻,可是他们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说那种话的人,就用那种话来进行交换,然后得到他们所需要的。我常在心里说,这就是世道啊,世道就是这样的啊,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都是一样的,身上穿的衣裳不一样了,名字也不一样了,但做事情的办法却还是一样的。 我似乎没有理由活得不好,皇帝那个人也算是够能活的了吧,可是,他却也死在了我的前面,在我还很健壮的时候经过了国丧,他死的时候,我一把年纪还给他戴了孝。有一天,我正在沁园里舞剑,舞得热气腾腾,忽然听说皇帝驾崩了。我到街上去看,街上都挂了白,到处都白茫茫的,连河里的船上也挂着孝,河水好像也成了白的。 新皇帝我们都不熟悉。忽然又有一天,我正在桂园里喝茶,新皇帝又死了。 一年一年地下来,眼看着那些比我年纪小的,甚至小很多的人,都呼啦呼啦地走了,都噌噌地走了,而我还活着。至于当年那些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更是早就都走得没有了踪影。街上的人,码头上的人,也都又不知换了多少茬新面孔。那时候,我就常在心里想,这不对呀!你认识的人,几乎没有了,从前和你打过交道的那些人,也都早已经不在了,不管是朋友还是仇人,他们都不在了,我们的年代好像已经过去了,没几年的工夫,皇帝都走了两个了。一个人活到这种时候难道还有什么意思么?我在桂园里一边喝茶,一边回想着那些早已远去了的烟雨迷蒙的往事。我想起一个仇人姜十堰临死前对我说过的话,他眼泪汪汪、满含悲愤地对我说:“吴老爷,你有本事,你厉害,你就好好地活吧!你能活一千年,一万年呢。”我后来经常会想起姜十堰临死前说过的这句话,原来一直以为他说的是气话,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心中有所顿有所悟,不禁吓了一跳,啊呀,姜十堰让我活一千年,一万年,他这纯粹是在害我呀!纯粹是没安好心啊!姜十堰啊,和我斗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砍砍杀杀,明里暗里地斗,临走也没忘了给我挖个坑,设个局,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像庄稼一样纷纷倒下了,死去了,他却只让我一个人坚持活着,还得活一千年,一万年,一千年活下来,满世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那该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啊。 乾隆年间,我终于死了。我没有上姜十堰的当。 那年冬天,江南大雪,梅花开得正艳,我想去踏雪寻梅,但是被儿孙们拦住了,他们把我按在一张太师椅里,只让我用眼睛看雪,用鼻子闻梅花的清香,却不让我到处去走动。于是,我就只好用眼睛看雪,用耳朵听雪,看见雪像丝绸一样在飘舞,漫天飘舞,飘到哪里,哪里就响成一片。梅花下面有歌声,十分纤细的歌声,不用心听是听不见的。有人在我的脸前低声说:“爷爷,看看就回去吧,天又阴了。”我在心里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我还没看够呢。回去干什么呢,回去也是个睡觉。远处的雪地上也有一些人在观赏梅花,还有人把梅花拿在手里,放在脸前。我认出那些人里有巡抚钟文焕、蓝进士、翟总兵,还有姜十堰,他穿着一件丝棉袍子,站在雪地上,一副站不稳的样子,但脸上却浸满了笑容。是的,那个把一枝梅花拿在手里,不时地又放到脸前的人就是他,姜十堰。他们几个人站在一起,让我觉得有些吃惊,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像是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我一时又觉得有些理不大清楚,雪在我的脸前轻纱一样地挂着,从上至下地垂挂着,我等了好久,一直没有人能替我把我脸前的那道轻纱掀开,撩起来。 有人对我说:“爷爷,该回去了。” 说的正和我想的一样,我点了点头,也觉得是该回去了。 在外面看了两个时辰的雪,回到屋里后却倍感燥热,都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了,怎么会这么热呢?我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我让他们脱去衣服,但燥热还是没有退去,依旧在热昏昏地生长着,还要不时地爆出响声,噼的一下,嘭的一声。听见有人说:“这个冬天真冷啊!”这话从何说起呢,我倒没觉得。梅花一枝跟一枝地飘移过来,没见有人举着它们,也没有人捧着它们,自己就过来了,笑盈盈地站立着,一会儿站成齐齐的一排,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浑成一片,有的靠在一起,有的弯下了腰,香气在它们的中间圆滚滚地隆起,隆着隆着,最顶上的原本合在一起的褶子忽然开了,于是,丝丝缕缕地跑了出来,有的站在原地,慢慢地绕着,有的像是长了腿,安了羽翼,暴露出一身的匪气。 这就是我对那个世界的最后的一抹印象。 ……
转眼二十年,从第一次阅读开始,一直在为吕新的小说叫好。喜欢他的文字趣味,不止一位文友问为什么,我的答案很简单,去读,稍稍有点耐心,读了就会明白。 ——叶兆言 吕新就是吕新。吕新静静地躺在自己不曾被污染的纯净当中,一任语言的溪流淙淙远去。因为没有机械和生硬,没有被动和怯懦,没有粗鄙和庸俗,吕新在发现语言和被语言发现的双重的惊喜中,获得了他人所没有的自由,也获得了难以被人摹仿或淹没的独特的文体。 ——李锐 有人说,在今天的中国,吕新一个人坚守着一片阵地,那阵地的名字叫“先锋文学”。猎猎的旗帜下,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坚守,寂寞而悲壮。 我想,也许,“坚守”这个词对吕新来讲太大了,他其实只是忠实,忠实他自己的眼睛。他忠实地描绘了他自己眼中的世界而不是别人的。别人看到的,可能只是生活的血肉之躯,而他,看到的则是生活的梦境。所以,他的文字才如此缤纷而神奇。 唯一的吕新。独一无二的吕新。 ——蒋 韵
《阮郎归》不是第一部以词牌名命名的小说,但是它却是第一部将现实与虚幻完美结合的作品。小说中两个等待轮回的孤魂,或历史典故,或野史传说,被作者巧妙的转换、融合,人物心理入微,一气呵成,读来身临其境,回味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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