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煦良文集4译文卷
2006-12
上海译文出版社
周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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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000
《福尔赛世家》原是给本书的第一部分《有产业的人》取的名称;现在用来作为福尔赛家族全部历史的总称,实在由于自己没法制止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那种福尔赛的韧性。也许有人会对“世家”这两个字提出异议,认为世家、史乘之类记载的都是英雄事迹,而这些篇章里却很少看到有什么英雄气概的。可是这两个字用在这里原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而且,归根结底,这个长故事虽则写的是些穿大礼服、宽裙子,金边股票时代的人,里面并不缺乏龙争虎斗的主要气氛。那些旧史乘上面的人物,固然是一个个都身躯伟岸、杀人成性,像童话和传奇里流传下来的那样,但是单拿占有欲来说,肯定也是福尔赛之流,以及斯悦辛、索米斯,甚至于小乔里恩一样抵御不了美色和情欲的侵袭。而且,虽则英雄人物,在那些漫无稽考的年月里,表面上好像是行动突兀,不随世俗转移,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福尔赛行径全然不同,但是我们敢说,部落的本能便在当时也是主要的动力,而且“家族”和家庭观念和财产意识,尽管近来有人企图“否定”这些,在当时也和今天一样——从古到今——起作用的。许多人都来信声称自己的家族是福尔赛的蓝本,经这一鼓励,一个人不禁要觉得这的确是一种典型的动物。然而风俗迁移、习尚演变,湾水路悌摩西家的一窝人除掉一些主要的轮廓而外,已经使人没法相信是真实的了;我们将不再看见那样的人,也同样不可能看见詹姆士或者老乔里恩那样的人。然而保险公司的数字和法官的判决天天都在向我们指出,我们的尘世乐园还是一个富有的禁猎区,美色和情欲照旧要潜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就像一只狗听见军乐队准要狂吠一样,我们人性里面的典型索米斯,当他看见徘徊在私有制樊篱外面的溃灭威胁时,也一准要不安地跳了起来。诚然,如果历史真会死去,那么“让死去的历史埋葬它的死者”应是一个较好的办法。但是历史是顽强的,这是每一个时代所否认的悲喜剧之一;每一个时代都要大模大样走到舞台上来,宣称它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没有一个时代有那样新的!人性,蕴藏在它的变幻的服装和伪装下面,大体上仍旧是,而且仍将是,一个福尔赛,而且到头来很可能沦为比这个还要糟的动物。回顾一下我们的维多利亚时代——这个时代的成熟、衰微和“没落”,多少在《福尔赛世家》里描绘到——我们看出,现在我们不过是从锅里跳到火里罢了。我们很难肯定说,一九一三年英国的现状比福尔赛一家人在老乔里恩家集会庆祝琼和波辛尼订婚时的一八八六年好。而在一九二。年,当这家人又集合在一起庆祝芙蕾和马吉尔·孟特结婚时,肯定说,英国的现状比八十年代还要糟;那时是市面萧条,是利息下降,这时是瘫痪,是破产。如果这部历史是一本真正研究时代变迁的科学著作,一个人很可能要提到下列的事实——自行车、汽车、飞机的发明;廉价书籍的印行;乡村生活的消歇和城市人口的增长;电影的问世,等等。事实上,人类没法控制自己的发明;至多只能针对这些发明所引起的新情况作一种适应而已。可是这个长故事并不是对于一个时代的科学叙述;而是实地描写美色在人类生活上所引起的骚扰。像伊琳这样的人物——读者很可能已经看出,在书中从不正面出场,而只是从别人的眼睛里写她——正是美色扰乱私有世界的一个具体事例。我也看出,当读者在这部《世家》的海水中一路泅泳过来时,他们会愈来愈觉得索米斯可怜,而且会觉得这样是和作者的原意抵触的。远不是这样!他也可怜索米斯;索米斯一生的悲剧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无法控制的悲剧,仅仅是由于不可爱,而且又不够麻木不仁,不能整个地不感觉到这件事实。连芙蕾爱他都达不到他认为应有的程度。可是,在怜悯索米斯的同时,读者也许会对伊琳产生一种反感;他们会觉得,归根结底,他并不是一个坏蛋,这并不是他的过失;她应当原谅他;等等!这样一有所偏袒,他们就会看不见那件贯串全书的简单真理,就是在男女的结合上,只要有一方整个地而且肯定地缺乏性的吸引,不管多少怜悯,或者理智,或者责任心,都没法克服那种天然的厌恶。这里谈不上什么应当或者不应当;因为根本就克服不了。所以,如果伊琳有时候显得过于残忍——像她在波隆森林,或者在古班诺画廊显得那样——她也不过是洞达世情,知道些许的让步就会使对方得寸进尺,而这是不可容忍的一尺,极端可憎的一尺。在论及《世家》最后一个阶段时,也许有人会不满意伊琳和乔里恩,觉得两人既是那样的财产叛逆者,为什么要在精神上占有自己的儿子乔恩。可是事实上,这是对故事的吹毛求疵;因为做父母的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点不知道真情就娶芙蕾,而决定乔恩拒婚的正是这些真情,并不是他父母的劝阻。不但如此,乔里恩劝阻儿子并不因为自私,而是为了伊琳,而伊琳再三劝儿子的话却是:“不要为我,为你自己着想好了!”至于乔恩,获悉真情以后,体贴到母亲的心情,决不能说这就证明他终究还是个福尔赛。可是虽则这部《福尔赛世家》的原旨是描写美色对私有世界的扰乱和自由对私有世界的控诉,它却把书中的中上层阶级给后世保存下来,这是要向读者告罪的。正如古埃及人在他们的木乃伊四周放了许多来生应用的物件一样,我也竭力在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的四周,在悌摩西和斯悦辛的四周,在老乔里恩和詹姆士的四周,以及他们儿子的四周,放上一点可以保证来世的东西——一点香膏,使他们在解体“历程”②的扰攘中获得宁静。如果中上层阶级,连同其他的阶级,全都注定要“进入”一个无声无臭的状态,这儿,浸渍在这些篇幅里,那些到这广大而零乱的文学博物馆来的游人当会隔着玻璃看到它。它在这里安息着,而保存着它的正是它自己的汁液:财产意识。
本书作者周煦良(1905—1984)是我国著名英国文学翻译家、教授、诗人、作家。《周煦良文集》收集了作者的主要译著和论著。 周煦良先生的主要译作有193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英国作家毛姆的《刀锋》等小说和《美学三讲》、《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等哲学方面的译作以及《西罗普郡少年》等译诗。作者在六十年代曾受教育部委托主编高校文科教材《外国文学作品选》。 作者的论著收集在《舟斋集》中,其中有多篇关于翻译理论和技巧的论文,由于这些文章是作者五十余年教学、翻译经验的总结,因而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平和实践指导意义。数篇文学译著序言,由于作者具有渊博的英国文学、哲学学识,所以这些序言也都是高质量的英国文学研究论文。 作者自青年时代起就致力于新诗格律的探讨,一方面通过自己的诗作,一方面通过译诗来作实验,直至暮年,从未止歇。本书收录了他论新诗格律的文章多篇,也收录了他的部分诗作。他在这方面的主张和实践,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其应得的一席之地。作者还作有多篇研究中国古代诗歌、小说的文章,由于从广阔的中西文学视角出发,所以这些文章都各有其独创之见。 作者还是一位文笔优美的散文家,本书所收散文,或叙见闻,或记经历,或谈收藏,描绘生动,情采斐然,向为文学界所称道。
周煦良,翻译家,笔名文木等。民国21年(1932年)获英国爱丁堡文学硕士学位,曾任暨南大学教师、四川大学副教授和光华大学英文系教授。民国34年,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解放后,历任光华大学英文系、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第五届全国政协
第一卷 第一章 老乔里恩家的茶会 第二章 老乔里恩上歌剧院 第三章 斯悦辛家的晚宴 第四章 房子的筹建 第五章 一个福尔赛家庭 第六章 詹姆士细描 第七章 老乔里恩做冒失事 第八章 房子的图样 第九章 安姑太逝世第二卷 第一章 房子动工以后 第二章 如此良宵 第三章 跟斯悦辛出游 第四章 詹姆士亲自下乡去看 第五章 索米斯和波辛尼之间的通信 第六章 老乔里恩逛动物园 第七章 悌摩西家里一个下午 第八章 罗杰家中的舞会 第九章 里士满之夜 第十章 一个福尔赛的征候 第十一章 索米斯欲擒故纵 第十二章 琼出来拜客 第十三章 房子装修完成 第十四章 索米斯坐在楼梯上第三卷 第一章 马坎德太太的见证 第二章 公园之夜 第三章 植物园中的幽会 第四章 赴地狱之行 第五章 审判 第六章 索米斯说出来 第七章 琼的胜利 第八章 波辛尼之死 第九章 伊琳返家插曲 残夏
第一章 老乔里恩家的茶会 碰到福尔赛家有喜庆的事情,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的人都曾看见过那种中上层人家的华妆盛服,不但看了开心,也增长见识。可是,在这些荣幸的人里面,如果哪一个具有心理分析能力的话(这种能力毫无金钱价值,因而照理不受到福尔赛家人的重视),就会看出这些场面不但只是好看,也说明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到的社会问题。再说清楚一点,他可以从这家人家的集会里找到那使家族成为社会的有力组成部分的证据;很显然这就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这一家人这一房和那一房之问都没有好感,没有三个人中间存在着什么同情,然而在这里他却可以找到那种神秘然而极其牢固的韧性。从这里开始,他可以隐约看出社会进化的来龙去脉,从而对宗法社会,野蛮部队的蜂集,国家的兴亡是怎么一回事,稍稍有所了解。他就像一个人亲眼看见一棵树从栽种到生长的过程——卓绝地表现了那种坚韧不拔、孤军作战的成功过程,这里面也包括无数其他不够顽强和根系虚弱的植物的死亡——将会有一天看见它变得欣欣向荣,长着芳香而肥大的叶子,开着繁花,旺盛得简直引人反感。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那一天,约在下午四时左右,在老乔里恩·福尔赛住的斯坦厄普广场家里,一个旁观者如果碰巧在场的话,就会看到福尔赛家的全盛时代。 今天这个茶会是为了庆祝老乔里恩的孙女琼·福尔赛和菲力普·波辛尼先生订婚而举行的。各房的人都来了,满眼都是白手套、黄背心、羽饰和长裙,说不尽的豪华。连安姑太也来了。她住在兄弟悌摩西家里,平日绝少出门;成天坐在那间绿客厅的角落里看书做针线;屋角上面放的一只淡青花瓶,插着染色的蒲苇草,就像是她的盾牌,客厅四壁挂着福尔赛三代的画像。可是今天安姑太也来了;腰杆笔挺,一张安详衰老的脸非常尊严——十足地代表了家族观念中的牢固占有意识。 当一个福尔赛家的人订婚,或者结婚,或者诞生的时候,福尔赛各房的人都要到场;当一个福尔赛家的人死掉——可是到现在为止,福尔赛家的人还没有一个死掉;他们是不死的,死是和他们的主张抵触的,因此他们都小心提防着死;在这些精力高度充沛的人,这可以说是天性,因为不论什么事情,只要侵犯到他们的财产,都使他们深恶痛绝。 这一天,在那些和外客周旋的福尔赛家人的身上,都有一种比平时特别整洁的派头,神色自若然而带有警惕和好奇,兴高采烈然而保持着身份,就像许多收拾停当、严阵以待的战士一样。索米斯·福尔赛脸上那种习见的傲慢神气今天已经遍及全军;他们全在戒备着。 他们这种不自觉的敌对态度使老乔里恩家这次茶会在福尔赛家的历史上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也就是他们这出戏的开场。 有种事情是福尔赛家人全都痛恨的,不仅他们各个人痛恨,而是作为一个福尔赛家人,就必然要痛恨;他们今天穿得那样格外整洁,对待客人特别显出大户人家那种亲热派头,故意强调自己的家世,以及那股傲慢的神气,都可以说是源自这种痛恨。你要一个社会或者集团或者个人露出原形,非有大敌当前不可,而今天福尔赛家人警觉到的也就是这个;警觉使他们全把盔甲拭亮了。作为一个家族,他们仿佛第一次直接意识到和什么陌生而危险的事情碰上了。 ……
作者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是英国二十世纪继承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父亲是伦敦的著名律师。1899年作者在牛津大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