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史丛刊
1998-03
辽宁教育出版社
孟森
222
无
《心史丛刊》有清易代之后，史无成书，谈故事者，乐数清代事实。又以清世禁网太密，乾隆间更假四库馆为名，术取威胁、焚毁、改窜，基于焚书坑儒之祸。纪禁 之后，其反动之力遂，成无数不经污蔑之谈。吾曹于清一代，原无所加甚其爱憎，特传疑传信为操觚者之责，不欲随波逐流，辄于谈清故者有所辨正。偶举一事，不惮罗列旧说，稍稍详其原委，非敢务博贪多冀折衷少得真相取。积若干条，先后应各日报之约，陆续刊登。既刊登，辄又济鉴所及，有所补订。
本书说明序再版序一集奏销案朱方旦案科场案（一） 顺天闱（二） 江南闱（三） 河南山东山西闱二集《西楼记传奇》考王紫稼考横波夫人考孔四贞事考金圣叹考附：罗隐秀才三集袁了凡《较蛟记》考董小宛考[小说题跋一] 跋《聊斋志异·颠道人》[小说题跋二] 纪周文襄公刚巧了鬼事丁香花字贯案闲闲录案
奏销案者，辛丑江南奏销案也。苏、松、常、镇四属官绅士子，革黜至万数千人，并多刑责逮捕之事，案亦巨矣，而《东华录》绝不记载。二百余年，人人能言有此案，而无人能详举其事者。以张石州之博雅，所撰《亭林年谱》中，不能定奏销案之在何年，可见清世于此案之因讳而久湮之矣。兹为辑而出之，虽或未备，已有可观，他日复有所见，当更续之。心史识。 朱国治抚吴在顺治十六年冬，承郑延平兵入沿江列郡之后，意所不慊，可以逆案为名，任情荼毒。当时横暴之举，不始于奏销；前此有哭庙之案，起于苛征，而终则附会逆案，杀苏州士子多人，金人瑞即以此罹法。国治后抚云南，撤藩之变，为吴三桂所戕。清《国史》国治传云：“国治疏言苏、松、常、镇四府钱粮，抗欠者多，因分别造册，绅士一万三千五百馀，衙役二百四十人。敕部察议，部议见任官降二级调用，衿士褫革，衙役照赃治罪”云云。国治为奏销案之主动，此传文为官书言奏销事之正文。整理赋税，原属官吏职权，特当时以故明海上之师，积怒于南方人心之未尽帖服，假大狱以示威，又牵连逆案以成狱。易世之后，言之尚有余恫焉。此外如《东华录》所载《实录》之文，以如此大案而不着一字，仅有定催征条例，寥寥数语，录如下：顺治十八年辛丑正月初七日丁巳，世祖晏驾。是月二十九日己卯，谕吏部、户部：“钱粮系军国急需，经管大小各官须加意督催，按期完解，乃为称职。近览章奏，见直隶各省钱粮，拖欠甚多，完解甚少。或系前官积逋，贻累后官；或系官役侵那，借口民欠。向来拖欠钱粮，有司则参罚停升，知府以上，虽有拖欠钱粮未完，仍得升转，以致上官不肯尽力督催，有司怠于征比，枝梧推诿，完解愆期。今后经管钱粮各官，不论大小，凡有拖欠参罚，俱一体停其升转，必待钱粮完解无欠，方许题请开复升转。尔等即会同各部寺酌立年限，勒令完解。如限内拖欠钱粮不完，或应革职，或应降级处分，确议具奏。如将经管钱粮未完之官升转者，拖欠官并该部俱治以作弊之罪。”三月庚戌朔，定直隶各省巡抚以下州县以上征催钱粮未完分数处分例。 《东华录》所见者止此。此即当时之所谓新令，海内所痛心疾首者也。凡入奏销案者，固谓之絓新令，即辛丑奏销以后，官吏之追呼，士绅之戮辱，亦无不以新令为陷阱。但官书所见止此，则就文字观之，固亦整顿赋税之一事，非不冠冕，然于朱国治奏销之案牍，则一字不载。故知此为清廷所自讳，不欲示之后人，与搜查禁书，删改《实录》，同一用意也。禁书亦乾隆间大案。《实录》稿今入王氏《东华录》者，乃乾隆间改本，所纪开国以来事实，颇有与蒋氏《东华录》不同之处，即蒋氏所据尚少改一次耳。 奏销案既不见于官书，私家纪载自亦不敢于犯时忌，致涉怨谤。今所尚可考见者，则多传状碑志中旁见侧出之文，而亦间有具体纪载之处，盖为文网所未及，仅见于清初士大夫之笔记，今当披沙而得宝者也。 董含《三冈识略》记江南奏销之祸云：“江南赋役，百倍他省，而苏、松尤重。迩来役外之征，有兑役、里役、该年、催办、捆头等名。杂派有钻夫、水夫、牛税、马豆、马草、大树、钉、麻、油、铁、箭竹、铅弹、火药、造仓等项。又有黄册、人丁、三捆、军田、壮丁、逃兵等册。大约旧赋未清，新饷已近，积逋常数十万。时司农告匮，始十年并征，民力已竭，而逋欠如故。巡抚朱国治强愎自用，造欠册达部，悉列江南绅衿一万三千馀人，号曰‘抗粮’。既而尽行褫革，发本处枷责，鞭扑纷纷，衣冠扫地。如某探花欠一钱，亦被黜，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夫士夫自宜急公，乃轩冕与杂犯同科，千金与一毫等罚，仕籍、学校为之一空，至贪吏*胥，侵没多至千万，反置不问。吁，过矣!后大司马龚公，特疏请宽奏销，有‘事出创行，过在初犯’等语，天下诵之。” 又记地龙散云：“金贞裕中，术虎高琪当国，士大夫每遭鞭扑，医家以酒下地龙散，投以蜡丸服之，此方大行。北极之中有诗云：‘嚼蜡谁知味最长，一杯卯酒地龙香。年来纸价长安贵，不重新诗重药方。’《辍耕录》载元初轻儒，与齐民等。翰林高公智耀上书力争，始免徭役，崇学校，正户籍。呜呼!今安得有高公其人者哉!’ 以上二则，今可分别论之。董氏籍华亭，辛丑进士。通籍后，即以奏销斥革，终身不仕，以笔墨自娱。其所纪自是当时目击之事。所致慨者，一则曰轩冕与杂犯同科，再则曰元初轻儒，与齐民等，高智耀力争始免徭役。此等皆当时见解，挟儒以自尊。但清廷当日实亦有意荼毒缙绅，专与士大夫为难，斥革之不已，横加鞭扑，其惨如此。以积年递欠取盈于一朝，本非正体，原不必问儒与齐民之阶级也。 董含本为奏销案中人，其成进士在辛丑，斥革即在辛丑，被革时犹以举人列参。周寿昌《思益堂日札）云：“国初江南赋重，士绅包揽，不无侵蚀。巡抚朱国治奏请穷治，凡欠数分以上者，无不黜革比追。于是两江士绅得全者无几。有乡试中式而生员已革，且有中进士而举人已革，如董含辈者非一人。方光琛者，歙县廪生，亦中式后被黜，遂亡命至滇，入吴三桂幕。撤藩议起，三桂坐花亭，令人取所素乘马与甲来。于是贯甲骑马，旋步庭中，自顾其影叹曰：‘老矣!’光琛从左厢出曰：‘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笼中，烹饪由人矣。’三桂默然，反遂决。军中多用光琛谋。吴世瑶败，光琛亦就擒，磔于市。”按刘健《庭离录》：“方光琛，字献廷，明礼部尚书一藻子。”此可知光琛家世，其事实别详滇变中。以光琛之为皖人，不应在苏抚朱国治奏销案内，是时盖各省皆厉行此事，特苏抚为最酷耳。《日札》言：“欠数分以上者，无不黜革”，则犹未尽事实，别见下“探花不值一文钱”条。 宋琬《安雅堂集·董阆石诗序》：“进士董君阆石，与其弟孝廉苍水，云间世家也。当宗伯、少宰两先生凋丧之后，乃能联翩鹊起，克绳祖武，人以为今之二陆也。亡何，以逋赋微眚，同时被斥者甚众，董君自以盛年见废清时，既已嘿不自得，而其家徒四壁立，于是愈益无憀，幽忧*憏，酒酣以往，悲歌慷慨，遇夫高山广谷，精蓝名梵，乔松嘉卉，草虫沙鸟，凡可以解其郁陶者，莫不有诗。”阆石即含，而苍水则名俞，亦以奏销见黜。 《安雅堂集·董苍水诗序》：“行年三十，举孝廉于其乡也。居无何，江南逋赋之狱起，士绅同日除名者万有余人，而董君不幸絓名其间”云云。董氏兄弟，同遭此厄，此可证矣。 易代之际，倡优之风，往往极盛。其自命风雅者，又借沧桑之感，黍麦之悲，为之点染其间，以自文其荡靡之习。数人倡之，同时几遍和之，遂成为薄俗焉。由近日之事，追配明清间事，颇多相类。偶举王紫稼一则，与时事相比差，亦论世之一慨也。清初文字之盛，以江左三大家为眉目。三大家者，钱牧斋、龚芝麓、吴梅村是也。王郎之名，适盛传于三家笔墨中，读之令人神往，似亦胜于时下俳优之作。今考三家集，并采诸家记载，缀辑如左。 尤侗《艮斋杂说》：“予幼所见王紫稼，妖艳绝世，举国趋之若狂。年已三十，游于长安，诸贵人犹惑之。吴梅村作《王郎曲》云云，而龚芝麓复题赠云云，其倾靡可知矣。后李琳枝御史按吴，录其罪，立枷死，识者快之。然当时尚有惜其杀风景者，见《吴诗集览》引。” 梅村《王郎曲》后自跋云：“王郎名稼，字紫稼，于勿斋徐先生二株园中见之，髫而晰，明慧善歌。今秋遇于京师，相去已十六七载，风流儇巧，犹承平时故习，酒酣一出其伎，坐上为之倾靡。余此曲成，合肥龚公芝麓口占赠之曰：‘蓟苑霜高舞柘枝，当年杨柳尚如丝。酒阑却唱梅村曲，肠断王郎十五时。’” 据上两则，王郎生长于吴，固为吴中士大夫所狎。三十而北游，然后以冶习动京师者也。其始出颠倒吴人，盖在崇祯十年左右。梅村《王郎曲》，编次在顺治甲午。据牧斋诗自注“王郎以辛卯北游”，西堂言“年已三十，游于长安”，即指辛卯时事。梅村言“遇于京师，相去已十六七载”，则当为甲午年语。十六七年前，王郎为十五时，则必在崇祯丁丑、戊寅之际，即十年、十一年间也。 《王郎曲》云：“王郎十五吴趋坊，覆额青丝白晰长。孝穆园亭常置酒，风流前辈醉人狂。同伴李生柘枝鼓，结束新翻善财舞。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此际可怜明月夜，此时脆管出帘栊。王郎水调歌缓缓，新莺嘹呖花枝暖。惯抛斜袖軃长肩，眼看欲化愁应懒。摧藏掩抑未分明，拍数移来发曼声。最是转喉偷入破，殢人肠断脸波横。十年芳草长洲绿，主人池馆惟乔木。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谁知颜色更美好，瞳神剪水清如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 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声声顿息。移床欹坐看王郎，都似与郎不相识。往昔京师推小宋，外戚田家旧供奉。只今重听王郎歌，不须再把昭文痛。时世工弹白翎雀，婆罗门舞龟兹乐。梨园子弟爱缠头，请事王郎教弦索。耻向王门作伎儿，博徒酒伴贪欢谑。君不见，康昆仑、黄幡绰，承恩白首华清阁。古来绝艺当通都，盛名肯放优闲多。王郎王郎可奈何！” 孝穆即指勿斋。《集览·清风使节图诗》注，引《艮斋杂说》言：“勿斋之子昭法。昭法名枋，其父名汧，字九一。”然则勿斋即汧。汧殉国，投虎邱新塘桥死。枋济其美，操行极高。梅村之识王郎，在勿斋座中，忠孝大节之士不废风情如此。《集览》引《苏州府志》：“徐文靖公汧，宅在周五郎巷。汧少以气节名，晚死国难。详《明史》本传。” 牧斋《有学集·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桃李芳年冰雪身，青鞋席帽走风尘。铁衣毳帐三千里，刀软弓欹为玉人。”“官柳新栽辇路傍，黄衫走马映鹅黄。垂金曳缕千千树，也学梧桐待凤凰。”（自注：时闻燕京郊外，夹路栽柳。）“红旗曳掣倚青霄，邺水繁花未寂寥。如意馆中春万树，一时齐让郑樱桃。”“筚篥休吹芦管喑，金尊檀板夜沉沉。莫言北地无鹦鹆，乳燕雏莺到上林。”“多情莫学野鸳鸯。玉勒金丸傍苑墙。十五胡姬燕赵女，何人不愿嫁王昌。”“压酒胡姬坠马妆，玉缸重碧腊醅香。山梨易栗皆凡果，上苑频婆劝客尝。”“阁道雕梁双燕栖，小红花发御沟西。太常莫倚清斋禁，一曲看他醉似泥。”（自注：王郎云此行将倚龚太常。）“可是湖湘流落身，一声红豆也沾巾。休将天宝凄凉曲，唱与长安筵上人。”“邯郸曲罢酒人衰，燕市悲歌变柳枝。无复荆高旧徒侣，侯家一妪老吹篪。”（自注：以下三首，寄侯家故妓冬哥。）“凭将红泪裹相思，多恐冬哥没见期。相见只烦传一语，江南五度落花时。”“江南才子杜秋诗，垂老心情故国悲。金缕歌残休怅恨，铜人泪下已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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