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
2009-10
花城出版社
黄河 著,林贤治 编
294
无
黄河病故已经两年了 为她编好一个文集,内心的隐痛未曾因此稍减。在我的同代人,或是比我年轻的一代人中,恐怕很难再遇到像她这样优异的人物了。我说优异,才华、思想都在其次,最可贵的是品格。从小沦为“异类”,在并不算长的生命途中,经历了那么多的歧视、恫吓、大大小小的打击,不但不曾摧毁她的心智,反而变得更为健全。她那么真诚地爱人类,爱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关注他们,信任他们,同情其中的弱小者;——虽然,对险恶的社会仍然保持着受伤之后的警觉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和邵燕祥先生合编《散文与人》,黄河是丛刊的作者之一。 她的文章,最早是经王得后先生转来的,记得初读时有一种新异的感觉:大气、通脱、辛辣,即使从书卷子出发,最终仍然回到现实中去。单看文字,实在很难想见作者是一位女性。发稿后,径直向她约稿,随后寄来的稿子是关于南美“人民教”集体自杀惨案的,也很好,照发了。接着,我收到她寄赠的一个集子。其中有些文章,好像多少带点雅士文人的气息,但是整体看来,仍然是大气、通脱、辛辣,有着灼人的现实感 大约是1996年吧,我在编辑部里接到黄河从宾馆打来的电话,说是到了广州办理移民签证手续,约我前去会会面。见到的黄河果然是书上的黄河。三十多岁,印象中像是留着短辫,健壮,微胖,脸上红扑扑的。她的大姐坐在她的旁侧,显得清瘦多了 黄河虽非朋友,然而,对于她的去国,当时心里还是有点不舍。我觉得,像这样富有头脑的写作者,在中国实在太少了,应当把根留住的。这种过于看重知识分子责任的想法,想来多少有点迂腐;对于生命个体来说,自由的生存毕竟是第一重要的事情。不过,黄河本人对于移民的要求似乎并不强烈,从后来的书信看,倒是出于她已到美国的父亲的发动。她坦言,国外生活对她来说未必很合适,将来可能还是要回到国内来 谈话倒没有惜别的气氛,自始至终谈笑着,显得很愉快。具体内容不大记得,大约谈得较多的还是知识界的状况,包括写作、出版之类。临末,她送我出来,我打趣说:“你嫁一个百万富翁吧,或者嫁一个海盗也好,然后找机会把钱运回来,——那时,我们就可以放手做出版了! “哪一个没出息的富豪会娶我啊?哈哈! 朗朗的笑声,至今记起来依然那么真切 出国之后,黄河先后给我寄来几封信,通过几回电话。 在唯一的一次见面中,我曾向她透露过打算译介国外人文方面的新书,托她留意及此,并设法相应解决版权问题。其实,当初不过说说而已,我知道版权的事务极繁难,不容易弄的。
《异类:从北京到纽约》内容包括黄河的随笔、社工手记和书简。她的文章,初读时有一种新异的感觉:大气、通脱、辛辣,即使从书卷子出发,最终仍然回到现实中去。单看文字,实在很难想见作者是一位女性。本册书中选取了《这也是生活》、《喝茶》、《再谈喝茶》、《隐士》、《异类》、《母与子》、《奥斯汀》、《君子小人之类》、《谈恩仇》、《中西文化与宗教》等。
黄河,女,1954年生。1979年入北京大学第一分校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在北京市台湾同胞联谊会工作。1985年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学习,其后任《法制日报》编辑、记者。 1996年移民纽约。2001年毕业于纽约大学社工学院,获硕士学位。其间,在为老人服务的护理机构任协调员;为智力残疾人服务的机构任个案管理员。2002年进入纽约市立牙买加医院精神科工作,任ICM(Intensive Case Management)特别个案管理员,后转入艾姆赫斯特医院精神科住院部任社工。2006年9月22日因胰腺癌病故,时年52岁。 著有随笔集《人淡酒浓》等。
序随笔这也是生活喝茶再谈喝茶隐士再说隐士无言独上西楼书生与书生气也说“正邪笔”说梦热闹的狗与寂寞的人水月庵的风月案掀翻了谁?从理想到梦魇魔鬼与天使随笔二异类失语D的人生财富埃斯特罚单“上访”记我的乡居之梦社工手记引言母与子奥斯汀约翰和他的母亲临时译员杰和他的家人台湾女孩儿简书简新儒家及其他君子小人之类谈恩仇中西文化与宗教进入误区人生哲学或思想“人生失意无南北”我不是乐观主义者思想与文风孤独感作为一个移民的感受美国的义工需要有一点积极的态度中国人的劣根性犹太人与宗教王小波及荒诞感名人与大众文化背景比政治制度的影响更大新移民国内来的人在美国学文科羡慕埃斯特关于幸福教育与人类劣根性人生的悖论美国的党争美国的商业文化美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民族情结制度与人一位老人好人和坏人从教育片说开去中美教育的差异三起案件KKK示威与反示威工作和做梦枪支在美国也是一种文化国民素质与教育美国与欧洲走极端谈教育读书与求职关于人生人永远生活在悖论之中教育和孩子的成长
梁实秋在回忆闻一多在美国珂泉留学时说,闻一多“虽住在国外,但仍不能忘怀中国生活的情趣,在宿舍里用火油炉煮水沏茶是常事,不喝茶还能成为中国人?”的确,中国人之于茶,并不简简单单的只是一种饮料,夸张点说是与生命伴随始终的。 中国有孟婆茶之说。是人死之后再投胎之前,给一碗孟婆茶,吃了叫你忘掉前生之事。所以在方生方死之间,中国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茶。至于什么“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说茶为生活必需品。而“粗茶淡饭”则干脆把它视作与饭同等的地位。当然现在茶早已不限中国人才喝,是世界通行的三大饮料之一了。 但英国式的喝茶,颇为真懂茶之神韵的中国人所不屑。苦茶庵主人周作人,最看不上眼的是煮红茶加奶加糖。他说红茶加烤面包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杨绛也说“浓茶搀上牛奶和糖,香洌不减,而解除了茶的苦涩,成为液体的食料,不但解渴,还能疗饥”。但是她也说“只是茶味的‘余甘,,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可我猜想英国式的午茶,也并非像周作人所说只是疗饥。记得有一篇英国小说,作者、篇名全忘了,说一个出身中上层社会的英国青年厌恶中产阶级的最典型的生活方式——吃午茶,发现一个贫穷的表姐从不吃午茶,她的时间都用来做女红维持生活了。他就为了“不吃午茶”与这位表姐结婚,结果蜜月之后开始居家生活,到了午茶时分,过去的表姐如今的妻子置办了一套精致的茶具,演习了最标准的礼仪,招呼他来喝午茶,小说至此戛然而止。读此小说倒像是喝绿茶,让你自去品那后味。 其实,不独英国人煮茶加奶加糖。我国许多少数民族都喝奶茶。一个曾在内蒙呆了十几年的同学,喝了我在宿舍电热杯中煮的红茶之后跟我说,听你说我还以为什么红茶,不就是奶茶吗?她说蒙族就是喝奶茶的,用的是茶砖,我想恐怕属于比较粗劣的茶,连老叶带嫩枝。但据她说味道就和煮红茶差不多。想来大约都属于发酵或半发酵的制法吧。或者藏族的酥油茶也该归之这一类。而有人说蒙族藏族大量饮茶,因为蔬菜水果太少,以茶来补充维生素。此说恐怕多少有点道理。而他们喝起奶茶来,并不要有什么烤面包。同学说在内蒙的时候,如果奶茶加糖,她一天也喝不了许多。如果加盐,一天至少可以喝两暖瓶。《红楼梦》中妙玉有一段妙论,说“一杯为品,两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那这两暖瓶在雅人的眼中,此饮法比饮驴都有过,大约得是饮骆驼了吧。 中国各地饮茶是有挺大区别的。一次从桂林乘24点多的火车,居然糊涂得晚到24小时。于是卧铺作废。然而天下糊涂人不止我一个。有一位瑶族作家,到北京领创作奖,声称乘此次车不知几回,大约是获奖高兴得糊涂,也迟到24小时。中国人所谓同船即有缘,两个糊涂人也算有缘。见车长铁青着脸,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情知补卧铺票绝对休想。于是一路上30多小时,稳坐硬座车厢,听这位作家大侃瑶族风情。他最夸奖的有两样,一个是瑶族的姑娘如何秀美,皮肤如何白里透红。说城里姑娘皮肤都是锈色,而瑶族姑娘则是水色。这形容词第一次听到,细想很传神。另一样大讲的是瑶族的擂茶。仿佛里面是有炒米、干果、坚果之类。似乎不大看得上汉族唯茶一色的饮茶方法。并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请我瑶山中去吃擂茶。 不知是否边远地区吃茶都有点相似,西北地区讲究喝“三炮台”,或者叫八宝茶。也是枸杞桂圆冰糖红枣之类有八种,用盖碗泡茶。不知这种喝法是否也是受西北少数民族影响,然而我却有点疑心,或者正是所谓“礼失求诸野”,是汉族古老饮茶方式的遗留。 宋元话本中有一篇《快嘴李翠莲记》,讲一个年轻姑娘李翠莲,漂亮伶俐,口快如刀。其中写到李翠莲刚过门时奉公公之命“烧中茶”,她烧好茶后招呼公婆吃茶,“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相。两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这说的是东京汴梁,今天开封的故事。可见汉族原本也吃简直可以充饥的茶的。 茶总是跟闲联在一起的。南方城市有一种说法“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指上午吃茶下午洗澡。而且过去有人专在澡堂里喝茶。陈源的《西滢闲话》中有一篇写日本的澡堂——汤屋,说“洗澡的人非但不能像中国的浴堂中那样地躺在炕上喝茶,擦脸,抽烟,谈天,咬瓜子,吃点心,还得立在那里把衣服脱下来”。余生也晚,没见识过这种澡堂。也不解,何以不去茶馆或者回家吃茶,非在澡堂那种气味不佳的地方吃茶。 至于日本的茶道,我无福领略。据说日本《近世丛语》中说:“饮茶有三益,消食一也,除睡二也,寡欲三也。”电影、电视上见到的茶道也确实很繁复。可是读钱钟书先生注陆游诗“短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才知道“分茶”是一种“茶道”。钱先生并引黄遵宪《日本国志·物产志》,自注说日本“点茶”即“宋人之法”,“碾茶为末,注之于汤,以筅击拂”云云。偶见苏轼诗《次韵黄夷仲茶磨》,“前人初用茗饮时,煮之无问叶与骨。寝穷其味臼始用,复计其初碾方出。计尽功极至于磨,信哉智者能创物……”此诗似说茶叶从不加工到加工,从臼到碾到磨的过程。虽然依查慎行的说法,此诗非苏诗。但他与别人一样,都认定黄仲夷是黄庭坚的叔叔,与苏轼同朝。不论是否苏诗,总是当时人所作。然而不知何以这种把茶磨碎了的饮法在中国失传,成了日本的国粹。不知是否偏见,总觉得日本的茶道仿佛行什么大礼,太拘束了些。本来喝茶要的是放松,是闲适,一庄严倒失了吃茶的本意了。好像日本民族干什么都足够庄严,既然陆游是“闲作草”“戏分茶”,说不定在中国宋代,“分茶”本没那么拘束。 近年到处风行闽粤一带的功夫茶,光这名字就说明喝茶简直等于消闲。一次,一个表弟带来上好的台湾功夫茶,要为我们全家演示一番。然而,我们却没有那一套相应的茶具。我东翻西找,凑出一堆大小不一、薄厚不均的小瓷杯,甚至宜兴陶的小酒杯来。表弟边操作,边讲解,要什么温度的水什么泡法。反正程序够十足哕嗦,非有雅兴的闲人不办。 过去闲人都叫泡茶馆,一个泡字形象之极。看老舍《茶馆》剧中,有人是一天到晚泡在茶馆里吃茶闲聊的。连午饭都在茶馆叫一碗烂肉面打发了,为了不因饭而耽搁茶。那种茶馆真是服务得周到极了。中国的茶馆大约等于外国的咖啡店,尽可以消磨时光。汪曾祺先生有篇文章说在西南联大时,有同学一整天在茶馆读书,连洗漱用具都寄存在茶馆中。可如今你若在北京街头想要喝杯茶就比较难了。 当然几年前在前门附近就开了一家“老舍茶馆”,布置古色古香,有点话剧《茶馆》第一场舞台布景的味道。但是已经不是旧日的茶馆概念。仿佛是演出,从几点到几点入场散场。也有民间艺术演出。我倒有幸领教一次。并第一次见到一种叫做燃灯大鼓的民间艺术。演员口里衔着一套什么东西,上面插着几支蜡烛,却不影响发声,照样是歌喉宛转,声音嘹亮。这是这家茶馆给我的最深印象。至于茶倒是盖碗泡的,什么味道已经记不得了,准备的北京小吃之类茶食,是太粗糙了点。你也不可能泡,因为人家不是要打烊,而是要散场。这是我唯一去过的茶馆,见有不少外国人凑热闹,想来他们认为这就是地道的中国的茶馆了吧。他们根据这体验撰文谈中国的茶文化,给中国人知道一定要笑话的,可是能算他们误解吗?
黄河诞生在新中国,成熟于“大革命”。熟悉中国国情和民心。……心中忧戚,流淌于字里行间,汇成异样的清泉。诗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同胞异胞,或将有会心吧。 ——王得后 除了她的学识、才华及其结晶——那些文如其人的作品之外,她最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一种东西——高纯度的真诚。 ——常少扬 称黄河为作家、文士,不免侮辱她了。她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又是大写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做一个真正的人,比做一个名作家,或被社会分派的别的什么角色要紧得多,也难得多。 ——林贤治
黄河——中国一个富有头脑的写作者!文笔大气、通脱、辛辣,即使从书卷子出发,最终仍然回到现实中去。 她从小沦为“异类”,在并不算长的生命途中,经历了那么多的歧视、恫吓、大大小小的打击,不但不曾摧毁她的心智,反而变得更为健全。她那么真诚地爱人类,爱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关注他们,信任他们,同情其中的弱小者。本书选录了黄河的一部分散文,分为随笔、社工手记和书简三部分。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