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2009-4
江苏文艺出版社
王琰
343
五年前,王琰准备创作《落日天涯》时,曾认真地说,要把这部小说当作名著来写。我当时听了,忍不住笑出声,同时,又有一种久违的暖流从心尖流过。名著,在这个人们早已把生存当作最高法则的年代,其号召力和影响力已远逊于畅销小说,至使浅薄平庸反倒成为深刻和高贵。《落日天涯》是否名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对文学的信仰和坚守,对文学的理解仍带着神圣和崇高,这些——才是一个作者内心能拥有无穷的真正法宝。 《落日天涯》于2006年出版,一位报业资深编辑当即挥笔评书,称其为一部海外文坛罕见的女性情感力作。的确,情感细腻、内涵丰富是王琰小说中最擅长的一个特点。读她的书,常常在感动之余,不知不觉能体悟到一种思想的力量。除此,她还善用象征、隐喻、梦幻等文学手法。这些细节看似随意,实则独具匠心,从而把笔致直入人物的精神层面,深刻地挖掘性格和环境之间的)中突,以及婚姻、爱情和性三者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 哈代早在他后期小说中就指出,性格与环境的>中突,同时也是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冲突。《落日天涯》里的女主人公李雪才,假如不是像一棵被迁移了的植物那样远居他乡,会如此郁郁寡欢,从而把生命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生一个儿子上吗?
酷爱音乐的彭程,出国留学时选择了贝多芬的故乡波恩。在那里,他遇到了美貌风流的有夫之妇陆红。两人远走天涯,辗转美国。不久,这场惊心动魄的恋情便因陆红的背叛而终结。数年后,彭程已是纽约一家银行的高级职员。不甘心在美国做一辈子雇佣工的他毅然辞职,投身保险大潮,渴望能成为一个主宰自身命运的男子汉。一张意外险保单合同却使他身不由己地卷进了尔虞我诈的商战纷争,事业陷入僵局,家庭生活也因妻子秦小春的欺骗而进发危机。就在这时,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如歌如梦的姚盈出现了。她是否是他寻寻觅觅的真爱呢?
王琰,女,江苏省常州市人,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做过编辑、记者。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4年出国留学,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学位。主要作品有:英文诗集《旅行者之歌》,中文长篇小说《落日天涯》、《此刻万籁俱寂》,中篇小说《晏语》、《证据》等。英文诗歌《激情》、《轮回》等被选入《美国诗歌精选集》。现旅居美国,大部份时间用来从事中英文创作。
第一章 很长一段时间,彭程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在亚东健美中心看到她,却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 初次相遇那天,她刚游完泳,洗好澡,从更衣室出来,步履略显慵懒。彭程在她身后,大概五米远的距离。两人方向一致,一前一后,走在通向休闲大厅的甬道上。甬道狭窄,身边并无其他健身者。他无意超前。几分钟前还在和关小年通话,相互鼓气,要争分夺秒寻找顾客。 顾客,她会是他的下一个顾客吗?这个念头从脑际一闪而过,被她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扫荡干净了。她的头发真美,潮湿的,洇湿了大半个背部。淡蓝色的无袖汗衫像是肌肤的一部份,性感极了。 生命中哪个女人曾拥有过这样一头长发?这样一副曼妙的身材?只见她轻轻将头一甩,黑发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股极幽极淡的清香随之飘散过来。这个女人也真够讲究的,来健美中心游泳,还自带洗发香波。 她——也许是韩国女人?对,只有来自韩国或日本的女人才会有如此闲情雅致。这样一想,顿感无趣,几乎断定她不会来自大陆。 “嗨,彭程。”电梯门自动打开,结伴出来三四个中年妇女,一见他,其中一位高兴地招呼。 走在前面的她迅速回眸,仅刹那间,彭程瞥见一张令人心旌摇荡的脸:她还很年轻,白皙光滑的额角,只在流露惊讶时才有一些细纹;鼻子和下巴颏轮廓端丽;两片唇呈玫瑰色,娇小、丰美得像一枚樱桃。她眼睛不大,不是他所熟悉的双眼皮美女,是眼梢微微向鬓角挑去的丹凤眼;睫毛又密又黑,眼晴四周像有云雾缭绕,显得遥远、神秘而又深不可测。 她是谁?一听中国话即条件反射回头的,决不是韩国或日本人。那么,她和她们一样,来自中国?而且还是大陆? 彭程脸上洋溢一股生气。他一遍遍揣摩她回头的神情:按理,应该先去看那些妇女,可她的视线却被他牢牢吸引,并且流露迷怔、慌乱及羞涩之意。 他知道自己长相不俗,更兼多年深厚的音乐修养,使他走到哪都显得出类拔萃。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当时还在上海读研究生的他,便以一曲马克斯的《此情可待》名震校园。他的歌声美极了,唱出了超越人世间那永恒的爱情。很多女孩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彭程不知怎么想起了《此情可待》,右手轻握成一个空心拳,似捏一支话筒。老歌魅力依旧,胸腔里开始回荡起一声声充满深情的“等候”: “无论你在何地,无论你做何事 我就在这里等候你” 马克斯的嗓子略带沙哑,韵味丰富。歌声中独特的沉郁和惆怅,使他神情黯然。当年,不知情为何物,学唱这首歌时,刻意模仿马克斯,携带的是一股强说愁的忧郁。而今,人到中年,事业正处转型再搏阶段,家中有妻子相伴,他还要等候谁呢? 妻子,眼前忽闪秦小春病态苍白、暴躁易怒的脸,他轻叹一口气,迅速压抑了所有幻想的乐趣。 “彭程,你别打她主意。她不是中国人。”妇女中一位叫叶兰的,下巴颏朝她离去的方向一点,说。 “噢。”彭程尴尬一摆手,说:“我的生意并无国界,不是中国人又有何妨?你们难道担心我的英语,怕我们无法沟通?”说罢放出两声笑,笑过后,问:“你们——都认识?” 另一位摇头否认,说:“从没讲过话。不过,她那样不像从大陆来的。” 从大陆出来的应该哪样?这几位在家带孩子的太太,大都居住纽约曼哈顿附近,老公或开公司或在华尔街炒股,一个人挣钱全家享受。她们每星期必来两趟。大家混熟了,把孩子送进中心幼儿园,便散聚休闲厅,谈些家常。偶尔有个把想锻炼的,穿着牛仔裤即上跑步机;跑出一身汗,双手把耷拉额前的头发捋到脑后,算是一天健身的总结。 她们穿着随便,皮肤粗糙,头发乱糟糟的,看不出任何发型。按理,生活安闲富足,应有足够时间把自己收拾清爽。她们偏说没这个习惯,想学都学小采。 “你看那些朝鲜女人,成天往脸上涂脂抹粉,给谁看啊?”一次,偶尔听叶兰在同伴中大惊小怪地尖叫。彭程着实感慨一阵:习惯?什么叫习惯?人类除吃饭和做爱不用教,是生存的本能和习惯外,其他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女人嘛,天生应是一道风景。试想,如果女人都不再化妆,不做头,不修指甲,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无性别世界。 她们……彭程想到此,瞄她们一眼,审视的目光中带着痛惜:才四十岁左右,还没到喝忘川水的时候啊,却都善忘了——忘了四十仍可以是人生的另一个开始;忘了女人不管四十、八十,都应保持一颗爱美、追求美的心。 “彭程,别发呆了,我们还有问题请教呢。”叶兰拽他一把,径直朝老座位走去。 这是一群和他同龄的中年妇女,若不正为美国“恒太”人寿公司推销各类保险,若不是关小年竭力推荐这块宝地,彭程不可能有此闲情,开车两个小时,从纽约附近的T镇到曼哈顿来找她们套近乎。 “挣得多用得多,高消费家庭如何理财?鸡蛋不能总放一个篮子里。”这是教她们如何投保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两句话。每说到鸡蛋一语,妇女们掩嘴轻笑两声,似乎很有同感。然而,一旦他真正摆起理财顾问的身份,欲趁热打铁,量身打造适合各自家庭的保险方案时,借口来了:这个说老公周末要出去打球,那个说孩子有游泳比赛,推来推去,又不让他彻底死心,总在临走前,问上一些有关投保的外行话。 彭程已经打算放弃这一群潜在客户了,她却突然闯入视野。 那个总喜欢披一头湿漉漉头发的女人;那个一再被认为是来自韩国的女人;那个生着一张尖下巴、一对丹凤眼的女人;那个身材窈窕、性感,步履略显慵懒的女人,就此神秘地走进心里。 “彭程——” 那天深夜,他正在梦里艰难行走,突然听到叫声:只见来时荒僻的林间升起一柱白雾,水汽氤氲,一池温泉正隐蔽一棵大树后,把绵软柔和的水流声一阵阵送过来。他难以置信地返回。温泉?这里也有温泉?水流声更响了,一股香气随飞溅的水雾而出。他看见她之前,先看到了蝴蝶,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蝴蝶翩跹舞动四周,美妙异常。 “彭程。”她伸出两条长长的胳膊,慢慢摇动身姿,如出水芙蓉从水里升起。蝴蝶随即变换阵形,在她胳膊两边连成扇形,上下翻飞,似要助她凌空起舞。 “彭程,快过来啊。”她发出一声狂野的笑,笑声中,饱满的胸和臀颤动,闪耀一层水晶般亮色。 他屏住呼吸,迅速脱掉衣裤。当他一身轻松、了无羁绊,准备扑进温泉时,树丛深处蓦地闪出很多裸体男女。他们嬉笑着跑过去,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跃入泉中。 “陆红,陆红。”他着急大叫,从床上猛地坐起,眼里盛满闲惑。 陆红?分明是她,为何却叫陆红? 彭程缓缓将脸转向窗口,春夏交替时的月光温柔、善解人意,把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欲望暴露出来了。他难道仍没忘记陆红?他之所以留意她,因为那身材——玲珑有致、丰满不失窈窕的身材,与陆红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还有走路的姿态,漫不经心中带着撩人的春意。是这样?真是这样?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想回避,无从回避,身体深处发出一阵悸动,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痛,似把整个内脏撕裂。 这么多年了,一想起陆红,音容笑貌仍然逼真。也不知她——跟那个美国男生过得怎么样?男孩比她小整整六岁,刚上大二,毫无经济能力,拿什么供养她和肚里的孩子? 耳边似回荡起陆红的痛哭和哀求:“彭程,我知道错了,给我一次悔过机会。只要你肯留下我,我发誓跟他一刀两断,我……我也不要肚里的孩子。彭程,只要你肯原谅我。” 原谅?应该给她机会?应该吗?彭程咬住牙齿,脸上的肌肉在抖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对自己恼怒了:她和他早成陌路,为何还要自寻烦恼?真没出息。 他将手猛烈一挥,想以此打断往事,不期碰到了躺在身边、小他十岁的妻子秦小春。 “做噩梦了?”一向易惊的秦小春醒了,很快从床上坐起来,轻声问。 月光把她的脸清晰地呈现眼前:尖下巴,吊眉梢,脸色苍白。当初回国相亲,一眼就看上了这份古典和柔弱。 “快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呢。”见他不说话,秦小春咕哝一声,在床上平躺下来。她躺下时,身上质地考究的丝绸睡衣,从他赤裸的手臂上,水一样滑过。睡衣长及脚踝,颜色纯白,把她的每一寸肌肤包裹得严严实实,在月下,一团皎洁。这个总想把自己装在睡袋里的修女,和他的生命有联系吗?彭程瞥她一眼,见她眼睑轻合,呼吸均匀,仿佛已经熟睡。
《归去来兮》主人翁彭程最后的回归不是逃离,而是把岁月的激情和沧桑化作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小说构思独特,悬念迭起;语言融诗歌性、文学性和音乐性于一体,读来美妙灵动,内涵无穷。由此也使全书笼罩在一种梦想和神秘的氛围中。王琰笔下的爱情,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而言,都是最后的爱情-它,既是绝望,又是希望。 作者以饱蘸诗情的语言,将人物苦涩斑斓、跌宕起伏的命运谱写成了一部二十一世纪的“英雄交响曲”。 小说中,彭程选择的是一条孤军奋战的遭路。然而,在这里,作者所关怀的已不再是个人的成败得失。她的笔触已深入现代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从而给心灵的欲望寻找一条终极归宿。 水,作为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曾反复出现。从满缀音符的莱菌河,到深远平静的哈德逊河,彭程每遇挫折,都会回到水边。从水的无言流动,体悟它的博大包容,及贞静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