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讼笔录
2010-12
上海译文出版社
(法)勒克莱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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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钧
无
我暗中有两个抱负。其中之一,就是哪一天写出这样一部小说,如若主人公在结尾一章死去,或至少患上帕金森综合征,谩骂的匿名信会劈头盖脸冲我飞来。 就此角度看,我知道,《诉讼笔录》并未完全成功。它有可能失之于过分严肃,矫揉造作,啰唆累赘;该书所运用的语言由冒牌的现实主义对话体渐变为古董学究式的夸张笔触。 不过,我并未放弃希望,日后将完成一部真正的虚构小说:类似柯南· 道尔天才之作的东西,针对的不是读者真实的旨趣——大致为心理分析与阐释——而是读者的感觉。 我似乎觉得其中有着广袤的处女地需要勘察,那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相隔的辽阔的冰冻区。这种勘察应借助于从幽默到幼稚在内的各种形式的感应,而不应该借用准确性。叙述者与听话者之间有着一个信赖感逐渐明确、成形的时刻。这一时刻也许就是“主动式”小说的关键时刻,此类小说的基本要素是某种逼迫感。在这一时刻,文本以淡淡的轶事和通俗色彩发生作用。就像面对一幅漫画,面对长河小说,面对廉价报纸刊载的电影小说,任何一位姑娘都不禁会发出“啊”的赞叹,以此方式填补在此之前语句之间存在的空白。 依鄙人之见,所谓写作与交流,就是有办法能让任何人相信任何事。而只有通过连续不断的,一连串的冒昧之笔触,方能最终动摇读者冷漠的城墙。 《诉讼笔录》叙述的是一个不甚清楚是从军营还是精神病院出来的男子的故事。因此,我一开始便存心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而又抽象的论题。我很少顾忌现实主义(我越来越感到现实并不存在),我希望我的小说被当作纯粹虚构的东西,其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在阅读者的脑中引起某种反应(哪怕瞬息即逝)。此类现象为侦探小说迷等所熟悉。这就是人们至少可称为游戏小说或积木小说的东西。当然,所有这一切似乎并不严肃,倘若别无长处的话,那么,使文笔轻快,给对话增添些许主动性,避免充满积尘味的描述和散发着哈喇味的过时的心理分析,就不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我抱歉如此拼凑了几条理论,这是当今一种有些过分时髦的追求。我也预先请诸位原谅,尽管我做了校改,文中可能还存在用词不当与打印错误( 我本该亲自打自己的书稿,可我只会用每只手的一个手指打字)。 最后,我冒昧地告知诸位,我已着手创作另一部小说,它涉及的面要广得多,并将以尽可能简洁的手法叙述一位年轻姑娘死后第二天所发生的故事。 致以 崇高敬意 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有一回,正值酷暑,有个人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前,这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小伙子,背稍有点驼,名叫亚当,亚当·波洛。他像是个乞丐,四处寻找阳光,有时坐在墙角,几乎不挪动身子,一呆就是几个钟头,他从来不知自己的双臂派何用场,通常让它们顺着躯干晃动,尽可能不碰一下。他好似那些染病的动物,动作挺灵巧,藏在洞穴里,严密戒备着危险,戒备着来自地面的危险。 他胸有成竹,可是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再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以后要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还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出现在他面前的,即将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由于不断地观看世界,世界整个儿凸现在他的眼前,世界万物经过数以千百万计的眼睛、鼻子、耳朵、舌头、皮肤等千百万次的观察、感觉、再感觉,最终世界成了一面多棱镜。 渐渐地,他以自我创造达到自我毁灭。他在演奏一种交响诗,最终的结局不是美,丑,理想,幸福,而是忘形,虚无。他将不复存在。他不再是他自己。他失落了,如同一个细小的粒子在继续运动,继续旋转。他从今之后不再是此人,也不再是他人,而只是一个似隐似现的幽灵,一个孤独、不朽、畸形的幽灵,为孤寡的老妪所恐惧,它自生不灭,死而复生,继而又被黑暗所吞噬,在无穷之中重复几百次,几百万次,几十亿次。
让-马里·居·勒克莱齐奥,法国作家,全名让-马里·居斯塔夫·勒克莱齐奥,一九四○年生于尼斯。一九六三年出版第一本小说《诉讼笔录》,获得勒诺多文学奖,一九八○年,小说《沙漠》获得法兰西学院颁发的保罗·莫朗文学奖。一九九四年,法国《读书》杂志将其评为“在世最伟大的法语作家”。迄今共出版小说、随笔、翻译作品等五十余部。二○○八年十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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