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的房子
2011-5
湖南文艺出版社
[法] 阿兰·罗伯-格里耶
157
周家树
无
《罗伯－格里耶作品选集6：幽会的房子》旨在为中国当代艺术工作提供文本参考和理论研究。
女人的肉体也许一直在我的梦里占有重要的位置。甚至我醒着，其形象都不断向我袭来。一位身穿露出弯弯颈背的夏季旗袍的年轻女郎——她系好凉鞋——头发半束着，现出了娇嫩的肌肤和金黄色的汗毛，于是我看见她在献殷勤，这动作即刻变得十分过分。那件下摆很紧的紧身旗袍，开衩到了大腿，是香港风雅女郎常穿的，被一只手用力扯破，滚圆、结实、光滑、发亮的髋和腰的柔软的下部突然露了出来。巴黎一家鞍具商店的橱窗里陈放的皮鞭、蜡制模特儿隆起的乳房、一张演出海报、吊袜带或香水广告、两片张开的湿润的嘴唇、一只铁制手镯、一副狗项圈，在我四周形成急切、撩人的氛围。一张简陋的高腿床、一根细绳、一个燃烧的雪茄烟头，伴我多时，我也毫无目的地游荡几天。在那些花园里，我正在筹划游园会。为寺庙，我安排着宗教仪式，准备着供品。我耳朵里充满了阿拉伯人或蒙古人的宫殿里的叫喊声和叹息声。在拜占庭教堂的内壁上，两块锯成对称侧面的大理石，在我的眼睛下，浮现出大张着的、被撕裂的女性生殖器。砌在石里的两个圆环，位于一座罗马古牢的最深处，足以让人看见用链锁住的美丽女奴的形象，她将在秘密、孤独和清闲之中经受长时间的折磨。 我经常久久凝视着某个年轻的女郎在舞厅里跳舞。我更喜欢她露出双肩，转身时，把喉咙展现出来。分枝吊灯下，她光滑的肉体发亮，光泽柔和。她专注而优雅地跳着一种复杂的舞步，跳舞时，这女郎与她的男舞伴保持着距离，男舞伴高大的黑影好像在往后缩，只是在她面前稍稍指点着；而她却注视着，垂下的眼睛似乎在窥伺男人的手做出的最细小的动作，好马上与之配合，同时遵守礼仪的细则，而后根据几乎难以觉察的旨意，重新缓慢地转过身去，再次露出双肩和颈背。 此刻，她退到一边，扣上优质箍边鞋鞋眼，鞋由金色细皮条制成，呈十字形，把赤脚裹住。她坐在长沙发的边沿，身子朝前弯下，半束着的头发使得长着金黄色汗毛的娇嫩皮肤显得更加暴露。但有两个人朝前移动，不久就遮住了这一场景，一个面色红润的粗壮男子跟一个穿着无尾常礼服的高大黑影谈着自己的旅行经历。 大家都知道香港，它的锚地，它的帆船，它的舢板，九龙的大厦，还有欧亚地区的女子穿的侧面开衩到大腿的、下摆很紧的紧身旗袍。这些女子身材高挑，身段柔软，黑绸制成的小直领无袖紧身旗袍直接在腋窝和领部裁剪，把她们的身体裹得紧紧的。当散步的女郎在橱窗前停下来，把头和上身转向橱窗玻璃的时候，放亮的薄衣料直接贴着肌肤，贴着肚、胸和髋，在腰部皱起一簇细条纹，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左脚只用高跟鞋的鞋尖着地，准备在停下来的地方重新起步，右手向前，稍稍离开身体，肘半弯着，朝身穿款式相同的白绸旗袍的蜡制的年轻女郎、或者她自己在橱窗里的反影、或者皮革编成的牵狗皮带注视了一会儿，模特儿正用左手抓住那条皮带，赤裸的胳膊离开身体，肘半弯，以便拉住在她面前走的皮毛放亮的大黑狗。 这动物用高超的技巧驯化过。若不是它浑身完全不动，僵直得有点太抢眼，玻璃状的眼睛也许太亮、太呆板，微微张开的嘴巴或许太粉红，牙齿太白，人们还会认为它马上就要完成已停下来的动作了：收回伸直的后腿，同样竖起两只耳朵，把下颚张得更大，充分露出獠牙，摆出威胁的姿势，好像街那边的某一场景令它不安或危及到女主人似的。 女主人右脚朝前移动，抬得几乎与狗的后腿一般高，只是用高跟鞋的鞋尖着地，锐角三角形的金黄色皮鞋革只盖住了脚趾尖，三个十字细皮条包住了脚背，从优质的长袜上面紧裹踝骨，长袜虽颜色深得可能呈黑色，但几乎还是看不见。 稍稍往上，旗袍的白绸料从两边开衩，露出了膝窝和大腿。再往上，通过一条不引人注目、几乎看不见的拉链，旗袍一直拉开到腋窝，一下子就露出肉体了。她柔软的身子左右扭动，试图脱去紧裹踝骨和手腕的细皮条，这当然是枉费心机。此外，这种姿势所允许作出的动作幅度小，上半身和四肢又要服从如此严格、如此强制性的规定，以至于女舞伴此刻完全不动了，只是突出了腰部那难以觉察的起伏的节奏。突然，她根据男舞伴无声的命令，缓慢地转过身去，即刻又不动了，更确切地说，她在原地缓慢地、轻轻地摇摆，只是让腹部和腰部的薄绸颤动。 ……
我们在一本如此的书中，将比以往更能发现我们长期以来已感觉到的东西：让作者感兴趣的，只是创造一种冲突的文学，一种其张力始终不消除的文学。他也许并不怎么关注什么客观性和主观性，而要创造出一种每时每刻存在于绝对客观性和完全主观性之间的一种冲突。他不屑于知道人是寄寓在自己的内心中，还是在外部，在城市的墙壁上；他所组织起来的，正是位于一种被承认的--或者外露的--肤浅性和一种令人晕眩的坠落之间的这一永恒冲突，这种坠落，在书里每一页中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我们，等待我们带着发紧的喉咙，带着无法压制的无意识--无论它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跌落到恐惧的深渊中去。 ——弗兰克林.J.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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