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
2012-1
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
陈丹燕
156
无
每次都有人问，但你会从不同的角度回答，这样就不那么闷了。”这正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不喜欢总是回答同样的问题，于是，我就变换回答的侧重点，开拓我自己尚未触碰的那些角度，并借着那些老问题寻找我自己未知的答案。这好像是个游戏，朗读会的游戏。那时，我已经知道台湾联合报系的出版社就要出版《一个女孩》的中文繁体字版，这时，突然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我问芭芭拉：“要是我把我们这些年朗读会时回答得最多的问题列一张表，放在台湾版的首页，当成前言，会有怎样的效果呢？芭芭拉说：“读者会带着这些问题去读书。”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所以，在车上，我们就开始回忆有哪些问题是常常被问到的。
第一章 后院的绿草地
第二章 鸽子灰的眼睛
第三章 黑天使
第四章 乘着那歌声的翅膀
第五章 青春之战
第六章 无旗之杆
第七章 1976年
我见到了不远处老人的家。黄色的小楼，紧闭着的白色木百叶窗在街灯里变得忧伤而美丽。我从来都是从后院的篱笆洞里进出，我想象着我今晚去敲老人的院门，老人最初的惊吓和后来的惊喜。 他会无声地笑起来，那笑容一直鼓励着我学习做一个温情可人的孩子。在那个年代，做冷漠的小孩、恶毒的小孩都是容易的事，因为有太多的人与事，将你温柔的心弄痛。所以你很早就学会了筑起一个坚硬的壳。 我听到吵嚷声。于是我在一棵梧桐树下站住。我懂得不要加入进去也不要泄露自己，妈妈一直警告我不要给爸爸添麻烦。二哥哥经常惹祸，爸爸曾经愤怒地向他低声咆哮：“你在外面打了人家的孩子，我在批斗会上给人家的爸爸低头认罪二十分钟。”爸爸的脸由于侮辱和愤怒变得很黑，他额头上那道帽子勒出来的痕迹已经长在他的皮肤里，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皱纹。爸爸从来不在我们孩子面前说一个“不”字，除了这一次。爸爸的脸上有种痛苦的崩溃的表情。那时我觉得肚子很疼，当我真正感到难过的时候，我的身体会作出生理上的反应：肚子痛。我跑到厕所关上门，我觉得要拉肚子了。背后的马桶水箱在漏水，水流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着。 我想了一会儿爸爸从前温文体面的样子，我决心要做一个爸爸的好孩子，就是不要做让他为别人低头的事情。人是多么优美骄傲的生物，人不可以面对别人的侮辱低下头去。 吵嚷声是从老人的小楼里传来的。小楼外面的台阶上亮着灯，在那些夜晚，灯光明亮，是不幸的预兆。 不远处小楼的门被呼地推开，老人走出来，一些年轻高大的红卫兵也跟了出来。老人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他把白纸贴到门上。他张开手臂抚平白纸的时候，看上去他的手指是那么敏感细长。他是一个修长的人，就像我想象中的屈原的样子，也许是老人在讲故事的时候曾经形容过，我从来不曾读过他写的童话，但我想他的童话会写得优美而纤细，他是那种喜欢享受优美事物、本质华丽的人。我觉得肚子又痛了，隔着厚厚的毛衣，我都能听到肚子咕咕地响。 他站在那张白纸前面读了起来，他的声音起初是小的，但有人让他停下重读，他的声音就放大了。我从来没听到过老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陌生。 他读，那是他的认罪书，他叫马立三，马立三！他出身于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喝人民的鲜血长大，他写书毒害青少年，他靠版税生活，是人民身上的寄生虫，所以，他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还说了许多。他把自己说得多丑！多坏！多可笑！ 依稀听得出来，那就是给我讲人鱼公主的声音。 然后许多人推着他走到街上，他们向我走来，我躲到树后的阴影里去。我一颗心跳到舌尖上，好像我自己非常害羞！我只好紧紧闭住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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