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花开
2009-6-1
黄山书社
童元方
223
无
二○○七年暑假,临离波士顿回香港前,嘉阳姐带我们去岩港吃海鲜。我们家有个龙虾王,之前在临海一家叫“威尼斯”的餐馆吃过一只,是把头切下来、洗净了再放回去的那一种,坐在盘子上甚有气势,但什么黄也没有了,完全没有吃头。所以龙虾王一听说要去岩港,孩子似的雀跃。 胡姐开车带我们出城,近瑞维尔海滩时,远远望见海滩上的沙雕,想起到波士顿那天,看见报上提到有个沙雕节,以为早已过去了,怎知过了一个月,那些雕像仍在海滩上。是等自然风化吗?我们干脆停了车,跑下海滩去。
胡姐开车带我们出城,近瑞维尔海滩时,远远望见海滩上的沙雕,想起到波士顿那天,看见报上提到有个沙雕节,以为早已过去了,怎知过了一个月,那些雕像仍在海滩上。是等自然风化吗?我们干脆停了车,跑下海滩去。
童元方,台湾大学中国文学士、美国奥立冈大学艺术史硕士、哈佛大学哲学博士。曾任教哈佛大学,现为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教授。中文著作有《一样花开——哈佛十年散记》《水流花静——科学与诗的对话》《爱因斯坦的感情世界》《为彼此的乡愁》。英文著作有:Two Journeys to the North: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Poetic Journals of Wen Tien-hsiang and Wu Mei-tsun。译作有《爱因斯坦的梦》《情书:爱因斯坦与米列娃》与《风雨弦歌:黄丽松回忆录》,另译有明代女子曹静照、马如玉以及清代女子吴规臣、梁德绳的诗,收在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一书中。
大陆版序沙雕与纸屋自序两组北行的诗文天祥与吴梅村萧条异代却同时曹雪芹与袁枚戏如人生李渔的《比目鱼》小说及戏曲洪业教授及其《史记三讲》苹婆与茄鲞秋风乍起风雪夜归以后毛泽东的中学笔记《讲堂录》如果再活一次从“杨振宁是唱什么歌的?”说起诗在水上,不在山间瓦科特的诗传统与实验听奚尼教授讲现代诗燧石之火听奚尼教授讲现代诗难道是老舍编的讲义吗?文言文教学在哈佛寻梦与话梦《爱因斯坦的梦》译后记
两组北行的诗 文天祥与吴梅村 宋亡与明亡,时间相隔了三百多年,凄惨的情况却极相似。虽然家国沦亡是天翻地覆的事,而时移事易,社稷之陵夷涂炭,于今已不易见;苍生之号啕痛哭,现在也不可闻了。 可是,当我们复按这两个时代的文献,却感觉得出来世变当时哀伤之剧烈与痛苦之深沉。究竟我们是从什么地方得知个中消息的呢? 仔细追想起来,自然推溯到这两个末世的两位大诗人:在宋末,是文天祥;在明末,是吴梅村。可是,如再往深处探究,这两位诗人在本是很类似的环境里,唱出的歌声,却又极不相同。举例来说,他们二人都有北上的经历,各有一组北上的诗篇,就以他们所过的城郭,所渡的河流,所到的京畿而论,均大致相同。但文天祥的诗,是慷慨就道,激昂中却又是无限从容;吴梅村的诗,是踟蹰不前,惶愧中又是万分委屈。就诗论诗,两人跋涉的途径之回转曲折绝不相同,而艺术的造诣之达至峥嵘极峰,却又辉映成趣。 我的论文是把两位大诗人,在两个末世,所作的两组北行的诗,作一详细分析与比较研究。 吴梅村是张溥的弟子,而张溥是“复社”的领袖。“复社”,顾名思义是以继承东林、匡复明室为己任的。梅村与张溥的关系,使他一开始就无可避免地卷入纷至沓来的政争与党争当中,一直到南明覆灭。虽然复社的文采风流已随明亡而与之俱亡;可是政争、党争不但未停止,反而以新的姿态而变本加厉的出现,成了满汉与南北之争。吴梅村,就在这无休止的派系斗争中奉诏进京。不能退,又不能隐;不愿应召,又不能抗争,只有委屈的上路了。沿路触景伤情,不敢言又不能已于言地写了一组北行的诗。 我在读吴梅村这组北行的诗时,不由得想起文天祥那组北行的诗。 儒家“成仁取义”的价值观,对文天祥来说,北行之途,正是“求仁得仁”的实现。有此信念,头可断,血可流,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文天祥对骨肉离散固创剧痛深,但与成仁就义比较起来,却可以饮刀称快,甘之如饴。所以,他北行的路,苍凉,但是悲壮;寂寞,却不孤独。临危受命,位跻先贤;蹈火赴汤,心在圣哲。文天祥在《指南后录》里许多诗篇,反复唱的只是一首歌:面对死亡,无所畏惧。他的声调是激越的,而丰神是自如的。 吴梅村的情况,却显然不是如此了,他在党争、政争的夹缝中身不由己。他所读之书是文天祥所读之书,所走之路是文天祥所走之路;可是他所去之地,与将做之事,却均无以自圆其说。身既为亡明遗臣,又何以应大清诏命?价值纠缠,不能自释,亦不能自解。所以他北行的心情,不是矛盾,即是愧惭;愁思萦回,由无从自理,到不能自拔。他的北行组诗,篇篇都是带泪的歌——歌声压抑而凄楚。 一、金陵追昔 顺治十年(一六五三),吴梅村到南京,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荐他出山。梅村曾于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自翰林出任国子监司业,弘光朝(一六四五)时又任少詹事,两次在南京,住了不少时间。此次旧地重游,已遭丧乱;而星移斗换,感慨遂深。《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借与从前国子监司业官舍的园叟话旧,带出南京自乙酉以来所经历的劫难与沧桑。 其他数首七言律诗,则可与文天祥的金陵诗互为对照。二人抚今追昔,更在“金陵怀古”此一传统上翻出新意。刘禹锡写金陵六代盛衰,他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到了文天祥是“青天毕竟有情否?旧月东来失女墙”的无奈,而到了吴梅村的“可怜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头”,则是凄凉到了清绝的地步。 二、扬州梦残 在《望扬州》一诗里,文天祥兴“阮籍临广武,杜甫登吹台”之悲情,而发前人后人之哀音。吴梅村则从南京回太仓,再从太仓渡江北上,行抵扬州。梅村在此写了四首七言律诗,表达的情感比文天祥要复杂多了。明末扬州屠城的惨烈、史可法死事的忠贞,竞与鲍照芜城的感慨、炀帝江都的糜烂、杜牧青楼的荒唐,紧紧缠绕成一不可分的整体,而历史的、文学的扬州都如梦般地化为云雾似的诗情:传达出不可言传的情感,捕捉出难以捕捉的思绪。 三、渡淮吊古 过了淮河,文天祥离南方的家乡更远了。所经之地,即是一亡于女真,再亡于蒙古,而他却从不曾看见过的北宋版图。在《过淮河宿阚石有感》中,他想起了空坑一役被北兵掳去的妻子儿女。他知道骨肉乖离难再相见,而将此今生永别的绝望,转化成他生重聚的盼望;在痛楚里支持他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文天祥连日经过淮北广阔的平野,一片荒冷。后见一带山冈,问押送的人,才知徐、邳在望。对从没见过的这块土地以及其上生活过的人物的认识,实际上是由读史而来的。 过徐和邳,千载前楚汉相争的地方,史汉的记载,一时都想了起来。眼下风云犹卷,而英雄、豪杰俱往吴!文天祥视人事递嬗,如飞矢流光。不论成败,其杳则一。然而南冠楚囚,远来吊古,泪尽而后,继之以血了。 吴梅村过淮河,所行之处,非废墟,即焦土;所念乙人,非垂暮,即凋零。《过淮阴有感》二诗中,他思旧忆往,竟说出“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缘识九还”的话来,由此可以看出他自责的严厉,已近乎自虐。他反复沉思自己那个贻害了一生的错误决定,悔海狂涛吞噬了诗人的灵魂与生命。 过徐、邳时,他的两首《下相怀古》及《项王庙》,都只同情项羽,不及刘邦;只谈骓走姬逝后的落空,不及大风起兮的豪壮。项王庙上的荒烟,戏马台前的蔓草,是千多年后的唯一存留。 四、近京情怯 过徐州不远,便是黄河了。渡河以后,又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看着应熟悉却陌生的壮丽山河,历史教给他的典型一一出现在他脑海里,诸葛亮、刘琨、祖逖等等,都是挽狂澜与扶倾厦的民族英雄。到燕京前,他过白沟河,想起了统兵抗金的大将张叔夜。白沟河是当年宋辽的界河。张叔夜随徽钦二帝北掳的时候,至白沟。驭者日:“过界河矣。”叔夜瞿然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第二天就死了。文天祥由此思彼,低回往复,以张叔夜为楷模,死志益坚。 吴梅村渡河时,黄河正结冰,他眼见南下清军的雄概,与北上官船的招摇、民夫敲冰的苦况,只有如麻心乱。近京畿时,他写了四首诗,寄当事诸老,仍希冀能原车回南,乞求不进京以就召。“今日巢由车下拜,凄凉诗卷乞闲身”,看得出隐约的刀光剑影之下,左右不能之尴尬与进退维谷的艰难。 这两组北行的诗,所述的地点差不多;这两位大诗人,所处的环境也差不多;而两人的诗韵又均有充盈的唐音。但诗篇给后世的感觉,竟如是不同。我们看见一朵火焰似的文天祥,昂首北上,视死如归;我们也看到一团泥泞的吴梅村,蹒跚北行,虽生犹死。 宋末与明末,这两个末世的描绘与雕塑,因了文天祥与吴梅村这两位大诗人的贡献,而鲜明,而生动起来,一个是以如椽的巨笔,蘸着自己的血在写诗;一个是以锐利的刀锋,对着自己的骨在刻诗。两组诗篇,如日沉之后月升,月落之后日出,映照着一片山河的破碎,一段岁月的荒芜,一切人世之无望与无谓。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四日于哈佛 萧条异代却同时 曹雪芹与袁枚 一 袁枚比曹雪芹只小一岁,可以说是真正同时代的人;可是我们好像总觉得袁比曹小了一代似的。原来袁枚为随园大兴土木之时,正是雪芹潦倒西山,撰写《红楼梦》之日,雪芹死后三十多年,袁枚才去世。如果不是从生年计起,而是由卒年倒算,袁子才的确比曹雪芹晚了一代,或许还不止一代;袁枚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从比他小二十五六岁的明义处知道了雪芹撰有《红楼梦》一书,还以为雪芹是康熙问江宁织造曹寅的儿子;因而说出“相隔已百余年矣”的话来。原属同时代的人,却以为是不同时的异代,袁枚之于曹雪芹其人,以及《红楼梦》其书,俱失之交臂了。 明义以为《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就是袁枚在南京小仓山北麓的随园。而明义的晚辈——《红楼梦》迷裕瑞,在他的《枣窗闲笔》里,也说随园前属隋家,而隋家即是曹家故址。 随园本来叫隋园,原为隋赫德的宅第,是袁枚在江宁县令任内买下的。大观园本为太虚幻境,不必是随园,而有此附会,可能是因为隋赫德在曹家被抄以后,接曹頫为织造的缘故,雪芹小的时候住在织造署,恐怕与隋公的园子没有什么关系。 我的老师台静农先生喜读袁枚,他曾在庚申年的梅雨天,捧读《批本随园诗话》,见到有些意思的,就顺手抄了下来。说是梅雨苦人,借以消遣,但是抄了六条,就搁下来了。辛酉年梅雨时,老师大概想起此未竞之事,又补抄了四条,成《随园故事钞》,收在老师的集子《龙坡杂文》里。 这《批本随园诗话》的批者名叫舒坤,比袁子才小五十六岁,真正是晚辈了。他幼时曾与家人到过随园几次,他说“随园之先,故属吴姓”,则与曹家更不相干了。
复按我这些篇文章,在山南海北的论题、东夷西狄的人物中,竟然闪出这本小书聚光的焦点:在古人、今人、旧事、新事中,我专爱追究的原来是那些失败的、痛苦的、零落的,饥寒的、精神有了伤残而又力图振作、身体受了磨难而绝不屈服、有着永世的遗憾而不能明言、有了价值的选择而叉无从选择的……我看他们在绝望边缘、垂死时刻的话;我念他们坐困愁城、临危刹那的诗。这是我的性情所偏,也是这本小书之韦编所在罢!…… 我就把我这“文非文兮诗非诗”的集子,叫做“一样花开”罢。 不是吗?花,哪有不是在嚣闹的春天,像蜜蜂一样地忙碌的?而菊呢?却似秋空的云朵,俯视着萧瑟已近在目前,荒冷逐渐从远方涌至的大地。 ——童元方《一样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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