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2006-1
辽宁春风文艺
韩少功
225
无
技术是小说的重要元素。对技术的学习、改进以及发明创新常常能开拓小说的更多可能性，也常常是小说作者挑战自我的无限乐趣所在。但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技术并不是一切。技术如果未能与足够的生活经验、文化修养、思想打击力相配合，就只会是浮华的花拳绣腿和装神弄鬼，即便玩出一套套炫目的杂耍，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与优秀的文学无缘。因此作者重视技术但反对技术主义。具体来说，我以为，作者在真诚表达思想情感的时候，一定不要被任何技术考虑所拘；但在优化表达效果的时候，又一定要有技术的慎选和精谋；在文学创作的准备过程中，更要有技术训练的死功夫——如果不说是硬功夫的话。 从这本集子里看，读者想必能看出一个工匠的各种失与得，也能知道工匠的以上体会，是源于何等曲折的实践历程。
男，汉族，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1968年初中毕业后赴湖南省汩罗县插队务农，1974年调该县文化馆工作，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任《主人翁》杂志编辑、副主编（1982年），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85年），《海南纪实》杂志主编（1988年），《天涯》杂志社长（1995年），海南省作协主席（1996年），海南省文联主席（2000年）等职。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与长篇笔记小说《暗示》等。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中国内地、台湾、法国等多种奖项。作品有英、法、荷、意、韩、西等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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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盖子 我把沉沉的一瓶酒递过去，问他会不会开盖子。他正与一块猪脚恋战，牙缝中弹着一截筋，还没腾出口来说话，酒瓶就不见了。 是我右边的一只手把它抢去的。“我来开。”年轻的乡长瞟了他一眼，又瞟我，红扑扑的脸上有憨厚的笑。 这抢酒瓶的动作太快，太猛，已不像是客气，显然存在着什么问题。 对面的两个人也很有问题似的，看看他，冲我笑笑。 他仍然埋头艰辛地吃着。直到打着饱嗝，剔完手里一排很像真牙的假牙，弓着腰出去洗手，乡长才用手触触我的膝盖：“你不能让他开盖子。来，喝汤，汤还是蛮甜的。” “为什么？” “最好不提起盖子。” “为什么？” “喝汤喝汤，你抱着一碗饭老吃什么？” 我很纳闷儿，当然不是因为主人责怪我吃饭，而是关于左边这张空椅子。他刚才就坐在这里，踏着一双此地罕见的高统套靴，一边给我敬牛肉一边自我介绍，小姓陈，叫梦桃，在仓库看管茶叶，还同我谈了一阵春茶与夏茶的差别以及汉武帝——看他呢帽里正顶压着一本薄薄的《西汉小故事》。他和瓶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呢？ 他洗完手严肃地进来了，嘎喳一声装上假牙，又猛地咧开笑纹，同我谈汉武帝。我开始注意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发现他的颈脖有点可怕，松弛的皮，裹着一束管子。管子一根根凸突出来，随着口腔的运动而柔软地此起彼伏，使你的颈脖也很难受，想往衣领里缩。那眼睛透出一种似乎知心的友好，勾勾地盯着你，像猫儿眼，有黄色和绿色的圈环，圈环里面很深很深，使你联想起看不到头的黑暗隧道，隧道中浮游着一个什么亮点，紧紧地诱惑你——诱惑你走进去。 我也感到存在什么问题了。 乡长送我回镇上去时，我问他：“那姓陈的莫非……” “听说城里动物园来了个红毛野人，你见过吗？” “没见过。他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刚来不久，不晓得。你说世界上真有红毛野人没有？兴许是只猴子吧？” 我只好安心地来谈谈猴子了。 这天，遇上另一位朋友，他也认识那个陈梦桃，才帮我卸下了心头那只酒瓶盖子。晚饭后，我坐在小镇旅社的楼板过道中，目光越过栏杆，看到远处那个伏波庙斑驳生苔的青砖古墙。高高的庙墙下一片檐瓦，有很多屋脊，深浅相叠，密密排列。从屋角和瓦缝中渗出丝丝缕缕的炊烟，升到空中逐渐淡去，又飘落，融融地填满了所有的地坪和街巷。于是众多屋顶就如同漂泊于烟波之中的船队，而屋脊高翘的两端，自然是舟船的首尾了。 我似乎感到脚下的楼板也在摇晃。 来者一直业余研究姓氏学，据说到派出所协助搞人口普查，单凭申报者的姓，就能准确判断对方是否弄错了自己的籍贯，从而补救了不少疏漏，获得了省里有关部门的重视。多年来，他偷偷录载的野史，已有半挑箱，视为珍宝，大概准备藏之名山。哪个村子出了个速算神童，哪个村子挖出个红薯大王，甚至省里某高等学府闹风潮的传闻，他觉得该记的就记。提起陈梦桃，他抿嘴一笑，朝后仰，眼球又像看你又像看屋顶地转了一下，似有了如指掌的把握。 “你说他？嗯，我清楚一点。他是苦役场来的。你知道苦役场么？以前这里有一个。这些砖瓦，很多是从那里来的。那里烧窑……” 他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省去他的一些繁琐考据和解说，并适当加一点我的想象，才能整理出下面这个故事。——陈梦桃以前曾在苦役场抬石头。他个头高，抬石头最吃亏，杠棒的重心一移过来，泰山压顶似的迫使他跪下去。没担几天，背就驼了，一脸苦相，换件衣都肩痛背痛，“爷哎娘哎”地喊叫。换下的衣裤沉甸甸，全有白花花的几圈粉盐，一圈比一圈大，是新汗和旧汗凝结成的。有一天黑早，他被尿憋醒了，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暗中好容易摸到了一双腿，大概是自己的，发现上面尽是泥沙，原来前一天根本不记得洗脚了。他搬不动腿，被尿憋得急，好容易才挣扎着挪到床沿，一泡尿还是热辣辣地屙在裤裆里。 他呜呜哭起来。 他想求个松活点的差事。那时候最松活的事只有一件——埋人。有病死的和自杀的，还有完不成劳动定额的，被枪杆子押去受训。管押人员训得不耐烦了，免不了要动手动脚，一阵颇有教育意义的号叫之后，可能就有百来斤骨肉需要送回黄土了。管押人员见陈梦桃每次受训时身子折出了最大角度，有意优待宽大，常把埋人的事交给他。 “喂，你去收拾一下。”他们吩咐。 陈梦桃最怕死人，平时一听到号叫，就发抖，就做出苦相，舌头滚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抬人比抬石头轻多了。而且管押人员觉得这事很晦气，不会去监督。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个早觉，放心地穿上不常穿的鞋袜，喝足水，养足神，远离工地上的紧张，到静静的荒坡上去。慢慢地挖坑，慢慢地下土，垫着耙头把子坐到一身汗凉也不打紧。陶陶然体会到肩头没有抬石的杠棒，身后没有愣头愣脑的枪口，真是能长膘，能发体。 陈梦桃带着快快活活的恐惧，积极地搓草绳。他不会搓，但虚心好学，进步很快。搓好了，脚踩住另一头，使劲拉一拉，看它够不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又找来一根杠棒，折一折，测出它的质量不错，就竖起来与自己比，发现它的确比自己高出两三尺，才心满意足。他吆吆喝喝地干，好让管押人员看见，以示自己干这一行是很值得信赖的。 但走到冷冰冰的死者面前，他脸上的皱纹就毫无规则地抽动起来，憋着气，憋到脸转向另一个方向才敢呼吸。手也不听使唤，半天也拢不好一个绳结。好在还有个同伴，结上两个绳圈，一圈套颈脖，一圈套双脚，让陈梦桃扛着杠棒走在前面。陈梦桃没有料到，人有体温时很软，冷了就僵硬了，抬尸者根本不用在尸体下面塞板子，就可以让死人硬挺挺地横空而起，摇摇晃晃上山去。 陈梦桃还体会到，他走在前面有个好处，可以看不见死者黑洞洞的嘴巴，或口内某颗铜牙，或牙缝中一丝黑黑的酸菜，可以权当自己抬着石头，或抬着花轿。但一想到步步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并非花轿，而是一个曾经热着而现在冷着的生命，不免有些目光发直。那天过岭，择路下坡，因为要避开一堆牛粪，踏空了一步。杠棒剧烈地晃了一下，死者的一只冷手从胸前滑落下来，大幅度地向前一荡，正好触了触陈梦桃的膝弯，好像冷不防在那里搔了搔。 “娘哎——”陈梦桃高抬腿地蹦了几下，摔倒下去。碰巧死者歪歪地压在他身上，他马上手臂硬硬地一伸，晕了。 同伴掐他的人中，扇了几个耳光，使他醒过来，吐掉了嘴唇角沾的一些泥沙。 埋了几次以后，多了些胆量，也多了些经验。功夫越做越巧，根本不必像第一次那样把坟坑挖得过大。坑底也不必修得四方四正整齐精致。上坡下坡时，哪只脚踩哪块石头，哪只脚踏哪个草蔸子，哪只手抓哪束茅草或哪个树枝，都有了预定的规则。在岭上坐耙头把子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陈梦桃在业余剧团唱过戏，他说同伴的面目清秀，可扮演小生。他说自己也恋过爱，女方名字中带了个“桃”字，自己改名梦桃，正表示对爱情的忠贞。这绝对是事实。如此天南地北，一直谈到风渐渐冷了，日头由又小又白变得又红又大，偏到西山去了，他们朝工地那边不无同情地打望一眼，整装回去。碰到人群，必须走得匆忙一些，显出些辛苦模样。进了棚，不宜多说话，把耙头和杠棒，还有搓绳用的一捆稻草，认真地放在墙角那个固定位置，以防同人家的工具混同，准备第二次再用。 有时还可回得早一些，偷偷地在厨房的蒸锅里端出一小碗豆豉蒸肉，趁大家还没回，关起门来吞咽。这事请示过管押人员，理由是埋人沾染尸气，伤体质，实在得补一补。反正是自己家属寄来的钱。 同在一个棚子住着的犯人，有几位常常完不成定额，自然被墙角那捆稻草弄得心惊肉跳。见陈梦桃不再屙湿被褥了，面色也红润些了，更是侧目而视。他的茶杯不知为什么掉了几块搪瓷，一件旧棉袄也不翼而飞。要是他吃饭晚来一步，地上那只盐菜钵就空空见底了，连一点黛色的汁水也没剩。 这天，棚子里有双筷子闲了，有一张床空了，众人都有点戚戚然，不敢靠近那一床的空洞和寂静。老同伴来邀陈梦桃去搓草绳，陈梦桃坐在尿桶上老不起身，一双猫眼黯淡无光，两颗龅牙哆哆嗦嗦地敲着下嘴唇。 ……
韩少功，当代知名作家，八十年代中期曾在国内的文化寻根思潮中挑起大旗，写下《文学的根》这样著名的文论，与《爸爸爸》这样表现楚文化、被视为寻根小说代表作的中篇，九十年代又因《马桥词典》一书在文坛引起轰动。本书是韩少功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记19篇小说，每篇小说作者都运用了别出心裁的写作方法，“新鲜”的小说给读者与众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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