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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精选集

王安忆 北京燕山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6-5  

出版社:

北京燕山出版社  

作者:

王安忆  

页数:

443  

字数:

355000  

译者:

贺绍俊编选  

Tag标签:

无  

前言

  以寻找与发现站立当代文学潮头  晓华汪政  一  王安忆是当代一个颇具特色的女作家。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王安忆创作了一批短篇小说,一开始的两篇《蚌埠》和《从黑夜出发》就给人很大的冲击力,她将自己十几年前的短篇写作背景推出了人们的阅读参照系统。《蚌埠》显然吸取了中国历史书中写“志”的一些经验,一座城镇占据了小说表达的大部分空间,蚌埠的地理位置、经济特点、车站、码头、浴室、旅馆以及家居生活在此都得到了细致的展现,它是可以称得上“地理志”或“风俗志”的,但仔细读过去,一种感伤与怀想会在文字里慢慢地氤氲开来,蚌埠虽然占据了小说的大部分篇幅,但它却渐渐退却为一个特定的时间与空间的背景,人,七十年代与蚌埠有着生活关联的人却从那物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他们,才是作品真正的主体。《从黑夜出发》也是一篇在形式上有突破的作品,它同样质疑和废置了我们关于短篇小说的一些经典概念,这里没有情节,没有确定的叙述环境,只有一个叙事人“我”放松而轻盈地在语言里漂浮。小说想象奇特,天马行空,叙述飘忽奇诡,即使放在八十年代末的实验小说中也称得上独树一帜。  从这两篇作品可以判断,王安忆近年的这次相对集中而专注的短篇写作是一次自觉的艺术行为,这并不是说,王安忆对短篇有了现成的乃至定型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图式,如果说有的话,那恰恰是未定型的。短篇小说确实是一个有限的艺术空间,从来都是写作者在技术上的角力场。因此,在王安忆看来,如果在她的短篇小说重新“开张”时不先将场地拓开,后面可能也就缺乏足够腾挪的场地与高度,这可能是《蚌埠》、《从黑夜出发》等作品的意义。所以,没有必要为后来的诸如《天仙配》、《酒徒》一类的小说吃惊,因为这种经典重现也是短篇的可能性存在之一。  构成王安忆近年短篇小说创作主流的是像《喜宴》、《开会》、《青年突击队》、《花园的小红》、《王汉芳》等一批乡村小说,它们虽不似《从黑夜出发》一样尖锐,也不似《天仙配》一样面面俱到,但倒是将一种新的尝试通过反复的书写使之在稳健的推进中臻于完美,它们的风格是写实的,叙述者将叙述内容组织起来的线索是一些具体的时间、空间或某一个日常的事件和话题,以此取代了传统的富于戏剧性的情节,这样,人物就被凸现了出来,场景也被凸现出来。以《喜宴》为例,小说写村上的一个小学老师娶亲,知青们应邀去吃喜酒,小说记叙的基本上是吃喜酒的全过程,细致、翔实,似乎没有任何的技巧,如实的一步步道来,新郎、新娘、亲友、知青、小孩、帮忙的,各色人等,各种表情,在一个阴天的午后共同演出着乡村的一出风俗剧。《青年突击队》、《花园的小红》、《王汉芳》等作品,或以某个人为主,或如冰糖葫芦般串起一群人物,用速写的形式勾勒出他们的形与神。这样的小说尽可能地回归到了原初的日常生活,在王安忆看来,它们比起一些有象征意味的理念小说来,更具趣味。她认为它们来自于“感性的经验”,有一个明显的题材上的特征就是这类作品叙述的都是过去的农村,王安忆认为现在的生活是经不起这般书写的,而由于生活环境的变迁造成的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改变所产生的美却获得了本体论的地位:“我写农村,并不是出于怀旧,也不是为了祭奠插队的日子,而是因为,农村生活的方式在我眼里日渐呈现出审美的性质,上升为形式。这取决于它是种缓慢的、曲折的、委婉的生活,边缘比较模糊,伸着一些触角,有着漫流的自由的形态。”王安忆:《生活的形式》,《上海文学》1999年第10期。不仅仅是形式,或者说“真正的形式,则需要精神的价值”王安忆:《生活的形式》,《上海文学》1999年第10期。。而过去的生活恰恰是具有精神性的,“那时候,生活不像现在,这样的人工和格式化。它和自然靠得更近,劳动和收获直接从自然之中攫取,它所受到的制约,因是从自然的状态中生出,就有了一种神性,成为了仪式,因而具有了审美的性质”。《二篇小说谈》,《北京文学》2000年第1期。其实,审美是一个方面,因为即使不是为了怀旧,不是为了祭奠插队的日子,也还有另一番世俗的人间情怀。似乎是为了维护叙述对象的完满自足,不去破坏它们自在的天然的美,王安忆显然故意压低了叙述的声调,更重要的是拉开了叙事的距离,这些作品几乎全都是在冷静地看,静心地听,这是从叙事语调与节奏上一眼就可以感觉到的,但就是在这些平实冷静的语调中,我们还是可以体会到叙事人的温情、怀想与珍爱。  二  寻找与发现,可以说是目前能感受并把握得住的王安忆创作历程的主题线索。这种寻找与发现几乎就包孕于她创作的肇始阶段,与“雯雯系列”处于交叉的状态,如《鸠雀一战》、《流逝》等等,只不过在这一阶段,它显得断断续续,自在而隐蔽,其明晰与自觉应该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一个重要的标志便是《小鲍庄》、《大刘庄》等一批作品的诞生,所以,王安忆被划入了当时的“寻根”派作家群。其实,王安忆成为寻根派作家是偶然的,因为寻根文学作为一次集中运作的文学思潮有着特定的文化背景与主题话语模式,而此前此后,王安忆作品的主题模式都要显得宽泛得多,多样得多。不一定是神话原型意义上的,也不一定是某一特定的地域文化,生存的状态以及形成这种状态的不可见的力量,包括我们自身,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向何处去,都是王安忆寻找与发现的意义域。  确实可以从这些层面对王安忆的寻找与发现进行主题学的进一步划分与叙述。我们在第一部分从短篇小说艺术的角度重点介绍了王安忆近年的创作,这一方面是因为它们是不可回避的,它们几乎构成了王安忆这一阶段创作的全部,并且可以断言,这批作品对当前和今后的中国当代短篇创作将产生相当的影响;另一方面,这批作品又是王安忆小说一个重要部分,是王安忆对乡村的一次再寻找与再发现,只不过这次的寻找与发现偏重于形式与审美罢了。王安忆这样叙述这一过程:“小说这东西,难就难在它是现实生活的艺术,所以必须在现实中找寻它的审美性质,也就是寻找生活的形式。现在,我就找到了我们的村庄。”“这种方式在当时都被艰难的生计掩住了,如今,在一个审美的领域,我重新发现了它们。”王安忆:《生活的形式》,《上海文学》1999年第10期。短篇是乡村的形式,它恰恰可以作为王安忆乡村系列中、长篇的对照,作为后者,显然比形式包容有更直接、更具体而又更深邃的内涵,它们力图展示的是人在乡村的生存状态以及支撑着、决定着这状态的乡村精神与乡村理念。  小鲍庄和大刘庄是王安忆曾经着力刻画的两个乡村部落,在这样的乡村里,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仍然是潜在的支配力量。大刘庄里的迎春与小牛恋爱了,由于这样的方式与旧的婚嫁习俗相冲突,所以遭到了家族势力的阻挠,而这时,代表乡村现行政治力量的支部书记也旗帜鲜明地站在家族势力一边。这样的情形实际上就是东方农业文明的特征,以血缘为纽结的宗法制总是与显在的政权形式互为表里,当然,它们的基础又都是建立在经济利益之上的,比如在小鲍庄,拾来作为一个外乡人之所以不能顺利地成为二婶的倒插门女婿,其深层的原因就在于此,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拾来虽然入赘二婶家,但却不可能获得对这个家庭的支配权。与这种稳定的经济与政治关系相一致的是乡村社会的文化、伦理观念与生活方式,《姊妹们》是一部可以从多角度予以解读的作品,其中的一个视角就是从乡村未婚女子的生活方式来看取乡村的民情风俗以及这种风俗下的伦理意味。从自然地理、耕作特征和日常生活等方面详细地介绍了“我们庄”,再现了中国农村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生动面貌,它既是指“我们庄”的建筑特征,也是一个“姊妹们”将要出现的象征性的背景,因为乡村的风俗以及伦理规范等等总是先于女孩子们的,而且具有不可动摇不可怀疑的地位,它给女孩子提供了生活的环境,给她们滋养,甚至,也养育并呵护了她们的气质和美学趣味,所以,其作用是双重的:“我们庄也以悉心的关爱护着她们,这同样是以严格和规矩来表达的。”这样的严格和规矩渗透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女孩子们的衣着打扮,行为方式,直至语言。关注到语言,并从这一层面去理解乡村确实是王安忆细心与精深的地方,在《小鲍庄》里,占据中心的语词是“仁义”,作为一种传统思想,它确实维系和调节了乡村的人际关系,对孤老头鲍五爷,人们关心备至,“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他们自豪地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是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鲍秉德的妻子不能生育,鲍秉德依然和她相守夫妻之情,而他的妻子却觉得负疚,觉得自己的存在挡住了鲍秉德的传宗接代,于是,她装疯,然而秉德仍然照顾着她,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她只得自沉山洪。这个情节的涵义显然是双重的,“仁义”固然可以守住朴素的人伦关系,但“仁义”却也似一张无形的强有力的网,挡住了人们的生路。因此,一方面是绵延坚韧的传统,一方面也就不断激发起超越的欲望与行为,但其结果一般都是悲剧性的。在乡村,年轻人往往是构成与传统“离心”的主要力量,他们的一种本能的反应也许是走出村庄,“事实上,她们大多只能从一个村庄到另一村庄,但这种宿命并不能消除她们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她们特别热心她们也许永远不能企及的地方”。(《姊妹们》)《大刘庄》里的百岁子去闯城市,行前大志子曾对他说:“你是读过书的人,想的就是比人多。只不过,这些想头弄不巧反会累了你。”大志子的话不幸言中,百岁子首先在人们的语言中被“火车轧死了”,继而真实地乞丐般地回到了故乡。《小鲍庄》里的鲍仁文被刻画成与一个乡村格格不入的“文学青年”,由于环境的压迫,在无形的内在的冲突中,鲍仁文最终走向了畸形。确实,对缓慢发展着的乡村来说,文明与野蛮的冲突可能是永恒的。在《小鲍庄》中,王安忆虽然以捞渣的死以及由此引发的故事宣告了“仁义”的死亡,但从叙事结构与语调上强调的却是乡村传统的生命力。由于视角的关系,对中国近二十年的乡村变化王安忆落笔不多,但从她叙述的着眼点来看也可以这样予以理解,任何外在的变化在短时期内都一时难以改变乡村的内在肌理,因此,乡村的经济结构与组织形式可能或正在发生变化,但其强大的力量却可能以另外的隐蔽的方式存在着、播撒着,而这恰恰是一些瞩目于乡村外在面貌变化的作家们不太容易看到的。在《隐居的时代》里,王安忆叙述了文革时代的乡村故事,她用一些外来的人与事去检验乡村,演奏了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乡村节奏,乡村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存在与文化势力,它可以包容一切,溶化一切,这一主题代表了王安忆对乡村的最新理解与发现。  三  从空间上讲,王安忆将生存分成了城市与乡村。王安忆对城市的书写开始于八十年代,其实,她最初的小说“雯雯系列”的大部分就是以城市为背景的,但看得出,她的注意力并不在于此。到了《鸠雀一战》、《流逝》等,城市才似乎显山显水起来。虽然这些作品依然笼罩在人生的意义与理想这样的早期的一贯的主题之下,但那些当年不经意的描绘与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感喟现在看来却是非常有意味的,它们在当初还只是不被注意的萌芽,却在王安忆后来的城市写作中越长越大,构成了王安忆的“城市生态学”。比如《流逝》中写欧阳端丽如何精打细算,在精打细算中流露出的趣味与感觉,它们是很感性的,很真实的,正是它们构成了欧阳端丽、欧阳端丽一家以及一座城市如水一样不断地流淌的生活。所以,当作品中的文光问道“不知怎么搞的,我常常感到无聊呢!我不晓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真的,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时,欧阳端丽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为什么?吃饭,穿衣,睡觉。”这三个词是日常生活的精华,也是王安忆城市概念的代码,只有它们,才是城市的丰满的血肉。到了《海上繁华梦》这一阶段,王安忆更加彻底地将上海这个相比较而言更为合乎现代都市概念的城市的日常生活推上了前台细致地加以摹画,它们虽然显得零碎,篇幅也参差不齐,但叙述时间的跨度是很大的,甚至通过回忆将旧上海拉回人们的视野,从而多侧面多角度地再现了上海这座城市的人与故事。  所以,王安忆的城市非关风云,王安忆的城市也不是我们由城市这一语词在人们接触它的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时尚与新潮,王安忆关注的是更为稳定更为感性也更为真实的东西,但这种东西又不是我们通常的传统,不是那种实际上是都市里的乡村的“京味”与“津味”之类的。这里确实牵涉到对城市生态的理解问题,也就是说,城市的生活方式究竟由什么来引领,又是如何演化、累积而成型的?这类问题王安忆是通过上海这样的个案分析来回答的。王安忆揭示的不是上流阶级生活方式本身,而是这种方式如何自上而下渗透、衰减、定型为每个城市人眼前与心中的生活图式的,这是城市的财富,是城市的潜在的支配力量,是城市真实的相对稳定的一面。  当然,这样的价值、趣味与传统也并不是没有它们的对立面,尤其是像上海这样的移民成分很大的城市,但也许正因为有了许多的对立,才显得出它的“顽强”,它的“韧劲”。早在《流逝》中,这种对立就产生了,而到了《好婆与李同志》、《逐鹿中街》、《悲恸之地》,这样的对立被演绎得更加丰富。《好婆和李同志》的冲突是从题目上就可以体味得出来的,城市文化在进军中遇到了一触即溃的抵抗后就演变成一场文化改造运动,好婆的丈夫、现在一天到晚拄着斯的克的“一号里公公”原是大买办曾家的看门人,正因为如此,好婆既通熟上流社会的雅致,又精于里弄的细碎光阴,而李同志夫妇是一对山东人,政治地位包括艺术素养(李同志是一歌剧演员)虽高,但那无馅的实心馒头,一日三餐断不能少的大蒜,动辄大碗鱼肉的习惯,即使穿了漂亮衣服也难免露出“缝没有对齐”的玻璃丝袜的做派还是遭来了以好婆为首的上海居民的侧目,好婆耐不住,看不惯,她要改造李同志,她要通过“改造”显示文化上的优势以获得平衡,她告诉李同志他们家如何吃精致的馄饨,如何保养地板,如何打扮自己,如何与城市人交往,在这由外到内的潜移默化中,李同志终于有所改观,好婆曾欣慰地说“李同志,你变多啦!……现在完全是一个上海人了”。   当一个城市被这样揭示,当一个城市的精神由生活的细节来呈示时,它的主角就很有可能是由女性来充当了,王安忆的都市小说几乎都是由女性来担任主角看来不是偶然的,她曾系统地阐发过女人与城市的关系王安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这应该说是王安忆对城市相当独特的体认。其实,细想开去,城市原是两性的,如果从“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去看城市,就会看到《子夜》,看到《天下财富》,那无疑是更近于男性的,但这些都被王安忆置于背景之中。以《长恨歌》来讲,也不是没有左右时局或推波助澜的男性,比如与王琦瑶关系甚大的李主任,但王安忆只写王琦瑶眼中的李主任,只写“爱丽丝”公寓里的李主任,他的结局只一句话:“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名单上有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实是李主任的化名。”而其他的一些男性也大都若隐若现,他们闪烁在妇女们的裙裾间,与妇女们一样碎碎地聊着街头的风景和里弄里的传闻,一同享受着闺房的麻将与瓜子,消磨着闷闷的午后和白炽灯下的夜晚。城市确实具有相当的空间与弹性,为女性提供了面对公众的舞台和严守秘密的闺房,王琦瑶就在这舞台与闺房里长大、流转、迁徙与沉浮。如果说男性的城市是大起大落变幻莫测的话,那女性的城市则相对稳定而绵长,这实在契合王安忆对城市的追问和预设。当然,这不是说女性的城市就没有更替与变化,而是说这是一种与男性城市迥然不同的另一种变化,它不是金戈铁马,桑海沧田,长歌浩叹,而是依稀恍惚的昨日旧梦,是若明若暗的雾里观花,是对月细思量的前世今生。岁月蹉跎,可女性的城市总是有迹可寻,《文革轶事》里的赵志国来到张家,感到震惊的就是这一点。对女性的叙述与描写在王安忆的都市小说中是一个纵向聚合关系的能指世界,女人是众多纷飞飘荡中的城市意象的一种,它们可以替换为旗袍、咖啡、香水、首饰、霓虹灯、影院、相馆、广告、流行报刊、点心小吃、闪着路灯的甬道和轻飏在人们耳边嘴旁的飞短流长……女性的命运实际上就是城市的命运,城市的变化也就是妇女的变化,它们互为镜像,《长恨歌》里的王琦瑶是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典型的上海小姐,她似乎被动地被上海所塑造,所接纳,自然而然地、按部就班地走着上海女性走过的或期望走过的路,而在这漫长的路上,她领略并保存着这城市的精华,她的存在是一个城市的存在,她时时提醒人们回望日益阑珊的旧时灯火,即使当王琦瑶飘零为一个街道护士时,她依然能复活人们的城市记忆。  四  从空间上将王安忆对生存的寻找与发现以乡村与城市两条线进行叙述是一种归纳,不过,王安忆自己还设计了另一种途径,在《纪实与虚构》里,她称之为“纵和横的关系”。其实,这“纵和横的关系”在本质上还是“纵”,是主体在时间中的经历。大约是从《69届初中生》开始,王安忆的许多作品都带有这种时间书写的味道,着重描叙个体或群体的生命轨迹,努力寻找这些生命轨迹所包含的生存的秘密。将《69届初中生》、《黄河故道人》、《流水三十章》、《米尼》、《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等作品读下来,不管它们是一些个人成长史也好,还是一些家族兴衰史也罢,总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宿命的意味,偶然、预感、征兆、暗示、秘密、命运、无奈等等经常出现在这些作品中。  《69届初中生》、《黄河故道人》和《流水三十章》是王安忆八十年代中期完成的三部曲长篇,之所以把它们叫做三部曲,是因为这其中有许多或明或暗的联系。《69届初中生》是王安忆的第一部长篇,也可以说是前期“雯雯系列”的一个终结。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主人公雯雯是迷惑而柔弱的,她除了跟着生活的惯性朝前走似乎别无他法。到了《流水三十章》,王安忆给我们的不再是单纯的雯雯,而是一个同雯雯年龄相仿,同样走过三十年的时间但却截然不同的张达玲,雯雯让我们轻松,张达玲则让我们压抑。王安忆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是想把她写成一个不和谐的人,一个只有灵魂而没有躯壳的人,张达玲始终以自己的方式抗拒着外部世界,但命运却并不理会她,把她抛来掷去,自己完全不能把握。《黄河故道人》的主人公杨森(三林)是土生土长的黄河故道人,但他却执着地想走与父辈不同的人生道路,追求一种新的生活,音乐是他实现人生梦想的路径。小说用两种字体,从两个点开始向前推进,就像人生的两个起点,第一个点的终结,是第二个点的开始,王安忆人为地把它们缠绕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两个并进的故事。命运像是开了一个玩笑,杨森在命运的安排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三恋”、《岗上的世纪》、《叔叔的故事》、《乌托邦诗篇》等也是一批关于个体的小说,在本文的叙述方式下,它们实际上是成长小说的变体,对这一点,王安忆自己的看法也有一些变化,在“三恋”写作后相当长时间内,王安忆也认为它们是写“性”的参见王安忆等:《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上海文学》1988年第3期。,但是王安忆后来对这几篇作品的看法超越了这一层面,在谈到《荒山之恋》时,王安忆认为:“爱情其实不是由两个人决定的,是由两个人的命运决定的。”“我更侧重于对命运的认同。”王安忆等:《从现实人生的体验到叙述策略的转型》,《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6期。这样的认识更能揭示“三恋”等作品深层次的蕴涵,其实这样的蕴涵是可以从作品的叙事结构上看出来的。《小城之恋》:来自农村的两个少年在成长中相互揭开了男女欲望的世界,在欲望的世界中,两性缺一不可而又互为敌手,欲望世界成了战场,最终是两败俱伤,一个心如死井,一个堕落如行尸走肉;《荒山之恋》:小提琴手从小自卑,金谷巷女子却又过于早熟,一个渴望更多的依恋,一个试图在爱情上有新的创造,他们不合时宜地走到了一起,而结局则是宣告理想的人生出路的破灭;《锦锈谷之恋》可以算是一场虚幻之恋,这场恋情充满了臆想与夸张的成分,女主人公不但无法将它“现实化”,反而认命地回到过去,残酷地以这场恋情作为乏味的家庭倾斜的平衡砝码。从这样的概括中可以看出,性与情爱可能只是一个题材问题,它们只是喻体,而本体则是人们自身也无法左右的性格和那些总是悖逆着人的意愿的不可知的力量,所谓性爱种种亦不过是命运之笔涂写的轨迹而已。《叔叔的故事》是王安忆十分看重的作品,表面上是叔叔的故事,实际上是两代人的故事,是“我”与“叔叔”不同人生之路的映照,叔叔的形象是王安忆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批判,通过他的人生之路,王安忆写尽了一个知识分子在社会公共话语描绘背后的另一种生存境况,作品充满了对比与反讽,王安忆为叔叔安排了一个又一个自设与他设的高尚、纯净、睿智与辉煌的神话,然后又一一击碎。与叔叔的徒劳挣扎相区别,“我”们这一代可以说是“无”的一代,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干,看上去似乎差别很大,但在实际上是一样的,叔叔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并时常自以为是地陶醉在这“为”中,而“我”们则是知其不可为故而不为,但他们面对的东西是一样的,于是,这就不仅仅是显见的个人命运的悲剧,而是关系到当代人精神层面。  与这类成长小说及其变体同质异构的是王安忆的家族小说,比如《进江南记》、《伤心太平洋》、《父系和母系的神话》、《纪实与虚构》,它们表露出强烈的寻根意识,寻根的动力源于一种无根的焦虑,“没有家族神话,我们都成了孤儿,恓恓惶惶,我们生命的一头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另一头隐在迷雾中”。经过王安忆的寻找与创造,家族神话是建立起来了,但她从这神话中看到了什么呢?从历史哲学的角度讲,看到的是历史理念对个体的捉弄,看到的同样是不可驾驭的命运野马的左冲右突,看到的是人们徒劳的挣扎,看到的是偶然的不可见的因素对重大事件的杠杆作用。在《进江南记》里,王安忆以追寻先祖的踪迹为线索,织入了江南一带的许多侠客英烈、文人骚客的事迹,在清风朗月与山河血色中写尽了英雄末路的无奈与痛楚。《纪实与虚构》通过对“茹”姓的考辨将母系的神话上溯到塞北大漠的“柔然”部落,小说从发生在两千年前的拓跋部战争写起,从木骨闾做了草原游牧民族的奴隶主,再到社仑创建游牧国家,成了“我们柔然最后一名英雄”,然后突厥崛起,柔然被灭族灭宗,最后则是另一部分充当蒙古人的“堕民”南迁到浙东。这里固然有金戈铁马、长空雁鸣的剽悍与豪气,也有江南烟雨、楼阁亭台中的烛光与书香。但不管怎样又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无形之手牵扯着的木偶,即使心明如镜也只能俯首于命运的安排。从飞沙走石的塞北到烟水迷蒙的江南,从跃马扬鞭的斗士到逃难偷生的“堕民”,在漫漶莫辨的史志与南音北腔的讹传中流淌的是地老天荒的人世苍凉。  我们围绕寻找与发现这一对词组对王安忆的作品作了叙述与分析,这种叙述与分析可能失之琐碎,但它确实反映了其创作变化的轨迹。如果说王安忆的创作有什么衡定要素的话,那恰恰是她不断的求新与求变,这也许是这位女作家几十年来一直站立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潮头的原因。

内容概要

“世纪文学60家”书系入选作家,均以“精选集”的方式收入其代表性的作品。在作品之外,我们还约请有关专家撰写了研究性序言,编制了作家的创作要目,其意都在于为读者了解作家作品及其创作上的特点和文学史上的地位,提供必要的导读和更多的资讯。
“世纪文学60家”书系的出版,旨在囊括20世纪华文创作的精华,展示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家作品,打造一份适于典藏的精品书目。她凝聚了数十位专家的心血,寄括着数以万计的热爱中国现当?文学读者的殷切希望。我们期望她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和历罗的淘洗,像那些支持这项事业的朋友们所祝愿的那样:“世纪文学60家”将作为各大图书馆的馆藏经典,高等学校文科考生和文学爱好者的必读书目为世人所瞩目。
说起王安忆,对中国文坛有所了解的人大都不会感到陌生。王安忆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独特而丰富的存在,从1981年的《雨,沙沙沙》到2000年的新作《富萍》,20年以来,王安忆始终以一种顽强坚韧的姿态,畅快地书写着她的人生体验、精神历险和生命向往。她的散文,本身就洋溢着一股生活的真挚和朴实,没有华丽繁荣的辞藻,也没有故意的矫揉造作之态。一篇散文,就是一个人生,也是一个真实人生的缩影,朴实无华,朴素的简直能让人闻到黄土的淳朴和仁厚,本书选录了她的中短篇小说数篇。

作者简介

  王安忆,一九五四年三月生于南京,一九五五年随母到上海定居,一九七0年赴安徽五河插队落户,一九七二年考入江苏徐州地区文工团任乐队演奏员,一九七八年调入上海中国福利会《儿童时代》杂志社任小说编辑,一九八0年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习,一九八三年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一九八七年应聘上海作家协会专事写作至今。一九七七年发表作品,写作有短篇小说六十余篇,中篇小说三十余篇,长篇小说九部,散文、论述若干。其中,《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获全国儿童文艺作品奖,《本次列车终点站》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流逝》、《小鲍庄》获全国中篇小说奖,《叔叔的故事》获上海中长篇小说二等奖,《文革轶事》、《我爱比尔》获上海中长篇小说三等奖,《富萍》获上海中长篇小说二等奖,《长恨歌》获上海文学艺术奖、第五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有英、德、荷、法、捷、日、韩、以色列等译本。

书籍目录

以寻找与发现站立当代文学潮头
中篇小说
流逝
小鲍庄
小城之恋
我爱比尔
临淮关
隐居的时代
短篇小说
天仙配
花园的小红
发廊情话
一家之主
创作要目

章节摘录

  流逝  一  隔壁房间里的自鸣钟“当当当”地打了四点,欧阳端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窝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钟也好,她拖延着时间。谁家的后门开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灵锁——“砰”,随后,弄堂里响起一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端丽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脚下,似乎为了抵抗热被窝的诱惑。一团寒气把她包裹了,打着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袄、毛裤——毛裤软绵绵的很难套上。五分钟以后,她已经围着一条黑色的长围巾,挎着篮子,拧开后门锁,重重地碰上门,匆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沓沓的脚步声。  天,很黑。路灯在冰冷的雾气里哆嗦。几辆自行车飞快地驰过去,三两个人缩着脖子匆匆走着,一辆无轨电车开过了。端丽把围巾没头没脑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活像个北方老大嫂。风吹来,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线裤和呢裤,她觉得似乎只穿了条单裤。俗话说:寒从脚底来。腿一冻,带得全身都打哆嗦。该做一条薄棉裤,她思量着。从没想到上海会有这么料峭的北风。因为她从来不曾起这么早并且出门,她也从不曾以为早起出门是什么难事。有时,阿宝阿姨没买到时鲜菜,她会说:“你不能起早一点吗?”现在,阿宝阿姨走了,轮到她早起了。她叹了一口气。  穿过马路,赶上前边那个挎菜篮的老太婆,又被两个小姑娘从身后超过,街面房子的门里不时有人走出,提着竹篮,打着哈欠,碰上了门,袖着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场的队伍渐渐壮大了。到了路口,转弯,前面就是菜场。昏黄的灯光像一大团浓重而浑浊的雾气,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刚下过一场细雨,这里那里沾着菜皮,鱼鳞。人声嘈杂,都在说话,都听不清在说什么。一辆黄鱼车横冲直撞地过来了,人流被劈成两股。一伙小孩子和妇女挤在黄鱼摊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着要打起来了。端丽赶紧站远一点。这种地方,大都是被这些野孩子和以专给人家买菜为职业的阿姨垄断着,旁人休想插脚。他们似乎有一个什么联合同盟。如你想买时鲜菜、热门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开秤,转眼间,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后面了,哪怕在你前边只是一块砖头,刹那间,也会变出这许多人来。他们互相拉扯,互相证明,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  端丽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也没法子把这八角钱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资全部停发,只给每人十二元生活费,还不包括已经工作了的大儿子,端丽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可惜他从没这么打算过。他拿着六十元的大学毕业工资,早早地结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丽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竟把她分到了甘肃,她不去,她不少那几个钱用。谁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给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气,水电,米,油盐酱醋,肥皂草纸牙膏等费用,剩下的钱全作菜金,也只够每天八毛。越是没有吃的,越是馋。三个孩子本来吃饭都需要动员,而如今连五岁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饭。一碗雪里蕻炒肉丝放在饭桌上,六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会儿就把肉丝全啄完了。端丽狠狠心,决定买一块钱的肉,干菜烧肉,解解馋,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挤到肉摊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来个人,她在末尾站上,一边细细打量肉案上的肉,经过衡量比较,看中了一块夹精夹肥的肋条。前边有两位指着那块肉,斩去了五分之二,可别卖完了!她的心有点跳。又有一个人要买那块肋条肉,只剩三指宽的一条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紧张、兴奋,使她一时没说出话来。  “要哪块?快点快点!”卖肉的小师傅不耐烦地用一根铁条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几下,后边的人直推端丽。  “要这块肋条,一块钱!”她怕被人挤出去,两手抓住油腻腻的案板。  小师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盘:“一块两毛!”  “我只要一块钱的。”她抱歉地说。  “只多两角钱,别烦了好不好!”  “麻烦你给我切掉,我只要一块钱。”端丽脸红了。  “你这个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给我好了,小师傅。”后面一个男人伸过篮子。端丽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夺过肉,掏出钱包,点了一块两角钱给他。  肉确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么,就作两天吃好了。这么一想,她轻松了。走过禽蛋柜,她站住脚:买几只鸡蛋吧!蛋和肉一起红烧,味道很好。孩子的营养要紧,来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称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两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过了这两天再说吧!她吐了一口长气,转回头走出菜场。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车“滴铃铃”地直响成一片,争先恐后地冲。有一些小孩子,斜背书包,手捧粢饭或大饼油条,边走边吃。端丽想起了多多和来来,加快了脚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们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没忘了点煤气烧泡饭。这时,都围着桌子吃早饭呢!  “妈妈,买油条了吗?”来来问。  “妈妈买肉了,今天吃红烧肉烧蛋。”端丽安慰孩子。  来来欢呼了一声,满意地就着什锦咸菜吃泡饭。多多却噘起了嘴,没精打采地数珍珠似的往嘴里拣饭米粒。这孩子最娇,也许因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点的缘故吧,对眼下的艰苦日子,适应能力还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别忘了给姆妈爹爹端一点过去。”文耀说,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里却十分犯愁。  “我的语录包呢!”多多跺着脚,烦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丽压制着火气说。她刚披上毛巾开始梳头,这么披头散发地在菜场上走了一早晨,简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东西。没有语录包不能进校门的呀!”  端丽只好放下梳子,帮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却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赶紧声明。  “不是你,难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检查着里面的语录、老三篇等宝书,这是他们的课本。去年年底划块块分进中学,每天不知在学什么,纪律倒很严,不许迟到早退,多多这样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学校少说话,听到吗?”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随他的去,你不要响,别回嘴,听到吗?”  “晓得了!”多多下楼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丽最替她担心了。  “妈妈,我走了。”来来也跟着下了楼,他还在上小学,很老实,不大会闯祸。  这时候,端丽才能定下心继续梳头。她的头发很厚,很黑,曾经很长很长,经过冷烫,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披在肩上也好,盘在脑后也好,都显得漂亮而华贵。她在这上头花时间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红卫兵来抄家时勒令她在十二小时内把头发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当生命财产都受到威胁时,谁还有闲心为几根头发叹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尽快尽好地过去。只是从此,她再不愿在镜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见自己的模样。匆匆地梳好头,匆匆地刷牙、洗脸……她干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过去,她的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话梅,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点儿,再含上半天,细细地品味,每一分钟,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着的这碗冷泡饭,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体味,只求肚子不饿,只求把这一顿赶紧打发过去,把这一天,这一月,这一年,甚至这一辈子都尽快地打发过去。好些事,她不能细想,细想起来,她会哭。  “妈妈,我到楼下后门口站一会儿好吗?”咪咪请示。  “好孩子,在家里。妈妈煮好蛋,帮妈妈剥蛋壳。”端丽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邻居孩子接触。一旦有了纠纷,吃亏的总是咪咪,碰到不讲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没有坚持,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这孩子会叹气。她走开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丽洗碗,扫地,揩房间,把肉洗干净泡上酱油炖在沙锅里,另一个煤气煮鸡蛋。  “妈妈,”咪咪从窗口扭过头来说,“‘甫志高’又来找小娘娘了。”  “噢。”端丽答应着。“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学校里高她两级的同学,长得和电影里的“甫志高”活像。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亲开私人诊所,两人都没资格参加红卫兵,逍遥在家,不知怎么开的头,来往起来了。  “他俩出去了,”咪咪又报告,“‘甫志高’走在前头,小娘娘在后边。”  “咪咪,来剥蛋!”  “噢!”咪咪来不及地跑了过来。能有点事干,她很高兴。  沙锅里飘出肉的香味,十分馋人。可是,肉却缩小了。端丽惶惑地看着它们,不晓得该如何阻止它们继续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着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到水池子跟前,拧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收进碗柜。  “这么就算洗过了?”端丽恶心地说。看他那么懒洋洋的邋遢样子,她不晓得他当年和父亲划清界线的革命闯劲上哪儿去了。  “并没有油腻。”他和蔼地解释道,走出厨房,顺手摸了摸咪咪的脑袋。咪咪毫不理会,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鸡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翘起小手指头,小心地揭着,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严肃。  端丽在剥好的光滑的鸡蛋上浅浅划了三刀,放进肉锅,对边上神情关注的咪咪解释:“这样,味道才能烧进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涂,妈妈。”咪咪说。  端丽心里不由一酸,这种菜是乡下粗菜,过去谁吃啊!难得烧一小钵,直到烧化了,也很少有人动筷子。她看了就发腻,可现在居然真觉得香。  肉煮好,连同干菜、鸡蛋,有大半沙锅。端丽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铺上一层干菜,然后放上几块方方正正的肉、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间去。他们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发工资后,婆婆说分开好安排,就分开了。  “端丽,你们自己吃好了,让来来吃好了。”婆婆客气着。  “一点点东西,姆妈,给爹爹尝尝味道。”端丽放下碟子赶紧走了。这么一点东西再推来让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准备吃两天的计划,在中午就破产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锅里划分了一下,勉强够三顿,可一顿只浅浅一碗,分到五张嘴里,又有几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满:要吃就要吃畅,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午饭后,是一天中最清闲自在的时候。端丽松了一口气,打开衣柜,想找几件旧衣服拆拆,翻一条棉裤。找出两条旧裤子,可作里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时候的旧棉袄,把棉花拆出来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开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缝还难,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着,小姑文影来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举止有几分恬静,很讨人喜爱。她们姑嫂以前的感情并不怎么好,常为一些小事叽叽咕咕。文影见端丽做了新衣服要和妈妈吵,端丽见文影买了新东西也要和丈夫生气。现在,所有的东西一抄而空,再没什么可争的了。加上文影学校停课,整天很无聊,常来嫂嫂房间坐坐,反倒和睦了许多。  “嫂嫂,你在拆什么?”  “两件旧衣服,改一条棉裤。”  “这件也要拆吗?我帮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来,“棉裤太笨重了,应该用丝棉做。”  “几斤丝棉都抄掉了,还都是大红牌的呢!几件丝棉棉袄也抄了,全放在楼下,连房间一道封起来。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驼毛棉袄了。”  “再加一条厚毛线裤还不行吗?穿棉裤难看!”  “我老太婆了,难看就难看,随它去了。”端丽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瞎三话四。嫂嫂你是最不见老的。不过,那时你真漂亮,我至今还记得你结婚那天的模样。”  “是吗?”  “真的。你穿一套银灰色的西装,领口上别一朵紫红玫瑰,头发这么长,波浪似的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样,又黑又亮。那时我五岁,都看傻了。”  00“是吗?”端丽惆怅地微笑着。  “我觉得你怎么打扮都好看。记得那年你妈妈故世,大殓时,你把头发老老实实地编两根辫子,还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轻,怎么都好看。”端丽决计打断小姑的追忆,她不忍听了,越听越觉得眼下寒伧,寒伧得叫人简直没勇气活下去,“你现在是最最开心的时候,人生最美好的阶段。”  “可是我们只能穿灰的,蓝的,草绿的,只能把头发剪到齐耳根,像个乡下人。”文影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也好看,仍然会有人爱你。”嫂嫂安慰她。  “但愿……”  “你那同学对你有意思?看他来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话四!”文影脸红到脖子根。  “我说的是实话,你也有十七岁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还想读书。”  “想读有什么用。再说,真读了又怎么样?我大学毕业还不是做家庭妇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妇女。我就不!”  “说得好听!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吗?我是怎么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饭萝卜干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传说,我们毕业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额。”文影忧愁地说。  “端丽,”婆婆来了,一脸的惊恐不安,“楼下来了十几个人,都是你们爹爹单位的,戴着红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顿时紧张起来,文影脸色都发白了。端丽站起身,把门关好,强作镇静安慰婆婆:“别怕。最多是抄家,东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们上来缠,问这问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错了,又给你爹爹添麻烦。”  “别说话,”文影低声叫,眼睛充满了惊恐。她很容易紧张,有点神经质。每次抄家之后,她都要发高烧,“别说话,让他们以为楼上没有人,就不会上来了。”  于是,三个人不再出声,静默着,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只听见楼下传来拆封开门的声音,有人吆喝:“再来两个人,嘿——扎!”好像在搬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房门忽然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来来。大家松了口气,婆婆直用手抚摸胸口以安抚心脏。  “你怎么上来的?”端丽不放心地问,似乎楼下布了一道封锁线。  “我走上来的。”来来实事求是地回答。  “楼下那些人没和你说话?”  “没有。他们在搬东西呢,把东西都搬到卡车上。小娘娘的钢琴也搬走了。”  “让他们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们别上来。”文影疲倦地说。  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儿,听见下面钥匙哗啦啦的锁门声,然后,是汽车的启动声,“嘟”——走了。  “妈妈,我肚子饿。”来来说。他十一岁,正是长的时候,老感到饥饿,随时随地都可进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饭。”端丽随口说,可立刻觉察到婆婆极不高兴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说:“给你一角钱吧。”  来来高兴地跑过来接了钱,把这张小钞票摊平夹在书里。仍然爬上椅子继续做功课,没资格参加红小兵,只好闷头做做功课。他是长孙,是阿奶的命根子。  过了一会儿,多多也回来了。端丽一边和小姑、婆婆闲聊,一边听见来来轻声得意地对姐姐说:“妈妈给我一角钱。”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来了。  来来讨好地趴在姐姐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多多的脸色才和缓下来。端丽放心了,一旦孩子当着婆婆的面闹起来,就是她的过错了。  “你们爹爹置这份家业,是千辛万苦,你们不晓得,”婆婆唠叨,“当年他一个铺盖卷到上海来学生意,吃了多少苦头,才开了那爿厂……”  “那都是剥削来的。”小姑不耐烦地顶母亲。  “什么剥削来的?你也学文光。我的陪嫁全贴进去了,银洋钿像水一样流出去……”  “你不要讲了好吗?给人听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这么凶的,”端丽制止小姑,“姆妈,你心里烦就对我们说,这话可万万不能对外人讲。”  “妈妈!”多多在叫,“我们出去玩,一歇歇就回来。”多多搀着咪咪,来来走在前边,一只脚已经下了楼梯。  “去去就来噢!”端丽嘱咐道,“人家说什么都不要搭腔啊!”  “晓得了!”多多回答,三个人扑通扑通下了楼。  淘米烧晚饭时,三个人才回来,一脸的心满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些黄黄的咖喱末。  “你们吃什么了?”  “吃牛肉汤,妈妈。”咪咪兴奋地说。  端丽吓了一跳,一毛钱如何能吃到牛肉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讲。”  “是吃牛肉汤,一人一碗。”来来证明,妈妈的惊讶叫他更觉着得意了。  “多少钱一碗?”  “三分钱。还多一分钱,给咪咪称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这么便宜?”端丽更加吃惊,“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吗?”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条小马路,角落里有一爿点心店,名字叫红卫合作食堂。”  “你们怎么找到那里去的?”端丽不知道那个地方,她只知道红房子西餐馆,新雅粤菜馆,梅龙镇酒家……  “我们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看。姐姐说要买合算的东西吃。”  “多多,”端丽叫道,“你们吃的那地方卫生不卫生?可别吃出毛病来。”  “有什么不卫生,好多人在那里吃呢!”多多说。  “我们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说,“我们对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汤是两毛钱呢,其实和我们的汤一模一样,就是有几片肉。”  “你们的汤里没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说。  “我也不要。”来来和咪咪异口同声地响应。  端丽一阵心酸,说不出话来了。接连吃两天素菜的决定便在这一刻里崩溃了。  她每天上菜场,总要被一些荤菜、时鲜菜所诱惑,总是要超过预算。她不会克制,不会俭省,不会瞻前顾后,却很会花钱,很会享受。她习惯了碗橱里必定要存着虾米、紫菜、香菇等调味的东西,她习惯每顿饭都要有一碗像样的汤。她觉得自己克得很紧,过得很苦,可是钱,迅速地少下去,没了。她苦恼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还发愁,最后仍然得由她来想办法:  “有些用不着的东西,卖掉算了。”  “对,就这么办!”文耀高兴了,刚才还山穷水尽,这会却柳暗花明,他以为可以一往无前,于是翻了一个身,呼呼地睡着了。他在学校以潇洒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风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电影厂借学校拍电影,也把他拉去充当群众。他学的是土木,功课平平,却很活跃。学校乐队里吹蛇形大号,田径赛当拉拉队,组织学生旅游,开晚会,都很积极。他会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丽的端丽委身于他,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这个没得玩了的日子,端丽发觉他,只会玩。  后门轻轻地吱嘎了一声,开了,又轻轻地咯嗒碰上了。然后,楼梯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文光回来了。他就像个幽灵,神出鬼没的。出去,进来,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出来同父亲划清界线,将被子铺盖一卷,上学校去住了。可是不到两个月,却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红卫兵仍不愿意接受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参加。回来时,又黑、又瘦、又脏,据说身上还长了虱子。总之,像个叫花子。父亲没骂他,没赶他,却不再搭理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母亲呢?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变成这么一摊子,端丽只觉得自己命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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