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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

张爱玲,庄信正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2-9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作者:

张爱玲,庄信正  

页数:

340  

字数:

230000  

Tag标签:

无  

前言

西方颇有些作家以文情并茂的书信为人所知,以英国而论,就有蒲柏、菲茨杰拉德、拜伦和伍尔夫夫人等;十八世纪的查斯特菲尔德勋爵基本上是个政客,没有任何创作传世,却在文学史上留下芳名,所靠的就是他写给儿子和教子的数百封恳切的家书。(另外他接到约翰逊博士那封辛辣的驳斥信后“宽大为怀”的反应也反而成为佳话。)尤其晚年,张爱玲怕与人来往,怕接电话,也往往怕收到信(因而需要回信),加以她写信费时费神:“我写信奇慢,一封信要写好几天。”(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来信。)有个记者掏她的垃圾时发现她写给夏志清先生一封信的草稿。事实上,我想,除非不得已她总避免写信。这样,无论在量和质上她的书信当然都不能与查斯特菲尔德勋爵或伍尔夫夫人等同日而语。另一方面,张爱玲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无可置疑,她的片纸只字都有参考的价值,遑论手札。(鲁迅的书信不很谈论文学问题;只因为是他写的,所以传得下去。)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生前告诉我,他整理她的遗物时看到宋淇邝文美夫妇、夏志清教授和我给她的信。式同并说他注意到有些函件她没有拆封;她自己也不止一次提到为了专心写作——后来变成忙于应付“虫患”和照顾自己的健康——而往往不立即启看亲友(甚至姑母)的信(参看她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三日来信。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六日来信说“我直到今年找房子住定下来才拆看你这几年的信”)。带反讽意味的是,这样一来,有些信函倒可能是因此才得以保存下来。这情况我当年已经知道。除非有事或者太久没有她的音讯而挂虑,我避免打扰她,让她感到回信的压力;而且出于一种矜持心理,觉得不便多问关于她著作的事或别的文学问题;所以她的来信内容同鲁迅一样大都涉及私事和日常生活;到了晚年,几乎每一封都在谈虫患、健康或导致的屡屡搬家的困扰(一度竟“天天搬家”;见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来信)。我给她写信时便只能殷切地表达我的关怀,提出恳挚的建议。(顺便提一下:那些年我业余正在积极“恶补”,苦读经典作品,她忙里偷闲阅读的则大都是时下流行的书,包括名人传记和侦探小说;二人间缺少共同的话题。一九八二年我把一篇近作寄给她请教,七月五日她来信开头说:“前些时收到讲鲁迅与Dostoevsky一文,我因为没看过Dostoevsky,看着不免迷糊,所以还没看。”)经我注解,她给我的信曾于二○○六年九月起在台湾《印刻》月刊连载,随后以《张爱玲来信笺注》为名结集出书(二○○八)。(上海《书城》月刊也连载过。)该书只附收了我当年自己留过底的给她的十三封信。出版不久宋以朗在其博客“东南西北”(英文名“East-South-West-North”)透露他手边有几十封我给张的书札(就是式同遵照张的遗嘱寄给他父母的),并表示希望能与那十三封聚合。接着又影印发表了我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给她的年卡及所附的短简。二○○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接到他的电邮,告诉我据他查核,他手边的是我一九八三年起给张的信,并指出其前各封想必是她搬家时逸失。随即把我的五十三封信函原件寄还:里面有四封信同那十三封重复;有四函只有封套而没有信。现在就加入以朗退还的我给张爱玲的信,增订结集出版。共收她的来信八十四封(或许有一二短简——她所谓的“便条”——因数次大搬家而散佚或误置,至今始终无法找到)。第一封写于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六日,最后一封写于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她死前十一个月),中间相隔二十八年三个月九天。来信最多是一九六九年,有九封;这与她那年去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伯克利校区)中国研究中心接我的工作遗缺有关。其次是一九八三年,有八封。上半年五封,多半是谈唐文标盗印她作品的事;下半年的三封开始提到“虫患”问题。有两年连年卡都没有收到,猜想是因为一九七五年她在忙着写《红楼梦》的论文和英译《海上花》;一九九○年则为病虫交迫,穷于应付,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了。我给她的信应当超过一百封,本书收了五十封(另外附收了一九八八年四月三十日未写完、未付邮的半封),接近总数的一半;这当然要谢谢宋以朗。第一封写于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七日,已经是收到她四十九信之后了。这也是我留过底的第一封;留底的原因是她与那封信同时退还了我呈请她改正的文稿《桃花扇——重读张爱玲》,使我深感振奋。我给她的最后一信写于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中旬,是贺年片上所附的短简(没有留底,由她保存下来,就是以朗在他博客上影印发表过的)。鉴于她当时健康情况越来越坏,更不愿去信打扰她,完全没有料到八个多月后她会突然辞世。(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间有十九个月没有接到她来信。)《笺注》中只对张爱玲的信就其内容本身及所涉人物、事件、地点和典故等作了注解,我的十三封没有附加说明。本书在空间容许的范围内不但对她的信尽量详细阐释(做这工作时我想到人们注莎士比亚时的兢兢业业的心情),而且对我给她的信也加了说明,相当于为她的信作进一步的注解。查日记,找资料,花了不少时间,希望能加强她那三十年当中生活、写作和健康情况的前后连贯性,有助于读者对她的理解。经出版社建议,本书附收内人一篇和我两篇追忆张爱玲的文字。我的两篇是一九九五年九月她猝逝后应台湾报刊之邀、怀着惊愕和悲痛匆忙提笔赶出来的。荣华记忆力比我好,写的又是获得张爱玲仅有的一次“召见”而做的通宵长谈,属于第一手记录。这三篇可以作为书信的背景资料。至于我的长文《桃花扇——重读张爱玲》虽然本书中屡屡提到过(如她一九八二年七月五日的信和我同年七月十七日的信),却因后来编进一本文集,涉及版权,这里无法收入,很觉遗憾。宋以朗退还的我给张爱玲的函件当中有她在几个封套背面留下的手迹,可算是另一侥幸的机缘(我很有点相信英文所谓的serendipity)。除了不经意的涂抹(英文所谓doodles)以外,有类似书信草稿或写作提纲的字眼。有一处比较长,但十分潦草,而且涂改得很乱,难以辨认;内容却又耐人寻味,我试着作了解读,聊供读者参考。她在我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去信的封套背后所写的片段提到我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去信的部分内容,对此我作了解释。另外,我一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给她的年卡封套内夹有她抄我一九八八年八月三日给她的长信近乎全文。是什么原因?使我纳闷,也影印留个记录。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三日张爱玲来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我的信发表没关系。如果有声明请不要告诉人的话,需要涂抹得绝对看不见,若是原件付印的话。通常要找人用稿纸抄一份,抄手往往有错字,排字又再添一批错字。遇有英文字,连print都会拼错,第一个字母又爱滥改大写。只好请多校两遍。还有我离开Kingsley后这几年的信涉及近况,我自己预备写一篇。这几封信是否公开,要请先影印一份寄给我看看,比较妥当。可以看得出她对于自己的书信多么重视;尽管现在离开她去世已经十七年,人与事都发生不少变化,本书在编注方面仍然尽量遵守她的提示。下面再就编注时注意到的其他几个细节略作交代。信函的形式和长度普通信:长者数页,短者几行。寄书刊时所附的信:也是长短不一;偶尔写在剪报的边缘上。明信片:内容简短;背面有图案时就只能写在左栏窄窄的空间里(右栏专用于收信人和发信人的姓名地址)。贺年片:她尝说不喜欢寄年卡的传统,但也未能免俗。通常会附三两句祝贺或问候的话;有时也在空白处写“便条”。所用贺卡大都是在住处附近的普通店里买的;一九八○年十二月下旬那张则是中式的。偶尔以明信片代做年卡。上下款张爱玲出身清末官宦世家,却从初中开始就全程接受西方教育,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九五年定居美国近四十年。众所周知,她同生人乍见面时“望之俨然”,似乎很不容易接近;但来往不久我便注意到她如中国传统那样彬彬有礼,渐渐地竟感到亲切乃至殷勤了。她知道我对她敬如师长,因此只有第一封来信上款是“信正先生”,下款写“张爱玲”;第二封用风景明信片,没有上款,下款已改为“爱玲”;第三封上款是“信正”,下款写她的英文名字“Eileen”;第四封上款是“先正”(笔误),下款也是“Eileen”。其后来信上下款大都是“信正”和“爱玲”;但空间太逼仄时则往往没有上款,下款也会只写“张”。书写方式来信都按中国习惯由上而下、由右而左,从来没有由左向右横写。不写年份,只写月、日。如果空间太小(例如明信片或贺年卡),便连月份也没有,甚至完全不写日期;在这种情况下本书以邮戳为据。书写工具始终用钢笔,黑墨水;从未用过原子笔或蓝墨水。始终用洋葱皮纸(onionskin;当年专为打字用,便于修改),白色的,只有最后几封改用深黄色。我猜想她从来不买信纸。美国信封一般有大小两种,她都用小的。字体总是她独特的圆润从容的书法。通常一笔一画地写正楷繁体字(她写字很快;参看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二日来信),但有些字也习用简体,如门、为、实、么、这、几、点、听、过、欢、对、个、权、学、万、还等。本书既然是简体字版,就无从辨别了。字体工整而清爽,应该是先起草过的结果。信函本文照抄原件,包括措辞、用字、标点、笔误等,不作任何改动(有两三处我认为有可能是笔误,则指出并酌加辨析)。二○○五年秋季和二○一○年春季我在台湾花莲东华大学创作所开过两次张爱玲专题研究,教学相长,充实了我对她的理解。当前关于张爱玲,仅是传记就有十来种了,评论的文字更多(连胡兰成都成了热门话题)。有生之年,我希望能随群贤之后进一步探讨她的作品。尤其是《传奇》和《流言》,已经成为经典。(我在东华也开过两次乔伊斯《都柏林人》专题研究,发现它和《传奇》不仅同属早熟的天才之作,而且有可以对比互证之处;就短篇小说而言,除了契诃夫以外,只有这两个集子我乐于一读再读。)现在我第三次回到这“山气日夕佳”的美丽的翠谷来了(前年春季任英美文学系客座教授),而每次都与张爱玲有关系;写前言至此,不免想到这巧合也可算是一种机缘,值得珍惜,值得一记。庄信正二○一二年五月二十一日东华大学宿舍

内容概要

  一九五六年,张爱玲移居美国,一九九五年九月逝于洛杉矶。在美近四十年,张爱玲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来往。自一九六六年起,凡工作、搬家等重要事宜,都托由庄信正代为处理,写给他的书信多达八十四封,信件内容或长或短,或谈工作变迁及交办事项,或诉说阅读心得与生活近况……“半师半友”的情谊,点点滴滴尽在其中。
  今由庄信正对张爱玲的八十四封来信与自己的五十封去信详加注解和说明,为我们感受张爱玲的晚年生活,及研究张爱玲的工作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作者简介

  庄信正,1935年生,山东即墨人,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
  美国印第安那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文学评论家、散文家、翻译家。曾执教美国肯萨斯大学、南加州大学和印第安那大学,后任职联合国,现已退休,定居纽约。2005-2006学年任台湾东华大学驻校作家;2010年春季学期任该校英美文学系客座教授;2012年春季学期再任该校驻校作家。所授课程包括张爱玲专题研究、乔伊斯专题研究、散文创作和英汉翻译。
  著有散文集
《异乡人语》、《流光抛影》、《展卷》、《文学风流》、《忘忧草》、《异乡说书》等,评论集《尤力息斯评介》、《海天集》、《面对尤利西斯》等;编有
《张爱玲来信笺注》、《中国现代小说选》等。

书籍目录

前言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六年十月八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一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八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九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三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三月三十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三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四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七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五月三十日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九年六月七日
……

章节摘录

版权页: 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Chang 1315CStSe,Apt.22 Washington,D.C.20003 信正先生, 回家后忽然想起来,Racliffe申请grant找保人有“从几时认识的”一项,似不必问Mr.Frenz。我找夏志清因为认识年数久了,而且可以举出他的文学史作参考。过天我再写信给Mr.Lau,或者可以算1960年在台湾见过。你说不像他会写信,千万不要抽出时间来特为回信,等以后见到陈先生向他探探口气后再告诉我。跟你们谈过后实在给了我非常大的鼓励,这里匆匆不说了,祝 好 张爱玲 廿六日午 注解: 这是张爱玲给我的第一封信。 一九六五年我的母校美国印第安那(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福伦兹(HorstFrenz)教授筹办“东西文学关系研讨会”(ConferenceonOriental—WesternLiteraryRelations),要我代为邀请一位资深中国学者参加。我首先找夏志清教授;他有事不克分身,建议我另邀张爱玲。震于她的盛名,我颇怀疑张先生会答应,夏先生要我试试看。我与心目中的这位天才作家素昧平生;为了慎重其事,次年请福伦兹师出面亲邀;她居然接受了。暑假我从任教的坎萨斯(州立)大学返回印第安那,由恩师福尔斯特(NorbertFuerst)督导赶写关于《红楼梦》题材的博士论文。研讨会正在那时举行,我得以前往听讲。张爱玲谈的是中国电影。开会前她姗姗而至,差点迟到。胡耀恒兄其时在印大攻修戏剧博士学位。据他相告,那天他受福伦兹先生之托去学校附设的宾馆接引她前往会场,她很客气地邀他进房间谈了一会。会后经刘绍铭(即此信所说的Mr.Lau)倡议我们二人去宾馆求见张先生,谈了半小时多。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兴奋和庆幸的感觉,也记得她这里所说的“非常大的鼓励”其实给了我更大的鼓励。 她计划申请附属于哈佛大学的著名女校瑞德克里夫学院(RadcliffeCollege;她在信里拼成Racliffe)“独立研究奖助金”(FellowshipGrantforIndependentStudy),要我转托福伦兹教授为她写推荐信。她从印第安那回到住处(美国首府华盛顿)立即来信,说申请表上需要具体填写与推荐人相识多久,而她和福伦兹先生是初识,效果不会太大。(我已先向他转达她的嘱托,他慨然应允。) “陈先生”指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总校区中国文学教授陈世骧。那年春天我接受他的聘约于七月开始去该校中国研究中心(CenterforChineseStudies)继夏济安师之后担任陈先生主持的研究项目CurrentChineseLanguageProject的工作。在印大时我告诉她也可以找他写推荐信。一九六六年她向中国研究中心提出的履历表说一九六七年取得瑞德克里夫奖助金是为了把《海上花列传》译成英文;次年获准延长一次,至一九六九年六月。

媒体关注与评论

与张爱玲有着亦师亦友情谊的作者,将三十年来张写给他的信件内容公诸于世,并在每封信后面加上详尽的注释,解读信函背后的来龙去脉,读者得以一睹张隐居三十年岁月的吉光片羽。信件内容或长或短,或谈工作变迁及交办事项,或诉说阅读心得与生活近况,字里行间微妙地透露出作家的性格与喜好,为张爱玲研究提供珍贵史料。——97年4月好读推荐


编辑推荐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编辑推荐:张爱玲与庄信正三十年通信首次增订出版,了解张爱玲晚期创作及生活侧影的第一手资料。你是在我极少数信任的朋友的Pantheon里的,十年二十年都是一样,不过就是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谅解。——张爱玲致庄信正 一九七三年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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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


作为张爱玲脑残粉,这一本是必须看的!!!装帧很好,庄信正的注释非常好读~


是了解张爱玲晚期创作及生活侧影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喜欢张爱玲的人视为珍贵资料,不喜欢的人嗤之以鼻。对张的后半生研究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张爱玲的“有个人可以让你低到尘埃里”不知道说中了多少人的心底,所以,她的通信,有什么理由不鉴赏。


张爱玲的点点滴滴都是好的,都是毋庸置疑的。大爱张爱玲。


非常好的研究张爱玲的资料


张爱玲的另一笔宝贵的研究资料,准备潜心研究一下。


内容比张爱玲的私语录多,但是张爱玲私语录让我们看到了张爱玲温暖的一面。这本书是张爱玲真实生活中不一样的张爱玲,孤独、自尊,也很有人情味


真实生活中不一样的张爱玲,孤独、自尊,也很有人情味


有的人,你羡慕她,幻想成为她,但有的人,你崇拜她,却不愿成为她。我想张爱玲就属于后者。


从看的内容来说,对于了解张的晚年生活有好处。


爱玲总是隐在自己的空间里的,书信,让显露了爱玲的凡人一面。


耐读的好书,可以看到写信人的生活。


静静的看看张氏的生活一隅


等了好久终于出版了


幫主管買的﹐找了很多地方才買到


看过了之后再做评价


我对爱玲本身的兴趣与读她的小说一样浓厚,这本书真实、亲切,有味道!很好。


好东西,就是每次吐一点点


好书,书有点脏


最喜欢的一本,很赞。


张迷的福音,逐渐全了。纸张也很好!


装订和印刷还算可以,其实蛮可以做成精装本的,张迷们更喜欢精装本。


很喜欢,很不错哈


对张迷和研究者而言,难得。


好得不容置疑


虽然还未看。这本书可能繁体字更好,不过简体版本也挺清新,价格相对实惠


等了好久好久,这不是在玩儿饥饿营销吧!


我的订单还未到?己经半个月了? ?


很满意,非常好,


很好的一本书,凡是关于张爱玲的书我都要买一本,这本书让我从另一个侧面知道了张爱玲。天才总是要经历磨难!


幫主管買的﹐紙質還不錯吧﹗


张爱玲确实是坚强而倔强的,在孤独困顿中,活的自得其乐,对自已的生命负责,坚持走完了生命的旅程。她人也聪慧的,认识到自已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晚年而自我幽居,但对她信任的关爱着她的少数人却也含着温情,交付了足够的信任。每个人都有自认为最适合自已的生活方式,张爱玲也如此认为,世人看来,这么才高八斗的一传奇女子,最后却是无儿无女,生活物资极简单,死后几天才被人所知,真是无限悲惨,但她自已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张爱玲书信集首次出版


还没有翻阅,只是想更加全面的了解张爱玲。


张爱玲是一口古井。即使在去世多年后,还是有关于她的作品不断冒出来。偏偏,我几乎每一本都会买。这一本的印刷质量还不错。


通信的全集更多的侧面了解了作家的美国生涯。比如,陈世襄去世前已经通知张结束工作,而之前传记里总是写由于陈的骤然离世而使张失业。书信里是一个更“人化”的作家,卸下了神秘,更多了让人悲悯和感慨。


爱玲的这本通信集,读罢使人更加接近她、了解她。


书没什么可读的,主要研究的人用


不错的资料啊


喷全峰快递,连电话都没打给我,就敢写本人签收!不是同事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书已经到了。还有,书到我手上的时候包装都破了,有两本书的塑封也破了!


比我以前看的厚,内容也多了许多。


内容应该更严谨点


这本书不错,是新经典操作的,印装了不错,比台版的内容要多,幸亏没有买台版的


比去年的《私语录》更加琐碎零落。没多少文学价值。不过既然出了,作为张迷总是要买一本的……


七月份就预定了,现在还没发货,不知是何缘故。预订单书还这样,那以后谁还预定。


宋以朗先生从张爱玲的遗物里找出很多庄给张的去信,这次大陆简体版本把之前繁体版没有集结在《张爱玲来信笺注》的信都收入再加以注释了,更加全面还原庄张之间的通信往来,绝对是优秀的信件注本范例,特别是关于红学研究的部分,值得收!封面清新淡雅,颇有复古情怀。从研究和收藏角度来讲都是大爱!


张迷是一定会买的,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因为可以帮我们了解张爱玲,只此而已,若不是张迷就不必买了,若只是想了解张的文章,那就去买张爱玲全集吧。。


张迷很高兴从庄与张的来信中了解张到的新内容。庄先生一家人好人。张一惯非常体贴周到,不愿给人添麻烦。


看到这本书,只想说没有什么不好。信件都是原文保留,包括标点、错字、误用。每份信件后庄亦有至详的解述。庄的解述是对了解张自美国起生活的重要参考凭据。也与外界的公识所传略有出入。其中除了日常琐事之外,部分《红楼梦》的内容,足以令“红学”爱好者们的怦然心动。信件字里行间透露张的为人态度。颇有我辈参详学习之处。


比《私语录》更加琐碎杂芜。不过从中可以看到许多跟张爱玲有关联的人物的来龙去脉。比如林式同,唐文标等等……作为张迷,可能多少会有兴趣的。


书信最能了解真相


期盼她与夏志清、宋淇、苏友贞等等


  这本书原本是买错了,想买的是张爱玲和宋淇的书信集。但先看看这本,也倒是好。这本书里面的张爱玲,是她自食其力、专注工作的一面。看小说看不到这些,看她的杂文更是看不到。人都说张爱玲是孤傲的人。其实不对的,看看这些信,大致能多懂她几分。
  
  往来信函与其说是亦师亦友,我倒觉得是弟子侍尊长的感觉更多。庄对张爱玲虽然崇敬有加、关怀备至,却对张的理解就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总有一些不到位之处。他劝张爱玲续曹雪芹,真是算不上恰当之举。虽然张是十分天才,曹也是十分天才,但天才和天才之间确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这样的区别很难言传:红楼梦结局虽然想必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是其底色是暖色调的;而张爱玲的小说,结局看似平凡普通的多,多数没有红楼一梦这样大的起伏跌宕,却是寒在骨子里,冰冷异常。所以能续么?不能的。
  
  信函往来之间,时有提到红楼梦和张爱的小说。不知道为什么,看他们这样提及,反而倒更不愿意去再读这些了。人性复杂,彼此之间伤害折磨,难以直面。我还修炼不够,每当面对,心中难受不已,又有许多恐惧不堪承受,于是时有逃避。等以后到了可以的时候,再读吧。
  
  虽然说这个通信集偏于平淡,交心甚少。但爱玲的文笔活泼,其才思敏捷,礼节周全,依然字里行间显露得分明。作为张的粉丝,是觉得十分爱慕这样的人格和行事的。所以等读到庄信正提示这是最后一封时,依然不由得心里一怔,觉得颇为失落。好在全书并不以此结尾,还附了几篇书中有提到的他人文字。这样的结尾缓一点,纵然读到此处时寒夜孤灯,也有觉得好受许多。如果这是庄先生有意为之,体谅读者,也有能理解张爱玲与他多年的情谊了。


  (按:庄信正在本書中屢屢提及此文,說是版權問題未收錄。這裡就沾點互聯網的便宜,謄過來大家對照著看看吧。應該就是這篇。)
  
  
  
  〈桃花扇——重讀張愛玲〉
  
  1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這是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開宗明義的一句話。張的作品中經常有這種「美麗而蒼涼」的文字和情景出現,她還不到二十歲時就說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蚤子」(《張看天才夢》)這樣的人生觀。
  
  在她的二十多部長短篇小說裏,時時可以看出這種對人生的無可奈何的淒愴——《紅樓夢》式的淒愴。她像曹雪芹一樣懷著鐘鳴鼎食之家中落以後的子弟的身世之感,加以童年時家裏發生了種種難堪的變故,使這個天賦高、成熟早的女孩子年紀很輕就看穿了世界是「不可理喻的」(〈傾城之戀〉),而「人生……錯綜複雜、不講理」(〈金鎖記〉)。她創造的許多人物彷彿不由自主地跌進不講道理的世界人生的天羅地網中,逃不出去。佟振保這個「起而行的人」(英文所謂man of action)一度想把自己的「對」的世界粉碎,而終於打不破,離不開。他不理妻女,亂嫖娼妓,過了一陣荒唐日子。這天晚上回家,摔東西砸太,半夜醒了,
  
  ……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振保終於還是回到他的袖珍世界去做「絕對的主人」——無形中也就是絕對的奴才。在〈封鎖〉中,呂宗楨和吳翠遠乘電車時遇到封鎖,兩個平日拘拘謹謹的老實人竟大膽地談起心來,但宗楨回到家以後,把他在翠遠面前對妻子和工作所發的牢騷忘得一乾二淨,連她的面貌都已經有點模糊。晚飯後他在臥房裏開了電燈,
  
  一隻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牠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嗎?在思想著嗎?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他又開了燈,烏殼蟲不見了,爬回窩裏去了。
  
  宗禎和翠遠「做了一個不近情理的夢」以後又返回現實——像烏殼蟲一般爬回自己的窩裏去了。在這篇小說中,「思想是痛苦的」這個概念重複出現,在張的其他作品中也觸及過。潘汝良(〈年輕的時候〉)愛上俄國少女沁西亞.勞甫沙維支以後,悟出「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正如契訶夫〈套中人〉主人公那樣,「總想給自己包上一層外殼,給自己做一個所謂的套子……把他的思想也極力裝在套子裏。」(張在一篇散文中談過這位套中人,注意到他「什麼都有個套子」。見《流言.童言無忌》。)
  
  思想和自由不但是痛苦難當的,而且是徒勞無益的。從這點也就不難瞭解為什麼張愛玲認為「人生往往如此——不徹底」(〈沉香屑——第二爐香〉),她自承小說中除曹七巧(〈金鎖記〉)以外,「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流言.自己的文章》)。這些人物有一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傳奇.再版序言》1例如姜長白(〈金鎖記〉)和以他為模特兒重寫的姚玉熹(〈怨女〉)就都因為母親的箝制而從小不能獨立思考,玉熹的母親柴銀娣蓄意引他吸鴉片煙,上了癮,「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風箏的線抓在她手裏」。(第十三章)這令人想起毛姆〈風箏〉(The Kite)的男主人公。這人愛風箏成癖,不惜離棄妻子跟父母同住,無形中自己也變為母親牽掣下的一個風箏。(張愛玲喜歡毛姆,這同她喜歡張恨水一樣,可能是因為二人「不高不低」2雅俗共賞。〈浮花浪蕊〉十八頁中提到毛姆七、八次,彷彿有意向他「致敬」。)
  
  風箏總還給人一種飛翔的感覺,七巧在沒有自立門戶當家作主以前連這點自由都沒有。她勾引小叔子姜紀澤受拒後,睜著眼直勾勾朝前看著,耳朵上的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鮮艷而淒愴。聶傳慶(〈茉莉香片〉)的母親當年無法和心愛的人結婚,被家裏安排嫁給他父親聶介臣: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裏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了一隻鳥,打死牠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他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
  
  張愛玲已經被公認是中國近代最擅長運用意象的作家之一,「繡在屏風上的鳥」與「璃璃匣子裏蝴蝶的標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逼真地形容出一種「鮮艷而淒愴」的絕境。傳慶同玉熹和長白一樣,從來沒有過任何選擇的自由,他比他們更悲哀的是由於鄙視父親,連帶著對自己也看不起,「他有法子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的跟在身邊的」。這個患有嚴重性格分裂症的青年被他所厭棄的另一個自我緊緊纏住,死也要死在一起。
  
  風箏、蝴蝶標本、屏風上繡的鳥——這些不能自由翱翔或根本不能飛動的比喻都形象化地勾畫出「跑不了」這個題材。據張愛玲自己說,〈傾城之戀〉的故事取材於《詩經.柏舟》篇下面這個片段:
  
  ……亦有兄弟,不可以據……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見《張看.論寫作》)
  
  〈柏舟〉這首詩傳統上說法不一,有人說寫的是失意的君子,有人說是被遺棄的女子。張愛玲採取第二種說法。她特別喜歡「如匪澣衣」這個意象:「堆在盆邊的髒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略的吧?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詩中的女子也正是懷著這種「壅塞的憂傷」黯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奮飛」的命運。在張著中,男人多多少少會有點活動的餘地,女人則常常僅有容身之處而已。長白像玉熹一樣是母親手裏的風箏,他妹妹長安卻連風箏的有限的飛動能力都沒有。她在母親種種陰毒的安排下也被釘製成蝴蝶標本。丁阿小(〈桂花蒸 阿小悲秋〉)這樣給洋人或高等華人做女僕的人,「她們的男東家是風,到處亂跑,造成許多灰塵,女東家則是紅木上的雕花,專門收集灰塵……。」男人像風一樣刮來刮去,女人卻處處被動,完全不能自主。「收集灰塵」和「雜亂不潔」的「匪澣衣」(或讀「澣衣」——這個詞歷代學者在讀法和闡釋上也有歧異)是兩個很近似的意象。范柳原和白流蘇(〈傾城之戀〉)結婚以後「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可見也還是風,到處吹動;流蘇守在家裏,也就同紅木上的雕花相差無幾了,儘管她收集的是丈夫一人的灰塵。
  
  張著中許多女人就在這種屈服的情況下生活著;張甚至說「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傾城之戀〉)她們跑不了,也不想跑。像許太太(〈心經〉)、鄭夫人(〈花凋〉)和全少奶奶(《創世紀》)這些母親,習以為常地對丈夫屈從忍讓,在環境的籠罩下討生活。她們沒有進入中年以前的形象可以孟煙鸝(〈紅玫瑰與白玫瑰〉)和芝壽為代表;由於年紀輕,閱歷淺,對自己的處境多少還不服氣,所以煙鸝為了面子,或者向人抱怨丈夫,或者竟為丈夫辯護,芝壽也能意識到周圍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等到年月一久,經過種種折辱挫敗以後,她們就會像許太太等人一樣,對人生完全採取守勢了。
  
  張愛玲小說裏也有幾個帶野性的年輕女子,但是她們儘管放浪,在男性社會的壓迫和羈絆之下,至終卻往往不免俯首就範。剛強自負的許小寒(〈心經〉)滿懷信心地以為她同父親間不正常的關係會使他永遠離不開她,誰知她父親卻正為了這個原因而引誘她一個要好的同學迷戀上他,使她一敗塗地。「影沉沉的大眼睛裏躲著妖魔」的印度「公主」薩黑荑妮(〈傾城之戀〉)「架子搭得十足……在外面招搖」,一旦日本兵攻佔香港,養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飯都吃不飽,就出了乞討模樣,馴憨可憫了。華僑女郎王嬌蕊,(〈紅玫瑰與白玫瑰〉)大膽地背著丈夫與人偷情,她最初挑逗住在她家的佟振保說:「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嗎?」有一天中午他從辦公室回來,發現她正坐在他大衣旁邊,「讓衣服上的香煙味籠罩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看著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著了手,她拋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彷彿很滿意似的。」這個向來視異性為玩弄對象的少婦在這裏卻帶點自虐狂似地動了真感情,不顧一切要離婚改嫁振保,向他保證:「你放心,我會好好的。」可是振保事業心重,終於捨棄了她,另外娶妻成家。過了多年,二人在公共汽車上邂逅,這時嬌蕊已經離婚再嫁,儼然成了個相夫教子的中年家庭主婦。振保問她是不是愛她丈夫。
  
  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年輕的時候嬌蕊的「一技之長是玩弄男人」,現在卻悟出男人以外還有別的。嬌蕊最初很像毛姆筆下的人物,但是〈尼爾.麥克亞當〉(Neil MacAdam)中的俄國女子達麗亞.芒羅(也是有夫之婦)甘冒性命危險對所愛的英國青年窮追不捨,終於因此喪生,正合了張愛玲說的:「毛姆筆下異族通婚都是甘心觸犯禁條而沉淪,至少總有一方是狂戀」(〈浮花浪蕊〉);而自詡喜歡犯法的嬌蕊則沒有徹底「沉淪」,她最後就了範,出落成一個賢妻良母。
  
  如果不就範,怎麼樣呢?在張愛玲筆下,不就範是難有出路的;她不會像毛姆那樣簡單利落地以殉情收場。從五四時期開始,中國知識分子喜歡談論婦女解放,易卜生的《傀儡家庭》一時成為關於這個問題的經典作品。但是談來談去,除少數人——例如魯迅(〈娜拉走後怎樣?〉)——以外,觸及的不外是些枝節。張愛玲用小說家的眼光看出娜拉的出走是一個「瀟洒蒼涼的手勢」(《流言.走!走到樓上去!》)。她雖然沒有明說過,但想必會覺得小時候她母親的出走也同娜拉一樣是個「瀟灑蒼涼的手勢」吧。她自己後來從父親家裏逃出以後,也覺得「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我看蘇青〉)
  
  出走的行動畢竟還含有抗議的意味,張愛玲作品裏更多的人物連這點表示都做不出來。姜長安隨著堂兄弟姐妹進學堂唸書,七巧極不情願,又心痛學費,藉機會去學校無理取鬧,長安深知母親的心理,加上這番羞辱,無法再讀下去,決定退學,「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後來有人為她介紹了一個男友,雙方都很滿意,訂了婚。但七巧不會讓女兒有幸福的下場,她百般刁難破壞,長安情知婚姻沒有希望了:
  
  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媽不願意結這個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
  
  馮碧落在言子夜託人去她家求婚被拒以後鼓勇約他私會了一次,暗示叫他設法向她父母疏通;子夜怕再碰壁,不肯這樣做,倒勸她隨他一道出洋留學。碧落為了顧全自己的家聲和子夜的前途,沒有答應。在未完成的長篇《創世紀》中,家道中落而家教峻嚴的匡瀅珠新認識的男友的姘頭到她工作的地方去大鬧;她想同他絕交,卻下不了決心,經他一番花言巧語,繼續來往,有一天他突然拿出粗野輕薄的態度向她求愛,被她打了耳光。她逃走時慌亂中把雨衣忘在他住處,便叫妹妹陪她去取,藉此表示決絕:「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後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對碧落、瀅珠和長安而言,出走是不可能的事。長安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上面去,退讓(退學,退婚)是她在母親治下習慣成自然的待人處事態度;碧落的家世和教養不允許她同子夜遠走高飛;瀅珠也不能貿貿然去委身於一個不正當的男子。這三個不能奮飛的少女結果就只能做做「久後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的「美麗(或瀟灑)而蒼涼的手勢」了。
  
  但是如果我們說張愛玲是一個悲觀的作家,就難免會顯得把她的作品看得過於簡單。我們只能說她徹底看穿了人生,然後轉而懷著極大的同情觀察人生,刻劃人生。她說:「人生恐怕就是這樣的罷?生命即是麻煩,怕麻煩,不如死了好,麻煩剛剛完了,人也完了」。(《張看.論寫作》)這大概也就是為什麼在她創造的所有人物中,只有姜長白的妾娟姑娘(後來扶正;小說中只提到她兩三次,沒有正式出過場)和〈沉香屑——第二爐香〉男主人公羅傑.安白登是自殺,其他人物,連長白的妻子芝壽、玉熹少奶奶和《半生緣》女主人公顧曼楨陷入那樣無望的絕境都還沒有尋死。鄭川嫦病入膏肓,企圖自殺,但是出去買安眠藥時帶的錢不夠,而且沒有醫生證明,無法買到。她一轉念,反而決定「要重新看看上海」,放棄自殺的念頭了。自殺是高潮性的激烈行為,張卻「喜歡反高潮」(《流言.談跳舞》),「不喜歡壯烈」(《流言.自己的文章》)。《紅樓夢》裏的女子絕望的時候往往自裁,但是王熙鳳要置尤二姐於死地,曹七巧要置芝壽於死地,而二姐吞金而亡,芝壽卻慢慢挨著病死。張對人物的這種比較接近《金瓶梅》的處理方式當然反映出她對人性的一種看法。「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我看蘇青〉)面對殘酷的生命,張的人物除曹七巧以外,大都逆來順受,隨遇而安。比起耶洗別、麥克白斯夫人、潘金蓮和王熙鳳這些「轟轟烈烈」的人物來,張筆下的女人予人最鮮明的印象是她們的不徹底性。她們雖然不一定都像張所說的蹦蹦戲花旦那樣「能夠怡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裏,到處是她的家。」(《傳奇.再版的話》)但是她們最低限度也盡可能地敷衍著活下去。人生是不徹底的,對她們而言,生存下去就好。從這點出發,張愛玲同張恨水一樣,塑造了許多做人不徹底但正因為這樣而徹底感人的男女(主要是女子)。我們看這些人物的美麗而蒼涼的故事的時候,反而對人生——像「桃花扇」似的「不徹底」的人生——生出一種神機蕭然、顧而樂之的美感,反而體驗到它的一種真實深沉的意義。這是張愛玲對中國小說的一個非常重大的貢獻。
  
  2
  
  張愛玲小時候讀過一些西洋童話故事,她八歲那年母親返國,和她父親和好,家「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裏,有狗,有花,有童話書」(《流言.私語》)。她在著作中提到過《白雪公主》、《玻璃鞋》、《木偶奇遇記》、《小雨點的故事》和《天方夜譚》等。張創造的人物中有幾個少女頗令人想起《玻璃鞋》中的灰姑娘(Cinderella,據說這故事源出於第九世紀的中國,後來傳到西方)。她們在家裏受到自己親人——包括父母兄姐——的歧視虐待,過著灰姑娘那樣不愉快的生活。童年的張愛玲有很長的時間母親遠適異國,她在父親的姘婦或續絃手下過日子,離開父親家以後又嘗過不少作窮親戚和窮學生的辛酸,情景同灰姑娘頗有些相像的地方,所以創造出來的這些女孩子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是她自己的寫照。她無法忘記逃出父親家不久,有一次她舅母說等翻箱子的時候要把她表姐們的舊衣服找出點來給她穿。她做過一個夢,夢見她去香港上貴族教會學校時所受的冷遇,
  
  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裏過夜。……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裏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裏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稱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看蘇青〉)
  
  這兩次都是使張屈辱不堪,悲極而慟的經驗,對她的作品不可能沒有影響。當然,張絕對不會去重寫《玻璃鞋》,她的人物處境同灰姑娘相同,而下場卻迥異其趣。在童話中有仙姑,有王子;在張著中卻沒有奇蹟,沒有幸遇,相反地倒是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往往與她們為難。虞家茵(〈多少恨〉)的父親和姜長安的母親就不但沒有灰姑娘的神仙教母(fairy godmother)那樣慈愛,而且不折不扣地像壞巫婆(bad witch),終於斷送了她們的愛情和幸福。七巧最後「似睡非睡橫在煙舖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自己的兒女就只剩下半條命,成了聶傳慶那樣的「精神上的殘廢」。七巧的陰險狠毒使人想起契訶夫〈在深谷中〉的阿克茜妮亞.濟布金,二人都嫁了身體不健全的丈夫,自己的心理也漸漸失常,進而發展出壞巫婆那樣的虐待狂,對稚幼的親人都要趕盡殺絕了。(阿克茜妮亞把一桶滾水倒在剛出生不久的侄兒身上,燙死了他。)匡瀅珠初生時因為是父母的頭胎孩子,很受看重,接下去是幾個妹妹,不能跟她爭寵,「等到有了弟弟,家裏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有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她的戀愛還不如長安;世舫固然不像童話中的王子那樣能把落難的少女救出牢籠,至少總是個可靠的正派人;瀅珠進了社會,卻碰上毛耀球這樣心懷不軌的男子,差點成了他玩弄的對象——故事說他「使人想起童話裏的大獸」。她的家世和教養與吳翠遠很接近,二人在家裏都是「受氣」的「好女兒」,遇到的男人也都不真心同她們來往。
  
  境遇更像灰姑娘的是〈花凋〉中的鄭川嫦。小說開頭時說她死後的碑文中寫著「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接著作者立刻點出:「全然不是這回事」,彷彿在告訴讀者,行述裏不過是童話式的美化和渲染。事實是溫馴的川嫦上有三個絕色的姐姐,下有備受寵愛的弟弟,她夾在當中,處於最不被看重的地位,總要讓人欺負。這樣熬到跋扈的姐姐們都出嫁了,她經介紹認識了章雲藩。最初她嫌他長得不帥,人也不爽利,但來往幾次,卻互相愛上,她父母與長安和瀅珠家不同,沒有反對;看來該是很理想的一對。誰知在這時候川嫦生了肺病,轉成不可救藥的骨癆,雲藩(是個醫生)一面盡人事為她診治,一面另外交上別的女友;川嫦除了等死,沒有任何生存的意義了。在歐.亨利的〈最後一片葉子〉(The Last Leaf)中,瓊西得了肺炎,相信自己沒有生望。她看著窗外的長春藤葉子漸漸枯落,認定葉子落完,她就死了。這時住在她樓下的一個潦倒一生的老畫家卻挺身而出,扮演了童話中仙姑的角色,在最後一片葉子落掉以後冒著酷寒連夜爬上牆去照樣畫了一片。一夜暴風雨過後,瓊西意外地發現最後那片棄子居然還在那裏。她意識到發生了奇蹟,對同住的蘇娣說:「有一種什麼力量使那片葉子留在那裏,這是要證明我有多麼壞,願意死是罪過的事啊。」她的病自此轉危為安,這篇小說如果要張愛玲來寫,必然會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她說過不喜歡歐.亨利的作品。)瓊西四周的人——蘇娣,醫生,老畫家——都同她或者才認識半年,或者素昧平生,但是都對她愛護備至,全心全意地要她活下去;而川嫦連親生父母都抱著讓她自生自滅的態度。她父親為了怕傳染,從來不進她的房間,去一次也是「濃濃噴著雪茄煙,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他抱怨她每天要吃兩個蘋果,他卻因為養活不起而不得不把姨太太遣走。她父母不情願為她花錢買藥,爭吵起來。這個「從小不為家裏喜愛的孩子向來有一種渺小的感覺」,這時更發現「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她跑出去買安眠藥自殺,但未買到,在街上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彷彿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裏沒有悲憫。……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弔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川嫦的母親自傷身世,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祇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這段話寫出了張愛玲小說中有代表性的一面,寫出了一個由童話跌入現實以後的淒涼的隔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人同情灰姑娘,沒有仙姑搭救,沒有王子垂愛,川嫦沒有變得公主一般的艷麗,她在人們眼裏倒彷彿成了童話書裏那樣的可怕的「怪物」。她回家對鏡看了自己,對她母親痛哭說:「娘!娘,我怎麼變得這麼難看?」過了三星期她死了。她像花一樣凋謝了,沒有人在最後一片葉子落後替她畫出一片。
  
  〈年輕的時候〉同樣像一篇故意寫走了板的童話故事。潘汝良喜歡在教科書上畫他心目中的美女。有一天在學校休息室正畫著,忽然發現對面坐的俄國少女長相同他畫的一模一樣。二人自此認識,互相交換教中文和德文。汝良愛上了她,慢慢也了解她家境拮據,心情抑鬱。(她母親是寡婦再醮,她還有個妹妹,繼父的薪水不夠養家。)「汝良現在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他決定不立即向她求婚,不久沁西亞嫁了一個俄國下級巡官。汝良知道她如果有好的可以挑選,是不會找這種對象的。他去參加婚禮時看到全場
  
  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彷彿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製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自己為自己製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前無精打彩,雖然香伙出奇地骯髒,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麼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這裏沁西亞像前面討論過的幾個少女一樣,也是在做一種「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為自己「製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婚後沒有多久,沁西亞托汝良找事貼補家用,又過了一陣,她患上傷寒症,在他探病後接著就死了。「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乾淨。」在汝良面前排演的沁西亞生平,不啻是《玻璃鞋》的情節走火入魔,美夢成魘。圖畫中的沁西亞和行述中的鄭川嫦都是假的,美化了的;她們沒有變成公主或王妃,她們一生—短促的一生—都是灰姑 娘。
  
  張愛玲筆下處境近似灰姑娘的女子並非全是消極被動,除做做「手勢」之外一切聽天由命。葛薇龍(〈沉香屑——第一爐香〉)和白流蘇(〈傾城之戀〉)就都比川嫦和沁西亞等人堅強積極。但是薇龍投靠做交際花的姑母以後,淪為她手下的一株搖錢樹,嫁的也是靠女人吃飯的喬琪喬,結局還是淒涼的。她自認與妓女沒有分別,除了「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她是自投羅網的鳥,不能也不想奮飛了。流蘇離婚回到娘家,接著丈夫死了,棄婦和寡婦的雙重身份,使兄嫂視她如眼中釘,對她百般排擠。這天她正跪在母親床前申訴,聽到四嫂對她冷嘲熱諷,便說:「這屋子可住不得了!」她求母親援助,但母親不應,由她哭喊。恍惚中她憶起十來歲時在電影院門口同家人擠散的孤苦無告的往事。
  
  ……她似乎是魘住了。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流蘇……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獃不下去  了。……」
  
  徐太太為她物色了一個對象,是海關職員,太太不久前死去,撇下五個孩子。誰知給她妹妹介紹的男子范柳原在相親時竟表示看中了流蘇。但是這人「把女人看成腳下的泥」,流蘇對他絕不信任,步步為營。「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這兩個心機很深的男女,一上來勾心鬥角,精打細算,最後卻弄假成真,生了愛情,結為夫婦。〈傾城之戀〉是張愛玲作品中唯一以有情人終成眷屬收場的一篇。但是流蘇不像灰姑娘那麼天真純樸,她善於自衛,也勇於攻戰;徐太太不像仙姑教母那麼體貼周到,她的用心流蘇是頗為懷疑的。柳原也只能說是漫畫化的王子形象(流蘇十分了解「他這人多麼惡毒」)。關於二人的結合,作者提出下面的評論: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這樣,兩個自私的男女在「不是羅曼蒂克的」情況下結為一對平凡的夫妻。故事結尾說: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在這段令人覺得餘音繞樑的鏗鏘的文字中,我們看得出流蘇與柳原的大團圓結局並不是童話裏所謂的and they lived happily ever after,流蘇這個「傳奇裏的傾城傾國的人」——童話中純潔少女的反面——儘管有了「圓滿的收場」,卻仍然在排演著「蒼涼的故事」。
  
  張愛玲曾說她的作品中沒有一個主角是「完人」:
  
  只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只怕她有三分討人厭。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叱道「回到童話裏!」在《白雪公主》與《玻璃鞋》裏,她有她的地盤。(《流言.到底是上海人》)
  
  張這裏說的女孩子指言丹朱(〈茉莉香片〉),她自忖作品中這個唯一合乎理想的女孩子應該回到童話裏去,扮演灰姑娘或白雪公主的角色。這也等於說她創造的其他女孩子——至少上面提到過的幾個——都是從童話裏走了出來,進入沒有仙姑王子、奇遇鴻運的現實世界。張愛玲曾引用過契訶夫〈掛在頸上的安娜〉中幾段話,讚為形容跳舞最好的文字(見《流言.談跳舞》)。契訶夫這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幼年喪母,父親酗酒,由她照顧兩個弟弟,為了家計,十八歲時嫁給一個五十二歲的公務員,但丈夫待她非常嚴苛,使她無法藉此改善自己和父弟的處境。後來在一次舞會上,她的艷麗震驚四座,一舉成名,自此結交權貴,丈夫轉而對她敬畏奉承,並靠她得了勛章。這時她已棄父弟如敝屣,在路上碰到時視若無睹了。這位本來頗像灰姑娘的女郎搖身一變;成了灰姑娘的後母一般的人物。根據張愛玲自己的回憶,「雖然從小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小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為它們所束縛」(〈天才夢〉)。她的中學國文老師曾勸她寫童話,她的答覆是不想寫(汪宏聲,〈記張愛玲〉)。事實上,張後來寫的是「反童話」,我們不妨說她把童話故事加以扭曲,寫成了極富獨創性的「傳奇」——「成人傳奇」。(張並不親近小孩,她「對於小孩……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流言.造人》。)
  
  3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紅樓夢》第二回)。張愛玲著作中的男女也常常令人覺得有這種差別。男子(除非女性氣很重的,如聶傳慶、潘汝良,甚至羅傑、安白登)顯得粗俗、自私、冷酷;而女人則比較溫柔、慷慨、熱誠。因此,張著與《紅樓夢》一樣,往往是女方容易動真感情。(張的戀愛故事著重描寫女子,男方處於陪襯地位,可能只有〈紅玫瑰與白玫瑰〉和〈沉香屑——第二爐香〉是例外。)這裏可以〈色,戒〉為例。女學生王佳芝由她所屬的地下愛國組織設下美人局刺殺一個好色的漢奸官僚易某。他們安排好由她帶他去買鑽戒時對他發動伏擊。在珠寶店裏選好鑽戒,二人等著看店主清帳: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抬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趐,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單據遞給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聲說。
  
  他逃走後立刻通知憲警宣布封鎖,除了主持刺殺行動的重慶特務脫逃以外,她和在店外埋伏的同伙都被抓到,當天就槍決了。那漢奸死裏逃生,想到她因救他而在他手裏送了命,「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他覺得「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照說佳芝是不大可能愛上這個大她二三十歲的矮小漢奸的,從上面引的幾段文字也看不出他真正的愛她;他不像是個能真正愛女人的男子,佳芝眼中看到的那種「溫柔憐惜的神氣」只怕也是她一時的幻覺,事後他不是還以「無毒不丈夫」竊竊自喜嗎?但是佳芝心理不正常,她做特工犧牲了童貞,同夥的同學對這一點的態度又很不好,給她很大的刺激。而且「權勢是一種春藥」,終於使她愛上了易先生這樣一個對象。〈色,戒〉使人想起張愛玲說過她的作品「主題欠分明」(《流言.自己的文章》)。這篇小說可以做為實例來說明她自述的文學觀:
  
  ……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裏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戰爭與革命,由於事件本身的性質,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爭是被驅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流言.自己的文章》)
  
  戰爭和革命都是勉為其難的事,需要施展才智,鼓起勇氣才能做到,因此屬於特殊情況;而「食色性也」,戀愛是最正常的本能活動,人在這種時候最容易顯出本色。在王佳芝覺得易某愛她而叫他快逃的一剎那間,她脫除了愛國、責任、同志等裝飾配備,赤裸裸無牽掛地返回「素樸」的,「放恣」的境界。至少在這個意義上,〈色,戒〉是張愛玲小說中最「現代」的一篇,簡直有存在主義的色彩。
  
  在《流言》中有一篇散文〈愛〉,總共只有三百來字,不妨全抄在下面: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成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這篇短文顯示出張愛玲對愛情的一種態度。她既然要通過愛情來寫象人生,而「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留情〉),愛情自然也不可能幸福美滿。前面說過,張著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絕無僅有,連白流蘇同范柳原的結合也並不真正是圓滿的收場。許小寒(〈心經〉)甚至說「有了愛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一方面圓滿的愛情不可能有,有也是痛苦的,一方面不圓滿的愛情倒可能因為殘缺而令人生出美感。〈愛〉雖只淡淡幾筆,其中故事有典折,人物有發展,足可稱為一篇小說的骨架。所寫的情景在張的小說中也出現過。例如曹七巧嫁到姜家,有一次哥嫂去看她,被她奚落,他們走後,她突然陷入回憶,想起未嫁前和肉舖的夥計朝祿調情嬉謔的事。那時候好幾個小夥子都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然而她當然沒有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人,這些往事徒然成了她老年時美麗而蒼涼的回憶。契訶夫一篇也叫〈愛〉的小說中有類似的情節。主人公阿里奧金回憶他大學畢業後幫他父親經營農場時,有許多年和一位有夫之婦心照不宣地相互傾慕著,終於她精神崩潰,需要就醫,丈夫也調升別處工作。到了最後道別的當兒,這對情人才彼此表露愛意。其時阿里奧金感到:
  
  心痛如焚,恍然悟到使我們不能相愛的那些事物都是多麼無聊,多麼哄人。這時我才知道,人在戀愛的時候,對愛情的所有判斷都應該撇開幸福與悲苦、道德與罪惡的一切公認含義,從更高尚更重要的境界出發,否則根本就不應該作任何判斷。
  
  這段話很可以為前面所引張愛玲關於創作和愛情的文字做補充說明。
  
  張愛玲筆下的愛情的另外一面可以從米堯晶(〈留情〉)、佟振保、范柳原和喬琪喬等男子的立場來探討。這是「沒有羅曼斯,只有羅曼斯的規矩」(《流言.談跳舞》)的一面;男女之間——或者母寧說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情僅僅是一些虛文,一些講究,一些規矩。米堯晶留學時同一個女同學結了婚,很不美滿,就娶了寡婦淳于敦鳳做姨太太,「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裏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婚後他不能不去看髮妻,敷衍一下,敦鳳為此很不痛快。這天二人去看她舅母,中間米先生去探大太太的病,敦鳳就向舅母發牢騷:「我是,全為了生活……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小說結尾說:「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佟振保從初戀、嫖妓、通姦到結婚都是成竹在胸,按部就班地進行,在他同紅玫瑰和白玫瑰前後兩次戀愛中,熱情的總是女方,冷靜的總是他。後來為了母親而答應娶親,他母親托人為他介紹,看到孟煙鸝,他就向自己說:「就是她罷」。而煙鸝婚後之所以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葛薇能最初以為可以同喬琪喬真心相愛,漸漸發覺他同他姑母梁太太和婢女睨兒這種半上流社會的女人一樣,是不懂得愛情的,她沒有法子,終於也接受他們的「規矩」,加入他們的羅曼斯遊戲了。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戀愛更接近「循規蹈矩的拉長了的進攻迴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鋸戰。」(〈談跳舞〉)〈鴻鸞禧〉寫一對新派男女婚禮前後的經過,但著意敘述的是有關結婚的種種繁文縟節。小說的題目不過是反話,通篇沒有寫羅曼斯,只寫了羅曼斯的規矩。
  
  4
  
  張愛玲通過戀愛刻劃人性,她對戀愛持著這樣透徹的悲觀(姑且用這兩個字)態度,就難免推廣引伸,進而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不樂觀了。婆媳、妯娌、兄弟姐妹之間不必說了,連傳統上視為神聖的父母與子女的親情也靠不住。張愛玲中學畢業後,有一次她後母打了她反而誣說她打她:
  
  我父親趿著鞋,拍達拍達衡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
  
  她父親聲言要用手鎗打死她。她害了嚴重的痢疾,病了半年,差一點死了,父親卻不給她請醫生;這自然會成為難以忘記的創痛。她的小說中不止一次出現過父母傷害兒女的情節。虞家茵的父親是她婚姻和事業的最大破壞者,聶介臣把兒子打成半聾,曹七巧在精神上扼殺了兒女。兒女生病而父母不盡力設法治療的事也有。姜長安患了痢疾,七巧不替她求醫,倒勸她抽鴉片煙減少痛苦,等病好了卻上了癮。鄭川嫦病入膏肓以後,父母就都不願意出錢為她買藥。她父親說:「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
  
  張著中一家人彼此的關係在很大程度上屬於《金瓶梅》和《紅樓夢》的傳統。她自己承認「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紅樓夢》」(《紅樓夢魘.自序》)。(她受這兩部小說的影響既大且深。曹七巧儼然是一個二十世紀的潘金蓮。)一九四四年她在一篇文章中談到自己從童年到長大看《紅樓夢》的感受,「現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的煩惱」(《張看.論寫作》)。她可能除了親身的感受以外,也由賈府(和西門慶家)中各成員之間的關係進而看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出「『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流言.燼餘錄》)。最可怕的莫過於一個弱者的無告的處境。在前面引過的關於鄭川嫦企圖買藥自殺的文字裏,張指出人們可以接受「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但是路人對於重病的川嫦卻只懷著厭惡和恐懼,沒有任何同情心。那段文章所描寫的路人會使讀者聯想到魯迅經常提到的愛看別人遭到厄運(包括被殺)的路人。魯迅認為「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而已集.小雜感》,張愛玲也不止一次形象化地寫到這一點。白流蘇離婚後在娘家走投無路,恍惚中記起十來歲時看完戲在大雨中同家人擠散的事:「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封鎖〉開頭有相當近似的描寫。宜佈封鎖以後,人們亂跑著找掩蔽:
  
  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門。女太太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我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裏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著看,互相懼怕著。
  
  作為小說家的張愛玲對自己筆下的這些人物和情景,除了極感興趣以外,不作任何價值判斷。魯迅通常不免要對他們的麻木、愚蠢和殘忍表示痛心疾首(在小說和散文中比較含蓄),張則認為「幸災樂禍的路邊的人——可憐,也可愛。」(《流言.道路以目》)中國近代不乏憂國憂民的作家,但像張這樣潛心地以藝術家的「冷眼」觀察社會人生的卻實在少見。她曾在一篇散文談到二次大戰期間日本攻佔香港前後她的經驗和感受: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而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看見青天上的飛機,知道我們儘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於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燼餘錄〉)
  
  她去大學臨時醫院當看護。「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她對一個尻骨患腐爛症的人感到厭恨,對他痛極時的呼喊充耳不聞,直到所有病人被吵醒後都幫著叫她,她才勉強去應付了一下。那人在拂曉時死了,她們當助理看護的「都歡欣鼓舞」,到廚房裏,「用椰子油烘一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的酒釀餅。雞又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流言》中有幾篇自傳性的散文(如〈童言無忌〉、〈燼餘錄〉、〈私語〉)可以當做寫實小說來讀,但是上面這樣毫不掩飾的峻冷的自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除魯迅以外沒有人做到過。張不是「載道」一派的作家,她對人性中的善惡都抱著熱切的興趣觀察欣賞,然後以冷靜的筆法如實描繪。如其說她對自己創造的人物的善的光明的一面感到欣慰,倒不如說她對他(她)們的「自私」,他(她)們「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懷著更大的同情。她說「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麼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我看蘇青〉)王佳芝在刻不容緩的緊急關頭為了愛而背叛了自己的使命,她的創造者在香港之戰結束後,因為侵略者的飛機不會再轟炸而「覺得它很可愛」,這就是張愛玲筆下比較赤裸比較全面的人性。她對她的所有人物都能移情同感,而且一視同仁,不用好壞善惡的標準來褒貶他們3。她「不喜歡採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流言.自己的文章》)這就是張愛玲的小說家胸懷,這種胸懷在中國小說史上是不可多見的,因此也是值得珍視的。
  
  ——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
  
  1皇冠出版社版《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中這篇序言最後有近兩段文字沒有刊載,包括這句話。
  
  2林以亮,〈張愛玲語錄〉.《明報月刊》,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3夏志清說:「張愛玲的同情心是無所不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第十五章。)


  张爱玲与友人的通信结集出版的有三种,分别是庄信正的和宋淇及宋邝文美的,最新一种夏志清台湾刚出没多久,听说很快已二印了,内地的出版社如果引进,销路想必问题不大,但会不会是节本不太好说,因为这个夏志清一向有点那个啥。前两种内地已经跟在台湾后头出了,我都买了而且都读了,尤其是庄信正的台湾内地买了两版,内地版因为收的资料更丰所以读的也是这版,这本里头臧否了好些大牛,像潘重规冯其庸陈世骧什么的,读来让人口舌生津大快朵颐。因此,夏的我也不会非等着便宜的大陆版,不定什么时候就买了。
  
  其实我看谁都是眯缝着眼看不清门道,张爱玲也概莫能外,不过我对人的兴趣比作品还要大,所以尽管我看她的小说和散文都不算多,而且也都当故事当消遣看过就过,但并不妨碍我对她这个人特别有兴趣。她的小说的好处都已经被人说尽了,但对她这个人世人是众说纷纭的,大多数人对她是隔岸观火的不了解,给她的评价各种标签化脸谱化,其中最刺眼的恐怕是“汉奸”——当然不必理。我对她的了解虽然也只是自认为是的,但是掺入了一些同情的了解,总归会有点不一样。换句话说,我喜欢她,她的个性是我喜欢的,她的人生的每一阶段都是我喜欢的。我能感受她的才气逼人,庆幸她的去国远游,认同她的离群索居,还要羡慕她最后的孤独离世。可以说,她的好处,就在于对人生的主动选择。
  
  她从小羞涩腼腆,近乎孤僻,十九岁时写的《天才梦》就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奠定基调,她强调自己“怕见客,……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不知道有没有心理暗示的关系,相比较她对自己的认定,她这一生也没有几个朋友,早期我能想到炎樱和苏青,之前说到通信的这几位,几乎是她后半生社交的全部,信里头的内容,有不少都折射出她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怪”。
  
  在美国期间,她通过庄信正的介绍找到了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的工作,但她不太愿意和人交际,总是闷头搞她自己的一块,因此两年的聘期一满,主事的陈世骧便一纸公文把她解聘了。据庄自称的“后见之明”,之所以“不欢而散”,原因在于“二人间性格上的根本差异”。庄的分析是:“陈先生一生爱交朋友,晚年更是越来越怕独处。张爱玲同他之间似乎起初便尽可能避免来往,给他的信托我转交。陈先生和夫人梁美真膝下无子而都好客,家里聚会很多,在张之前济安师和我都曾经是座上常客。然而从小就怕应酬的张爱玲当然视为畏途。有一次见面时告诉我不久前去陈府,陈先生指着在座的几个客人说大家就像个大家庭,她回说她最怕大家庭。……陈先生对她的性格并不熟悉,导致误会几乎是难免的。”
  
  人多的场合不爱去,在工作的场所她也尽量避免与人交接,有幸与她一起工作过的人说:“平日難得有機會與同事見到面,也沒有人去注意她的來去,大家祇是偶然在幽暗的走廊一角驚鴻地瞥見她一閃而過的身影。她經常目不斜視,有時面朝著牆壁,有時朝地板。只聞窸窸窣窣、跌跌沖沖一陣腳步聲,廊裡留下似有似無的淡淡粉香。”这应该算是倾慕者过于文学化的描写,尽量让自己隐形化恐怕是对她心理状态更实在的描述。在庄信正对往来信件的注解中,我注意到他多次用到“居然”和“竟”:
  
  69年3月底庄去波士顿参加亚洲学会年会,那时正是陈世骧要延聘张爱玲之时,聘请信由庄带去面交,“到达以后我遵她上信之嘱打电话给她。开会期间轮到我们小组讨论时她居然到场听讲,会后并与夏先生、於梨华和我同吃中饭。”
  
  有一次庄招待一位远道而来朋友的朋友到加大看演出,“鼓起勇气也请了张先生,她居然答应了。后来才知道真是难得的殊荣。”
  
  日后成为庄信正的妻子,其实还是在校学生的杨荣华曾经收到过张的两次短简,其一是收到庄替她索赠的张的书后写信道谢时“顺便问张先生对新诗的看法(因为她有几个同学在写诗),她竟回了信,说自己仍然比较喜欢旧诗。”
  
  屡屡的“居然”和“竟”活化出一个难得近一次人情的张爱玲,可惜基本都在她有一份工作,不可避免要与人接触交往的时期,越往后瞧,她也就藏得越深,也越来越淡出人们的视野了。她通常也不接电话,因此信中的不少地方都写到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除非有事提前说好,她才会接。她后来的生活习惯是昼伏夜出——这样就更像一个隐形人了——曾经因半夜电视看到太晚引起邻居的不满。
  
  她后来死得很是孤独,死前既无有征兆,死后过了些时日才被发现,求仁得仁,让人嫉妒。她一直居住在比较闹市的地方,年轻时她说“我喜欢听市声,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到老来她说她“不喜欢小城”,最喜欢大都汇如上海和纽约,以至于在美国有许多年始终期望能在该市定居,即使万年日益离群索居也坚持要“隐于市”,搬来搬去都是热闹的市镇。许多人说她迹近冷漠麻木,我觉得并不,她的感想感受都在心里,一部分就外化在信里。好在她的朋友都理解她,承受她所施与的一切。她的歉疚也都在信里:“我实在心里过不去,永远无法表达……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谅解。”


  书很重要,该收。
  如此重要的作家,能够留下如此多的书信,印证如此长久的空窗期实属不易。作者以强烈的自制力进行着追忆,进行了详尽的注释,还是不能掩盖识此一人今生足矣的事后感慨——尽管那些书信中并非全是情谊,有些也许只是她与一个尘世联络员的客套话吧。
  尽管作者对周汝昌及其著作中不敬偶像的言论颇为不屑,但他与张爱玲的相识包括此后如此多年的书信来往及至后来他的张爱玲研究,都与周当年向胡适借甲戌本的一段缘份如此相似,这点很是有趣。
  看着晚年忙于灭虫的张爱玲说:“每次快消灭了就缩小一次,终于小得几乎看不见,接近细菌。”心头一阵悲苦,这该不是种妙喻,也几乎不可能是写实,糟糕的大概是她的身体与精神,正如注解中说的:“疑心生暗虫”。
  即使她这袭旗袍真的爬满蚤子,也无人敢忘却她曾经的华美吧。作者和所有读者都清楚这点。


  在我印象中,张爱玲似乎从来都是一副倨傲的姿态——她才情绝高、学养宏富,她冷眼察世、文辞诛心,她深居寡言、神秘莫测。尽管她写故事用的都是世情之边边角角,却总能从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中拨拣出一块块原石——那是启动生活的源头,但你别想让张爱玲再为你琢磨成玉,她不屑这样费事,且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了。
  如果她不是女神,谁还配得上这个称谓呢?
  女神怎么生活?
  一册书信集,给了我遥想的资源。
  那已经是胡兰成之后,甚至也是赖雅身后的年月了。
  异乡。她一个人过。
  与她通信的人说她高而且瘦,“很注重仪表,头发梳得丝毫不乱”,“走起路来予人‘飘飘欲仙’的感觉”。很像我想象的样子。
  一封一封往还书信,呈现的是岁月的剖面。读来让人心里沉重。她移居美国。她到大学做研究,也安顿生活。她阅读杂志小说。她查考文识源流。她做剪报做札记。她写出作品,又操劳编辑出版诸多杂事。她寄赠书籍,译《海上花》,详红楼梦。她工作上与主事者龃龉,默承委屈。搬家,受伤,被窥,受惊,受虫患烦扰……
  忙忙叨叨中,也真是有些凄凉。八十四封信,一一读来并不顺畅。她落字俭省简快,两三句讲全一项事;而言语又甚为客气,不论托人帮忙还是赠人书刊,总是斯文有礼。只是那一桩桩杂碎纷乱的琐事,让人觉得生活待她不厚,看着总是心疼。
  我不是她的研究者,我只是个爱读她故事的人。我是读着她笔下那些风华婉转、冷僻孤傲的文字长大的,它们一定程度地渗入了我的脾性。
  看着腰封上摘录的,她对本书的编著者说:“你是在我极少数信任的朋友的pantheon里的,十年二十年都是一样,不过就是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谅解。”我几乎是读着就酸了眼睛。无声非无情,千言在肺腑。
  但愿她已然喜乐,不再坎坷。


  原世定是那痴情的种为情活为情死被情困那世定是被那多情的女子迷了心痴心痴情一世。前世定是那多情的蝶,采尽百花不知了味品尽百情不知了情。今世并是结了前世的果断味绝情。回梦五百年方能看到你一眼回梦千年方能与你相遇,遇到你并是喝了痴情的毒药怎让此一了白了,今世定要做上千年梦痴心痴


    周作人曾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对知堂此言深有同感。很多书信本身就是极富文学趣味的好文章,如果说做给第三个人看的诗文小说戏曲是美人盛装,动人处在优雅精致,那么日记与书信则更近素面出浴,别具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何况,其还有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现代作家学人的日记、书信拉拉杂杂读过一些,积累越多,越觉其中别有天地。周氏兄弟、二萧、沈从文、郁达夫、叶圣陶、吴宓……一一翻阅下来,不仅作者情性灿然可见,时代风貌亦仿佛余温可感,把其中提到的人物拉个谱系,竟是大半个现代文坛。
    在现当代作家里,张爱玲算是写信不多的。晚年定居美国,离群索居,更是如此。只与寥寥几个朋友联系,不仅电话不随便接,纸上也惜字如金。她说,“我写信奇慢,一封信要写好几天”。谨慎可见一斑。如此,留下来的尤显珍贵。
    最先看到的张爱玲书信是《私语录》里的选录。“那次Stephen病后来信说我差点见不到他了,我习惯地故作轻松,说我对生死看得极淡。虽然也是实话,那时候有一天在夕阳街头走着,想到Stephen也说不定此刻已经不在人间了,非常震动悲哀。”原来张爱玲不只是那个躲在公寓窗户后面冷眼观电车市声中芸芸众生,不留情面于父母家族,漠然战争伤痛生死,苍凉而至冰冷的张爱玲,更见性情的书信里的张爱玲温暖生动了许多。阅读张爱玲的兴趣大增。
     终于又等到了更为完整的《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说它完整,是因为这是一本“通信集”,而不仅是 “张爱玲书信”或“庄信正致张爱玲”。现代作家的书信文字,历经大半个世纪的动荡,往往即便未遭难于兵燹,也多半毁于人祸,能看到的大都残缺不全。每每翻阅,最感遗憾处也正在此。有来无往,查无可查,捧着断简残篇猜测、揣度、推理半天,照旧是一段无头公案。《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憾。它不仅以时间为序,按双方信笺往来编排,而且由通信之一方庄信正亲自作注,详释信中所谈事件来龙去脉,并对缺漏处作补充说明。作为张爱玲到美国后最重要的联系人和最信任的朋友之一,庄信正自己是文学博士,对张爱玲作品多有研究,因此通信集中不仅涉及张晚年生活、工作、交往,更有围绕其作品的探讨,是“补正文之缺”的极好史料。
    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从华美的袍中探出头来,关照人世,透露着些人情味的张爱玲。她看侦探小说,看美国脱口秀,以老电影作为治疗失眠的背景。她故意不拆姑姑的来信,只因其已八十多岁,难免病痛,她怕自己看到却帮不上忙。她也会像一位慈善的长辈一样关怀小友庄信正的生活。“上次匆忙中寄书,寄出后才想起忘了问你感冒好了没有。”“这次地震,先没看见地图,不知道Santa Monica有没有受影响,至少早上六点,你不在公路上或是洛杉矶。直到《少年中国》上刊出所有的中国学人与学生都没受伤,才完全放心。”
    最无法恝置的则是随时跳入眼帘的找房子、搬家、虫患、病痛。“我想七月初来,知道那边房子一定难找,如果你有功夫代找,当然再好也没有……我需要的是:(一)一间房的公寓(号称一间半),有浴室,kitchen……”“再次搬家,结果也是白搬。只好把东西存仓库,从圣诞节起,差不多一天换个汽车旅馆……”“每天忙得都睡眠不足,成天奔走买东西……一天搬一次家……又感冒病倒……”张爱玲晚年到美国,受皮肤病困扰,对虫子敏感异常,住处一经发现便马上搬离,后期更发展为直接住在旅馆,真正是居而不定,漂泊无着。庄信正把这些解释为张爱玲性格的孤僻,包括她在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与陈世骧不欢而散。而联系时代背景,我更愿意把这种流寓不定看作现代作家1949年后普遍境遇的一种体现:留在大陆与远渡台湾言行受限、左右支绌,栖身海外,又成“丧家之犬”,当年风神,一夕委顿。顶着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声名赫赫如胡适之,到美国后尚只在普林斯顿大学谋得一份中文图书管理员的闲差,每日在老妻与牌友的麻将声中虚以度日,何况无论声名还是学历都远不如胡适的张爱玲?
   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对张爱玲的评语:因为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原谅了张爱玲的冷漠(大意)。其实,我们这些评判者又何尝懂得,何尝慈悲?就我自己而言,未读《异乡记》等后期作品前总觉张格局不大、境界逼仄,未读书信集前,一直不喜她的乖张不近人情。等到合上这本历三十年的通信集,我才多少理解了她的冷淡处世。想到张充和先生这句自况诗,“十分冷淡存知己”,用在张爱玲身上竟也有几分妥帖,引来作结吧。


谢谢lz特意找出来,改天要读一读。这篇文章的名字在这本书信集里真是高频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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