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大传
2012-1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朱东润
262
无
二十余年以前,读到鲍斯威尔的《约翰逊博士传》,我开始对于传记文学感觉很大的兴趣,但是对于文学的这个部门,作切实的研讨,只是1939年以来的事。在那一年,我看到一般人对于传记文学的观念还是非常模糊,更谈不到对于这类文学有什么进展,于是决定替中国文学界做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 宗旨既经决定,开始研读。除了中国作品以外,对于西方文学,在传记作品方面,我从勃路泰格的《名人传》读到现代作家的著作,在传记理论方面,我从提阿梵特斯的《人格论》读到莫洛亚的《传记综论》。当然,我的能力有限,所在地的书籍也有限,但是我只有尽我的力量在可能范围以内前进。 在这几年以内,陆续写成的《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学之前途》、《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述论》、《传记文学与人格》和其他几篇文字发表了,没有发表的也有几篇。除了散篇以外,本拟叙述中国传记文学之趋势,但是因为参考书籍缺乏,只能写定一些纲领,未能完成;完成的只有《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一本十余万字的著作。 对于中国传记文学的进展,总算勉强有些认识,但是认识过去,当然不是开导将来。佛家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是一句颠扑不破的名言。要想为中国文学努力,专靠称扬古人,叙述故籍,其结果只落得“阅尽他宝”,谈不上继往开来的工作。一般文学如此,传记文学也是如此。所以决定实地写一本传记。这是一个尝试,成功固然很好,失败也可以给自己和别人一些警戒,实际也是一种成功。自己对于失败,本来不感觉很大的威胁,何况现在无论如何都有相当的成就呢! 写作的目标决定,其次便是形式的问题。自己认定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在近代的中国,传记文学的意识,也许不免落后,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把我们的意识激荡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史汉列传的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的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的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的时代过去了,乃至比较好的作品,如朱熹《张魏公行状》,黄斡《朱子行状》的时代也过去了。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的进展。我们对于古人的著作,要认识,要了解,要欣赏;但是我们决不承认由古人支配我们的前途。古人支配今人,纵使有人主张,其实是一个不能忍受、不能想象的谬论。 西方三百年来传记文学经过不断的进展,在形式和内容方面,起了不少的变化,假如我们采取这一条路线,我们究竟采取哪一个方式呢? 最有名的著作当然是鲍斯威尔的作品。一部《约翰逊博士传》成为家传户诵的文章。这里我们看到一位不修边幅的博士,和他的许多朋友,我们听到他们讨论文学,讨论政治,乃至于讨论栽树鬻果一切零碎的小事。有时约翰逊来一次恶谑,捧腹大笑,剩得被嘲的鲍斯威尔抱怨自己的不幸。约翰逊笑也有,骂也有,但是他的学生葛立克趁先生不在的时候,描写先生夫妇间的爱恋,蹑手蹑脚,更引起哄堂的狂欢。这是生活,因此这部著作成为不朽的作品。但是要写成这样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传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关系,而后才有叙述的机会。至于作者文学上的修养和鲍斯威尔那种特有的精神,都是这类著作的必要条件。 另外一种是斯特拉哲的《维多利亚女王传》。这是一部近代的著作,打开“现代传记文学”的局面。在薄薄的二百几十页里面,作者描写女王的生平。我们看到她的父母和伯父,看到她的保姆,看到她的丈夫和子女。我们看到英国的几位首相,从梅尔朋到格兰斯顿和狄士莱里。这里有英国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势。但是一切只在这一部薄薄的小书里面。作者没有冗长的引证,没有繁琐的考订。假如我们甘冒比拟不伦的危险,我们不妨说《女王传》很有《史记》那几篇名著的丰神。这一部书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其实不是偶然的事。但是1943年的中国,似乎还不是提倡这一类著作的时期。英国人有那种所谓实事求是的精神,他们近世以来那种繁重的作品,一部《格兰斯顿传》便是数十万字,一部《狄士莱里传》便是一百几十万字,他们的基础坚固,任何的记载都要有来历,任何的推论都要有根据。在这个情形之下,斯特拉哲脱去一切繁重的论证,探赜钩玄,当然立刻使入耳目一新,夺取特有的地位。但是斯特拉哲的著作正筑在那个坚固的基础上面。尽管有许多人称道这个写法,但是我的愚见,倘使斯特拉哲在中国,决定不能写成那样的名著。中国人模仿他的写法,只会写成那种含讥带讽、似小说不是小说,似史实不是史实的作品。二三十年以来的中国文坛,转变的次数不在少处,但是还没有养成谨严的风气。称道斯特拉哲的人虽多,谁能记得这薄薄的一册曾经参考过七十几种的史料?仲弓说过:“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朱熹《集注》:“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这是说的政治,但是同样也适用于文学,没有经过谨严的阶段,不能谈到简易;本来已经简易了,再提倡简易,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所以斯特拉哲尽管写成一部名著,但是1943年的中国,不是提倡这个作法的时代和地点。 那么惟有谈到第三个作法了。十九世纪中期以来的作品,常常是那样地繁琐和冗长,但是一切都有来历,有证据。笨重确是有些笨重,然而这是磐石,我们要求磐石坚固可靠,便不能不承认磐石的笨重。十九世纪以来的作品使人厌弃的,不是它的笨重,而是取材的不知抉择和持论的不能中肯。在这两点,从斯特拉哲的著作里,我们可以得到启示,可以学会许多的方法。莫洛亚攻击这派的著作,认为他们抱定颂扬传主的宗旨,因此他们所写的作品,只是一种谀墓的文字,徒然博得遗族的欢心,而丧失文学的价值。这个议论,确然获得我们的同情,传记成为颂扬的文字,便丧失本身的价值,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中国所需要的传记文学,看来只是一种有来历、有证据、不忌繁琐、不事颂扬的作品。至于取材有抉择,持论能中肯,这是有关作者修养的事。在作者着手的时候,没有一个不抱如此的期望,但是能否达到这个目标,一切只能付之读者的评判。孟子说过:“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力的方面,我们应当努力;巧的方面,不一定是单凭努力可以办到的事。 作法既经采取这一种,便得确定一个传主。我曾经说过:“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这一生的记载,在优良的传记文学家的手里,都可以成为优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儿怨女的生活,都是传记文学的题目。”这是一个理想的说法,事实上还有许多必要的限制。一个平常的人物,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所以作者对于这样的传主,惟有运用细腻的文学技巧,从人格分析方面着手,使读者对于传主的性格,感到深切的同情,然后始能了解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不过我们所能细密认识的,只有最有限的几个人,假如眼前不是替他们作传的时候,在这方面,实际便无从着手。在西方文学里面,平常人物的传记,还是非常地寥落,这是一个理由。 因此,只能从伟大人物着手。1941年的秋天,正是我彷徨不定的时候。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不在少数,但是在着手的时候,许多困难来了。有的人伟大了,但是他的伟大的场所不一定为我所了解。有的人的伟大是我所了解的,但是资料方面,不是少到无从探取,便是多到无从收拾。抗战期间的图书馆,内部的损失和空虚,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抗战期间的书生,生活的艰苦和困乏,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在择取传主的时候,更有许多顾虑。其次,在下笔的时候,还得考虑写作中的困难。传主的时代太远了,我们对于他的生活,永远感觉到一层隔膜;太近了,我们又常常因为生长在他的影响下面,对于他的一生,不能得到全面的认识。那一个秋天,我因为传主的选择,经过不少的痛苦。 最后才决定了张居正。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虽多,但是像居正那样划时代的人物,实在数不上几个。从隆庆六年到万历十年之中,这整整的十年,居正占有政局的全面,再没有第二个和他比拟的人物。这个时期以前数十年,整个的政局是混乱,以后数十年,还是混乱:只有在这十年之中,比较清明的时代,中国在安定的状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进展,一切都是居正的大功。他所以成为划时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但是居正的一生,始终没有得到世人的了解。“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是一句切实的批评。最善意的评论,比居正为伊、周,最恶意的评论,比居正为温、莽。有的推为圣人,有的甚至斥为禽兽。其实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温、莽:他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陶熔而同时又想陶熔时代的人物。 但是,许多困难的问题来了。 第一,届正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人物。现代传记文学,常常注意传主的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写,可以使文字生动,同时更可以使读者对于传主发生一种亲切的感想,因此更能了解传主的人格。但是关于居正的私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明代人笔记里面,也许有一些记载,我们为慎重起见,不敢轻易采用,这一个缺憾,几于无法弥补。 第二,居正入阁以后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为他占有政局的全面,所以对于当时的政局,不能不加以叙述。繁重、琐屑,都是必然的结果,但是不如此便不能了解居正。也许有人以为史传中的人物,寥寥数百字,可以挈举当时政局的大概,为什么要这样地浪费笔墨?不过,任何一篇史传,只是全部正史的一篇,在史家运用互见之例,尽可言在于此而意喻于彼,这是传记文学作品享受不到的便利。 最困难的是一般人对于明代大局的认识。大家知道居正综核名实,但是要他们举出名实是怎样地综核,他们便有些茫然。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学生不知道明朝内阁的制度;一个研究政治的专家不知道明朝实际政治的运用,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尤其不幸的是人们那番“好古”的精神。因为好古,所以不知现代,乃至不知和现代接近的时代。一般人知道秦始皇筑长城,而不知现在的长城是杨一清、余子俊、翁万达、杨博等所筑的边墙;他们知道隋炀帝开运河,而不知现在的运河是宋礼、万恭、李化龙、曹时聘等所凿的水道。知识界这种知古而不知今的习气,使得他们对于近代的事态,发生一种隔阂。说少了,他们不会明白;说多了,他们会嫌烦渎: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这许多困难的后面,还有一个难题,便是材料的缺乏。《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纪》、《明史稿》、《明会典》这一类常见的书籍,固然可以到手;但是重要的材料如《明实录》,就正是一部不能轻易看到的书,除了间见征引以外,竞无从利用,不能不算是一件遗憾的事。 主要的史料仍是《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以本人的著作,为本人的史料,正是西方传记文学的通例。一个人的作品,除了有意作伪一望即知者以外,对于自己的记载,其可信的程度常在其他诸人的作品以上。关于这一点,当然还有一些限制:年龄高大,对于早年的回忆,印象不免模糊;事业完成,对于最初的动机,解释不免迁就。对于事的认识,不免看到局部而不见全体;对于人的评判,不免全凭主观而不能分析。人类只是平凡的,我们不能有过大的期待,但是只要我们细心推考,常常能从作者的一切踌驳矛盾之中,发现事态的真相。西方传记文学以传主的作品为主要的材料,其故在此。 《张文忠公全集》四十六卷的母本,是明刻《太岳集》,卷数同。在这四十六卷之中,共奏疏十三卷,书牍十五卷,文集十一卷,诗六卷,《女诫直解》一卷。除《女诫直解》以外,一切都和居正生活有关,当然是最好的史料。 但是事实上这并不是居正全集的原貌。居正进白莲、白燕颂,见《明史》,今集中有《白燕曲》而无《白莲颂》。居正为高拱墓铭,见书牍卷十四《答司马曹傅川书》,今不见文集。居正有《请令天下度田疏》,略见《明史纪事本末》,今不见奏疏。张嗣修《编次先公文集凡例》言:“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难,十余年后,始得完归,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诸赋,全逸;应制诗,敕撰文,逸十之二;仅据存者编次之,凡为诗六卷,为文十四卷,为书牍十五卷,为奏对十一卷,合之则为全集,离之亦可四种。”所谓“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大致是一句遁词。 余懋学曾为居正进《白莲颂》,提出弹劾;神宗曾斥居正“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白莲颂》和《请令天下度田疏》未经收入,大致是有意的删除,不是无意的逸失。至于高拱墓铭的被删,当然只是嗣修、懋修的偏见。韩愈论张巡、许远的后裔,斥为“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大致嗣修、懋修恰是“不能通知二父志”的一类。 这四种著作的编次,也不一律。假如全体都用编年的次序,对于后人当然是一种便利,偏偏嗣修等要分类,尤其是诗集、文集,非经过一番研读参证的工夫,不能推定某篇是某年的作品,而推定的结果,只是一种假定,不是确定,所以史料的价值,不免受到影响。 幸亏奏疏、书牍的篇次,大体是编年的,所以勉强可以寻得一些端绪,但是编年之中,还不免有些分类的意味。奏疏十三卷之中,前十一卷为居正人阁以后的作品,而后二卷为人阁以前的作品。书牍十五卷,前十三卷为居正入阁以后的作品;第十四卷为居正与徐阶书三十一篇,与高拱书四篇以及其他与徐、高二人有关的书牍;第十五卷为报知己书,与王世贞、世懋兄弟书,以及入阁以前的作品,而以示季子懋修书附后。一切都看出那种编次无法的形态。 最诧异的是书牍诸篇的标题。嗣修自言:“先公书牍,自旧记室所携来,盖嗣修等遭家难十余年所,而手泽完归,考其年月,似裁答俱无恙也。或有举其官,缺其号,或有举其号,缺其官,或官号俱备,或直举其讳,凡例不定。嗣修等不敢以己意追补,仍其旧日授书记语耳。”嗣修认为书牍标题,出于居正口授。其实这是一句遁辞。 书牍十三有《答宣大巡抚郑范溪书》,其时郑洛为宣大总督而非巡抚;有《答蓟辽总督张崌崃书》,其时张佳胤为宣府巡抚而非蓟辽总督,及居正殁后,佳胤始有蓟辽总督之命。诸如此类,可举者尚多。一切看出书牍前十三卷纵使大体保存编年的形态,但是标题方面,还是非常凌乱;有一部分出于居正口授,还有一部分则出于事后的追题,至其或出于书记之手,或出于嗣修、懋修之手,则不可考。 即就编年的奏疏及书牍而论,所谓“编年”,其实只给一个先后的顺序,并没有注明某疏、某书作于某年某月,也没有指实某卷是某年某月之作,编年的作用,实际还不能充分,一切待从史实方面推比证验,始能得到一个大概的情形。不过比诗集、文集要每卷、每篇单独推求的,已经便利了许多。 要为居正作传,眼前所有的材料,只有这一点点。倘使看到《明实录》,对于居正入阁十六年中的政绩,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认识;倘使看到同时诸人的文集,对于居正一生的史实,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参证。但是没有办法,一切的空论,掩饰不了材料的空虚。我感到彷徨了,几番想把这个主题搁下,但是还有一些眷恋,终于竟把这本传记写成。 这是为的什么?我认定传记文学的写成,不完全是材料的问题,同时还有写法的问题。蒙尼辨耐的《狄士莱里传》写成六大厚册,一百五十万言,在材料方面,可称毫发无憾,但是莫洛亚的《狄士莱里传》继此出版,不妨为一本有名的著作。华盛顿早年的日记,直到最近方始发现,关于他早年的恋人,还无从确定名姓,但是华盛顿的传记,已经出到五百种以上,并没有因为材料的不完备而停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家知道有一个“至善”,也知道这个“至善”是无法完成的,但是人类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于“至善”的努力。也许我们对于居正的估计,未免朦胧一点,其实从他对于国家的关系讲,人物不能不算伟太,只要传记文学的风气一开,以后再有十种乃至百种张居正传,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那么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个前驱,未尝不是尽了一份必要的责任。 其次关于文字的方面。我写《读诗四论》和其他几本书的时候,用的文言,因为这许多书中,充满文言的引证,为求本文和引证的配合起见,当然以用文言为妥适。但是在写的时候,常时感觉到一种新的意境,必需运用新的笔调,才没有辞不达意的遗憾。后来写《八代传记文学述论》,用的语体,便是这个理由。用语体写的时候,也有两种困难。第一,本文和引证显然用两种文体,读者最易感觉文字的不谐和,这是无可避免的困难。其次,语体的语汇比较贫乏,因此在叙述的时候,常时有借用文言语汇或另行创造的必要。这个困难也是同样无可避免,不过最近数年以来,这样的写法,已经成为风气,文字语言都在不断地蜕变,大家在这个风气之中,也就觉得无可非议。“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许二十年以后,又有一种变化,一切留给将来的人批评罢。 这样便引到对话的问题。对话是传记文学的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觉书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一篇《项羽本纪》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和项梁往观,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项梁掩其口曰:“无妄言,族矣!”这是两个人的对话。项羽要杀宋义,他说:“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这是项羽誓众的宣言。其后鸿门之宴,项羽、范增、项庄、沛公、张良、樊哙,都有说话,文字非常生动,尤其是樊哙入见的一段,项羽按剑说:“客何为者?”这是问樊哙的,偏偏樊哙不答,张良说道:“沛公之骖乘樊哙者也。”项王才说“壮士,赐之卮酒”,这又是吩咐侍从了。一切都写得错综变化,使人感觉异常地活跃。 这个写法,在小说家手里,成为最好的工具。现代传记文学家也常时采用这个写法。但是传记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一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这一点没有看清,便会把传记文学引入一个令人不能置信的境地;文字也许生动一些,但是出的代价太大,究竟是不甚合算的事。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只要是有根据的对话,我是充分利用的,但是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这里另外也有一些困难。从前人记对话,往往不用活的言语,而用死的文字。例如谷应泰记严世蕃下狱以后,徐阶和刑部尚书黄光升等计议的一节: 阶固已豫知,姑问稿安在,吏出怀中以进,阅毕曰:“法家断案良佳。”延入内庭,屏左右语曰:“诸君子谓严公子当死乎,生乎?”日:“死不足赎。”“然则,此案将杀之乎,生之乎?”曰:“用杨、沈正欲抵死。”徐阶曰:“别自有说。杨、沈事诚犯天下公恶,然杨以计中上所讳,取特旨,沈暗入招中,取泛旨。上英明,岂肯自引为过?一入览,疑法司借严氏归过于上,必震怒,在事者皆不免,严公子骑款段出都门矣。” 这不会使人相信徐阶和黄光升等是这样说法的。明白一点说,从前人把白话翻成文言,现在我们必须把文言仍旧翻回白话。这一类翻译的方法,在经史方面有相当的根据。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欢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工。’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这是一段诘屈聱牙的文章。太史公《五帝本纪》便完全改过了,我们看到:“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尧又曰:‘谁可者?’欢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太史公做过一番翻译功夫,文字便非常地通畅。假如太史公生在今日,那么看到我们把谷应泰的文言,翻回白话,一定不会感到诧异。 在把文言翻回白话的时候,我们应当注意这是翻回明代人常用的语言,而不是翻成现代人常用的语言。我们对于明代人的说话,未必有很清楚的概念,但是不妨认为明代人不会用现代特有的语汇,不会用现代变质的文法,不会用现代稗贩的幽默。在这几方面加以注意,也许可以得到明代人说话的大概。稍为困难的是明代帝后的说话。封建帝后早已随着时代而消失了,我们没有机会和他们接触。他们是和普通人一样地说话吗?还是同剧本所写的一样,平时也是称“孤”道“寡”吗?从我所见到的,大致他们还是和普通人一样。 神宗生母孝定太后说过:“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神宗自己也说过:“我一时昏迷,以致有错,尔等就该力谏乃可。尔等图我一时欢喜不言,我今奉圣母圣谕教诲我,我今改过,奸邪已去。”这都是极普通的说话,我们可以从此看到帝后说话的大概,在叙述对话的时候,也有一个根据。 最可喜的是居正奏疏中间留下许多对话的记载,如《谢召见疏》、《召辞纪事》、《召见纪事》、《召见平台纪事》、《送起居馆讲记事》、《送起居馆论边情记事》。在记载的当中,居正偶然也有把对话写成文言的时候,但是最大多数都能保存当日的语气,即如《谢召见疏》记隆庆六年六月间居正奉召入朝以后,神宗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又说;“凡事要先生尽心辅佐。”其后居正奏请遵守祖宗旧制,讲学亲贤,爱民节用,神宗答称:“先生说的是。”居正再请神宗慎起居,节饮食,神宗说:“知道了。与先生酒饭吃。”在这许多地方,我们看到当日的语调,正是最有价值的记载。 同时我们还得知道即是居正所记的说话,有时虽写成文言,其实文言和语体本来没有绝对的界限,而在说话之中,为求语言的简练,常时有由语体转成文言的倾向。授课的时候,教师有时采取近乎文言的语句,以便学生笔记,正是平常习见的事,何况奏对之时,更觉“天颜”咫尺,不许冗长烦琐呢? 这本书的大体计划,是在1941年决定的。次年春间,写成《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今年春间,重行写定《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是为师友琅邪馆撰述第四种、第五种。在这几年之中,一切剩余的时间,都消耗在这本书上,实际着笔是从今年1月3日开始,8月6日终了,是为师友琅邪馆撰述第六种。 也许有人看到大传的名称,感觉一点诧异。传记文学里用这两个字,委实是一个创举。“大传”本来是经学中的一个名称;尚书有《尚书大传》,礼记也有大传;但是在史传里从来没有这样用过。不过我们应当知道中国的史学,发源于经学,一百三十篇的《史记》,只是模仿《春秋》的作品:十二本纪模仿十二公,七十列传模仿公羊、毂梁。“传”的原义,有注的意思,所以《释名·释典艺》云:“传,传也,以传示后人也。”七十列传只是七十篇注解,把本纪或其他诸篇的人物,加以应有的注释。既然列传之传是一个援经入史的名称,那么在传记文学里再来一个援经入史的“大传”,似乎也不算是破例。 几年以来的心力,所成就的只是这本很平常的著作,自己的学力,仅仅达到这个阶段,原是无可如何的事。我的希望,本来只是供给一般人一个参考,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样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是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法显行传》记法显经过沙河的一节:“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惟有踏着前人的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人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的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我应当趁这个机会,对于远方的两个人,表示衷心的感谢。 二十余年的生活,养成我不事家人生产的习惯。我独自漂流异地,难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次。对日作战以后,我从越南入国,绕到抗战的大后方,从此没有看到故里。家事的处分,儿女的教养,以及环境的应付,一向我不过问,现在更落在一个人的肩上。我没有听到抱怨,也没有听到居功。尤其在故乡沦陷以后,地方的情形更坏,斗大的一个县城,充满最复杂的事态,天涯游子的家属,剩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听到怨恨和愁诉。正因为有人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家庭,我才能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工作。我自己的成就只有这一点点,但是在我历数这几种撰述的时候,不能忘怀数千里以外的深闺。我认为在我的一切成就之中,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侣。 还有一个更远在万里之外,现正在作一次国外的旅行。我们的认识远在三十余年以前。我们曾经共同受过小学教师的训导,共同听过泰晤士河的波声;之后,在同事十余年之中,又共同欣赏过东湖的初月,乐山的暮钟。在我们同事的中间,他的著作,我都曾经看过;我的作品,也没有一本不曾经过他的商订。这本书写成的时候,他不及看到,但是最初的计划,曾经和他讨论。从他那里,我得到不少的鼓励,不少的协助;但是以前因为时常见面的关系,没有感觉致谢的必要。现在我得告诉他,万里波涛的重洋,遮断不了平生许与的友谊。 努力啊,我愿有更好的成就,报答一般友好的关切。 朱东润自序于重庆柏溪寓斋 1943年8月6日
张居正是明朝杰出的政治家,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改革家之一。他生于平民之家,经过不懈努力,最终成为万历首辅,在明帝国危亡之际力挽狂澜,不过庸庸同僚的反对,对当时的弊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然而,他逝世之后,立刻遭到政敌攻击,家破人亡。《张居正大传》客观描述了张居正的一生,既肯定了他的成绩,也点出了他的过失。
朱东润(1896-1988),江苏泰兴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家,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奠基人之一,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拓荒者。朱东润先生善于将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历史结合起来研究,注重史料的收集和史料的分析,著有《张居正大传》《陆游传》《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国历史文学作品集》《梅尧臣传》等,其中,《张居正大传》是中国传记文学领域的里程碑之作。
第一章 “荆州张秀才”
第二章 政治生活的开始
第三章 休假三年
第四章 再投入政治漩涡
第五章 内阁中的混斗(上)
第六章 内阁中的混斗(下)
第七章 大政变
第八章 初步的建设(上)
第九章 初步的建设(下)
第十章 第一次打击以后
第十一章 从夺情到归葬
第十二章 元老的成功
第十三章 鞠躬尽瘁
第十四章 尾声
版权页:插图: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裕王载垕即位,这是后来的穆宗。他即位的时候,年三十岁。世宗是一位干练的君主。他崇信道教,从事斋醮,然而他永远没有忘去他是君主。杨廷和、杨一清、张孚敬、夏言、严嵩、徐阶——这一群有名的首辅,固然曾经掌握政权,但是威柄,依然在世宗手里。穆宗和他的父亲不同,他是完全另外一个范畴的人物。世宗在位的时候,他只是一味地谨慎小心,甚至连父亲都不敢看一面。世宗逝世了,他自己做君主,但是君主的威权,在他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经验。朝会的时候,他照例是不发一言。如此一年一年地过去。起初还不妨说是什么“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但是一直到第四年,他还没有感觉到说话的必要。这确有些骇人了。当然,穆宗不是白痴,他只是对于实际政治发生厌倦。在宫庭里面,他有他的爱和憎。他爱女人,爱喝酒,爱和内监们一起游玩,爱鳌山,爱宫苑,爱秋千,爱龙凤舰,爱金匮玉盆:一切消闲的娱乐他都爱,一切实际的政治他都憎。事实上,实际的政治,用不到他自己操心。他有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干练的政治家;他也有李春芳、陈以勤、郭朴,这些忠谠的大臣。政权交给他们好了,穆宗自己想。不幸他连驾驭大臣的威柄,也一齐放手,因此穆宗一朝,内阁里面只见到不断的混斗。穆宗是一个宽厚的君主,这是他和世宗绝对不同的地方。他即位的初年,诏令户部购买珠宝,户部尚书马森执奏,不听;给事中、御史们进谏,不听。最后激怒了御史詹仰庇,他上疏说:“陛下玩好之端渐启,弼违之谏恶闻,群小乘隙,百方诱惑,害有不可胜言者。”这是直接攻击皇帝了,穆宗只给他一个不答复。穆宗对陈皇后日渐疏远,皇后迁居别宫,慢慢地郁出病来,仰庇又上疏,在世宗的时候,久已应当受到廷杖的处分了,穆宗只批着,“后无子多病,移居别宫,聊自适以冀却疾。尔何知内庭事,顾妄言!”在明代,这真是难得了,一切看出穆宗是一个平庸的,然而宽厚的君主。穆宗即位的时候,内阁大学士是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四人。徐阶是首辅,内阁中最不平静的分子是高拱。短短的十二月过去了,第二年便是穆宗隆庆元年。开了新年,居正由翰林院侍读学士,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侍郎是正三品,这已是进官了,但是只是一个阶梯。二月居正晋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同时入阁的还有他的房师陈以勤。二人入阁,当然都是因为曾为裕邸讲官的原故。这一年居正四十三岁了,也许他还记得荆州张秀才那两句诗,“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努力,努力!在三十年以后的今日,他已经直上尽头竿了,但是他还得努力,他要一直赶上尽头竿的顶点。奉诏入阁以后,他有《辞免恩命疏》,这是一篇可以纪念的文章,当然地,这是一篇例行的文章。(附录十三) 明代关于大臣的任命,到了中叶以后,演成会推的制度。《明会典》:“阁臣,吏、兵二部尚书,会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及科、道,廷推上二人,或再上三、四人,皆请自上裁。”就是指的此事。廷推便有些议会选举制的意味了。不过名为会推,其实主持者自有其人,其余的只有承认,未必公开地取决于多数的赞同。万历以来,大权只在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之手,廷推只是一个形式。其实即在西方议会制盛行的国家,选举也只是公开的形式,一切的决定,还是由一二人主持。所以大体方面,本来有不少的类似。但是会推的制度以外,还有特简。任用大臣的时候,会推和特简,是两种迭用的方式。有时大臣认为特简是一种偏私的恩典,甚至拒绝皇上的荣命。干练的君主,用人行政的时候,甚至大都出于特简。在宽厚平庸的君主手里,特简的大权依然存在,但是简用的大臣,不是出于首辅的推荐,便是出于近幸的引进。居正这次入阁,全是徐阶的力量。入阁以后,便有入阁以后的措施。无疑地,居正是热恋政权的。自隆庆元年入阁以后,直到万历十年身死为止,在这长长的十六年之中,他没有一天不在积极地巩固他的政权,也没有一天曾经放弃他的政权。政权在手中了,他要有一番作为。隆庆元年,他还只是一个新进,阁中充满他的老师和前辈,只有李春芳是他的同年,但是在他入阁以前,春芳已经是二年大学士了。可是居正既经入阁,便有一番抱负。也许在做翰林学士的时候,他还预备做一个文人,现在事情不同了,一切都看在他的眼里。隆庆元年四月,居正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据《文忠公行实》,这次进官,因为“永乐大典成”的原故,当然这是指重修《永乐大典》的故事。就在这短短的时期里,内阁里发生一次阁潮。隆庆初年的内阁,实际是三个名臣的内阁——徐阶、高拱、张居正。居正和徐阶、高拱,都有相当的关系,现在还没有到他出露头角的时机,但是徐阶、高拱的对立,正在逐日地尖锐。第一个攻击高拱的,是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世宗病重的时候,高拱从直庐里,偷偷地回去,准备搬家。应嘉知道了,提出弹劾,世宗在昏眩的当中,一切不问,但是高拱认为胡应嘉和徐阶同乡,一定受了徐阶的指使,事态便扩大了。高拱有仇必报,本来谈不上容忍,一切正在等待机会。隆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主持京察。京察是明代的制度,宪宗成化四年奏准,京官五品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共同考察。孝宗弘治十七年奏准,每六年一次举行。六年京察的制度确定了,但是万历以前,有时还来一个特别考察.这便是所谓“闰察”。本来明朝的文官制度,是终身制,像那些“改组”、“裁员”,以及“手谕”开除这一类的制度,都还没有发明。在大臣手里的威柄,只是“京察”。这个威柄,照理握在礼部尚书手中,除了都御史可以随时过问外,不受任何的干涉。现在权柄在杨博手中了,这一次的京察,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算得雷厉风行。偏偏杨博的同乡,山西人没有一个降黜的。这一来动了御史和给事中的公愤。第一个攻击杨博的,又是胡应嘉。应嘉弹劾杨博挟私愤,庇乡里,错是没有说错,可是恰恰错在应嘉的吏科给事中上面。在吏部办理京察的时候,吏科给事中应当参加,事前没有提出异议,事后偏要提出弹劾。连宽厚的穆宗也认为抵牾,下令内阁商量处罚。这一来高拱报复的机会到了。内阁当中,郭朴和高拱同乡,这一次首先发言的是郭朴。他毅然地说:“胡应嘉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应当革职。”“应当革职为民。”高拱也说。徐阶看了郭朴,再看高拱,两位阁老都紧张得了不得,没奈何,只得点点头。胡应嘉的革职,算是革定了。明朝的言官,真是了不得。他们是一窝胡蜂,你动了一个,他们会来一群。都察院有的是御史,六科里有的是给事中,你瞧罢!京察的时候,吏部尚书对于言官,照例谈不到降黜。偏偏杨博给他们一次降黜,偏偏郭朴、高拱又主张胡应嘉革职为民,胡蜂窝惊动了,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先劾高拱“奸险横恶,无异蔡京”。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上疏再劾高拱,御史郝杰直攻高拱“无宰辅器”。事态更加严重了。一切的责任都在徐阶身上。徐阶拟旨调胡应嘉为建宁推官,处分减轻了,但是一般的言官们还不满意。欧阳一敬再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亟宜罢”。高拱当然不能承认,便来一次答辩。事情又到徐阶手里了。徐阶拟旨一边慰留高拱,一边斥责言官:他满心以为从此结束了一件公案。可是高拱没有满意。高拱希望徐阶拟旨,给言官们一次廷杖。杖,杖,杖!高拱记得世宗的时候,言官们弹劾大学士以后,通常是一次廷杖,说不定还有更坏的在后面,杖一下,算什么?徐阶也记得这是严嵩掌握政权的故事;他知道穆宗不是世宗,自己也不是严嵩,至于为了高拱,再和言官们结怨,那更犯不着;他再三考虑,只是摇摇头。徐阶决定不和言官们结怨,但是高拱却决定和徐阶结怨了。“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想,“我手下也有一两个”。高拱手下的御史是齐康。在应嘉事后不久,齐康便对徐阶提出一次弹劾。可是这一次却犯了言官们的众怒,大众聚齐了,痛痛快快地先给他一次唾骂。一敬劾齐康,齐康也劾一敬。“你说我是高党,我便说你是徐党。”北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弹劾,弹劾!但是齐康这一边人数太少了,究竟抵不上欧阳一敬的气势。从此高拱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京察的大权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里,在京察的时候,得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不得,神宗万历以后,偶然还留几个,这真是偶然了。隆庆以前,京察是无上的威权,五品以下的官吏,一经“察典”,便是终身的耻辱。这是“上剋下”。但是明朝的制度,一切都有个平衡,有了“上剋下”,当然便有“下剋上”。四品以上的官,是京察管不了的,他们在京察这一年,每人照例“遵诏自陈”。自陈便是陈述个人的阙失,听候皇帝的处分。当然这是一种形式,自己不妨来一个“学疏才浅”,用不到直抉隐微,自行攻击。但是给事中、御史们,可以提出“京察拾遗”;经过“京察抬遗”的,没有幸免的机会。这一次高拱和北京的言官闹翻了,因为要顾全身分,北京的言官到底不好提出拾遗。拾遗的责任,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就在隆庆元年五月,高拱致仕。高拱去了以后,言官对于郭朴还是不断地攻击,到九月间,郭朴也致仕。这一次阁潮里,徐阶又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当然这是一个严重的阁潮,然而居正毕竟度过了,在左右为难的当中,总算没有得罪老师,也没有得罪朋友,但是他对于言官们的嚣张,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认为“士习人情,渐落晚宋窠臼”,正在计较怎样地给他们一个处分。言官们得到徐阶的保障,议论逐日地激昂起来,穆宗感觉厌倦,吩咐徐阶惩诫,徐阶只是传谕言官,自行省改,事情又平息下去了。这样度过隆庆元年。
君子处其实,不处其华;治其内,不治其外。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惧则思,思则通微;惧则慎,慎则不败。听其言而观其行,观其色而究其实。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之在独。——张居正
《张居正大传》编辑推荐:他少年步入仕途,中年才得以施展抱负;他大力惩贪,打击特权,改革税制,缩小贫富差距;他生前功劳盖世,死后却家破人亡;他周旋官场一生,却毫发无损;他以一己之力将明帝国的灭亡向后推迟七十多年。
无
比较客观描写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