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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言

程抱一 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出版时间:

2001  

出版社:

联经出版事业公司  

作者:

程抱一  

译者:

杨年熙  

Tag标签:

无  

内容概要

天一言,ISBN:9789570823455,作者:(法)程抱一著;杨年熙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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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我就在图书馆见到这本书,知道作者程抱一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但那时我已没心情去看一本长篇小说,只借了几本诗集回去瞎翻。2006年是不平静的一年,这一年我一事无成,沉浸在焦急和虚伪的忧伤中;这一年是悲观失望的一年,欲达到一个目标却又被远远地甩在枯燥的行程上;思想在退缩,文字在枯萎,人在沉溺,仿佛不见天日,我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
   今年轻松了许多,开始有点迷失在春天里,后来觉得不能这样堕落了,要是整天这样无所事事那不就和去年一样,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收获,于是我决定做点什么。我先想了很久,总结一下2006年为什么没有进步,文字为什么没有突破。首先我认同朋友说的生活体验,这是一个重心但又不是一个能强求而得的,所以我确定这不是当前需要规划的,第二就是思想素质的问题的,这和生活阅历是不同的,它需要我去读大量的书,去书中挖掘思想的宝藏。向来我读书都是囫囵吞枣,不读甚解,看过就过,不知道学到什么,而且不能把握中外文化的优点并从中学习为我所用。
   来到图书馆,决心定下性来看一些好书。《情人》、《天一言》、《尤利西斯》,先借了这三本书。法国,华裔,爱尔兰,三种文化吧。目前为止我还是比较钟爱法国文化的,比如《刀锋》《冰岛渔夫》都是我喜爱的书,感觉法国文化是细腻浪漫不乏深度的,但是《情人》我还是没什么深切的感觉,或许就是我的体验不够吧。接着看《天一言》发现后面还有程抱一的简介,作者原来是学术之人,我以为是写小说的,主要研究中法文化,写过介绍中国诗画的理论专著,也出过诗集,2002当选为法兰西学院44名不朽院士之一,对中法文化交流有特别贡献。《天一言》由法文写成,由台湾人翻译的,著译俱佳。
   文章开始就吸引了我,倒不是因为情节,而是作者的讲叙方式,故事情节只是这本书的支撑骨架,它的突出之处在于联想和联系。正如作者所说,法国的普鲁斯特是一个对他影响很深的作家。所以本书也充满意识和想象的枝桠,树干在向上延伸,枝桠向四周发展。法国人的意识流写作在许多法文著作随处可见,萨特、杜拉斯都是出名的高手,就拿刚说的《情人》,漫无目的的,重要的、不重要的情节读者有时难以分辨,也不清楚书写的目的何在。当然意识流确是一个现实的存在,它真实的反映了作为人的我们的复杂思想,飘忽不定。在《天一言》里我却深刻的体会在意识行云流水的快感,这让我兴奋不已,因为它是站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引领我向深出探索的。
   《天一言》还是属于中国文化的,我确信不疑,结构方式是世界的,只能说在法国盛行而已。法国文化充实的是程抱一的技巧以及中国的思维基础之上的补充。小说的故事情节也是中国式的,并不是很与众不同,中国的任何一个作家都可以写出这样的故事来。我有意比较贾平凹余华等在国际上成名的作家,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思想,骨架大多类似,思维不同但他们更适合深入扎根中国农性之中。程抱一的思维或者说血肉就不同了,如果你把这本书的故事情节理出来,它很单薄脆弱。灌输全篇的是中国古风文人的血液和皮肉。
   从篇首的叫魂作者就在思索,这么小的年纪作者就授予它思想,以一个孩童的眼睛看世界看中国扎根已深的迷信思想忠义精神道家哲学。是的,这就是全篇文章的根经,中国文化的精髓。劫富济贫的强盗和闲云野鹤的道士就是文章思想的眼,既而的诗人书法家画家都无不关系悠久的中国。作者就是由这些文化代言人展开叙述的,情节的发展在这里成了一个辅助的工具,在一节节的文章里,情节所占的篇幅很小,然后就是思考思索,牵扯到中国文化,诗文化画文化道家儒家文化,家庭祖宗朋友情人的深入关系。然后留学,开始接触法国文化并与之对比汲取,睁眼看世界,印象画派……这种深入挖掘并体现在我眼前的东西不正是我要寻求的吗?这种平静并感觉充实的开心不正是我所欠缺的吗?我的2006年浮躁过去了,2007年不也该沉静下来并开始突破第一道壁垒吗?
   有意思的是天一和浩朗在找寻玉梅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刀锋》中主人公的影子,在法德之间的游踪和在四川山林间的旅行是多么相似呀。可见追求思想的心境是不分国界的,文章都在通过旅行来说明什么。天一又回到了大师的身边,《刀锋》中主人公归依的印度教,这就是自由和文化的力量。这本书旨在说明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给我们传递了一种思想和文化,之于庐山之间的雾霭和不识真面目的意趣,一种灵魂游走体外的妙境,如清风甘霖洒落心田。
  
  2007.4


   看第一部和第三部都是一气呵成,而第二部却走走停停地看了一个多月,原因是第二部中大段的对西方绘画和哲学的描写太抽象和缥缈了,以至成了催眠药。
   网上对此书的评价褒贬不一,我没有那么深的理论底蕴,只能简单说说感受:
   语言文艺腔比较重(各个人物的语言都向是从一个人嘴里冒出来的,这人便是作者,单从人物语言几乎不能分辨人物特色);
   情节也非以曲折取胜(唯一可说离奇的情节即是开篇的“叫魂”),平淡无奇的情节下闪光的是各种思考,对人性、爱情、友情、社会悲剧的思考。这些繁杂的光点闪烁期间,恕我不能一一列举。这一点是法国文学最推崇的特质。
   娓娓道来的文笔,贴切的比喻(用西方读者能理解的方法比喻东方事物),语言的力量加上结构主义的运用(动态的“三元一体”,包括天一、浩郎与玉梅的三角恋,和“天一言”这个书名),让外国人更能深入理解中国文化,书中更用不少篇幅给老外进行中国文化的扫盲,从书法、绘画到历史、哲学。因此外国人比国人更买账,便很好解释了。
   从头至尾最打动我的是作者对“绝望”的描写,简直神来之笔。


  这是一本为法国人而写的中国小说。读其中文版,稍显违和感的文字比比皆是,倘若把中文置换成法文,作者原本想要表达的意境便如水墨画那般应运而生。动感,美感,韵感,犹如春日雨后所散发出的泥土芬芳。与其说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不如说它是一件把法语音境与中国传统文化形而上的意境结合的如此之美的艺术品。或许这也是程抱一先生的最大特点吧。
  
  第二部分的有关主人公在法期间遭遇的种种挫折以及第三部分的49之后的各种经历,赞叹作者对细节的入微把握。毕竟他从未真正经历过49之后的生活。与伤痕派的华裔作家不同,程先生的字里行间透出对中国文化真正的爱,透过轩窗望风景与立处风景本身的角度果然是不同的。


  注:原帖已打不开,转帖来自天涯:http://www.tianya.cn/techforum/content/378/1/23128.shtml
  
  文 :杨年熙。作者简介:程抱一《天一言》中文版译者。
    原刊:广州南方周末集团《mangazine|名牌》杂志特约稿。
  
    http://pariscafecreme.blogspot.fr/2010/03/blog-post_5184.html
  
  
    第一次和程抱一见面是在巴黎蒙巴纳斯区的一家三明治店里,是他约定的地点。他过去的住宅,后来的工作室,以及和他签约的大出版社亚尔宾米歇尔,收藏和出售他所有著作的书店都在步行可达的方圆之内。但是他没有选择这个有「维纳斯三角洲」之称的艺术家文人荟萃之地的任何一间著名咖啡馆,而唯独看中以物美价廉着称的北欧「松果三明治」连锁店,不免令人有些讶异──这位往来多社会权贵和知识界菁英的名人,生活竟如此平民化。他的论述作品固然是严肃的学术研究,诗歌和小说创作也属于古典文学的类型,但是在像三明治店这样的年轻人聚集的场所却也闲适自然。后来发现,不同层次和内涵上的差异和对比实际上是这位学者、诗人和小说家的一个根本的特点:他可以凭意志的力量,调合一切矛盾,消除各种障碍。
  
    那是一九九八年底。他从学术研究进入小说创作,由幕后而台前,由汉学界圈内人士成为媒体瞩目的公众人物,这年是个转换的关键:九月中间相隔一周先后出版「天一言」和「石涛,世界的滋味」,前者三个月后获得费明娜文学奖,后者荣膺马尔楼文学奖;另一本价格高昂的限量收藏本诗集「双歌」,极其罕见地在两个月内售完。他说,事情正巧都碰在一起了,看起来以为他是多产作家,其实这几部书都是八、九年到十一、二年的工作成果,古稀之年才出版第一本小说,也是在实现一个怀抱了终生的愿望──非等累积到了一定的时候才得以达到的一种「完成」。
  
    笔者因为报导「天一言」获奖而采访他,若从一连多次晤面而完成的那次访谈,连带出这本小说中文版的问世来看,我们的相会,可说是在程抱一重返阔别多年的中文读者世界的一个起点上。回想起来,一九九八年的热闹其实是个前兆:这位巴黎东方语文学院第一位升任教授职位的华裔学者自那时之后,开始走上通往法兰西学院之路,五年后当选院士。路易十三的宰相利希留创立于一六三四年的法兰西学院主要的任务是编撰字典,具有保持法文优雅纯正,教育全民的使命。一位十九岁才开始学法文的中国人,半个世纪后成为这个语文的表率和维护者,他的经验史无前例。对所有学法文的留学生,以及设法在当地立足的华裔移民,他的典范带来新的希望,提供了一个过去完全不敢奢望的奋斗目标。
  
  
    2002年6月19日,法兰西学院就位典礼结束后,程抱一和夫人在共和国卫队致敬中离开大楼。/杨年熙摄影
  
  
    「天一言」获得费明娜文学奖,巴黎华文媒体才再将程抱一的名字和François Cheng联系起来。但事实上,三十年前出版的中文著作「和亚丁谈法国诗」及「和亚丁谈里尔克」(亚丁是他虚拟的人物名,本预备做为自己的笔名)在台湾和中国大陆都很有影响力。徐迟在文革后主编「外国文学研究」,因为看了这两本书,而约程抱一写了系列文章;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时曾计划再版,后因打击精神污染运动而搁置。他因翻译评介米修的「夜动」而在这位法国大诗人晚年最后的七、八年中,和他成为亲密的朋友。当时法国汉学界对此书评价很高,曾说:「如果米修懂中文,他的诗就该是这么写的!」八0年代初起,程抱一曾数度应邀回中国讲学,当时有出版社请他将法文著作,特别是「虚与实」另出中文本,但是他感觉其它要做的事情太多,「生命短促」,无法再花时间在上面了。
  
    费明娜奖之后,程抱一于次年获得法国希拉克总统赠予「荣誉骑士勋章」,他在授勋典礼上说,使他能够在异乡生根的,是他在离开故土时带来的中国诗,这是「在我漫长的黑夜里,唯一陪伴我的光亮」。这句话言简意骇,点明了他在两个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对话上开创的事业的根源。
  
    程抱一原名程纪贤,于一九二九年出生于山东济南的一个书香世家,祖籍江西南昌,父母为二0年代最早的一批公费留美学生,父亲后为教育部高级官员,三0年代中曾率团前来法国研究法国的教育制度,一九四八年时再因联合国成立教科文组织出使法国,而这年在金陵大学英美文学系一年级就读的程抱一曾因参加示威被警方逮捕,父亲替他申请到两年的奖学金,让少年气盛的程抱一于当年底来到巴黎留学。奖学金结束后,他没有束装返国,后来也没有随父母和两个兄弟一起移居美国。谈到这个,程抱一说,当时中国大陆和外界隔绝,突然间就切断了回归的路,也没有料到一断就是数十年。头十年的生活十分艰难,求生存都来不及,没有空闲去想是否后悔的问题,后来则是在自我催促和西方要求的双重压力下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他到法国十一年后才有了第一份薪水,在高等社会科学院担任研究助理。
  
    初次采访程抱一那个冬天的黄昏,离开松果三明治店时天夜已暗。他带我到书店去看他的书,我们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蒙巴纳斯街头,他的几句话悄然传过来,隐约夹杂在纷沓的市声之中:「我一直到四十岁都是个很彷徨的人,不知道究竟想往何处去,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我简直不可思议。在有固定薪水之前,冬天屋里烧不起暖气,使女儿的健康后来一直受到影响。因此在工作和写作步上正途后,有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研究,努力想把流亡国外的正面性提升出来。」他说自己十五岁钻研诗学,「到了法国,却从ABCD学起,丧失了个人创作的可能性。初期不能用法文写东西,因为还掌握不够,也不能用中文,因为无法亲身经历家乡发生的一切。我口袋里没有文凭,也没有职业,中国的文化和艺术在西方没有今天的名望。渐渐地,我浸润在地主国的文化里,学习它的语文,而得以感受到将所有东西重新命名的激动,就像开天辟地一样。」
  
    程抱一进入高等社会科学院时,正是六0年代语言学上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鼎盛时期,科学院也是专家云集的符号学大本营。在这个珍贵的研究和学习环境里,程抱一博览群籍,努力自学。一九六九年,他提出一份一百五十页的硕士论文──以前后八年时间独力完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之结构分析」。他在论文中分析这位唐朝诗人的一首三十六行诗,探讨他在中国诗歌历史中承先启后的关键地位,「为此将汉朝以前的诗都重新念过」。结构主义语言学泰斗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是论文答辩的评审委员,他和另一位大师列维史特劳斯(Lévi-Strausse)对这篇论文都非常赞赏,很快将之在学院研究刊物上发表。程抱一和他们也成为过从密切的好朋友,另外和哲学家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精神分析家和哲学家拉康(Jacques Lacan)之间同样对话频繁。
  
    他和他们谈了很多有关虚空的概念,指出符号之间的虚空影响到语言结构上的秩序,再把从他们那里学到的语言符号学运用到研究中国诗语言和画语言上,亦即进行词句的内部分解,使得每一种组成元素都具有原先不觉察的意义。他更以中国诗人的敏慧,分析法文不用「形」,而用「音」来达到会意和指示的目的。这些分析在巴黎名家汇集的「诗人之家」场场满座的演说中深为法国听众折服,笔者便曾见到场中有人站起来郑重致谢,感谢这位华裔学者丰富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母语,「扩大了法文的境界」。
  
    程抱一说,在高等社会科学院发表研究张若虚的论文,接着于一九七一年和门坎出版社(Seuil)签约,开始法文写作,他得以在五、六年之间奠定一生的事业。但是再回溯得更远一点,社会科学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程抱一是如何从在餐馆洗碗,给人上中文课,做零星翻译的孤独中拔擢而上?他的答案很简单:「我胸中有一把火。」事实上,这把火直到「天一言」出版,使他成为畅销小说家才算烧到旺盛的高峰,至今方兴未艾。
  
    四、五十年前,年轻的程抱一将打工之余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巴黎大学的课堂上和近旁的圣日内耶芙图书馆内,他限于时间,无法规律上课,也不在乎文凭,文凭不如说是他自己所定下的标准──往往超过了学校要求的进度。他的老师,著名汉学家德米耶维勒(Paul Demiéville)将他介绍给正在成立「社会展望学研究中心」的卡斯东贝杰(Gaston Berger),成为他的中国合作者,以便开拓法国汉学研究的新边疆,不要求他有文凭,也特别为他拨出预算创立职位。卡斯东贝杰以研究旧社会可展望新社会的立论闻名,他升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任后,不幸过早死于车祸。程抱一在他的葬礼上结识刚创设「中国语言学研究所」的里卡洛夫(Alexis Rygaloff),由后者引介认识许多使六、七0年代的巴黎成为世界学术重镇的菁英学者,和他们们建立了深入的对话关系;他从此不再是那个徘徊在巴黎街头的彷徨异乡人了。
  
    哲学家拉康很快也发现这位向西方敞开胸怀的中国学者的重要性,而希望在他钻研中国思想的工作上透过程抱一继续深入。壤-彼耶.雷米在法兰西学院的就位典礼中向程抱一致欢迎词时曾谈及此,他说,拉康和程抱一经常一连数小时,甚至数天不断地研究一个问题:「但是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若说拉康主要教导了您一种研究文本的方式,他自己却是毫无保留地从您那里汲取了最好的泉源。」在他们合作期间,拉康一直支付程抱一酬劳,有一天这位助理研究员对大师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提供了,结束这种合作关系吧,拉康着急的说:「没了您,我以后怎么办!」程抱一后来还是再回去,但是改以朋友的身份。
  
  
    程抱一在一九七一年入法国籍,同年和法国门坎出版社签约,写中国诗学研究。这个重大变化的起源是来自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一天来到里卡洛夫当时非常简陋的「中国语言学研究所」,要求见一位程先生。程抱一有点腼腆地出来,这位女士热烈夸赞他对张若虚的分析,但是很遗憾仅限于一位诗人,为何不扩大到整个唐朝的诗作呢?她提议由门坎出版社来完成这个计划。这正是程抱一的梦想,拉康的作品也是由这家出版社出版的。这位女士即哲学家茱莉亚.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夫婿是著名小说家菲立普索莱(Philippe Sollers)。
  
    说「弗兰莎.程, François Cheng 」的名字在法国知识界「如雷灌耳」一点也不夸张,它代表了智慧,以及法国人所仰慕的另一个高等文化的菁华。也因为不论是「中国诗语言研究」、「中国画语言研究」(「虚与实」),或者「石涛,世界的滋味」、「朱耷──笔划的天才」、「气与神」、「梦想的空间──千年的中国水墨画」等等,程抱一的写法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的法文优雅准确,很技巧地将西方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运用在解说和欣赏中国诗画上,而开创了新一代的汉学研究。他尤其动之以情,对所写的人和事莫不真诚关怀,将自己整个溶入字里行间。
  
    今天他说,放弃中文是一种牺牲,但是要精准深入一个文字,必须集中全副精力。他也认为这种「牺牲」是有代价的,首先法文具有高度分析性:「使我感性的部份得以达到相当程度的结晶。」而且「用法文写东西,可以避开花稍的文体,使文字精纯简洁。」对这个西方人始终视为代表了身份的文字,程抱一说,他下的是死功夫,到今天读书都是在桌前正襟危坐,拿着红笔圈点,碰到佳句便吟读背诵──从求学到工作,对法文的那份狂热,他说得好:「有时简直到了和它做爱的地步」。
  
    鲜为人知的是,程抱一为法文而放弃的,还有他说来不带任何口音,被以为是出生在美国的英文,以及…男高音的歌唱家生涯。他体型瘦小,但声量浑厚,音色优美。谈到这个时,他叹道,赵无极也酷爱音乐,但是必须在绘画和音乐之间择其一。他自己法文的路走得既长又辛苦,为了达到心里定下的目标总是不惜绕远路;往音乐发展自然更加艰辛,只有实时转向了…
  
    但是声乐素养替这位诗人做奠下了稳固的基石,他在诗歌朗诵会中的丰采总令全场屏息凛然。像在巴黎知识界视为语文殿堂的「诗人之家」为他举办的主题晚会中,他先朗诵自己的诗作,然后即席谈他和语文的关系及创作经验。他一个人在台上,坐在一张小桌后,仅上方一束光很戏剧效果地照下来。他一开口,瘦小的体型仿佛膨胀而高大,他的法语在温婉之中亦铿锵有声,所有音节清澈透明,每一次的停顿,都是那样含义丰富,造成悬念和期待,每一次声音再起,都带来无比振奋。听众被诗人文字里悦耳的音乐性所震撼,文字化为声音,竟然有令人热泪盈眶的力量!他这种功夫后来在院士就位典礼的正式演说中再出现,一个小时的演说抑扬顿挫,恰到好处,在法兰西学院典礼厅所在的拱形屋顶下回荡,有时一股气扶摇直上,几乎是舞台演员和歌唱家的风范了。
  
  程抱一在法兰西学院的年度大会上任轮值主席。/杨年熙摄影
  
    ***
  
    所谓地灵而人杰,若抽离一点现实,整体想来,程抱一在法国的际遇颇有一点地理位置的问题。如果「踩着程抱一的足迹」,您会走过巴黎身为世界文化艺术之都的各个紧要地点。而在他,似乎有一个冥冥中的安排,说是风水也罢,或者只是机缘巧合,总之他数十年的努力逐渐接近了目标,和外界环境日益融洽,终于达到他在法兰西学院院士就位典礼上所说的「积怨消溶后的大和解」。
  
    在那个收获特别丰富,又奔波于新书推广的忙碌时期,程抱一也正在搬家,从原来所住的巴黎十一区搬到第六区先贤祠附近的慕弗塔街,中间在蒙巴纳斯的小公寓暂居,「一直生活在未打开的纸箱中间」,他说,十一区的住宅「除了公寓本身不错,既没有风景也没有文化,人年纪大了开车不那样方便,万一有什么事情就等于被隔绝。」新居离先贤祠(Panthéon)只有数分钟步行路程。对街的圣日内耶芙图书馆是巴黎唯一一座经历了大革命而屹立不摇的修道士大图书馆,创立于一六四二年,藏书之丰居首都之冠。当程抱一还是个留学生的时候,他从两步路外的巴黎大学下课后便来这里苦读,有系统地读完历代文学名著。他再住回区内,有如画成了第一个连上起点和终点的圆。
  
    程抱一至今住了六年的慕弗塔街是巴黎最古老的一条街道,奇迹似的避过了奥斯曼的都市重建计划而得以保持原貌。在高卢和罗马帝国时代,那里是往来吕德斯(巴黎的古名)和罗马的一个通衢要道。今天有如市中心的一座可爱的乡村,街道狭窄,古色古香,两旁座落在中古世纪屋基上的老房子经过六0年代很技巧的整修,更增添原来的风情,有名的特色食品店继续做着数百年流传下来的生意;这条街经常被做为拍电影的外景场地。
  
    程抱一的家是个小型四合院,有趣的是,院子里有一段九百年前留下来的巴黎老城墙。法王菲立普奥古斯特一一九0年出发东征之前,下令从巴黎北部起到塞纳-马恩省河畔的罗浮宫建筑一道城墙。十五、二十年后,继续兴建塞纳-马恩省河左岸城墙,从罗浮宫对面的塞纳-马恩省河岸出发,绕过今天的先贤祠,在圣日耳曼大道再回到塞纳-马恩省河。其中一段赫然留在程抱一家的院子里,夹在左右楼房中间,也将程抱一圈在九百年前规划的中央行政区内。
    他在蒙巴纳斯区的小公寓则依然做为写作读书的工作室,尤其让他一直不离开这个他初到巴黎时文艺气氛特别浓厚的区段。走出程抱一书房的巷口,就是毕加索、布拉格、马克斯贾克布、海明威、托洛斯基、列宁等当年喜欢流连的La Rotonde咖啡馆,以及纪德、保罗维尔兰等聚集的丁香园咖啡馆(La Cloiserie des Lilas),美国文人根据地的Le Sélect咖啡馆;荒谬大师尤涅斯柯的家亦在同一条蒙巴纳斯大道上…
  
    ***
  
    程抱一对建筑十分敏感,从巴黎旧制时代留下来的宫殿,到卢瓦尔河畔的文艺复兴时期王宫和城堡,他都注意到建筑结构上的「提升」效果,如他在「天一言」中所描述的卢瓦尔河建筑:「这些石块的运用是为了使生活其间的人显得高贵,再不允许任何懒散随便或委靡不振。」在他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八个月之前,二00-年的十月六日,他获得该学院是年法语系文学大奖,颁奖典礼在新院士就任仪式的同一礼堂内举行。这间礼堂兼会议厅是孔迪河岸十五号法兰西研究院(Insititut de France)现址建筑的核心,正在拱形屋顶之下。建筑本身是于拿破仑时代颁布法令定为研究院所在地,兴建则是在路易十四时期。建筑正对着夏天常用来办露天展览的艺术桥,隔河与罗浮宫相望,它的整体以象征性闻名的圆顶大楼为中心往两旁伸展,从对岸望过来恍若大鹏展翅,蓄势待飞,守卫着巴黎文化起源地的塞纳-马恩省河。
  
    法兰西学院文学大奖颁奖典礼中,由于程抱一是当晚的重心人物,他和夫人的座位安排在得奖人席位第一排中间,正在圆形屋顶中央点的下方,与院士席面对面。事后问程抱一感觉,他一贯深思而专注的说:「这栋建筑造型庄严,又不是想象地那样庞大,不会让人感到压力,或者有一种不可亲近的冷峻面目。相反的,十字架型的座位排列,正上方的圆顶,在庄严之中有合谐,而我正位于这一切的中心点。米开朗基罗在意大利建圣彼得大教堂,特别注重往上提升的效果和全面的和谐。所谓往上提升,就像物理学上的动力朝上牵引和吸收。这也像语言和文化的不断周转交流,在这个十字形座位和上下空间层次中,眼光可以自由交换,不像前后排座位那样一致面向前方,只看到其它人的后背。」
  
    他说:「做为一个中国人,坐在那里,我非常感动,领奖时站起来接受全场鼓掌道贺,内人后来说,她那一刻激动得拚命克制眼泪。我更是感触良多,那里是法国文化的最高保卫地,,也代表了这个文化最高的追求和造诣。而我在五十年前来到法国时,从ABCD开始学法文,何曾梦想过有一天能到这里来领取法文写作的文学大奖!」这个文学大奖,属于法兰西学院的年度奖项,得奖人通常是法语系国家的作家,从遥远的方块文字过来,程抱一是第一人。当时法兰西学院院长赫奈雷蒙向程抱一致敬时说:「法国文化本身丰富了程抱一对生命的理解,也使他得以回过头去,进一步对中国文化做客观深入的分析,他身上融合了两种文化的菁华,再透过法文,达到高度的表现。」
  
    程抱一的父亲在美国留学时,曾远渡大西洋,应聘来到法国诺尔省替当时英法军队招募的华工们做翻译,帮忙处理一些行政业务。他当年工作的斯瓦松市,程抱一一直想亲临斯地,但是直到二000年才得以初次前往。他那次是到供作家休息写作的别墅,位于比利时和法国弗朗德勒接界附近的“黑山园”写第二本小说“此情可待”。二00二年三月再去写论述集“对话,一份对法文的激情’时,一天随黑山园的主任纪封丹开车到城里赴约,回程上经过十三世纪的方济各修士季佑姆.德.鲁布若克诞生的村庄。这位修士一二五三年时奉圣路易之命出使蒙古,花了二年的时间,跋涉一万六千公里路,抵达了即将建立大元帝国的蒙古宫廷。
  
    纪封丹当时对程抱一说:「有一个人从这个偏僻的角落出发,去到中国的边区,七个世纪之后,您从中国来到此地,今天晚上就在这个偏僻的角落,好像是个偶然,又像被人导引。我真的感觉,一个大环扣,穿过时空,在这里扣合起来。我甚至说,在这里完成,因为您走得更远,变成了法文作家。谈到作家,您知道圣路易有一位作家后裔,德波旁布塞吗(Jacques de Bourbon Pusset)?」
  
    在那个二00二年的三月,程抱一入选法兰西学院之前三个月,他已寄出了申请信,但是未告诉任何人。听见吉封丹这么说时,「仿佛从这些令人欣喜的各种巧合里听见命运的声音」,感觉「这个终于充满善意的声音是在宣布积怨消溶后的大和解」。他说:「我很早便颠沛流离,每当我徘徊在犬狼莫辨的黄昏,或迷失在陌生的地方,总有一股忧愁浮上心头。但是那天,在弗朗德勒之路上,我感受到亲密的返乡心情,如同正在靠岸的水手,有一种将会被各位热忱接纳的预感。我知道此次返乡的目的地不是一个小小的家,而是一个我终生在寻找的精神祖国。」
  
    程抱一于七十三岁之年,当选院士后一年,于二00三年六月十九日在法兰西学院正式就位,继任圣路易嫡系后裔,德波旁布塞的第三十四号席位。他演讲结束后,布塞的儿女深受内容感动,含泪过来向他致谢,说从他身上见到了老年因车祸惨死地铁的父亲的影子。
  
    ***
  
    在本身的坚持和努力、地理的巧合和命运的安排之外,程抱一身上的对比性令人印象深刻。他外型孱弱,也确实曾经长年缠绵病榻,在那段时期构思撰写的「天一言」,描写疾病的部份之令人怵然惊心不是偶然;他说,当时认为就是此生的告别之作了。就位典礼,以及之前的撰写演讲稿给他很大的压力,依据传统规矩,程抱一在典礼中谈他的前任院士德波旁布塞──从生平、著作到思想为人,代表接待他入会的院士彼耶-壤.雷米则介绍他的一切。这两篇讲来各长一小时的演讲,由于必须深入切实,坦然透露了许多之前为外界所不详的内情,在工作量之外显然也使程抱一承受不少心理压力。就位典礼前夕,他终于发作泡疹,整个腰部疼痛难当。但是他的演讲中气十足,感人至深的文句无一字打结,即使习惯听精彩演说的全场院士亦叹为观止。
  
    典礼次日到他家拿资料,他穿着晨褛接见,表示正在两次疼痛发作的空档中。客人耽心打扰,这位老先生却好整以暇地陪着小叙。他嘴角含笑,眼神因病痛而带着烧灼感的晶亮,像谈小说人物似的说,痛起来天下无字可形容,但是痛过之后,那份舒畅,「却是个奢华无比的享受」。那时才知道他是抱病参加就位典礼,之后还出席国民议会议长为他在议会大楼举行的花园酒会,初夏的天气,一直穿着镶大片金线刺绣的厚重毛呢礼服,拿着宝剑,即使年轻许多的人也不一定承受得住。
  
    程抱一常说他「不是一块做学问的材料」,而且有一种先天的叛逆性,喜欢念书而不愿意参加考试。他在六0年代进入巴黎高等社会科学院和语言研究中心工作,结识当时盛行的符号分析学多位大师,但他说:「这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正好碰到人文科学非常发达的时期。」做学术研究于他只是「迫于生活」,是「西方对我的要求」。他的终极目标其实是创造:「不再去介绍别人,而是翻新自己活过的,感应过的生命事实,用文学手段将之体现出来。」
  
    写清初奇士石涛,程抱一用了「滋味」为书名,他的小说人物天一幼年时吃到父亲给他买的平生第一块奶油蛋糕,「舌头溶化在向往已久的鲜奶油里」,很满意地发现,「这个滋味百分之百符合了我最极致的想象。」即使宣纸吸收墨汁,天一也将之比做「一个人正在吃细致的米糕,舌头上感觉米糕一截截溶化,留下难以磨灭的余味。」天一罹患疟疾,每次发病「都如同出入地狱的考验」,他起了自尽的念头,但是当高烧和冷颤过去了,他说:「一种新的欲望攫住了我,在耳边絮语,留在那儿吧,把事情看个清楚。」生命之予程抱一看来也就是各种强烈的痛苦和令人欢乐的「滋味」的组合,他在中间浮沉起落,对痛苦和欢乐一视同仁,因为都是生命的本质,都带给他创作的灵感,是一和一相加后衍生出的无限的三。
  
    他确实和天一一样有肠胃的毛病,得注意节制饮食。但他对法国甜食却情有独锺,不敢吃掉整块奶油蛋糕,也要买了再分人一半。看他吃蛋糕,他口中这个笔者起初不太习惯的词,「滋味」的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天一言」很大成份是程抱一的自传,从真实经验到心路历程。第二本小说「此情可待」本为拍电影而写,为了导演方便,他破例先写了一个中文初版,将之交给笔者请报社代为打字,然后来电话探问对书的看法。这个故事发生在明朝末年,讲一位大家闺秀和来家里演戏的京剧演员相互看了一眼即被拆散,但是永不相忘。当他们终于可以结合时,却遏制彼此的冲动,让感情升华,进入永恒。
  
    法国评论家都感觉这段地老天荒不了之情堪与十七世纪的巴黎沙龙名主持拉法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的名著「德柯莱芙公主」(La Princesse de Clèves)比美。笔者当时在电话中表示,这对恋人的感情建立在那样脆弱的一眼上而得以持续终生,如此保持感情之不灭,乃至后来的遏制激情,实际上比放任肉体亲近来获得满足要困难无数倍,几乎是另一种暴力了,感觉他们的爱有相当的神秘性,言下有点不太相信的意思。然后就到了这天下午,程抱一突然来到编辑部门口,抱着应允赠送的两厚本精装画评。我请他到清静的会客室,他第一次说明白,这种爱而不能爱的无奈,他自己便有过类似的经验,而且因为得奖和成为院士在媒体大曝光的关系,最近收到睽违数十年的对方来信,说到自己身体不好,得了大病,也不必见面了。对我们的院士,这确实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和程抱一坐咖啡馆或上餐馆,总会有不认识的人很礼貌地过来致意,有的甚至请他鉴赏字画。一次他排队买外卖饭菜,后面一位法国中年太太为他的书向作者致谢,表示给了她很大鼓励,让她再提起面对生命的勇气。她说着拿掉帽子,让程抱一看她开始掉落的头发:她得了癌症。程抱一收到大批读者来信,以女性居多数,在公众场合,像他的诗歌朗诵会后的酒会中,总是被女性包围,「天一言」获得女性评委创办的费明娜文学奖实良有以也。
  
    这位院士的感性是满得从身体里往外溢的,呈现在他的言谈举止之间,在他一开口便万分专注的神情中。有一次他和我相约在大皇宫博物馆的咖啡座见面,因为他是大皇宫当时的台湾故宫展的顾问,先在那里有事情要办。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他正在伏案书写,像个在课堂上考试的小学生,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原来他在赶巴黎「解放报」读书版预约的文章。这份沙特曾经在七0年代担任社长的全国大报邀约一批知名作家各以一件二十世纪的物品为题发抒己见,给程抱一出的题目是「月石」,以航天员从月亮上带回来的一块石头为出发点,一个星期就得交卷。
  
    程抱一当即向笔者解说他这篇文章的构想:中国是个拜月的民族,所有人生美好境界无不以月来象征,人类登上月球后,科学打破了月的神秘,但是中国人的梦并没有断。这个在美学上非常成熟的民族,其思想中的「气」论,很早便知道气是周而复始,是圆的;老子也说,道必大,大必远,远必反。再者,生为人,最可贵的就是想象和作梦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人得以超越报导和见证等单纯的物质分析和认识,达到创造的神秘境界;创造能力则是一种做为人的尊严。西方人的科学精神使他们很早便失去梦想,文学中对月的描述只是聊备一格。而中国民族的可爱,就在于能保持作梦的能力,白天尽管追求功利,晚上仍然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雅兴,一样在吃月饼时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若西方人是生活在镁光灯下。但是,中国人之讲求圆满,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上,又不及西方(如希腊悲剧)之具有破釜沉舟,另辟天地的突破性。
  
    程抱一说话是立刻入题的,记下来就是文章。他写东西用的是中小学生的零散作业纸,打着横线格,有时大小尺寸不一,折起来就揣在口袋里。他说他有习惯「走着写」,等公交车,等朋友,都是他写作的时间,有点子就记下来。无论中文法文,他都是笔划清楚的工体字,密密麻麻,像雕塑家似的一丝不苟。刚认识他时,他带我到找得到他历年所有著作的书店,选了当时刚出版的诗集「双歌」和画册评传「石涛,世界的滋味」送给我,替我在书上题字。我走开来,让他安静做这件事。在这家老式书店的书堆中间,他就着展示台上迭放着的书,站在那儿俯首书写。过了好一会儿,我翻了几本书,回过头去,他依然在写…
  
    想到程抱一,第一个印象便是这种认真,在每一件事上,在周遭每一个细节上,别人不察觉的,或者掉以轻心的,都可能是他的大事。一如天一和玉梅在野外写生,那座安静的池塘,「在它的倒影里,一切都是非凡的大事:掉落的断枝、飘过的云、点水而去的蜻蜓、俯冲的鸟、冉冉升起的炊烟、云雀压抑不住的叫声…」。
  
    常人只知道彰明之事,程抱一当是易经中所说的「知微知彰,知柔知刚」的非凡君子了。
  
    2009年6月,程抱一在罗浮宫书店为新作”罗浮宫朝圣”替读者签名题字。/杨年熙摄影
  
  
    2004年5月20日,巴黎
  
  
  
  
  
    说明:「天一言」译本由联合报系联经出版社最先出版繁体版,山东友谊出版社以原译本发行简体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再度以之出版简体版,收入经典文学丛书。
  
  
  
    杨年熙:对程抱一的报导采访不计其数。他一方面由于健康的关系,不愿多有打扰,从不直接接听电话,其它现代联络方式,甚至传真机,一概从缺,媒体很难找到他。成为公众人物之后,在公开场合碰到记者,有时他会说,你们看杨年熙写的吧!这一则应南方周末集团名牌杂志邀约,算是一个包含完全的综合整理。他最近一再向我表示的心愿,是出版“罗浮宫朝圣“的繁体字版。
  程抱一的系主任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EPHE - 6e Section):
    发表成名作《张若虚诗之结构分析》的学术背景 (1962-1969)


  我在法国买过一本《Le Dit De Tianyi》的法文原版,回国以后又买了一本杨年熙译的《天一言》,对比之下,发现我们对原文的译法不尽相同,甚至有语气倒转的现象产生,因此想把原文和译文都列出来,以作比较,以作标记。
  
  
  p23
  Cette magie du papier qui recevait l'encre, les Anciens la comparaient à la peau d'un jeune bambou légèrement poudreuse qui recoit des gouttes de rosée. Moi, je la comparais volontiers à la langue de quelqu'un en train de goûter un de ces fins gâteaux de farine de riz et qui sentait le morceau fondre sur elle en y laissant une saveur qui ne semblait plus vouloir disparaître.
  
  杨译:这种纸吸收墨汁的魔术,古人比喻为带着一层薄粉的幼竹上落下的露珠。我呢,我喜欢将它比喻为一个人正在吃精制的米糕,舌头上感觉米糕一截截地溶化,留下难以磨灭的余味。
  
  我译:这种宣纸吸收墨水的奇妙之处,古人把它比喻为嫩竹微粉的表皮上滴下的露珠,而我更愿意将它同正在品尝一块精致米糕的感觉相比较,米糕在舌尖上融化,留下一种似乎永远不愿消失的美妙感觉。
  
  
  p27
  A part quelques hirondelles qui voletaient au loin, rien ne bougeait. L'univers semblait s'être figé à la vue de ce qui se passait. A l'horizon, le soleil couchant, tout rouge dans sa rondeur, était lui aussi une énorme plaie qui saignait.
  
  杨译:除了远处飞翔的几只燕子,一切都静止了。宇宙仿佛在惊惧中凝固。地平线上,太阳正要下山,一轮红日,像一个淌血的巨大伤口。
  
  我译:除了几只燕子在远处蹁跹,一切都静止了。天地仿佛凝固于此刻。地平线上,血红的夕阳正在落下,看上去像个正在滴血的巨大伤口。
  
  
  p30
  Je serai forcé de réfléchir sur la Chine ou le hasard m'avait fait naître, puisque partout, on m'appellera le chinois sur ce peuple dont je connais les tares et auquel on accorde néanmoins quelque grandeur. Du fait de son nombre, de son ancienneté et de sa pérennité.
  
  杨译:我经常必须思考一些有关中国的问题——这个偶然成为我的出生地的国家;因为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叫我“中国人”。我知道中国有很多缺陷,但一般还是认为它不无独特甚至伟大的一面。是由于它的面积和人口?还是因为它的古老和亘久?
  
  我译:我被迫思考起中国——命运让我在这个地方诞生,因为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都叫我“中国人”,我知道她有很多缺点,但人们也同意她的一些伟大之处:比如她的人口,她的历史和她的源远流长。
  
  
  p32
  Le second est taraudé, presque dès la naissance, par la nostalgie du Ciel. Il passe toute sa vie à cultiver le détachement, à se rendre léger, à tendre vers des régions aériennes comme vers un rêve originel...Pour l'heure, il fait une halte sur terre, avec une insouciance narquoise et un détachement tranquille, grâce à quoi il peut se permettre d'affronter, sourir aux lèvres, les coups de sort ou de défier les oppressions tyranniques.
  
  杨译:道士则几乎从出生起就为天道所缠绕。他终其一生都在培养超脱的精神,要减轻负担,往上伸展,伸向一个原始的梦境。。。目前,他在地上暂时停留,带着一种嘲讽式的无忧无虑和一种平静的冷漠,这样他可以嘴角带着微笑承受命运的打击,或面对暴君的压迫。
  
  我译:而差不多从出生起,道士就被自己对天界的思慕所折磨,终其一生他努力对俗事漠不关心,这样才能了无牵挂,才能更接近在他最初的梦想里那些天上的国度。。。他只是在俗世做短暂的歇息,带着嘲讽般的毫不在意和平静的漫不经心,幸而如此他才可以带着微笑面对命运的打击,蔑视暴君的压迫。
  
  
  。。。。。。
  
  原文看得极慢,几乎是每个句子都在思索和推敲。我始终有种感觉:程抱一是个悲观主义者,一个早慧者和一个思想者,从孩提时期回应丧夫女子“魂兮归来”呼唤之时,他就体悟到肉身不过是个皮囊,内中的灵魂才是一切的主宰;而后父亲多病,母亲虔诚信佛,庐山之下每日见云卷云舒。。。生命在沉重与空灵之间缓慢舒展,因为聪慧和敏锐他感受到更多细微的、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枝节。因而天一的一生是忧郁的,那种忧郁依附在灵魂之上,甚至穿透本非他母语的文字扩散出来。法文虽然不像中文那样复杂多变、灵动轻盈,但却忠实反映出了作者生命的质地。
  
  翻译的《天一言》似乎将这种宿命感弱化了,然而我不能说这是好还是不好,因为杨先生的翻译委实比我精炼很多,也果断很多。我整个是在拖拖拉拉犹犹豫豫地翻译着《Le Dit De Tianyi》的一字一句。


   clezio在那本诉讼笔记里写道:我的小说的唯一价值就是在于阅读者的脑中引起某种反映,哪怕是瞬息即逝。
   从这个角度说,小说就是要提供一种阅读体悟,作者和读者交流的不是他的文字,而是文字后面对于稍纵即逝的情感的把握。这种情感按照普鲁斯特的说法就是记忆的语言,记忆的语言使场景得以重现,所以说,所谓的共鸣就是唤起了某种共同记忆的场景。
   上面说所的是小说成功的一个因素,另一个是小说所提供厚重感,并且衍生了我们对于生活的触觉。所谓的厚重感,就像沉积岩一样,用考古的眼光,我们可以发现不同时期的积累的脉络,情感在这化石过程中得以不断洗练和升华,变成一种沉稳与大气。所以,小说里运行了一股“气”,而“天一言”是有气的小说。
  


  一 天地之间
  2002年,程抱一先生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在象征院士荣誉的佩剑上刻着“天地有正气”。
  这世界是神奇的存在,茫茫宇宙有一真理在推动万物运行,“气”,“道”,“梵”,“佛”,“GOD”......俱是指称而已。
  在《天一言》中,作者向世人阐述了他对真理的领悟,亦向世界阐述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世界的思考。
  二 人
  程抱一:“人是唯一吃饱不满足的动物,他需要思考,需要提升、创造,需要美,更何况一个爱美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呢?人要是活在世界上,无所事事,不思考、不追求,就形同猪狗。人是不断进行精神探险、不断追求超越、提升的动物,人对美的追求永远不得满足,人对精神的求索永无止境,这是伟大的,也是悲剧性的。人的奥秘就在于此。按柏拉图和尼采的看法,人和人性,是生成的,向上形成、发展。因此人要把目标定得很高,定到圣的高度。人不往上走,便往下走。人性只有朝向神性,才能更人性。这是柏拉图的看法,如果把人看成服役工具或生产工具,则是大错。人要不往上走,成神性,就有可能下滑,成兽性,人性一旦变为兽性,就比兽行更兽行、更惨烈。
  以我而论。可以坦言,我是个精神探索者,美的追求者、创造者,我始终在求索、攀登、追寻,向深处和高处。我是一个心胸开裂,没有盔甲的人,对人间种种,有大的敏感,总是不能安宁。我对生命和大自然的美,极易震撼。”
  三 苦难
  1949年以来,历次运动,层层筛选,将民族中最优秀最敢言的人物尽打入另册,送往边疆。这些人正所谓“蛋糕上的奶油”,人群中的精华。直至如今,诚实依然是奢侈的品质。
  但在苦难中,在北大荒的艰难中,亦有群人在齐声长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喜欢程老的这本书,让我了解了很多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的事情,同时也欣赏三位主人公之间的情谊,希望有机会看法文原著。


   昨天完成了《天一言》。书一拿到手就开始看,一直从下午两点看到了晚上八点半,终于结束。我不得不说作者对美术,对国画和洋画都很有造诣,以致书中有许多与艺术相关的描写,作为毫无艺术细胞的我在读时多数仅作浏览。但也有细读了的,比如他关于“云”的理解,我很受教。他说国画对光影并不在意,这一点不同于外国画,她是要抓住物的质,然后撩拨一片淡淡的云雾。
   的确,不像油画的色彩强烈对比,国画的颜色选用很少,多是灰黑两色,但是却可以通过鲜明的层次来达到一种空灵的境界。“空”是说画作的若隐若现留下的遐想空间,“灵”则概括它栩栩如生的鲜活灵动。外国画作的主题多是叙事描人,如《最后的晚餐》、《岩间圣母》之类,个人愚见,大多忸怩造作或者疯狂不羁。中国人多受佛道两教影响,多追求清雅淡泊之境界,曰:食尽烟火,卧躺云间。因此,国画多写景状物,如《清明上河图》、《虾》之类,多是清丽、清秀、清新之作,扑面而来的是自然的泥土气息和闲云野鹤的自有境界,若能在此间邀友小酌,该是连神仙也艳羡的事啊。
   另外就是,我这几年看电影得出的一个结论:只要是涉及蚊革的艺术作品都会拿奖,从《霸王别姬》到《活着》都是这样。而《天一言》也写了蚊革,荣获了法国的Fémina文学奖。的确,蚊革在西方人甚至在中国现代人看来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整个国家暗无天日,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社会秩序几近崩溃,经济发展几近崩溃。表面上,发动这场革命的原因是“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实质上却是大宋朝开过历史的重演——新登基的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而对之前帮助自己的有功之臣大开杀戒。毛某人也算的上是文人,那他对中国历史必然深谙,刘某人被整死也算得历史的必然——不当提线木偶,就作楼兰古尸。其实,怪也只怪刘某人相信了什么“共铲主义”、“新社会”的鬼话,这都21世纪了,平等与自由的影子都看不见,刘某人当时真的很傻很天真。不过,《天一言》的重点在于反右扩大化之后的事,对于蚊革只是提及了一下。作者在这一时期并不在国内,但却能近乎真实地描写一个留洋归国美术家的遭遇(能够顺利在中国出版,说明内容并不失实,甚至已经做了美化处理)。反右扩大化也是毛某人为巩固统治出的一记阴招,不过因为蚊革这记狠招太狠了,以致盖过了反右扩大化的光辉。一九五七年,毛某人借口反对党内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而听取党内外群众意见。当时的人们认为自己掌握的权利、自己当家作主的地位使向G党提意见成为自己的政治使命、自己主人翁身份的体现,共和真的实现了!结果在毛某人的英明领导下,G党顺藤摸瓜,将异己者一举抓获,之中多是知识分子。毛是地主出身,此时代表地主阶级利益,即他自己的皇权统治,这一点从他搬进紫禁城即可证明。知识分子是小资产阶级,是进步的阶级,与地主阶级的利益相冲突,自然是要被“劳动改造”的。中国人民的梦想和追求也随之变成了改朝换代的工具,所谓共和,不过新瓶装旧酒而已。
   这本书另外还描写了一些有关“北大荒”的细节。在任何一本历史或政治教科书上有关“北大荒”的记述,无非就是在部队的艰苦奋斗下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北大仓”。读完才知,第一,关于开垦者,除部队之外,还有很多的政治犯、“右派”等;第二,那里的生存环境之恶劣绝不是教科书上轻描淡写的那样。开垦北大荒这样惨无人道的做法,只能说明三个问题:第一,无耻,时刻抓思想斗争,搞得百姓连饭都吃不上,把责任推给三年自然灾害,这真是个好借口;第二,无情,人民军队的都不是人,什么不可能的任务都交给他们,再加上一个“死命令”作为战士们的棺材盖;第三,无知,包括对经济建设的一无所知和对自然规律的漠视,这一点是最可怕的。


    和一本书相遇正如与邂逅伊人,冥冥中应是一种缘分。《天一言》于我而言,就是这样。
    最早知道程抱一是从书店的架子上,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的他的长篇小说《此情可待》,介绍说,程抱一是法兰西学院院士,在法国享有极高声誉,当时有些好奇。
    前些日子去图书馆借书,不期然从书架上看到他的长篇小说《天一言》(人文社出版),拿起来然后又放下,那么厚厚的一本呢,能不能把它读完,我对自己很怀疑,最后从美术书架上取了换了两本带有许多图片的书。
    几天后,到旧书市场淘书,居然在旧书堆中发现了山东友谊出版社2004年刊行的《天一言》,眼前一亮。友谊社怎么会选这么一个题目呢?看过作者小传之后才知道,程抱一出生地就是济南。不再犹豫,当即买下。
    边阅读边在网络上搜索相关背景资料。对获取的资料阅读分析后,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程抱一从出生到离开济南加起来的也就4年左右的时间,已经对泉城没有多少印象了,程抱一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时本地媒体刊发过“济南出了世界级的名士”之类的消息,这种常规性的套磁动作不说也罢。其二,程抱一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在当时是个大新闻,令不少国人扬眉吐气,仿佛文化圈出了个姚明一般。其三,法兰西学院院士远非中国两院院士可比,程抱一应非浪得虚名,他所作主要贡献是把中国古代的诗歌、绘画艺术介绍给法国,同时把法国艺术的精髓译介给华文区的读者,因而被称为“中西文化的摆渡者”。程抱一首先是一个研究艺术史的学者,然后才是作家。
    对于作家而言,长篇处女作是作家多年生活体验的积淀和结晶,具有作家的特征值,因而被研究者所看重。据介绍,程抱一从花甲之年构思该书,用了10多年的时间,年近70该书才问世。长篇写作是个体力活,处在那样的年龄为什么还要写这本书呢?我以为,作为一个充满激情而又走入暮年的人,程抱一有许多话要说——关于遥远的祖国和归化法国,关于爱情和友谊,关于自己半个多世纪的经历和思考。因此上,才有了这部长篇处女座——《天一言》。
    《天一言》,就是天一的回忆录。小说用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了我(赵天一)、孙浩郎和卢玉梅三位一体的友谊和爱情,时间跨度从1930年到1968年(前言部分则延伸到了1993年,并对天一的追忆给予补记用来交代其最终的归宿)。从空间上涵盖了天一的老家江西(特别是庐山)、战争时期的四川、重庆、敦煌,以及反右背景下的东北劳改农场,此外还有欧洲的巴黎、荷兰、意大利。
    全书除《前言》外,共分为三部:《出发的史诗》《转折的历程》《回归的神话》。《出发的史诗》(时间从1930年到1948年)可以看作一部成长小说。“一切肇始与午夜的叫唤声。”小说以“叫魂之夜”开端,那是天一5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死去丈夫的妇人在夜里叫魂:“幽魂啊,在哪里,在哪里?……游魂啊,回来吧,回来吧……”天一居然忍不住愉悦地回答:“我来了,我来了……”这个举动容易招致游魂附体,而被成年人视为不吉,天一因而受到斥责。小说一开始就奠定了这样一种基调——午夜和游魂。
    正如游魂,每个人从一出生注定是孤独的,因此他本能地寻找归宿,亲情,友谊和爱情是孤独的解药,故事就在这样诡谲的氛围中展开,天一的母亲、父亲、大家族,然后是命中注定的情人玉梅和好友浩郎次第登场。那种少年时代单恋式的青涩爱情给人的感觉是新鲜的,玉梅,她美好得像个天使,在那样漫长的黑夜里熠熠生辉。浩郎的友谊给了天一极大的温暖,可是三个人的共处最终产生了误解。与中国传统的齐人之福式的一男二女模式不同,程抱一笔下的三角恋爱让人很容易想到《那时花开》式的三人行。最终天一选择了离开,远赴欧陆求学。
    《转折的历程》(1948年到1957年)写天一游学欧陆,并与薇荷妮克相识相知相爱,这一部分可以视为作家献给欧洲的情歌,其中夹杂作家对欧洲画家作品阅读的读后感,无疑是见人见智的,但不免给人掉书袋之嫌。在该部分,天一从玉梅来信中获悉,投身革命的浩郎最终和玉梅走到了一起,在FY运动中,浩郎收到迫害,死在了劳改农场。
    《回归的神话》(1957年到1968年),天一回到大陆却发现情人玉梅已经自杀身亡,传言离世的浩郎并没有死亡而是被流放到东北。为了能与浩郎见面,天一故意做了右派,被流放到东北并终于见到了浩郎,最后眼看他在被WG小将批斗而死,而天一自己则被作为疯子送进了收容所。
    作者说,这本书也许适合21世纪中期的读者,因为距离太近,反而影响了读者对文本的理解,等到时间拉开远一点之后,读者可能对该书的理解更透彻一些。
    对于《天一言》,法国《东部共和报》的书评说:“这本书敏锐、痛苦,又宽厚仁慈,它既是一个精神世界的追求,也是一本探索性的小说。它的结构有如出自中国书法神奇的笔锋。”
    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这给抒发内心感情的带来了便利,相比之下,故事情节的讲述和外部世界的描绘相对较弱。这一点正如中国的书法,是用线条来抒情,并不是油画式的描绘细节。
    书评所说的宽厚仁慈让我想到小说中这样一个情节,被揪斗的劳改犯老丁说:“对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道歉吧……我们知道不可能像伤害我们的人那样做。原谅了他们,我们就可以切断仇恨和报复的锁链。我们可以证明宇宙间永远存在着正气……”
    这种原谅就是孔夫子所说的恕,在基督教和佛家的教义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表述,这也就是甘地所倡导的非暴力不抵抗。因为在人类历史前行的漫长暗夜中,有多少人成为仇恨和报复的牺牲品。宽恕是天地之间的正气,作家在小说的结尾再次强调这个的主题。
    文中三位一体的友谊和爱情是柏拉图式的,更多停留在精神层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情结是玉梅对天一的表白:“你对我而言犹如这块故土,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或者在你体内重生。他呢,来自远方,丰富我们的生活,揭示我们真正的本质……我知道的是:没有了你们,生命是乏味的,飘忽不定的,次要的。一旦和你们在一起,一切都有了光亮和意义。三个人一起生活,三位一体,这是人类无法实现的……但以后不论你到了哪里,请把我说的话当成我们的共同宝物珍藏起来!”接下来,是一个长长的拥抱,天一和玉梅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那是他们最亲昵的举动。
    等到多年以后天一再次回到大陆,玉梅已经自杀,留给天一的绝笔信里写道:“原谅我。别忘了我,别忘了我们。我们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从来就是你的,你知道的。”
  


  史诗般的三个篇章——
  
  第一个篇章是情节感最浓的篇章。其实主线上也并未有起伏感很强的故事,却感觉处处是故事,急迫地想往后看,又有些舍不得往后看。如此别致却不刻意的情节与语言。暗恋,友情与嫉妒,在不紧不慢的优雅语言下,消弭了人性的阴暗,竟然全是至纯至善的光明。
  
  第二个篇章落寞感最强。异乡游子在法国,并无多少故事,与法国女横笛手的一段小恋爱,孤零零地混在描写旅行、艺术与成长的巨大篇幅之中。却依旧很好读。
  
  第三个篇章写的是在自然界与强权暴力面前人类,他们的弱小与他们的抗争。这些文字写得如此之好,以至于并不爱看文革故事的我也看得颇有滋味。
  
  情节上有点小瑕疵是难免的,因为毕竟读者对象是法语群体,所以偶尔有些情节是糊弄他们的。觉得很特别的是三个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你不能分析天一、玉梅、浩郎三个人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可分析的。分析他们的关系不符合道。这是一种混沌的热情,一种人类之间的依恋,一种对生命的歌唱。浑然一体,模糊不可言说,我将之称为“人类的感情”——一种在高处的欲望、爱和友情。
  
  整部书充满中国哲学意境,就像中国水墨画,淡雅芬芳却不失浓烈。尽管基调在落寞与悲情之间徘徊(人类的“孤儿感”),却一点不悲观,不仅不悲观,反而充满斗争的勇气,并且超越这种勇气的,是接受这种悲观的超脱。超脱,并能用文字反映这种超脱,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虽然说了半天你们大概还是不知道写的啥,哈哈。
  


  有读者在看完这部著作后问程抱一该“如何生活”,程抱一回答,“我是个不回避生命考验的沉思者。我认为那种所谓回避现实的睿智是没有价值的。我倒希望透过人间地狱达到真正的睿智,这种睿智是建立在人类生存极限条件之上的。”
  
  谈到自己在法国的生活时,他说:“当初的失落感没有了,但是有一种对自己的苛求和无限的追求。我是个自愿的苦修者,通过这种苦行能达到内心的愉悦。我希望面对自己时感到无愧。”
  
  我常问自己,我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是追求简单快乐的生活,还是自愿做个苦修者?或者,像爱因斯坦提出的波粒二向性。生活本来就是苦乐年华。做个快乐的苦修者......


   
  仅靠语言的力量
    
    书名:《天一言》
    作者:[法]程抱一
    译者:杨年熙
    版本:山东友谊出版社
    2002年4月第1版
    
    在书店里买到刚刚上架的《天一言》。我的心里是有阅读期待的:作者程抱一2002年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是所谓的“不朽者”;译者杨年熙的介绍很短,成果好象也不多,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台湾小说,黄凡《慈悲的滋味》的法语译者。但是看完书前一篇中文版自序时,心中却是有稍稍的失望。
    
    程抱一的中文水平说不上太好,文字固然典雅,却略嫌板正,抒情之处有些三四十年代左翼小说的腔调。他说:“在深渊彼岸,那滋生于人间的种种,总得有那么个独特的灵魂——也许更破损,也许更伤痛——去收纳,去消融,去提升成拒绝飘散为飞尘的话语,再向人间道出。”这种理念承着普鲁斯特而来(普氏云:“真正的生命是再活过的生命。而那再活过的生命是由记忆语言之再创造而获得的。”),但是长期在语言中存活的我,却对符号生出了怀疑与厌倦,什么是“真正的生命”?自足的生命不是不是应当在时空的此时此际取得自身的意义,而不依赖于彼岸彼刻的反省与书写?
    
    我带着怀疑开始了阅读,但是作者的书写却渐渐打动了我。最后我无法保持一个旁观者的冷静省视,而将心比心地,介入了他的“心路历程”。
    
    这个历程被分为三个部分:出发的史诗、转折的历程与回归的神话。第一部分关于成长,身与心的,或者说,性与灵的。在回忆与解说中,情人玉梅与朋友浩郎成为天一(小说的主人公)成长的推动与见证,在极度的匮乏与流离中,这种成长依旧是清新茁壮的,无论如何苦痛,也焕发着纯洁的光。第二部分关于艺术的领悟,画家天一在欧洲的学习与爱情,其中大段的对艺术与自然的描写,幽微精妙。第三部分写天一回到了中国,他与浩郎重逢在北大荒,在最为苛酷的环境中,他们如何寻找到了艺术与人生的“圣境”。最后的天一,在一个收容所里,而作者通过一个旧友的目光来描述他:“在光线昏暗的屋里,他的脸围绕着一圈纯真炙热的光环,令我想起在德国时见过的诗人荷尔德林年轻时的那张画像。”
    
    这个简单的线描,当然完全无法说明这个小说的好处。从情节的角度上来说,它有时相当生硬,情节完全是为了结构服务的,——而结构的背后,是一个老人的先在的总结。作者有着“对于美和均衡的敏锐的天赋”。他有着相当明亮的天性或者说信仰,坚持不懈地追求着纯洁高华的艺术与人生之境,而同时,他又有着潮湿的感受触角,“比较深沉,比较‘病态’,加上对绘画的体认,较能超越事情的表象,掌握其间的缝隙和裂痕。”(这两句话引自书中天一的自述,但几乎也可以用来说明作者的气质。)因此,他的才华表现在一种巴尔扎克式的描述能力,一种普鲁斯特式的缠绵体会,与一种罗曼·罗兰式的,朝向一个终极目标的不懈追求。
    
    在一个中西交融的文化背景下,这部小说中,常常夹着大段的对中西文化的见解。在书后一篇访谈中,作者说:“中国思想体系是三元的,比如儒家的‘天地人’,道家的‘阴阳冲虚’。一元的文化是死的,是没有沟通的,比如大一统、专制;二元是动态的,但是对立的,西方文化是二元的;三元是动态的,超越二元,又使得二元臣服,三元是‘中’,中生于二,又超于二。两个主体交流可以创造出真和美。”
    
    这种思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小说中三个人物:天一、浩郎与玉梅组成的“三人行”。天一是多么喜欢这种格局,也多么能体会这种格局中的幸福——“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生活方式,能比我在浩然与玉梅身边所经历的更完美,更合乎理想”。而在小说的第三部,玉梅出人意料地早早去世,最后一部分只剩下天一和浩郎两个人,从共同的爱中得到力量。——这样的安排,是否又更合乎作者理想的在二元之间充盈着 “冲虚之气”的理念?读到“是的,谦卑地聆听女人,直到她变成一首萦绕心头却又遥不可及的歌曲”时,不禁怀疑这种对女性的讴歌里,有着隐隐的疏离。
    
    这是一部有着浓郁的哲学气息的小说。如果还有兴致的话,还可以对作品的标题、结构与人物,作种种代数题似的解析,“天”是世界,“一”是个体,“言”是语言,——“天一言”所探讨的,也许就是个体如何通过语言,通过艺术,建立起自身的意义。但是这部小说的成就,却并不在于它的思想深度,哲学高度。如前所述的哲学思想,在小说中,得到了彰扬与发挥,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品,小说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却还在于那种落实到人的感受的,一种细致微妙的感受与表达。例如在写到浩郎与玉梅的亲密关系时,“三元哲学”在此刻也帮助不了一个妒忌的第三者,天一沉陷在痛苦之中,但是作者把这种感受写得多么深入:“有时,当紧张到极点时,我会忽然心软,承认他们的亲密关系,这时,我的痛苦加进了默许的柔情和一种秘密的欢愉。他们的幸福进入我心里,变成了自己的幸福。”
    
    我看书进总拿一支铅笔,把喜欢的段落圈出来。而读《天一言》时,我圈出了一段又一段。你看看他把在禁欲环境中成长的少年的性幻想写得多么真切:“并不是我和别人不同,我同样被一波波的欲望淹没,被色情的念头包围,或者把潮湿的夜看作不可告人的疾病。但有时,在我的身心间会涌起激愤,于是以一个讥讽的旁观者的态度来看待勃起。我想起在田野里见到的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它孤单地立在那儿,在灰败的天空下,吊着的生殖器像多出来的一只无用的腿,滑稽的、病态的,好像什么也没法让它满足,活脱一个宇宙间性无能的标记。”在前面我说,作者的中文水平不算太高,但是读到后来,我相信他的法文水平是极好的,而译者的中文水平,也达到了与原文相称的程度。——这真是一件读者的欢喜事。
    
    在读到这样的文字时,我得承认,我又沉陷在语言之中了,无法去怀疑符号的功用,而只有赞赏它的力量与魅力。刚读完第一部时,有朋友打了电话来,我微微发热般地跟他说,我读到了一部好小说,我读天一在长江边的一段思考给他听:“但是我能不思考吗?这条激流无怨无悔地投向虚无,不是正好贴切地象征了世界巨大的沉沦?如果一切都中是纯粹的丧失,那么,为什么要有生命而不任之空无?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梦想和欲望,受那么多苦却又仍然抱着那么大的狂热。”
    
    这些问题,全部地,也是我的问题。我不能够象作者那样,完全信任语言的救赎,但是我如此感谢,有人可以把这些问题铺陈得如此真诚,如此明切。最后,请谅解我在一篇书评引用了如此之多的原文吧,—— 把法国《宗教生活》的推介中说:“阅毕掩卷,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我们意图诉说而辞不过意的一切,已经包含在书中,从此永志难忘。”“一切”这个词当然用得过了些,但是我们确实可以从这本书里,得到许多关于人生,关于艺术的感受映证。我们也许不认同他的道路指向,但是却可以沿着这条道,走向更远的地方。


  
   想读这本书已经很久了。终于在出差的间隙里看了一半。另一半,是坐在夜晚过道的地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和开始凉起来的风,看完。
  
   这样的题材、人物,这样的笔触、感觉,注定这本书将成为一本名著。
  
   天一几经生死,寻找着真正的自己,寻找着爱,真,善和美。他从生死的边缘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新生。浩郎代表着力量、热情,铁的骨头、火的心脏,最终必然会陨落。玉梅就像尘世间的天使。温柔而坚定,纯净而通达。
   三位一体。构成理想的“人”。
  
   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永远隔着天堑。无止境的磨难。痛苦。短暂的快乐。更多的无奈。最终。死的死。疯的疯。留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但是他们毕竟来过。青春时的他们,徒步上路,没有退缩。老了的他们,在饥饿、死亡和绝望面前,也在挣扎着去写去画。他们为了梦想,牺牲了自己最为宝贵的一切。尽管这牺牲,有时那么荒谬而不值得。
  
   大地上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天一的画还在。浩郎的手稿烧去,但诗篇仍流传在人们中间。只有玉梅。她降临到人间,又悄然离去。或许,人世间至为真纯的,也是最无痕迹的。
  
   一本书,从抗战写到文革,个人的命运在大背景下,有时如此渺小。作为个体,每个人拥有生命的尊严和选择的权利。所以,天一选择了绘画。浩郎选择了革命。玉梅选择了戏剧。他们选择了爱。作为大时代的小人物,一切的选择可以在一瞬间被毁灭。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在挣扎。努力从打击下站起来,努力去追求艺术,渴望从高山上眺望远处的江水,到达人生宁静、空旷的境界。
  
   生命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永生是什么。肉体和灵魂……天一停止不了思考。他穷尽一生也给不出答案。今天的我们?我们或者会停下脚步,听一听天一这个疯老儿的说话,然后置之一笑,继续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目标匆匆走下去。
  


   法语的金科玉律:不可重复。在社交谈话里尤其如此,必须生动活泼,轻松有趣。首先得用词合宜,引人入胜,甚或一针见血,举座哗然。
  
   ——摘自《天一言》
  
  
   书中故事,是关于一个艺术家在一个时代里的人生历程。
  
   捧读此书,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法语的金科玉律”,在书里完全体现了。“用词合宜,引人入胜,一针见血”,在字里行间也有了淋漓尽致的显示。语言的精炼流畅,句式的灵活多样,词语组合的到位,叙述角度的新奇,读来琅琅上口的韵律,皆完美无瑕,惊为天人。宋玉有云:“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不多不少,刚刚好,是为完美。
  
   然而,“生动活泼,轻松有趣”,对于作者来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虽说没有广阔的胸怀,难以成为一位大器的艺术家,但若缺少细腻敏感的心灵,也同样无法达到那一片艺术领地。对于一个细腻敏感的心灵而言,充满深重苦难的生活与装满无数未知奥秘的生命,如何让他以“生动活泼轻松有趣”的笔墨来描绘?如果真要以那样的口吻叙述那一段艰深,恐怕也是一种欺骗罢。真正的艺术家永远坚持真诚地面对自己,无法压抑,无法做作,无法晦涩,无法强颜欢笑。
  
   程抱一,法兰西学院院士,法籍华裔作家,曾获法国荣誉骑士勋章、法兰西学院法语系文学大奖。
  
   照片上的他,虽披着一身的皇家骑士装,风度翩翩,但显然,他苍老了,一脸的沧桑,双眼里透出的是浓浓的忧郁,直逼人心。是了,这就是他。
  
   书如其人。既然把所有的悲伤与沉痛都袒露在白纸之上了,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洋溢于表?我不禁对作品与作者的照片肃然起敬。如今有太多的书,里面的故事明明悲惨万分,一翻作者近照,看到的却是一张大大的笑脸。相比之下,程先生显露自身忧郁的真诚,弥足可贵。那种忧郁不是表面的,是向内沉淀向外而发的沉重。他说:“做一个收纳一切的人,包括不可思议的东西。把所有收到的保存到底,让在你身上寻找安慰的人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获得了荣耀往往也是孤独的开始。”再多的荣誉,都无法换回他所失去的。一个老艺术家,在风烛之际,用一支笔,写下他无法释怀的记忆,包括对绘画艺术的热爱,对至亲与爱人的远远思念。他说这只是一部小说,但我相信确实发生过。你细细看吧,他的双眼,似乎在说:我有一个故事……
  


像是朱舜水式遗民,苦难后的八大水墨,对中国文化真正的爱!


通读了下译本觉得文风不太喜欢,一想可能是翻译的缘故,看了你贴的原文我觉得译者弱化了那种历史感,沉重感,太偏重那种幽怨的情调,太纤弱矫饰的感觉,读起来轻飘飘的,缺少深沉的力量。我理想中的感觉应该是沉重的生命大背景下点缀着一缕灵性与诗意,和始终不去的理性哲思。总体的基调是厚重的,三个方面应该有层次、有区别的翻译。不知原著是否如我所想?读完再说吧。


各有长短啦~杨译大多时候更准确精炼,但这位的某些细节遣词造句上似乎更得神韵。


还是比较喜欢 杨译 看了你的翻译 发现我喜欢的 天一言 可能 是杨+程 式的 如果真的按法文完全翻译过来可能就没那么喜欢了 杨的翻译有种 归真返璞的力量 读起来心里会莫名的安静、畅快。
楼主会法文可以读法文版的和中文版的,真好。


杨翻译得太烂了,有时候读都读不顺。我也看了法文的原版,觉得杨把很多词都翻译和理解错了,不爽


最近读的这本书,很受震撼。


第一部最好看
后面的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真的很难买账


你的评论写得很好。比别的一堆虚无的语言堆砌要好太多了,谢谢你的介绍 :)


这本书很深 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总是读着读着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却又欲罢不能


真好,尤其是朋友打电话你微微发热般的跟他说,我读天一言的时候也一直是这种状态。


我不喜欢这本书,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语言的原因。读起来总觉得有距离。但这本书的立意和人物(天一)我比较喜欢。


这本书的法文原版更好看。程先生非常善于用法语来描述中国的诗歌文化等,法国人就是通过他的作品来了解中国文化,他被称为“中法文化的摆渡人”。其作品的选词之巧妙和唯美是他几十年来翻译中国诗歌打下的功底。个人认为译本没有把程先生用词的精美之感很好的传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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