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戀
2010
皇冠文化
張愛玲
288
无
自序 我有時候告訴別人一個故事的輪廓,人家聽不出好處來,我總是辯護似地加上一句:「這是真事。」彷彿就立刻使它身價十倍。其實一個故事的真假當然與它的好壞毫無關係。不過我確是愛好真實到了迷信的程度。我相信任何人的真實的經驗永遠是意味深長的,而且永遠是新鮮的,永不會成為濫調。 《赤地之戀》所寫的是真人實事,但是小說究竟不是報導文學,我除了把真正的人名與一部份的地名隱去,而且需要把許多小故事疊印在一起,再經過剪裁與組織。畫面相當廣闊,但也並不能表現今日的大陸全貌,譬如像「五反」,那是比「三反」更深入地影響到一般民眾的,就完全沒有觸及。當然也是為本書主角的視野所限制。同時我的目的也並不是包羅萬象,而是儘可能地複製當時的氣氛。這裏沒有概括性的報導。我只希望讀者們看這本書的時候,能夠多少嗅到一點真實的生活氣息。
為了提升農民的生活,政府動員學生參加「土改」,剛從北京大學畢業的蘇荃也積極地搶著報名。他興奮不已地來到農民的家中,卻赫然發現國家所謂的改革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在激情的高呼聲中,大家似乎不再有是非黑白,鬥爭大會的意義也只是讓人人活在恐懼中,許多無辜者被當成犯人押上刑場,民兵冷血殘酷地執行槍決,連蘇荃都被迫當了劊子手。他實在無法面對這樣矯枉過正的兇殘世界,但和一般人一樣,在面對巨大的恐怖時首先只想到保全自己;另外,他還要照顧同行的黃絹,擁抱著心愛的她,蘇荃什麼都能忍受,什麼苦難都能想辦法度過!於是,他有了個簡單得近乎可笑的決定……赤地或許依然有真愛,有情男女的心中也依然熱烈地渴盼著,但在那個隨時要習慣死亡相隨的時代,靈魂似乎都被鮮血浸染得錯亂了,幸福的戀曲更是渺茫!繼《秧歌》之後,張愛玲再度以中國農村為寫作背景,在她飽含特殊美感的筆墨下,我們嗅到一段血淋淋的生活氣息,真實得逼使我們省悟人性的愚昧與瘋狂,是一部充滿歷史傷痕與文學價值的傑作!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近年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黃塵滾滾的中原。公路上兩輛卡車一前一後,在兩團黃霧中行駛著。 後面的一輛,有一個穿解放裝的人站在車門外的踏板上。是司機的助手,一個胖墩墩的中年人。他紅頭漲臉的,急得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向前面大聲吶喊著。前面是一輛運煤的大卡車,開得太慢,把路給堵住了。他把喉嚨都喊啞了,前面車聲隆隆,也聽不見,或是假裝不聽見。 好容易到了一個轉彎的地方,前面的卡車終於良心發現了,退後一步,讓後面這一輛走在前面。 「我們也開得慢些,」那助手向司機說:「讓他們也吃點灰。」 司機點點頭。 助手把一隻手臂攀住車窗,把身體扭過去往後面看著,笑嘻嘻的十分高興,但是忽然之間,又漲紅了臉大喝一聲,「他媽的!也讓你們吃點灰!」 車上擠滿了一車的年輕人,都笑了起來。也有人說:「這司機的作風不好,應當檢討。」 他們都是北京幾個大學的學生,這次人民政府動員大學生參加土改,學校裏的積極份子都搶著報名參加。這一支土改工作隊就是完全由學生組成的。內中也有幾個是今年夏天新畢業的,像劉荃。 他坐在顛簸最厲害的車尾,兩隻手臂鬆鬆的環抱著,架在膝蓋上,天氣雖然已經入秋,太陽晒在身上還是火燙的。他的藍灰色夏季解放裝被汗水浸濕了,嶙嶙然貼在背上。 樹上的蟬聲「吱呀……吱呀……」叫得熱鬧,那尖銳而高亮的歌聲,也像眼前這條大路一樣的無窮無盡,筆直的伸展下去。 劉荃心裏說不出來的痛快。一蓬蓬的熱風呼呼吹過來,捲起一陣陣的沙土撲在臉上,就像一層粗糙的紗面幕,不停在臉上拍打著。陽光和風沙使他睜不開眼睛。他皺著眉毛,瞇?著眼,然而仍含著笑容。人個子很高,棕黃色的瘦瘦的臉,眼睛很小,右頰有一個很深的酒渦。 「東方紅,太陽升──」靠近車頭的一個角落裏唱起來了,「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前面來一輛騾車,卡車往路邊一歪,半棵槐樹和一大叢青蘆都掃到車子裏面來了,枝枝葉葉,擦得嗤啦嗤啦,響成一片。女同學們尖叫起來,紛紛躲藏著,往旁邊倒過去,更加擠成一團。大家又是一陣譁笑。有一個女學生扭下一根樹來,在同伴的背上敲著,打著拍子。 唱了他們新學的土改歌曲,「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然而他們最愛唱的還是幾支熟悉的。 「我們的中國這樣遼闊廣大……」 劉荃最喜歡這一個歌,那音調裏有一種悲涼的意味,使他聯想到一種「天蒼蒼,野茫茫」的境界。同時他不由得想著,一羣人在疾馳的卡車上高歌著穿過廣原,這彷彿是蘇聯電影裏常看見的鏡頭。 大路漸漸窪陷下去,兩邊的土坡漸漸高了起來,像光禿禿的黃土牆一樣的夾道矗立著。這是因為土質鬆軟,騾車的鐵殼輪子一輾就是一道溝,千百年來的騾車老在這條道上走著,路就成了個土溝,有一兩丈深。坐在卡車上,只看得見平原上黃綠色的樹梢。 有人鬧坐得腿發麻,大家儘可能的掉換位置,人叢裏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現在挪了個方向,朝這邊坐著了。她的頭髮剪得很短,已經沒有電燙過的痕跡了,但是梢上還微微有些鬈曲。臉型圓中帶尖,小小的微凸的鼻子,薄而紅的嘴唇。漆黑的一雙眼睛,眼梢撇得長長的,有一道深痕。她的藍灰色的列寧服,袖子高高的捲了起來,一直捲到肘彎上面。手臂似乎太瘦一點,然而生在她身上,就彷彿手臂瘦一點,反而更顯出一種少女的情味。大風把一片小綠葉子刮了來,貼在她頭髮上。 不同學校的人,本來是彼此不認識的。上車以前,大家曾經挨次報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自我介紹這件事,總覺得帶點滑稽意味,所以誰也不好意思鄭重出之,不過笑嘻嘻的隨便咕噥這麼一聲。人多,有許多人也仍舊鬧不清楚。然而像她這樣的人,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她自己報名,說叫黃絹,是燕京這一期的畢業生,大概全車的男性沒有一個沒聽清楚。劉荃當然也不是例外。 也是因為這人實在太美麗了,偶爾看她兩眼,就彷彿覺得大家都在注意他,他別過頭去,手裏拿著帽子當扇子,在胸前一下一下的搧著。搧了一會,自己又覺得這是多餘的,車子開得這樣快,風嗚嗚的直吹過來,還要搧些什麼。於是把帽子戴到頭上去。但是跟著又來了第二個感想,這樣大的風,帽子要吹到汽車外面去的,趕緊又摘下來。看看別人,誰也沒戴著帽子,自己的帽子本來是不是戴著的,倒記不起來了,越想越覺得恍惚起來。 他沒大聽見她和別人說話,但是她彷彿非常愉快的樣子,常常把她的一把傘伸到車外去,插到樹叢中,擦得它刷刷響著,彈得跳起來。 車子裏靜寂下來了,只聽見車聲隆隆。大家唱得喉嚨都乾了,沒有再唱下去。折了根樹打拍子的那個女孩子叫俞琳,是劉荃的同學,她遠遠的把那馬鞭子似的樹枝伸過來,在他肩上打了兩下。 「噯,劉荃,劉荃,還有多少路?」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那樹枝又打上頭來。「噯,劉荃!走了一半路了吧?」她偏著頭,笑嘻嘻的望了過來。他覺得黃絹也在望著他。 「問我有什麼用,你問司機。」他微笑著,心裏卻很不願意。大家同學,本來也無所謂,她這神氣倒像他們是極熟的熟人似的,很容易使別人發生誤會的。他告訴自己說,現在他們都是幹部了,下級幹部最忌鬧男女關係。而且現在他們是出發去做一件最嚴肅的工作,這種作風要給「領導上」一個不好的印象。 在這一個集團裏,代表「領導上」的是張勵同志。張勵是個黨員,是文化局派下來的,作為他們這工作隊的負責人。他大概有三十歲年紀,高個子,很富泰的一張長臉,鬍渣子很重,兩個青綠色的腮幫子,厚厚的淡紫紅的嘴唇。在一羣青年裏面,更加顯出他的沉著,他坐在一邊,只是微笑著。劉荃認識的人最多,替他一一介紹。劉荃在北大的時候,是學生會裏的一個活動份子,和其他幾個大學裏的學生組織經常的有接觸。他口才雖然不見得好,人很誠實可靠,又是青年團的團員。張勵顯然是很倚重他,將他當作這一羣人的領袖看待。 太陽晒得頭痛,大家背對背坐著,都盹著了。卡車顛得厲害,尻骨磨得實在痛,就又醒了過來。就這樣昏昏沉沉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劉荃最後一次醒來,空氣裏忽然聞到一陣極濃的土腥氣。但是並不是土腥氣,而是一種沙土的清香。原來下起雨來了。這卡車上面一點掩蔽也沒有,然而這一下雨,大家反而振作起精神,又高聲唱起歌來,車也開得更快了,因為地下的浮土化為泥漿,像稀粥似的又黏又滑,車輪就快轉不動了。 「快到了,馬上就到了,」大家互相安慰著。車子如果突然拋錨,在這前不沾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就只有摸黑走到韓家坨,連一盞燈籠都沒有帶。 天已經黑了下來,風景也漸漸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汽車已經馳出了土溝,眼界陡然一寬,黃昏的天色綠陰陰的,上上下下都像是浸在一個綠玻璃缸裏,陰暗而又明晰。 「到了!到了!」一片歡呼聲。
在那滿目荒蕪的赤地中,她不惜以全部的愛情與幸福,換得他的生命……我只希望讀者們看這本書的時候,能夠多少嗅到一點真實的生活氣息。 ──張愛玲
張愛玲逝世15週年全新改版 《赤地之戀 (新版)》內容與舊版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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